《春台花慢》 春台花慢 第1节 春台花慢 作者:半溪茶 第1章 地牢 天光熹微,穿过清晨厚重的雾霭,摇摇晃晃地在地上撒下零星光亮。 温芍伏在地上,看着自地牢一侧墙壁最上方的小窗子上透过来的晨光,一动不动,若不是眼皮子偶尔开阖,几乎要令人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确实也只剩一口气了。 长福郡主将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已经一月有余,具体是几天,温芍自己也数不清了,只凭借着那扇小窗子才勉强能分得清天明天暗,或是被折磨得好几日没醒过来,也只记一个日夜。 早先几日倒还好,温芍其实在瑞王府人缘不错,主子吩咐下来,底下的人并不很虐待她,虚打几下也就过去了,但后来长福郡主休养好了身子,便亲自来了这里,温芍的劫难这才真正开始。 长福郡主就坐在温芍面前,亲眼看着下人对她用刑,日日都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半分都掺不得假,有时还会想一些新的法子来教训她,使得温芍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温芍被关了这么久,自己也反反复复地想着,怎么就到了这种境地了呢,但最终还是没想明白,便只能草率地归结为自己的命不好,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子,死活不还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长福郡主顾茂柔是瑞王妃嫡出的女儿,王妃生下她便没了,她自然更是千娇百宠长大,瑞王府也再没个主事的主子了,一向都是长福郡主说了算,及至郡主去岁出嫁,她又不舍离开王府,通常是夫家住半月,王府住半月,住在王府的日子甚至还要多些。 她的夫君张时彦出身不高,仰仗着自己长了一张极俊俏的皮相,才赢得了郡主的芳心,于是娶了郡主又谋了一个五品的官职,可以说全是靠着长福郡主才有今日。 可饶是如此,也躲不过人心难测。 张时彦跟着郡主时常在瑞王府走动,三月前见了温芍一次,哪知就在心里惦记上了,时逢郡主正巧怀了身孕,张时彦的心思便更活络了,温芍不是不机警的人,自察觉到张时彦对她起了意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可对方有心,她又只是个奴婢,哪里能躲得过呢? 也不知该说温芍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就在那夜张时彦抓着温芍就要在拖进房里硬上之时,竟被郡主的人发现了,于是事情一下子便闹到了郡主面前,郡主当晚便被气得小产,温芍也被关进了地牢里,直至今日。 温芍盯着那一点光亮盯得累了,便闭上了眼睛,耳旁有稻草窸窸窣窣发出声响,是地牢中的老鼠在来去穿梭,温芍已经不怕了,像她这样的人,连命都保不住,没资格去娇滴滴地怕一只老鼠。 忽然“哗啦”一声,门上的锁链被人拿下,听到声音温芍刚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是长福郡主来了。 照例先进来了几个嬷嬷,略给郡主整理出一处干净地方来摆椅子,还不忘上前踢温芍几脚,温芍身上都是伤,更兼心里怕得很,下意识便瑟缩起来,踢她的嬷嬷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喊道:“人还活着呢!” 很快温芍的眼前出现了石榴红遍地洒金褶裙的裙角,站立片刻后自裙角下伸出一只穿着软缎绣鞋的玉足,狠狠地碾上了温芍露在外面的手背。 温芍唇缝里挤出一丝痛苦的呻/吟,但被她自己咬牙压住,这几日下来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喊得越痛苦,郡主便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果真郡主见她喊了一声便不喊了,而自己的脚上也使不出大力气了,便松了腿往后面缓缓走去,被仆婢扶着坐到了圈椅上,见着温芍被她踩成紫红色的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 “把烛台端过来。”顾茂柔吩咐身边的人。 婢女将烛台擎到顾茂柔面前,顾茂柔又道:“把她这身衣裳给我扒了。” 这时顾茂柔的乳娘陈嬷嬷小声劝说道:“郡主,她身上也不剩什么衣裳了。” 自那日被扔进地牢里面,温芍便没再换过衣裳,连日的拷打更使得她身上的粗布衣裳也褴褛起来,堪堪只遮得住要处罢了。 “她这一身皮肉倒真是不错,打成这样了看着还是细嫩,也不知一个婢子是怎么养出来的,怪不得勾得男子都失了魂。”顾茂柔对陈嬷嬷的话不为所动,只冷笑道,“今日让她舒坦一日,先不打了——只不过我也想看看,这滚烫的蜡油滴到她皮肉上,会是什么样子?” 一时无人敢再出声,顾茂柔一把从婢女手上夺过烛台,起身再度走到了温芍面前。 方才她的话温芍已经听进了耳朵里,她竟也不对长福郡主哀求,反正求了也无用,但温芍还是怕得想哭,也只能吸了吸鼻子。 已经有人上前来开始给温芍剥衣服,那身破烂很快便剥完了,就扔在温芍身边,温芍身上只剩下小衣,一身的青紫红肿更是暴露无遗。 顾茂柔嘴角浮起笑意,保养得宜的素手微微一倾斜,烛台上的烛火也跟着一晃,而后便有红色的液体从火苗下滚落下来,瞬间便滴在了温芍已经残破的后背上。 滴蜡与火灼几乎无异,温芍身上又是新伤叠着旧伤,饶是才两三滴,其痛苦也难以想象,她急喘了几口气,却仍是死咬着唇没有叫出声。 “这么倔,”顾茂柔蹲下/身子,另一手攫住温芍的下巴抬起来,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里,“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但是是你害得我小产的,我总要报复回来,你的命贱,赔给我的孩子都不值当。” “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婢子,如何能害得了郡主的孩子?”温芍心一横,竟也生出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忍不住道,“郡主只折磨我一人,可张郎君又在哪里呢?” 她先前早就听进出这里的人说了,张时彦根本一点事都没有,哄了长福郡主几日,两人便和好如初了。 果然温芍的话更加激怒了顾茂柔,她拿着烛台就要把蜡油滴到温芍的脸上,不想陈嬷嬷却忽然上前挡了挡,道:“郡主,今日是世子回府的第一日,若这里的动静闹得大了,总归是不大好的,要我说呢,再关她几日,发卖出去也就是了,再不然直接让人拉到府外打死了,别脏了咱们王府的地界儿。” 陈嬷嬷抵着那烛台,顾茂柔自然不能再动,但也没有退回去,她死死地看着温芍,说道:“不是你有意勾引,他又怎会……他早与我说清楚了,都是你的错!” “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他,”温芍被折磨得已然喑哑的嗓音此时提高几分,“那日我从始至终都在抗拒,他当然不肯说实话,若真是个好的,即便旁人有意勾引,也该一心一意只想着郡主才是。” 温芍一说完,心里更是恨得悲从中起,她好好一个人,虽是为奴为婢,可想着的也是早日赎了卖身契回老家的正经事,为何要不明不白地折在这上头? 她不要死,她要活。 没等顾茂柔再开口说话,温芍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忍着浑身的疼痛往顾茂柔身上撞去,顾茂柔原本举着烛台要滴蜡,有一部分的力气正与陈嬷嬷互相抵着,更不防温芍会突然起来,便被她撞了个正着。 顾茂柔摔在地上,烛台也跟着砸了,几滴蜡油溅出来,正好溅在顾茂柔的手背上,她尖叫一声,陈嬷嬷是最先扑上去的,接着其他仆婢也跟着围了过来,一时周围都乱糟糟的,只顾着顾茂柔去了。 温芍咬了咬牙,从旁边拿起方才被她们剥下的破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朝着地牢外跑去。 顾茂柔和她带着的拉拉杂杂一大堆人进来时自然不会再锁上牢门,趁着这些人还没来得及顾上自己,温芍拼了命地往外跑。 就算最后跑不掉,她也要试一试。 果然她才跑出牢门,正往上跑去时,便已经有人发现她逃跑了,纷纷都来抓她。 跑过了很长的一段阶梯,温芍才跑到地面上,长久地处于黑暗中,她的眼睛便有些不适应,好在今日是个阴天,天上积着厚厚的云层,光线并没有那么强烈,温芍也好受一些。 她努力地辨了辨方向,地牢地处偏僻,府上的奴仆们寻常也不会往这里过来,所以温芍也不太认得路,最后只能凭着感觉往东边跑过去,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往地牢东边去便是瑞王府的花园,花园中还围着湖泊假山,有能够遮蔽躲藏的地方。 然而温芍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了,连日也没正经吃饭喝水,方才提着一口气跑出来时还不觉得,这会儿跑得时间长了,只觉得每一块骨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脚也灌了铅似的沉。 好在温芍认路的本事还不错,她很快便远远望见树荫花卉了,那里便是花园。 温芍心下一喜,不想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竟是身后追赶她的人朝着她扔石子,若是平时是躲得过的,但今日温芍脚步虚浮,一个趔趄便被绊倒在了地上,又多添几处擦伤。 而这一回,温芍听着后面越来越近的声音,也终于没了再站起来的力气。 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的。 “你们在干什么?”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道声音,清澈沉静,如晨间花蕊上的露水,又如泉水淙淙。 温芍不由吃力地抬起头,只见晦暗的天色之下,有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前,身形投下一片淡淡的虚影,正好将温芍罩住。 他穿了一件墨绿色直裰,头束玉冠,目光微冷,眉眼却温柔,此时正望着趴在地上的温芍,眉心轻轻蹙了一下,旋即便抚平,神清骨秀不似凡人,仿若谪仙般出尘,虽长得形貌昳丽,但只要瞧上一眼,并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温芍从没在瑞王府见过这个人。 可她也只剩下这一个机会了。 “这位郎君,求求你,救救我。”温芍撑起身子往前扑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第2章 自重 男子低头看了一眼,只见拽着他衣角的那双手肮脏且布满了伤痕,其中一只不仅青紫还又红又肿,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 他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把她的手拂开,而是回握了上去,丝毫没有嫌弃她的肮脏。 就在温芍被他扶起之时,来抓她的人也终于到了,他们见着男子竟是脸色微变,接着竟顾不上温芍,却先向着男子行礼问安。 听到他们口子说出“世子”二字,温芍才后知后觉,方才陈嬷嬷说今日世子回府了,那么想必面前的便是瑞王世子顾无惑。 她一颗心又沉了下去,顾无惑是顾茂柔的亲哥哥,怎么可能会救她呢? 这位世子从三岁起便被送到了寺庙里寄养,几乎不曾再回来过,温芍入王府后都没有见过他,但也知道他极爱重顾茂柔这个妹妹,隔三差五便会差人给顾茂柔送来东西。 温芍暗自哀叹一声,看来她真的死到临头了。 顾无惑将她扶起,等温芍站定之后,才转身对那些仆婢再次问道:“到底怎么了?” 几个人这时面对顾无惑竟也支支吾吾起来,恰好此时顾茂柔已由陈嬷嬷等簇拥着缓步走了过来,便纷纷只去看她,并不再答话。 顾茂柔远远便见到顾无惑站在这里,虽心里埋怨这些仆从们做不好事,但到底见着哥哥还是欢欣的,一双眸子早已笑成月牙一般,也暂且先顾不上温芍,只笑说道:“阿兄,你何时来的这里?” 顾无惑先是将顾茂柔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一番,见她气色倒还看得,才回答道:“我今日归家,等你许久不至,便过来看看。” “时辰也不早了,阿兄便去我那里用膳罢,”顾茂柔上前亲昵地挽起顾无惑的手臂,又嗔道,“还不是这贱婢不好,否则我也不至于耽误那么久。” 顺着她的话,顾无惑点点头,又问道:“她犯了什么事?” 顾茂柔蹙了蹙眉心,往顾无惑耳边细语了几句,道:“她闹得我们家宅不宁,这样的婢子该是狠狠管教一番才是,也给底下人那些心术不正的紧一紧身上的皮。” 顾无惑一时并没有说话,而面对顾茂柔几乎要把自己扒皮抽筋的目光,温芍虽心底无望,却还是不由地往顾无惑背后躲去。 大抵是被她的动作激得不耐烦,顾茂柔伸手往顾无惑身后去捞温芍,温芍一时慢了一步,便被她抓住细瘦的腕子,又不肯由着顾茂柔把她拖出去,竟也死命地与顾茂柔较劲,也不知哪里多出来的力气,最后只将顾茂柔甩得松了手,可惜手腕上又被划出几道血淋淋的红痕。 顾茂柔哪受得了这气,原本抓着人便要当即用刑的,奈何顾无惑出现了,她总归不想让兄长见到这些,便按捺下了,只想着先把人抓回去关起来再说,哪想着温芍举止轻佻,看见男子便往人身上粘上去,简直不知羞耻,更让顾茂柔想起她和张时彦的那起子事去,不仅如此还像是仰仗着顾无惑一般不肯听她的管教,又当众甩了她的手,无异于往顾茂柔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堂堂长福郡主骄纵惯了,当即便柳眉倒竖,骂道:“小娼妇你还想作甚?快些与我回去,不然我马上让人扒了你的皮!” 说完便给周遭的人使了眼色,倒是陈嬷嬷悄悄按了一下顾茂柔的手背,只是很快便被她拂开,并不在意。 温芍见那些人又往自己过来,连声道:“求郡主饶了奴婢,奴婢愿意给郡主当牛做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成,只求郡主饶了我这条命……” 但若是求饶有用,温芍也就不会被关这么久了。 “慢着。”就在温芍朝后瑟缩之际,方才她被顾茂柔抓过的地方,竟又被人抓住,她心下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顾无惑皱眉向着顾茂柔道,“柔柔,谁教的你满口污言秽语。” 而看着顾无惑已经拉住温芍,那些仆从也便不敢再继续动手。 顾茂柔一愣,继而脸稍稍红了红,身边的陈嬷嬷等已经跪下,她便也跺了一跺脚,撒娇道:“阿兄,我也是气急了嘛……” 顾无惑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继续责怪顾茂柔,只是转而对温芍道:“怎可为这样的事便轻易许下誓言?” 他虽不像是在教训温芍,可语气却带着几分凝重,温芍更怕得不行,自己所为不过是为了保命,顾无惑为何又如此严肃,她不明白。 “阿兄!”顾茂柔气得步摇都缠在了发髻上,“你怎么……怎么为她说话?” 顾无惑这才放下温芍的手,却将她挡到了身后,对顾茂柔道:“这个人,我带走了。” 一时四周鸦雀无声,只有还跪在地上的陈嬷嬷扯了扯顾茂柔的裙角,她却浑然不知,许久后才回神道:“不行,她犯了大错,怎能随随便便就放了她?” “早前我得知你小产,也寄信询问过你是否想与张时彦和离,可你却并无此意,”顾无惑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你饶过了张时彦,却对着一个婢子喊打喊杀,柔柔,这是为何?” “阿彦说了,是她一直在勾引他,那日他喝了酒,这才差点犯下大错,我收拾她不过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阿兄怕是自幼在寺庙里待得久了,实在不知这世上有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顾无惑并不生气,却道:“看她满身的伤痕,定是已经被折磨许久,你若没将她直接杀了,那么眼下她所受的惩罚也已经够赎她的过错了。” 闻言,顾茂柔没再说话,到底害怕顾无惑管教她,只是恶狠狠地盯了温芍一眼,像是在警告。 温芍自然低头不敢看她,生怕又生出什么事端,今日她本也没想着能再活下去了,谁知竟峰回路转了。 春台花慢 第2节 竟有人肯救她。 顾无惑回头看了一眼温芍又脏又破败的衣衫,不露痕迹地蹙了蹙眉心,挥手让人把她扶走。 温芍就这样被顾无惑带了回去。 温芍认得如今自己所到的地方,这里就是顾无惑的居所净园,但他长年不在府上,所以从前一直没有人住,她偶尔轮着几次过来净园打扫过,总觉凄清非常,不敢久留。 到了净园之后,顾无惑便没再出现,有个年长些的仆妇来给温芍送了一回东西,是几件干净的衣裳。 仆妇板着脸,对温芍道:“大郎君让我来给你沐浴洗身,一会儿洗干净之后,你便好好穿上这身衣裳,我们为奴为婢的本就已经低贱了,若自己再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连衣衫的体面都不要,那便更是枉为人了,以后做人做事都要自重才是,这是世子的意思,你好好想清楚了。” 温芍没什么慧根,自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也不敢说不懂,只能连忙点点头,仆妇把她带到次间里,那里已经摆好了热水。 她满身的脏污,此时见着一桶热水自然是欣喜的,可这一身的伤要浸到水里也实在是痛得像在油锅里滚过,温芍也不敢说不洗,便自己默默地忍下。 这仆妇做事倒是一丝不苟,说为她沐浴便一点都不偷懒,竟像是在服侍主子那般仔细,温芍忍着疼,又想起仆妇方才说的话,若是别个主子,那她便怀疑顾无惑让人给她擦洗干净是要直接收房,但温芍今日见过顾无惑,便无端端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温热的水气在温芍面前蒸出一片氤氲,雾蒙蒙的仿佛轻梦一般,温芍想着想着便有了睡意,但她不敢睡,生怕这真的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还是在那个阴暗潮湿爬满了老鼠的地牢里。 为了不让自己睡觉,她便反反复复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胡思乱想中倒也让她琢磨出了一些。 顾无惑问她怎可轻易说下几辈子给顾茂柔当牛做马的誓言,又让她穿上蔽体的衣物,难道是嫌她为人轻佻吗? 背对着那仆妇,温芍无声地笑了笑,有些无奈,她又何尝不想自重,可是她也只是一个奴婢。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沐浴过后,仆妇为温芍穿上衣裳,又挽起发髻,这才亲自领着大夫进来,温芍有点讶异,没想到顾无惑还让人给她看病。 她伤得重,大夫自然是皱着眉说了许多,仆妇又把大夫送走,回来后才对温芍道:“我姓齐,原是王妃身边伺候的,王妃去了之后便跟着世子出了府,你叫我齐姑姑便是。” 这一说,温芍连忙从榻上下来给齐姑姑见礼,王府上下对这位齐姑姑都只是只闻其人不见其人,她早就跟着顾无惑一起离了府,而后便一直在顾无惑身边照顾他。 齐姑姑受了温芍一礼,将她虚扶一把重新搀回榻上,又道:“一会儿世子会过来,你须得记得规矩。” 温芍不知为何后背一凛,又想起顾无惑是今日救了自己的人,实在不应这样,便连连点头。 一直等到入夜戌时后,温芍才等来了顾无惑。 今日是顾无惑回府第一日,王府里大抵是置下了洗尘宴,顾无惑进来时略沾染着点酒气,只是细观其眼神却清明,显然是并未饮酒。 温芍只看了他一眼,心便不由多跳了两下,而后便要行礼,顾无惑免了她的礼,又屏退了齐姑姑,然后便自顾自在温芍的床榻对面坐下。 因知晓他要来,所以温芍一直板板正正坐在榻边,衣衫未褪,床铺也未乱,如此倒也不显得局促尴尬了。 温芍正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听顾无惑已经开口说道:“柔柔的性子是急了些,她将你虐打成这样,你便等养好伤之后再走罢。” “我可以走?” 第3章 蝼蚁 温芍记着齐姑姑的话,明明一直提醒着要在顾无惑面前守着点规矩,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顾无惑面上倒是并不显露出什么,只是顺着她的问话点点头,又道:“是,我会放你离开。” 从被卖入瑞王府开始,温芍便一直想着给自己赎身然后离开,手头上有点闲钱便先攒下来,只是若要攒够了钱,那又不知道需要几年了,所以也终归只是想想,倒也是瑞王府的日子还算安定,要是像先前一样被转卖来转卖去,也没这闲工夫去想赎身的事了。 这回听了顾无惑的话,温芍便愣了,不像惊也不像喜,只是整个人呆呆的,顾无惑抿唇轻笑,旋即便压下了笑声,只余脸上的笑意,问她:“你从前家在哪里?” “家?”温芍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回了神般的,连忙对顾无惑解释道,“记不太清了,也要慢慢去找。” 顾无惑闻言便不再问,思忖片刻后又道:“出去之后,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惦记着王府什么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温和如春日暖阳,然而听在温芍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味道,温芍竟说道:“世子,我真的没有勾引别人。” 顾无惑抬了抬眼皮,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这分明是一张极美艳鲜妍的脸,顾无惑自幼便没见过的,他能理解为何张时彦会顶着顾茂柔的怒火也要贪嘴,却对她的美无动于衷。 他轻轻转了转自己面前放置的茶杯,对自己仿佛有种抽离于事物外的匪夷所思。 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独自跪在深夜的寺庙大殿中,那些神佛垂眸望着自己一般。 她与张时彦究竟如何,其实根本不重要。 他救了她一命,并且允她离开,这就已经够了。 见顾无惑许久不曾说话,温芍的心也不由七上八下的,虽然顾茂柔任性刁钻,可此刻却远远比不上顾无惑的沉默让她忐忑。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既让她走,她根本不用同他解释和张时彦之间的事,即便如此,亦不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审判似的。 温芍的手心渐渐沁出冷汗,终于就在她撑不住要胡乱再说些什么之时,顾无惑竟继续问她:“可还有家人?” 完全不再提方才那茬,雁过无痕,烟消云散。 温芍心里忽然又空落落似的,好像有些难受,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她定了定心神,认真对顾无惑说道:“没有了,阿爹没了之后,我才被人卖出来的。” “到时我会给你一些银钱,若家回不去,便先在建京落脚安家。”他道。 这个安排算是面面俱到,温芍连忙道了谢,顾无惑便起身道:“先在这里安心养伤。” 他说完这句,不等温芍回话便离开了,温芍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齐姑姑过来给她上药,而后便是一夜安眠。 *** 净园是顾无惑极为年幼时便辟出来的居所,虽不至于偏僻,但占地却不大,这些年一直荒置着,这次他回来也并没有再另外收拾地方,好在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倒也住得。 温芍被安置在净园前一进的厢房里,隔壁便是齐姑姑,也没有其他什么外人,平日里住着很是安心,她年纪轻底子好,虽然被顾茂柔关起来折磨了那么久,但一旦开始好好养起来,恢复得也很是迅速。 如今正是天气转暖的时候,春风和煦,这日入夜用了饭食,温芍却只坐在紧闭的窗子下发呆,原来是顾茂柔今日过来了净园。 顾无惑与顾茂柔兄妹之间关系是极亲近的,如今顾无惑回来,顾茂柔便也时常来这里找他,有时一坐便是一下午,连晚膳都要用了再回去,倒是没再见过张时彦过来,只要不见张时彦,温芍稍稍觉得松快些,可也得尽力避着顾茂柔,免得又激怒她。顾无惑已经满口保证了会让她离开,温芍不想在这个时候生事。 灯下暖融融的,净园又很是静谧,温芍渐渐犯了困,脑袋轻点了几下,最后还是撑着手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过久,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温芍到底警醒着几分,立时就醒了过来,后背绷得紧紧的,旋即果真听见顾茂柔的声音隐隐传来:“她就住在这里吗?” 温芍起身,不由后退几步,这一刻竟迫切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听着动静,顾茂柔应该就在门外。 她急得不知该怎样才好,这时一道沉静的男声道:“只是留她养几日伤,我已劝过她,等痊愈了之后便放她走,她不会再与你们夫妇来纠缠。” 外边儿顾茂柔不知嘀咕了什么,接着又对顾无惑撒娇道:“阿兄,我这几日也知道错了,实在是对她太过凶狠了一些,时彦我也骂过好几回了,原也是他惹出来的事端。我是想着,倒也不必放她走了,因着这么点捕风捉影的事,她回头说出去了,倒显得咱们瑞王府小家子气,仍留她在府上做活罢。” 温芍在里面听着,大气都不敢出。 顾无惑望了一眼房中的烛火,隔着窗纱淡淡的,像笼了一层雾,他知道里面的人此刻定是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话,但他却也不避开。 “已经说定的事,我不会再更改。”顾无惑怕顾茂柔吹了冷风,便把顾茂柔往檐下略拉过去一些,又道,“柔柔,你心里所想,阿兄并不是看不出来。” 顾茂柔沉默良久,咬了咬下唇,道:“阿兄既知道,何不干脆点将她给了我,你也是知晓我的性子的,她得罪于我,若不将她整治好了,我不舒服。” “于你而言她不过一只蝼蚁,也值得你这般?”顾无惑反问,望向顾茂柔的眼中却并不多少责备之意。 “就因为是只蝼蚁,我才更要将她踩死,我岂会让一只蝼蚁妄想爬到我身上?”顾茂柔的嗓音娇软,像莺啼一般,说出来的狠话若不注意,竟不会觉得可怖,“阿兄便依了我,将她给我,这次的事也是我不好,明知道阿兄不忍看人受罪,却偏偏让她把事情闹到阿兄面前,早处置便早清净了。” 一时顾无惑没有说话,顾茂柔依偎在他身边,也看不明白他心底所想。 “阿兄……”顾茂柔又叫了他两声。 顾无惑低头摸了摸妹妹的发顶,这才后知后觉她的发髻已梳成了妇人的样式,再也不是那个从前偶尔见一面,便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小丫头了。 顾无惑抿起唇角,道:“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这么任性。” 若是平常,顾茂柔定是当即便要发脾气的,但面对这个久不相处的亲哥哥,顾茂柔竟还是有几分怯意的,只是她心中又起一计,便先放着这件事不提,只是又起了话头问顾无惑:“阿兄这回住多久再回去。” 顾无惑思忖了好一阵,才低声回答她道:“或许不回去了。” “不回去?”顾茂柔有些惊讶。 顾无惑道:“父亲一向事务繁忙,如今年岁也渐高,更是无暇顾及府中,我也该回来了。” 自十几年前瑞王妃离世之后,顾无惑和顾茂柔的父亲便没有再续弦,府上一向是管家奴仆打理,再往后便是顾茂柔管一管,如今顾无惑年已及冠,他又并非是真的出家,只不过幼时因种种原因离府暂寄寺中,作为瑞王世子自然到了该回来的时候。 “是该回来了,”顾茂柔开心了一阵,“住在外边哪有家里好,我都不想归张家,只想着在家里住。” “张时彦为人糊涂,只是你喜爱他的皮相,父亲依了你,我也不好说什么。”顾无惑叹了一口气,“如今我回来,他也会规矩一些,况且齐娘年纪也大了,她是母亲留下的人,我不能再让她继续跟着我在府外。” 对于顾无惑评价张时彦的话,顾茂柔不置可否,也不敢表现出不满,人是她自己选的,自家夫君不成器,也只能由着兄长说几句了。 她想了想,只道:“阿兄也有二十了,既回来了头一件要紧事便是给我娶一个好嫂嫂进门,凡事也可帮衬着阿兄,不过我可先说好了,到时可不许把我赶出去,我要一直在王府住的。” 顾茂柔说完便娇笑了几声,也不等顾无惑答话,只朝外面走去:“我走了,阿兄不必送我。” 净园很快便归于寂静,温芍一直在里面听得心惊肉跳的,但人却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像被抽了神魂一样。 许久后,她过去偷偷将窗户拉开了一条小缝,只剩廊庑上一盏孤灯在春风里摇晃着,顾茂柔早就已经走了,顾无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里院了。 温芍想悄悄松一口气,但这口气却堵在喉咙口似的,怎么都吐不出来。 顾茂柔是有心想问顾无惑讨要她的,但顾无惑却没有答应,后头顾茂柔便不再问了,可她就真的会放过她吗? 如此又过了半月左右,温芍身上的伤便彻底养好了,只还剩些青紫的痕迹,再等过一段时间便可消退,并不碍事。 顾无惑几乎不曾出现在温芍面前过,这日放温芍离开亦是如此,只由齐姑姑送了一包银钱给她,并把她送到一处屋舍前。 齐姑姑对温芍道:“这房子世子已经替你付了两年的租金,你且放心住着便是,至于两年之后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找点营生做或是嫁人,又或者回老家,都随你自己。” 温芍自然千恩万谢,连声谢过齐姑姑,见齐姑姑要回去了,又将她送出好远,这才转身回家。 顾无惑给她租住的屋舍很小,窄窄的三间房却足够温芍栖身,里里外外也都被打扫干净了,温芍头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觉。 院落的东北角种了一棵还不高的桂树,一阵风刮过便吹落几片树叶,温芍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做,便拿了笤帚去扫,正走到树下,却听见一阵敲门的声音。 第4章 遇险 如今温芍是孤身一人住着,她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深知女子更得小心谨慎,否则便又是被卖出去的下场。 于是温芍也不应声,只是走到门口去听动静,门外的人许是见里面没人应门,便很快道:“温芍姑娘,是齐姑姑让我来的,她忘了东西给你。” 齐姑姑才走了没一会儿,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但温芍还是留了个心眼,对着外面问道:“是我央着她给我带的丝线吗?方才我还以为她真的忘了呢!” “是是是,就是丝线,”门外的人附和道,“赶紧开了门,好把东西给你。” 温芍的眉心一下子蹙紧,门外果然不是齐姑姑的人,她根本就没有问齐姑姑要什么丝线! 春台花慢 第3节 既知道以齐姑姑为借口,那便不是市井里的歹人了,必是瑞王府里出来的,难道是顾茂柔? 然而即便被她试探了出来,温芍也已经没办法,对方已经逼到了门口,她又能往哪里去逃。 见她许久不说话,外面的人果然急了起来,开始“哐哐”敲门,最后大抵实在不耐烦,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来撞,若干下之后,温芍的小院门便被他们砸开。 砸门的时候温芍就已经往屋子里面跑,才刚一脚跨进去,便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好啊,我倒是要看你这回能逃到哪儿去。” 温芍整个人就如同坠入了冰窖一般,这是张时彦的声音。 她怕顾茂柔,可她更怕张时彦。 温芍忘不了那日夜里,张时彦哂笑着张开手臂把她捆住,然后一把推到床上,不顾她的求饶便撕扯起来。 反倒是顾茂柔后来的虐打,稍稍冲淡了一点温芍那日记忆中的恐惧。 可眼下张时彦又出现了。 温芍僵着身子,看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明明顾无惑已经放她走了,明明她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怎么做人就那么难呢? 温芍俯身抓了一把花盆里的土往张时彦洒去,泄愤似的,却没有用,反而激起了张时彦的兴致。 他大笑两声,正午的日头直直地照下来,屋檐在他姣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异常扭曲可怖,如一块惨败的腐肉。 温芍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眼下似乎是已经到了不得不从了张时彦的地步,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去反抗他,或许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是咬舌或是一头撞到墙上去。 可是她既不想从了张时彦,也不想就这么轻易死去。 好像她这样的人,就不配有第三条路去选择。 顷刻恍惚之中,张时彦已经碰到了温芍,他这回不像上次那样先将她整个人囚住,而是戏弄似的,不断地往温芍身上的要处去揉捏,却又不等温芍逃避,便立刻松了手,转而伸向其他地方。 不一会儿,温芍便被他生生逼进了屋子了,张时彦笑道:“上回你就不肯从我,郡主又忽然打上来了,这一桩好事才没能成了,如今么……顾无惑倒是好心把你放出来,但他到底天真了些,这世上哪容得那么多的好心,你这一出来,不正是更方便了我?乖,大大方方从了我,我知道你是在拿乔,我答应你,往后我便置一座大宅子让你住,不比挤在这里舒服?” 先前那档子事闹得,张时彦费了好些心思才哄好了顾茂柔,他又事事都依靠着顾茂柔和瑞王府,如今顾无惑也回来了,温芍以为他早该歇了心思的,万万想不到他竟还惦记着自己,她前脚才离开王府,张时彦后脚便急不可耐地追来了。 温芍一想起张时彦的龌龊,忍不住往张时彦身上啐了一口,哪知张时彦却并不气恼,反而笑嘻嘻地往脸上揩去温芍吐出来的唾沫星子,伸出舌头舔了两下手指,啧啧称赞道:“美人不愧是美人,就连唾沫星子都是甜丝丝的。” “郡主待你那般好,你为何还总是盯着我不放?”温芍失声喊道,“你就不怕郡主和世子知道吗?” 张时彦看着温芍上下翻动的红唇早已心思荡漾,既敢来哪还怕什么瑞王府,温芍的样貌在瑞王府的仆婢里是最上品的,就算在外面也少有人能把她比下去,光那双明眸一斜,哪怕是惊惧生气时也像是在勾引人一般,天生的尤物狐媚子。 这样的美人马上就要被自己得手了,张时彦浑身一阵阵的热浪开始往上涌上来,一下子便把温芍扑在旁边的桌案上。 温芍的后背砸在坚硬的桌面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可眼下却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张时彦已经俯身下来,温芍自知反抗无力,却还是拼了命一般地双手双脚并用踢打着他。 “别再犟了,以后有你好受的……”张时彦喘着粗气,动作更加迅疾起来。 就在温芍身上衣衫快要剥落之际,原本只半掩着的房门忽然“砰”的一声发出巨响,张时彦下意识回身去看,却见房门竟已掉落下来。 而后乌泱泱进来了一群人,张时彦身子一僵,连忙放开温芍从桌上下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顾茂柔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郡主……”张时彦一哆嗦,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地跪倒在了地上。 顾茂柔气得脸色发白,伸手指了指张时彦,又指了指已经起身却还是坐在桌上的温芍,怒道:“好啊!我就知道这个贱人出来了,你不可能那么安分,果然,果然被我抓到了!” 张时彦这个夫君是顾茂柔亲自挑的,任何人都没有插手过,她看中了张时彦的面皮,却也不是对张时彦的品性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是对枕边人心知肚明。 面对顾茂柔,张时彦哪还敢说什么话,更不敢指责顾茂柔跟踪他,只是低了头连连求饶。 顾茂柔抬脚便往张时彦的心口踹去,也不知是张时彦真的如此柔弱,还是故意装给顾茂柔看的,这一脚便将他踹得扑倒在了地上。 顾茂柔狠狠地瞪了伏在那里的张时彦,没有再去搭理他,只是转而把温芍拖了过来,旁边服侍的婢女连忙帮着顾茂柔把温芍左右拿住,也压在了地上,跪得倒离张时彦略远。 “你真是好不要脸,阿兄明明已经救过你一回,你却还不知道悔改,罢了罢了,给了你机会了,你是自己不想活。”顾茂柔咬牙,“只是辜负了阿兄的一片善心,来人,当即将她杖杀在这里,留着也是个祸害。” 从顾茂柔带着一群人进来开始,温芍便一直没有说过话,若说起先看见有人来了,她心里是欢喜的,那么这欢喜也转瞬即逝,来的人是顾茂柔,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张时彦要她的人,顾茂柔要她的命,哪个都是她不希望的。 上回温芍已经同顾茂柔顶过嘴,而眼下顾茂柔也是真的发了狠心要置她于死地,早有嬷嬷上来把温芍的嘴堵上,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芍闭上眼睛,任由他们把她拖到院子里,曝于日光底下,接着棍棒便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 温芍蜷起身子,用手抱住头脸,然而身上只挨了几下,却又忽然没了知觉,温芍疑心是自己疼过了头,却听见顾茂柔喊了一声:“齐姑姑!” 温芍一怔,继而心下一喜,却还怕棍子打下来,不肯把手从脸上拿开,只从双臂的缝隙处偷偷瞧过去,果然看见了方才已经离开了的齐姑姑。 她这才把手放下,然后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好,趁着他们不注意,自己把嘴里塞的布条拿掉,也跟着叫了一声:“齐姑姑。” 齐姑姑扫了她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而对顾茂柔道:“郡主,世子让我把她再带回去。” “阿兄他为何……” “世子让奴婢先不要走,果真世子预料的没错,你们谁都没放过她。”齐姑姑摇了摇头,“世子的苦心,郡主应当要明白。” “还不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顾茂柔闻言咬牙看向已经爬出来到她脚边的张时彦,想踢又无论如何不忍心再踢第二脚,“要不是他,我何苦要去犯什么杀戒?” 齐姑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顾茂柔福了一福,便唤人把温芍从地上扶了起来。 才挨了几棍子,温芍身上再度鲜血淋漓,齐姑姑拿了一件披风给她虚虚罩在身上,然后便把温芍领了出去。 温芍抬头一看,还是来时的那辆马车。 等在马车中坐定,齐姑姑才一板一眼对温芍道:“抱歉,我迟了一步,叫你挨了打。” 温芍哪敢对齐姑姑有什么意见,且不说她是顾无惑的人,就说方才是齐姑姑出面把她救了,齐姑姑就是她半个救命恩人。 温芍连连摆手,哪想又牵动后背的伤口,被她自己默默忍下,心里面窃喜的同时又不忍不住开口问齐姑姑:“齐姑姑,这次我回去之后,可又该怎么办呢?” 养伤也只是暂时的,她总不能一直住在净园那里吧,往后总是要分派到其他地方去做活,而且顾茂柔是肯定不可能与张时彦和离的,张时彦时时在瑞王府进出,温芍实在是怕了。 闻言齐姑姑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清楚,但是世子自有他的安排,一会儿到了之后,世子要见你。” 第5章 为妾 才一上午的工夫,温芍便打了一个来回,又回到了瑞王府,还挨了几棍子,下马车时整个人混混沌沌的。 齐姑姑还是照着那回先给温芍擦洗了身子,上了药之后便略干爽些,也不见方才的血痕了,穿上衣裳便很齐整,这才把她领到顾无惑面前。 这是温芍第一次进到净园内院里面去。 温芍生怕犯了顾无惑的规矩,一路上头也不敢抬,但又忍不住悄悄放了目光去看,净园内院里头如今又和她从前来打扫时不同了,到底是有人住了,虽然也不见什么人影,但也算是有了人气,只是庭院里的花木摆设还是一如往常,顾无惑回来之后并没有添置其他的,仍旧是一棵长得远高于屋顶的松树,其余便是几丛紫竹,长得倒不错。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颜色,庭宇清和,却不像是在春日里。 齐姑姑把温芍带到左侧一面的厢房边,轻轻对温芍说道:“世子就在里头等你。” 温芍点点头,自己伸手推了门进去,轻手轻脚的,几乎连呼气都不敢重了。 即便已经安慰过自己无数遍,顾无惑似乎不是个坏人,他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自己,而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仆,本来就该任凭主子来发落去处,可临到头来见他,温芍还是止不住地紧张。 一直往里进去,顾无惑正坐在里间东首榻上,榻中置一具不大的书案,上面摊着一本翻开的书,大抵是听见温芍进来的动静,顾无惑抬眼觑了她一眼,却等到手边的书册又翻过一页,才放置于一边,稍稍侧过身子来对着温芍。 温芍见了顾无惑时便先请了安,此时见顾无惑终于分出心思来对付她,正想着要不要跪下谢恩,便听顾无惑淡淡道:“我不用你那些虚礼。” 温芍垂下头,手指绞了两下,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拘谨,却不知她的这些小动作亦落在了顾无惑眼中。 顾无惑当然不会去点破她,只是轻轻笑了笑,旋即这笑也融化在了他一惯的温和之中。 “与柔柔他们夫妇之间的事,你是怎么想的?”顾无惑问她。 温芍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道:“不论世子信不信,我实在没有那等心思,总之,我是不肯从了那人的。” 温芍想到张时彦便觉得恶心,连名字都不愿意再提。 听了她的话,顾无惑一时不语,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在案上敲击着,片刻后道:“张时彦自不必说,我虽不与柔柔一同长大,但对于她的性情也略知一二,放你出去是不能够了,若是留在王府……” 顾无惑说着自己便先摇了摇头。 张时彦就和猫一样,闻着腥味就来了,温芍在府内还是府外都是一样的,而无论温芍是不是自愿的,一旦张时彦再度找上她,顾茂柔就不可能放过她,甚至就算张时彦歇了心思,顾茂柔也未必肯罢休。 他能救温芍两次,但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顾无惑不愿看着一条命活生生死去,也不愿这条人命是折损在自己亲妹妹手上的。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许久后叹了一口气,目光直直地看向温芍,道:“做我的妾侍罢。” 温芍愣住。 眼下的境况不得不令她张口结舌起来,温芍想过许多顾无惑安置她的方法,却怎么都不可能想到顾无惑竟然会说出这话。 看着她霎时变得通红的脸颊,顾无惑却先向温芍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来,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本是让她坐下来,但温芍虚浮着步子,站定之后仍是垂着手站在那里。 顾无惑便耐心解释道:“我与你明说了,张时彦品性不佳,他怕是还会寻着空隙对你起意,今日之事便证明了这点。让你做我的妾侍本就是权宜之计,如此张时彦才不敢轻易动你,若你不愿倒是也无妨,我便派其他的活计让你去做,平日你自己须得多小心一些。” 温芍连耳尖子都烧得红了,她其实一早便明白过来顾无惑的意思,只是一时懵了,眼下顾无惑越是解释,她便越是手足无措,急得额角都冒了汗珠,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急什么。 她自然懂得顾无惑此举是为了她好,他已经救了她两次了,这回大可以把她随便往瑞王府哪个角落里一放,也已经是对她这个小小的婢子仁至义尽了,去何苦要把自己搭上。 他出身尊贵,品貌上乘,如清风明月之人,自有女子趋之若鹜,日后与他相配之人定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温芍很清楚她与他之间的云泥之别。 人皆有所欲,温芍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并非是嫁得好男儿,而是为自己赎身出去,求得一个自由。 是以见了顾无惑,她也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更何况这不是她肖想便能奢求到的人。 若没有张时彦的事情在前面,顾无惑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温芍也绝不会同意,可张时彦在前,如同顾无惑说的那样,这只是权宜之计。 温芍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而顾无惑给了她一条她相对平坦的路。 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张时彦的威胁便不会再有了,他可以动王府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却不敢动顾无惑的妾侍。 “不是这样的……”温芍连忙摇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头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我……我……” 此事明明是顾无惑好心,也是顾无惑吃亏,要保命的人是她,若再推三阻四的,倒真是有点不知好歹了。 可这毕竟是终身之事,她又怎能如此轻易便出口? 小榻对面放着一张楠木嵌黄花梨三弯腿供桌,上面的瓷瓶上供着一枝雪白的梨花,微风拂过,已开至极盛的梨花轻颤两下,倏尔掉落到地上,花香散去。 顾无惑澄澈的目光从温芍脸上移开,看了那朵梨花一眼,道:“既是权宜之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事,这点你大可放心,若日后你寻到安全的地方,我自会放你离开。” 他已经把话说得面面俱到,温芍除了彷徨,心下便只剩感激,也知道自己无法再说什么,便立即往地上跪下,朝着顾无惑磕了一个头,连声道:“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顾无惑抬了抬手,随即便再度拿过方才看的那本书册,又认真地看了起来。 *** 宜芳苑,长福郡主闺阁。 张时彦回来之后便被顾茂柔罚跪在院子里不许起来,顾茂柔的房门紧闭,只偶尔带着哭腔骂他几句。 春台花慢 第4节 虽一脸的愁眉苦脸的,但张时彦也是装装样子,心里面并没有多少慌乱。 前头被顾茂柔发现的那次闹得更狠,顾茂柔甚至当晚便把自己折腾得小产了,他原以为他是要滚出瑞王府了,是真的害怕了好几日,但谁知顾茂柔竟真的离不了他,他才略哄了顾茂柔几日,顾茂柔便原谅了他,转而对付温芍去了。 所以这一次,他更不怕了。 顾茂柔几斤几两,他已了然于胸。 张时彦跪在地上,有些得意地想,如今就算是顾无惑回来了,他也是不怕的,谁让顾茂柔喜欢他,顾无惑又能把他怎么样,强逼着他们和离吗? 眼见着里头声息渐止,张时彦忖度着顾茂柔应该闹得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哭丧着脸,声气也弱弱地,哀求着道:“我的郡主娘娘,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饶了你?我原以为你的心思该掐断了,你怎么又找她去了?果真是你放不下她!我这里也容不了你了,你走,以后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顾茂柔怒道。 张时彦立刻道:“千般万般都是我定力不够,但……实在是那婢子刁滑,早先她便时时来挑逗我,还非得趁着郡主有孕之时,今日之事也是如此,她离府之前来见我,装得百般可怜,又说离去之后必会过得艰难,我也是可怜她,这才想着给她送些银钱过去,哪知我一到那里,她便直接扑了过来,正好被郡主看见……” 一时里头果然没什么动静了,许久后才听顾茂柔瓮声瓮气道:“罢罢罢,理都是你的。只可恨我阿兄实在心善,竟辨不出奸邪淫恶,还劝我不必伤她性命,如今又救了她回去,简直是留着一个祸害!你说,她在府里,你又该如何呢?” 张时彦心道,自然又是羊入虎口,近水楼台,人在跟前不愁没机会得手。 不过对着顾茂柔自然不能这么说,张时彦早就想好了托词,正要说话,却见身后有脚步声急匆匆跑过来,旋即一个小婢女便越过他跑到了顾茂柔的房门口。 张时彦还待斥责,那小婢女却先气喘吁吁地朝着里面开口道:“郡主,方才齐姑姑过来了一趟,她让我禀告郡主,说是,说是……世子纳了温芍为妾!” 张时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接着便倒吸一口冷气,而房里先是一片沉寂,接着便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阿兄纳了谁?”顾茂柔猛地拉开门,惊得门口的小婢女一个踉跄,连忙跪倒在地不敢再说话。 乳母陈嬷嬷知道顾茂柔气性大,便上前将她扶住,细声劝道:“世子都二十了,收个房里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郡主何苦动气呢?” “我不信!我要去问阿兄,他纳谁都可以,却绝不能纳那个狐媚子,他难道不知她伤我最深吗?我恨不得把她杀了,阿兄非但不帮着我,这却又是什么意思?”顾茂柔甩开陈嬷嬷的手,撩起裙摆便往台阶下走,眼里已经有了泪花,“我一出生母亲便没了,都说是阿兄六亲缘薄,是他克死了母亲,可我从来没有怪过他,阿兄该是我最亲的人才是,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张时彦起身将顾茂柔堪堪拦住,短短几息之间已经出了一背的冷汗。 那个温芍果然是厉害角色,这下连顾无惑都被她迷惑住了,不仅是顾茂柔没想到,任何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而他先前算是得罪了温芍的,还差点把她害死,温芍怎不会有报复之心,如今只需给顾无惑吹几句枕头风,瑞王府哪还有他和顾茂柔的容身之地? 顾茂柔一向任性嚣张,若让她这会儿冲过去质问顾无惑,必定惹得顾无惑厌烦,甚至更会让他想起先前他们夫妇二人是如何对待温芍,简直是得不偿失。 眼下当然是先安静本分为妙。 张时彦道:“郡主先不要冲动,眼下木已成舟,难道郡主要直接对世子说他错了吗?依我看不如徐徐图之,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对于顾茂柔来说,张时彦的话是很管用的,她很快便平静下来,转身气冲冲又回了房,指了张时彦进来陪她。 张时彦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止不住地遗憾,顾无惑纳了温芍,这下是真的看得见却吃不着了。 第6章 报答 入夜前,齐姑姑又把温芍带到了她原先住的那个屋子里。 这里明显已经被装饰过一番,帐幔被褥都是新换上的,一水儿都换成了红艳艳的,很多颜色温芍都叫不出来,只觉得又亮又好看。 原本空置的次间也布置了起来,临窗放了一张罗汉床,齐姑姑先让温芍在上头坐下,才笑道:“实在匆忙了些,姨娘看看,可喜不喜欢?” 温芍便起身把齐姑姑拉到旁边一同坐着,道:“都好,只是劳烦齐姑姑了。” “你的事世子已经和我说明白了,”齐姑姑叹了口气,“世子让你还是住在这里,只不过变个称呼,他说了,女子的清白最要紧。” 温芍微微颔首:“如果不是世子,我怕是已经去阴曹地府了,道理我都懂得,只是实在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答世子才好。” “世子既救了你,又谈什么报答不报答呢?” 温芍一时不说话,只低头给齐姑姑倒了一杯茶。 齐姑姑又道:“我从世子三岁上便跟着他离了王府,这一晃就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他回了府,我也老了。” “方才世子和我说纳了你,我还以为是他终于开窍了,没想到他还是没有动那个心思。这样吧,我年纪大了,也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你平日里替我多照顾他便是。” 温芍本也忖度着若要报答,那也只能多注意着顾无惑的起居,但又不敢莽撞,怕坏了什么规矩,这下有了齐姑姑的提点,她便放心了。 “好,我明白了,”温芍抿唇想了想,“往后我来照顾世子,齐姑姑便松快松快,只是若我哪里做得不周到,还请齐姑姑多教教我。” 今日齐姑姑原先便含着笑意,眼下听温芍说话,更是笑弯了眼,府外日子清苦,她保养得并不好,这一笑眼角便拖出深深的皱纹。 “你这丫头倒是聪慧,若粗粗笨笨的,反而辱没了世子。”齐姑姑下榻,一边往外走一边与送她出去的温芍说道,“明日卯时二刻,世子一向是这个时辰起身,你知道该怎么做。” 到了第二日卯时,温芍便端了热水站在了顾无惑的房门口。 她昨儿琢磨了大半个晚上,后来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天不亮便一个激灵醒过来,还要庆幸没耽误了时辰。 热水她放了稍稍烫一些的,提前来门口等着,若是水温刚刚好的,怕是等她进去便凉了。 温芍自来到瑞王府之后,做的一直都是一些粗活,不曾近主子身边伺候过,眼下虽被齐姑姑提点了,但齐姑姑只看她自己悟性,并不会说太多。 温芍很清楚,齐姑姑让她过来顾无惑身边伺候,若是一段时日后她实在不成,那便也就罢了,往后她都只安安分分待在外头那间厢房里便是。 齐姑姑是个什么想法,温芍不敢随意揣测,但她自己并不想如木头人一般留在那里,若没其他出路,如此便是一生了。 她想有点事干。 倒不是温芍心思野了,而是顾无惑对她的恩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去报答,既然齐姑姑给了她这个机会,那么她就要好好做。 齐姑姑说她照顾了顾无惑近二十年,那么从前齐姑姑是怎么做的,她如今就该怎么做。 温芍做不了别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齐姑姑一样,把顾无惑照顾好。 天边渐露出一丝鱼肚白,温芍不敢耽误了时辰,掐着点儿看着差不多了,便轻轻推门进去。 顾无惑的居室很安静,净园几乎没有多余的伺候的人,他这里更是没有上夜的人,每夜都是顾无惑自己睡,想来也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温芍蹑手蹑脚的,即便入内是服侍主子起身,竟也下意识担心打破了里面的寂静,室内燃着灵犀香,并不浓郁,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又兼暖融融的,一直能热到五脏六腑去,倒像是这清冷冷的净园中越墙而开的一朵芍药。 温芍一边往里走,一边抿了抿唇,愈发紧张起来,内室外有一道帘帐放下,是淡淡的鸦青色,极为轻薄的一层,如烟雾一般,一看便知是极好的绡纱,只是颜色到底沉了一些,温芍站定在帘外,隔着帘子悄悄朝里面看去,床榻上亦挂着帐幔,站在这里是看不分明的。 她想了想,最终掀了帘子进去,果真床上的人已经坐起身了,一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却问:“是谁?” 顾无惑的耳力极佳,人才走到外面拿到纱帐外,他便已经得知来者并非是齐姑姑。 温芍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虽则已经设想过无数场景与自己要说的话语,但在这一刻时,还是只能木木地回答道:“温芍。” 她不敢再往里走了,也不敢伸手去揭床榻边那道帐幔,好在顾无惑沉默片刻,并没有再让她出去。 温芍看着帐幔从里面掀开,露出顾无惑刀削斧凿一般的脸庞,虽然才是清晨初醒,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困倦不济,目光落到温芍身上,依旧是澄澈清明。 这里只有温芍一个人服侍着,她又端着水,难免顾及不到许多事情,顾无惑自己把帐幔挂到帐钩上,温芍这才记起来要先把水放好,再绞了热热的帕子给他,顺便把帐幔挂好,然而却已来不及,顾无惑已经绕开了她,自己走到镜台前。 他还是没有说什么,温芍也摸不准他的喜乐,只知顾无惑大抵不是长福郡主那般刻薄的人,连忙拿了热帕子给他。 一直等到洗漱完了,温芍要去外面叫人来摆饭,顾无惑才叫住她,问道:“齐姑姑呢?” 温芍立刻一本正经回答道:“齐姑姑说这几日身上不舒服,便让奴婢来服侍世子。” 顾无惑颔首,算是已经知道了,俄而又道:“齐娘跟着照顾我这么多年,也该让她歇一歇了。” 闻言,温芍暗自松了一口气,顾无惑这话的意思就准了她在自己身边伺候了。 净园内没有另设小厨房,一应的吃食全是王府的厨房供给的,温芍今日是头一次服侍他用饭,却只见摆上来的不过是一些清粥小菜,便问顾无惑:“要不要奴婢再去另传一些?” “不必,”顾无惑放下手中碗筷,“我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况且这里只有我一人,实在不需铺张浪费。” 温芍似懂非懂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桌上摆的菜色,除了清淡之外,也俱是些不沾荤腥的,便慢慢回过味来。 顾无惑当初不知为何被送去寺庙寄养了那么久,多年来的习惯大抵便是如此,倒是她多嘴了。 很快顾无惑便用完了早膳,他起身要走,又看见一旁的温芍,便道:“我这里暂且用不着你了,你到午膳时再来。” 温芍便看着他进了昨日他见她的那间厢房,想来那里便是另辟出的书室。 如此竟过了三五日,温芍只需在顾无惑用膳和早起入寝这几个时间过来服侍,甚至顾无惑连沐浴时也不要人进去,竟是轻省无比。 前几日温芍小心翼翼的,只庆幸自己遇到的是省事的主子,但很快温芍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她做得不够好。 难道齐姑姑在的时候,也是这般松快的吗?那必定不是的,从顾无惑幼年到如今,齐姑姑一定是面面俱到,悉心抚养着他。 温芍绞尽脑汁,最后跑到了厨房里去。 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那些下人一看见她,便堆出了一张笑脸,向她问好:“温姨娘今日怎么过来了?这里脏,污了温姨娘的衣裙就不好了。” 净园中闭塞,每日进出的人都没几个,温芍怔了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殷勤竟是对着她,原来外边儿对她已经是这种态度了。 温芍有些不自在,只笑道:“我来看看有什么点心。” 厨房主事的嬷嬷立刻收拾了几样糕点过来,道:“温姨娘喜欢哪一个,立刻便做了送过去。” “不要太甜腻的,要清淡些的,更不要有荤腥的。”温芍道。 嬷嬷立刻懂了:“今日的桂花糕不错,一点都不甜,再蒸一些酥酪过去,世子也能用。” 顾无惑不喜食荤腥,倒也不是完全不食,温芍听着她说的合适,都是清甜可口的吃食,便点头道:“就做这些。” “一会儿我让人送去净园给姨娘。” “不用了,”温芍摆摆手,“我自己过来拿便是,半个时辰够了吧?” 嬷嬷连声应是,温芍便回身出了这里。 从那日回到瑞王府开始,温芍便没有再踏出过净园,顾无惑倒没有禁她的足,只是她自己不想走动,一则是她害怕顾茂柔和张时彦,二则是一开始的变故太大,她也没什么出去的兴致。 如今心思稍定,今日又出来拿东西,顺便逛一逛也挺有意思的。 她在瑞王府也待了有六七年了,总有几个要好的姐妹。 她们这些粗使的婢女都住在最后面的庑房里,这会儿刚是闲下的时候,看见温芍过来倒都很惊喜,纷纷围上来。 第7章 欲望 互相寒暄过后,几个人又坐在廊下七嘴八舌了一阵,便有人小声对温芍道:“你还不知道吧,郡主这几日病了。” 如今只要提起顾茂柔和张时彦这夫妇两个,温芍的心尖子都会颤一颤,于是只勉强摇了摇头。 “那日你被世子从府外接回来,接着又收到房里的事一出,宜芳苑便闹了好大的动静,郡主把房里的东西都摔坏了,听说库房里补了好些东西过去,然后便听说郡主病了,那一位也小心伺候着呢!” 张时彦无能,素日又常暗地里对这些婢子们动手动脚的,是以私底下提起他来,她们言语间便多有轻蔑不屑。 温芍并没有多言,只笑了一下,算是自己已经知道了。 这时一个叫秦桑的又将温芍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怎么还梳着这样的发式?” 温芍一头雾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秦桑已经忍不住笑出来,招了几个人更靠近一些,道;“世子才一个姨娘,你又是头一个,怎么还和我们这些婢女打扮得一样呢?” 春台花慢 第5节 温芍这才明白过来秦桑在说什么,她在净园不大见人,和顾无惑也本来没什么关系,虽添置了不少衣裳首饰,但她每日还是像从前那样打扮,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秦桑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立刻揶揄她起来:“是了是了,该梳成妇人样式的才对。” 明明没有什么,温芍的脸却一下子烧得通红,她侧过脸去,半晌没有出声。 “哎呀,怎么不说话了?害羞了?”几个人叽叽喳喳,“快给我们说说,世子待你好不好,他看起来那么清冷一个人,私底下是不是……” “你们别胡说了……”温芍急了,连忙制止她们。 调侃她倒无妨,但顾无惑不行,他只是好心,和她根本没有那种关系,温芍觉得倒像是玷污了他。 温芍红了一张脸,继续辩解道:“世子才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要拿他打趣,他是君子,端方持重的,怎么会做那种事!” 她话音未落,秦桑几个笑得东倒西歪。 “快听听她在说什么,”秦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再是君子也是男的,不然纳了你做什么?摆着好看?他难道还能一辈子不碰女人不成?” 温芍被她们笑得气恼,又不能再说什么,最后只得起身跺跺脚,道:“他就不是!还有我的头发,是我自个儿喜欢梳成这样的。我有事要先走了,你们下回再这样,我就不来找你们玩儿了!” 于是这厢告了别,温芍又回到厨房,嬷嬷刚把吃食装进食盒,她拿了便离开了。 净园还是有别于他处的沉静,温芍一进到里面,风从竹梢吹过,拂到她的脸上,温芍还带着一点热意的脸庞霎时舒爽了下来。 她怕食盒里的东西凉了,便急着往顾无惑的书室里去。 顾无惑待下很是宽宥,对温芍也是如此,这几日温芍也时常进到这间书室去,有时顾无惑人在,有时他不在,做一些收拾整理的活计,顾无惑也不说她什么,并没有阻止她进出。 今日他从早晨起便在里头看书,温芍轻手轻脚进去,他只略微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又垂下眼去,也不问温芍进来干嘛。 他的宽和,总是让温芍心生好感的。 温芍拿了食盒,怕弄脏了顾无惑的书册笔墨,并不放到他的桌案上去,只轻轻放置在右边的条案上,等把食盒里的食物都取出来之后,温芍才细声问道:“世子,奴婢去厨房拿了吃的过来,是刚做的桂花糕和酥酪,这会儿还热着,世子若要用我便端过来。” 顾无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纸页上,他做事是极专注的,只方才瞥了温芍一眼,然后心思便又全盘转到眼下,所以这会儿听了温芍说话,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温芍见状便不敢再打扰他,想了想却还是道:“那我把东西放在这边,世子想吃了便自己拿。” 顾无惑随口应了一声,温芍便转身出去了。 一直到金乌西坠,温芍再度入内为顾无惑掌灯,却看见桂花糕和酥酪还是一动不动放在那里,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是温芍心里还是略微失落。 她压下心绪,点燃烛火为顾无惑端过去,烛台刚轻触到桌面,顾无惑却已放下手中书册,对她道:“去传饭罢。” 温芍稍稍愣怔,手上一动,烛火也跟着轻晃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 西斜的日头从花窗里照进来,被条条框框分割的浓金在光滑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光束之中有浮沉齑粉游动,如碎金一般。 顾无惑起身,步履微快,丝毫不带犹豫地穿过了这道光束,夕阳从他的侧脸上一晃而过,刹那间他微垂的眼睫便如蝶翼一般,琥珀色的瞳仁却微冷。 他经过条案,并没有多看条案上已经放了许久的桂花糕和酥酪一眼。 或许已经遗忘,或许根本就不在意。 温芍也来不及去收拾,紧跟在顾无惑身后便走了。 夜里顾无惑用膳的时候,看他吃饭倒也无滋无味的,温芍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奴婢拿过来的点心,世子是不喜欢吗?” 顾无惑夹了一块菜心放到碗里,闻言只“嗯”了一声。 温芍不死心,料想齐姑姑这么多年照顾他定也不易,她不至于这点事便被挫败了,便又继续问:“那世子喜欢什么点心,奴婢下回去拿。” 顾无惑这回没有说话,一直到用完膳,他漱了口,才道:“我说了,我不重口腹之欲。” “奴婢不太懂什么叫做口腹之欲,”温芍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道,“但世子每日用得饭食都不多,饮食又清淡,奴婢便想着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才是,这……算得什么欲望呢?” 温芍从小颠沛流离,有时能有一口饭吃是极不容易的事,只怕吃不饱的,在她看来吃饱穿暖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觉得顾无惑有可能会饿,所以就该吃一点点心才是。 她既这般想着,面上的疑惑自然也显露无疑,丝毫不加以掩饰。顾无惑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看着还是极温和的,然而眼底深处,却透出一股寒凉,不为人所觉察。 他道:“罢了,你以后也不必花费这心思,我不用。” 温芍懵懵懂懂地应下,不再继续说下去。 顾无惑入夜歇得不晚,如同每日卯时二刻便起一般,他到了戌时末便要就寝,分毫不差,如此温芍倒也松快。 今日温芍服侍顾无惑睡下,自己在回去的路上又往书室里去了一趟。 她还没来得及过来把东西收拾掉,书室里面没有点灯,温芍也懒得再点,只借着檐下尚且算是明亮的灯光摸黑进去。 越往里走,四周便越黑,她走到条案边上停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手指轻轻碰到碗沿,那里头装着酥酪,眼下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 温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最后终于又重新把东西装回了食盒里面。 她把食盒又拿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就着冷掉的酥酪吃了同样冷掉的桂花糕,吃不下了便停下。 她不懂顾无惑说的话,她只知道这干干净净的吃食,全部扔掉了便可惜了。 第8章 春深 天气逐渐和暖起来,眨眼间便到了春深之时。 时气一热,人便懒洋洋起来,瑞王府从前大多时候是顾茂柔主事,如今顾茂柔称病不出,顾无惑又回来了,下人们倒都很是松快,过了午时没什么事干便都去躲清净。 温芍从园子里出来,一头的薄汗,连发髻都微微松了,她手上捧着一束花,当中最扎眼的便是迎春花,这几日园子里的花都陆陆续续开了,这迎春是开得最早的,再过不了几日便要谢了,温芍觉得可惜,今日得空便过来把花摘了。 顾无惑喜在书室中供花,最早温芍过去时是梨花,后头便全由温芍来定,因猜不出顾无惑的喜好,温芍一开始便照着梨花来摆,大多是素净淡雅的花种,有时挑不好便会有略侬艳的出现,顾无惑倒从不说什么,温芍摘什么就是什么。 温芍回去后洗了一把脸便捧着迎春花过去了,迎春花枝条柔软,捆做一块儿又绑了其他的花枝才勉强能插放,温芍正左摆右摆地怎么都摆不满意,却听那边的顾无惑道:“你过来。” 顾无惑的话非常少,有时一日与温芍这个近身服侍的人都说不到三句话,温芍怕重现那日桂花糕和酥酪的尴尬境地,便也尽量不去打扰他,两厢太平安生。 她不防今日顾无惑主动叫她,先前又一门心思在摆弄花草上,便“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无惑是在叫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花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无惑身边。 顾无惑正在写什么东西,他没有放下笔,只指了指砚台,对她说道:“为我磨墨。” 温芍的额角多跳了两下。 她还没得及说什么,顾无惑便又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温芍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只看出他写得极快,仿佛是有什么要事。 可温芍并不会磨墨。 来这里之前,她做的都是粗活,来了这里之后,也从来不碰这些精细物事,顾无惑身边伺候的人极少,磨墨这种事一向是他自己做的,一般都是要写字之前便会将墨磨好,然后才去用,今日大抵是写的字太多,墨便不够用了,一时又腾不出手去磨。 温芍在这里伺候已经有一阵子,也瞧见过顾无惑磨墨,她便学着他素日的样子,往砚台上加了几银匙清水,用手指捻起墨条,一下又一下地磨了起来。 只是她是生手,从没有做过的,怎么磨都不得要领,手指酸疼得很,可磨出来的墨却不好,也不知是用的力道不够,还是放的水太多了。 顾无惑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是再去沾新墨,写在纸张上颜色却淡,他蹙了蹙眉心,却并未责怪温芍半分,而是继续写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顾无惑才停笔。 他写出来的字铁画银钩,是极赏心悦目的,可眼下这手极好的字,却是深浅不一,如此好几页。 温芍自己看了也不由撇下了唇角。 顾无惑等墨迹干了之后,便把纸张整理好放在一个红漆方匣之中,自己放到书柜之中锁好,转身看到杵在一旁的温芍,便道:“站过来,我教你磨墨。” 温芍羞愧得不得了,张口结舌地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先支支吾吾地应了。 顾无惑先喝了一口清茶润嗓子,接着指了指砚台,道:“略加几滴清水便可。” 温芍鼓起勇气再度拿起墨条,也不明白他说的“略”“几”到底是多少,这回只用银匙舀了三四滴水加进去,顾无惑没说话,她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用手腕上的力气去磨,”顾无惑又道,“不要拘束着。” 闻言,温芍便忖度着,稍稍把墨条接触砚台的范围磨开了一点,顿觉手上又顺畅一些。 待磨到台面上的墨渐渐浓黑油亮起来,顾无惑点了点银匙,示意温芍再滴清水进去,温芍照着第一次那样,还是只滴了三滴进去。 因着方才磨出来的墨尚可,温芍便有了信心,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快了一些。 顾无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砚台的侧面,道:“慢一些,不用心急。” 如此又重复了四五次,墨汁便多了起来,看着又浓又厚的,温芍自己满意极了。 顾无惑却先不说什么,提笔蘸了两下,又往纸上随意写了一个字,接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手腕上的力还是不够。” 他说得淡然,温芍却苦恼。 她已经尽力用手腕去磨了,可却还是达不到顾无惑的要求,就连手指也酸痛得很。 温芍说话的声音如同蚊子嗡嗡:“那奴婢再试试。” 她又重新磨了几下,然后抬起头望着顾无惑,顾无惑朝她摇了摇头。 就在温芍沮丧不已之际,顾无惑的手却忽然握上了温芍手中的墨条,就在她手的上方,掌心中空,将她的手一下子包在了里面。 温芍后背一僵,手也抖了两抖。 顾无惑道:“你先不用用力,感受一下我是怎么磨的。” 他说完,手腕一动,是极轻巧的,却四两拨千斤似的,墨汁在他手下流动出好看的色泽。 温芍的脑子一片混沌,像塞了浆糊,顾无惑微凉的手包着她的手,他不知她的手心却已滚烫。 许久之后,顾无惑在她耳边问她:“明白了吗?” 温芍回过神,才觉除了手,二人的身子也已经贴得极近。 她来不及回答,却悄悄侧过头去看顾无惑的脸,却见他神色已经清冷,丝毫不觉二人之间有何不妥。 竟是她想得龌龊了。 “还是不太懂。”温芍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回答道。 顾无惑也全无责怪之意,他的手仍旧握在那处,沉声对她道:“这次你来磨。” 温芍意会,定了神便开始磨起来,任由顾无惑包着自己的手感受。 “手指放松,”她一边磨,顾无惑一边指点道,“不要用虚劲。” 身边少女身上传来花丛里沾染过的甜香,丝丝缕缕往顾无惑的鼻息中钻进去,他自然闻到了这香味,却不为所动。 如此四五次之后,温芍才被他调/教得差不多。 听到他说停下,温芍大松了一口气。 可顾无惑才放手,却又听到他问:“你不识字?” 春台花慢 第6节 “是。”。 顾无惑片刻后不假思索道:“读书明理,罢了,以后若有空我便教你识得些字。” 温芍点了点头。 若有空,那也只是一句空话,教她磨墨是让她为他干活,教她识字又能做甚? 她丝毫不抱希望。 她能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尽一尽顾无惑对她的恩情,也就已经足够了。 她先谢过顾无惑,见他又转而去做他事,便悄无声息地出了书室。 *** 转眼到了五月间,顾茂柔的身子才终于好转起来,她本来就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心气郁结又没脸见人,不愿离开王府去张家养病,自然只能称病不出,时日长了这病再不好也自己好了。 顾茂柔倒还抹不开颜面,这回却绝口不再提温芍,只当这个人从没出现过,病好后自己过来见了顾无惑一回,温芍提前知道她要来,早早便避开了。 顾茂柔走后,顾无惑对温芍道:“柔柔大病初愈,明日在别庄设宴,别庄在山间所以车马多有不便,齐娘年纪大了,你陪我去。” 闻言,温芍没有拒绝。如今明面上她是顾无惑的姬妾,顾茂柔和张时彦没有理由再为难她,而顾无惑要自己陪同她出席宴饮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况且他身边也没其他人,齐姑姑不能去,这活当然是落在她头上的,那么她就要像齐姑姑那样照顾好他。 因着有些匆忙,温芍和齐姑姑一直到后半夜才整理好要带的东西,齐姑姑也不忘叮嘱温芍:“山里自是比不得城里的,夜里世子吃了酒,你别让他吹风着了凉——世子一向也不大喝酒,你劝着他一些,不要多饮伤了身子……” 温芍把齐姑姑说的话一一记下,睡前反复回忆了好几遍,确定自己不会再忘了,这才安然入睡。 第二日不巧却不是个惠风和畅的好日子,晨起天上便飘了细雨,春日本就缠绵多雨,直到准备停当了要出门,那细雨也没停下的意思。 别庄是顾茂柔的私产,离得建京不远,出了城不过半个时辰便能行至山脚下,只是别庄所在的云山却是这附近一带最高的山陵,而别庄又在半山腰之上,颇要花费一番时间。 温芍陪着顾无惑坐在马车里面,里头熏了香饼,干燥暖和之间倒也颇为惬意,顾无惑又省事,温芍只需偶尔给他倒一杯温茶便可。 上山到中段路时,因山雨要比别处大一些,路便逐渐开始变得泥泞颠簸,速度也慢了下来,温芍闲不住,悄悄掀了帘子的一个角,见顾无惑并没有说什么,她便大胆往外面看去。 瑞王府的队伍倒很是井井有条,正有条不紊地往前行进着,温芍眼珠子滴溜溜地王四周转了一圈,不防便看见后头那辆马车边上骑马跟着的人。 第9章 清白 马车是顾茂柔的,骑马的是张时彦。 撇去张时彦的人品不谈,他实在是一位翩翩少年郎,即便于山雨中骑马前行,亦不显得狼狈,反而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之感。 温芍自然不识得这句诗,便只觉得他风流罢了,又想起从前那些龌龊腌臜事,一下便没了兴致,悻悻地坐回马车中去。 俄而温芍又忍不住问顾无惑道:“世子为何不像张郎君那样骑马?” 在温芍看来,张时彦的容貌虽算上上品,然而若与顾无惑比起来,才不过他的七八分,张时彦大抵是淋雨也要出这个风头,孔雀开屏似的不知给谁看,那顾无惑出去了必能杀杀他的风头。 顾无惑轻笑一声,摇头道:“是因为我们长福郡主爱看罢了,至于我,我不爱骑马。” 温芍本就是随口一说,闻言也便不说话了,一时山雨愈大,噼里啪啦地开始拍打着马车顶和四周,似是有人敲击出来的鼓点,温芍听着雨声,渐渐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后脑勺在车壁上一撞,温芍吃痛醒来,刚睁开双眼便已听见顾无惑对她道:“到了。” 温芍一个激灵,眼瞧着顾无惑已经往外面下了马车,连忙抓起放在一边的狐裘跟着出去。 她身姿灵巧,从马车上下来后旋即便站稳,然后把狐裘往顾无惑身上披,顾无惑拿手挡了一下,温芍便道:“齐姑姑说山里冷……” “无妨,我身子一向康健。”顾无惑说完这句话,便往后面走去,只见顾茂柔的马车要慢上一步,才刚刚停下,因那里有顾茂柔和张时彦,温芍也就没再跟上去讨嫌。 张时彦早就下了马等着顾茂柔,这时见顾无惑来了,先是同他见了一礼,再去扶顾茂柔下来。 顾茂柔与张时彦早已和好如初,此刻已不见任何嫌隙,她看见哥哥也过来接自己,于是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往里走,经过前头站着的温芍身边时,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看她,径直进了别庄大门。 温芍悄悄挑了挑眉,这才抬头开始打量这座别庄,听说这里是先王妃的陪嫁,后来自然就传到了顾茂柔手里,她常爱过来这里小住,所以府上跟着来过别庄的人也不少,只要一提起顾茂柔的别庄那便只有啧啧称奇的份儿,今日温芍也有缘得以一见,才知道他们所言非虚。 不过温芍也只来得及在心里赞叹一声别庄的广阔和精美,那边顾无惑已经往里走去,她也马上紧随其后。 顾茂柔的宴席设在夜里,这回她邀的人并不多,只是病后出来散散心,今日来的都是些极为亲近的友人与亲眷,不过二十多人罢了。 眼下各人自回房修整,毕竟颠簸了一上午也算劳累,一个个都身娇肉贵的,受不住也是常事。 温芍跟着顾无惑一道回去,顾无惑住的地方离顾茂柔不远,但这里幽静,又院墙高深,所以并不会有所打扰。 然而这里到底只是别院,即便顾茂柔来得勤快,也终归不过是一年一两趟,再加上顾无惑这里从没有人住过,所以即便已经有奴仆提前打扫整理过,却还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庭中竟比净园更凄清。 温芍先入堂屋收拾,顾无惑四处看了看,也觉得只是勉强住得人,主屋里面尚且还算齐整,但几间偏厅厢房连薄尘都未去。 见状温芍便道:“奴婢叫人过来再打扫一遍。” 顾无惑身边除了温芍外便只带了素日常用的一个小厮明远,除此再无多余的人,连齐姑姑都不在,平日里在净园里还好,到了这里便略显不足了。 温芍才走出几步,便听见顾无惑叫她:“温芍,算了,我只留一夜便回建京,不必如此麻烦。” 温芍闻言便停住脚步,点点头对顾无惑道:“奴婢看主屋这几间都是干净的,世子先进去歇歇吧。” 她又一路小跑过来,赶在顾无惑之前进去,温芍做惯了粗使的活计,也不大懂在主子面前的规矩,顾无惑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跑过,倒也没有训斥她,随她去了。 温芍急着进来原是急着给顾无惑倒茶铺垫子,顾无惑慢悠悠走过来,看她倒了茶又要跑出去,便把她拦下。 “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阴冷湿寒不能住人,”他道,“今夜你随我住这里将就一晚。” 顾无惑指了指暖阁:“你睡这里,我们互不干扰。” 温芍一看也觉不错,然而又问:“那明远怎么办?” 顾无惑就这一个小厮,听说从前倒也不是贴身伺候的,只是来往传个话,但温芍和他相处尚算不错,不能她躲在这里,却让明远一个人住不好的屋子。 “让明远去与别院的下人挤一挤便是,”顾无惑道,“我这里无妨。” 如此,这一晚就算定下来了。 原本顾无惑也没告诉温芍到底待几天,她本以为没十天半月回不去,没想到顾无惑只留一夜,温芍却也不觉得遗憾,别庄再好也是顾茂柔的,她不想在这里多留。 还未入夜,顾茂柔那里便着人来请了好几次,顾无惑也没让温芍或是明远跟着,自己一人便去赴宴了。 顾无惑走后,温芍一人留在屋子里,明远在外头廊庑下吃东西,虽窗外雨声渐大,却也颇为安宁。 *** 本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别庄一处临水的高台屋宇中,众人却酒意正酣。 虽顾茂柔邀的人不多,然而几杯酒下肚,更兼今日是在建京城外,是以格外要放纵些。 张时彦陪着顾茂柔坐在上首,时而给她倒酒,时而又为她布菜,有时又会劝解顾茂柔几句,让她不要再多饮,但顾茂柔皆是一笑置之。 酒过三巡,顾茂柔醉得厉害,张时彦便起身离开,亲自去外面给顾茂柔拿醒酒汤。 他独自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前方玉栏外的池水由山水凝聚,若入夜天晴,池水便会映着天上的星子而波光粼粼,只是眼下正下雨,剩下沿岸的宫灯忽明忽暗,只有涟漪点点。 张时彦走下高台,又径自绕了高台行了半圈,那里有几间庑房,是歌伎舞姬等的休憩之处,今日自然也有丝竹管弦之乐,里头亦是灯火通明。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止,人便都聚集在屋内,檐下只有一人立在那里,见张时彦远远走过来,连忙往前迎了两步。 张时彦便朝着那人指了指庑房背后,自己先过去了,不一时那人也跟着他而来。 纸伞收下,伞面下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媚眼如丝,勾人魂魄。这人本是今日的乐伎,却也是建京坊中的妓子,名唤柳娘,被张时彦特意寻了过来。 张时彦心下按捺不住,到底多看了两眼,才道:“我说的事你都明白了?” 柳娘微微颔首,柔声道:“奴都明白,床笫之间的事郎君自然不用担心,任何男子奴都能侍弄得好,只是……” “该有你的钱不会少你。” “奴不是说这个,”柳娘噗嗤笑了一声,“只是一会儿又要如何过去呢?让奴说,不如在这里方便。” 这样的美人摆在面前,雨夜本该缠绵,可却不得不另做他用,又有一个长福郡主在一旁死死盯着,张时彦心中渐渐烦躁。 他摆了摆手说道:“这你不用管,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即可,若在此处或是附近,难免被郡主或是其他人发现,虽则没什么,但也怕节外生枝。他那里只有一个妾侍和一个小厮,行事才更便宜。” “既有妾侍,奴一旦进去,难道便不会被发现吗?”柳娘讶异。 张时彦皱紧了双眉,本不欲与他人提起此事,但依旧是忍不住说了两句:“说是妾侍,不过是婢子,他们根本不住一处。” 他一直以为顾无惑将温芍纳为姬妾,虽然有救她脱苦海的意思,然而也并非不是他见色起意,顾无惑再是佛寺长大,也终归是个男人,有些事情在张时彦看来是天性,须得顺应。 既然人被顾无惑要去了,他也只能歇了心思了,毕竟顾无惑是堂堂瑞王世子,而他只能依附于瑞王府和顾茂柔。 然而就在前段时日,张时彦偶然从王府一个叫秦桑的婢子那里得知,顾无惑很可能根本没与温芍在一处,张时彦起先也并不相信,他不信有人能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吃,于是便找人暗中在净园探寻一番,结果果然被他发现了端倪,秦桑猜得并没有错,温芍日日都是住在外面的厢房里的,所为也只是接替齐姑姑做的那些事,她与顾无惑之间果真是清清白白的。 柳娘一听便知里面有些阴私,于是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张时彦想了想又与她道:“我已在世子的酒菜中加了药,他到时必定神思恍惚,燥热难耐,你便扶着他一同回去,之后自然可以成事。” 顾无惑醉酒,回去时身边一定要有个伺候的,至于扶他回去的是婢子还是妓子,并不要紧,只要是张时彦买通的柳娘便可,柳娘扶着顾无惑回房,她又有巧技,顾无惑不可能再有抗拒的能力,再加上送入顾无惑房里的熏香,也早就被张时彦动过手脚,以包万全无失。 一时柳娘应声退下,自去等着一会儿顾无惑药效发作,她便照着张时彦安排好的上前去。 张时彦却还在庑房后站了一阵,没有回去。 这雨越是下,他心里便越是郁结,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 他从没有想到过,温芍和顾无惑之间竟会是清白的,温芍娇美得如同一朵刚开的花,是他想折却又无法折的,而顾无惑明明已经得到了,却又只将其摆放着,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供在那里,每日只是看看。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这比顾无惑已经得到了温芍,还要令张时彦感到嫉恨。 顾无惑是想以此显现出他的与众不同?还是他比他高贵? 好,他要做他的圣洁之人,连自己救下的妾侍都不愿去碰,那么他就偏不让他如愿。 温芍到底还是王府的奴仆,可算得上冰清玉洁,那么张时彦就从最低贱之处找来柳娘,他要把他玷污得彻底,坠下高台。 让顾无惑自己也明白,他们都是一样的。 第10章 羞辱 顾无惑不常饮酒,今日为着顾茂柔的面子才多饮了几杯,本也不该到不胜酒力的地步,但他却觉出不适,便停了酒杯。 他不饮,顾茂柔又要劝,劝了几回劝不动,顾茂柔便叹气:“阿兄这酒量也忒差,从前倒使得,如今不行了,还是得好好练练,罢了,今日我也不为难阿兄了,阿兄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了。” 顾无惑身边并没有随从,顾茂柔便指了自己身边两个婢子随他出去,待下了高台,其中一个婢子便又朝旁边唤来一人,道:“世子有些喝醉了,你扶着世子回去。” 说罢两个婢子皆向顾无惑告退,顾无惑自然不会说什么,又对另外一个说:“你虽她们一块走也无妨。” “那怎么行呢?世子身边没有伺候的,若让郡主知道,定是要罚我了。”那个婢子笑道。 顾无惑也就不勉强她,自己一路往住处而去,而那婢子亦是默默跟着他身后,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旁的举动。 一直到快要走到了,顾无惑步子轻微踉跄了一下,那婢子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伸手过来扶住顾无惑的手臂,她用眼风扫了顾无惑一眼,只觉他醉得比方才更厉害,也没有来推开她。 春台花慢 第7节 那婢子,或者说是柳娘,心里便已有了数,药发作起来要时间,眼下看来刚刚好,等一会儿到了屋子里,便更由不得顾无惑拒绝她了。 眼看着已经行至院门口,柳娘一手扶着顾无惑,一手伸出去敲门,不多时有个小厮过来开门,见顾无惑有些醉了,连忙来柳娘手里接人,不料柳娘却道:“郡主的吩咐,要奴把世子送到房里去安置妥当。” 明远不疑有他,便转身引着柳娘进去,这时在房里打瞌睡的温芍听见外面的动静,只道是顾无惑回来了,也赶忙从里打开了房门。 她看见出了走快两三步的明远之外,还有一个女子正搀扶着顾无惑,似乎应是个婢子,可看形貌却又不大像,但温芍也没想很多,只问:“世子这是喝醉了?” 柳娘瞥了她一眼,抿唇笑着点了点头。 温芍便让明远去备些热水,一个错眼柳娘已经扶着顾无惑回了房。 接着温芍又回身进去,内室里面柳娘已经重新点了熏香,温芍虽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香炉中还有香未燃尽,为何重新再点,却也没有在意,更没有问什么,见顾无惑只是虚靠在床榻的软枕上,便想过去让他睡得舒服些。 “慢着,”柳娘悠悠地开了口,“你出去罢,这里有我伺候就够了。” 温芍慢慢有些回过味,却也不好明言,便蹙眉指了指另一边的暖阁,道:“我是世子的妾侍,我夜里是歇在这里的。” 闻言,柳娘面上含笑,心里却已将张时彦骂了一遍,行事这般不利落,还说人家不在一处,明明却是住在一起的,本以为行事也会顺畅,如今这妾侍是睡在这里的,那便要掰扯起来了。 柳娘到底是风月场里打滚过来的人,温芍在她眼中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生得漂亮却稚嫩,刚长出来的青苗似的,她立刻笑道:“竟是要奴说得如此明白吗?是郡主让我陪着世子回来,今夜也是我来伺候世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着温芍,温芍自问从来都不是个脸皮很薄的人,但今夜也不知怎的,在柳娘的目光下有无所遁形之感,仿佛被待价而沽的货品。 温芍的脸慢慢热起来,谁知这还不够,柳娘竟上前一步捏了一下温芍红红的脸蛋。 温芍连忙后退一步,却听见她道:“真是好可人的姑娘,在瑞王府倒不错,省得去外面被人糟蹋了,外面不好。” 见她说得又有几分动情,温芍更是不解,但她也没心思去猜测,只知道顾茂柔和张时彦不是好人,所以不能让她在这里留下,温芍想去拉她,但柳娘更为精明,早就拂袖转身坐到了床沿边。 “快走快走,”柳娘对着温芍摆摆手,“过了今夜你再进来,我不与你争什么。” 温芍差点哭出来:“什么争不争,世子所想肯定不会是郡主说的那样……” 她话音刚落,却看见床上的顾无惑竟一下子睁开眼来,柳娘背对着他坐着,自然没有看见,不防已被顾无惑攫住手腕。 柳娘大惊,已听顾无惑淡淡问道:“谁让你来的?” 温芍不由上前两步,见顾无惑果然已经清醒,倒是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没她的事了。 “世子恕罪,”柳娘见状连忙跪下,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奴叫柳娘,只是一个妓子,是长福郡主的仪宾张郎君,是他让我这样做的。” 顾无惑轻轻蹙了蹙眉,也不欲为难柳娘,只道:“你离开便是,记住,眼下也不必再去见他。” 柳娘走后,温芍端了热水过来给顾无惑洗漱,忍不住问道:“张郎君为何要这么做?” 她实在不明白,张时彦为什么要找个妓子过来,既不损人也不利己。 “张时彦为人心胸狭隘,若不是柔柔当初非他不嫁,父亲与我是不同意的,”提起妹妹,顾无惑无奈地摇了摇头,“此番若非他自己,谁又能明白他究竟如何作想,大抵不过是为了羞辱我。” “羞辱?”温芍不解。 顾无惑道:“我亦不能完全明白,罢了,不必再提,今日一喝那酒,我便尝出不对,果然在这里等着。” “世子喝了多少酒?方才醉成那样,齐姑姑说了不让你多喝的。”温芍赶着话又说道。 他失笑:“没喝多少。” 他不喜饮酒,但唇舌却机敏,喝出了不妥便先按下不提,也顺便装醉少喝了一些。 但那酒到底不是寻常物事,只要入了口,即便少也总归不大舒服,顾无惑一向只饮温热之物,今日倒是让温芍多给他倒了两杯下午剩下的冷茶,这才睡下。 安顿好顾无惑,温芍也自往暖阁里睡了。 夜浓雨声铃铃,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格外能使人安眠。 温芍侧卧着听了一会儿雨,看着烛台上昏黄的烛光映在窗纱上,晕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不多时她翻了个身,又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对面的动静,好在顾无惑并没有被她吵醒,今夜算是她头一次给主子上夜,从前总听人说这活计看着轻省,实则却并不好当,所以是该小心些。 今夜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心不静,温芍不仅许久都未入睡,还觉得自己越睡越热起来,暖阁与顾无惑睡的床榻离着很远,中间甚至还隔了两道厚厚的帘子,温芍便把脚从被子下伸出来散散热,反正顾无惑看不见。 一时夜愈深,温芍热得实在受不住,再辗转反侧也是难受,想起桌上还剩着方才的半壶冷茶,于是便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暖阁外去,连着喝了好几口正要倒第三杯,却听见左面帘帐中传来顾无惑翻身的声音。 温芍连忙屏住声息,后悔是自己贪凉,这下把顾无惑给吵醒了,临走前齐姑姑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她伺候得不周到,其他还罢了,她竟连不打扰主子睡觉都没做到,实在不能说称职。 条案上的香炉中依旧氤氲着袅袅烟雾,温芍方才睡在暖阁里还不觉得,这会儿走到近旁只觉得熏得呛人,又热又燥的,冲进鼻子中一路灌到喉咙里,像是有热水在烫,脑仁子还一阵又一阵地发紧。 温芍屏气更不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一咳便止不住了,连凉水都喝不得了。 她连忙想跑回暖阁中,谁知还没进去,便听见顾无惑道;“倒杯茶给我。” 温芍趿了鞋子又跑出去,自然不能给顾无惑喝冷水,她正倒着热茶,又听他说道:“冷茶便是。” “大半夜的喝冷茶不好,”温芍不假思索,反正放在齐姑姑那儿是绝不可能在眼下给他拿冷茶的,“奴婢拿冷茶兑一兑,不会很烫的。” “今夜热得很,不必那么麻烦。”顾无惑又道。 大抵是睡梦惺忪之间,顾无惑的嗓音不似平日里那般清润,反而带着些沙哑,一字一句地说着,压得低低的,却像是又一片羽毛在温芍的心里挠着,直挠得她浑身都痒痒的。 温芍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颈,随即便捧了冷茶进去。 顾无惑已然起身,半坐在床上,他夜里睡相极佳,每每早晨温芍过来服侍他时,身上寝衣竟也几乎是一丝不苟的,就连发丝都不会很凌乱,可今日却略有不同,寝衣尚可,额间却垂下一缕碎发,听见温芍进来,他抬眼来看,眸子掩在碎发后,影影绰绰的,不似他素日的清明澄澈。 温芍自一进来,心便跳得厉害,头脑沉沉地发昏,于是只管把茶递到顾无惑手上,两厢不免肌理相接,只觉对方的手也和自己的那般烫。 也不知是谁的手抖了抖,茶碗忽地一倾,一大杯茶水便尽数洒在了顾无惑的寝衣上,淅淅沥沥顺着他的衣襟而下,一直流到他盘腿而坐的裤管上。 温芍的耳尖子一下子烧了起来,慌乱得不得了,连声道:“都是奴婢的不是,世子等等,我去寻了衣裳来。” 转了个身又想起不能这么湿漉漉地让顾无惑坐着,且被褥上也不免被茶水溅到,总归是难受的,也有可能会让顾无惑着凉,便赶紧从旁边先顺手取了巾帕过来给他擦拭。 温芍整个人混混沌沌的,身上说不出地发热,酥酥麻麻像是有小虫子在爬,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巾帕往顾无惑身上怼上去,也没个轻重的,只想赶紧擦完了事。 谁承想越擦,温芍的手便越烫,手都这般烫了,其他地方自然也是烫的,她热得晕头转向,一双手顺势向下时脚却一软,踉跄了一下扑倒在了顾无惑的□□。 温芍喘着气儿抬头,不料却对上一对同样有些发红的眸子。 第11章 欢愉 “世子恕罪,”温芍用仅剩的清醒,连声告罪,又喃喃说道,“奴婢这就帮世子弄干净……” 她眼下只管说,便管不到做,这一跌下来浑身便更绵软无力,又想站起来又忙着继续给顾无惑擦拭,手不知该往何处使劲,而顾无惑又一直低头看着她,她也直愣愣地,同样望着他,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温芍额头上冒出细汗,手随意地找着能吃住力道的地方,想撑着起来,几次都不得要领,最后她只觉自己左右两边的肩膀被顾无惑牢牢扶住,这才勉强能起来,可她浑身上下都脱了力一般,只怕自己站不住又坐不住,更无法行走,更有一种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的欲望,使得她竟回手牢牢攀住了顾无惑。 …… 温芍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她纵情于欢愉,彻夜不得休,她仿若是条鱼在水中,又仿佛自己本身便是一池春水,鸟儿掠过水面,春水便化开,无声无息地浸润下去。 到了最后,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等到从梦中醒来时,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倒是个好天气。 温芍睁眼,先是看见阳光透过靛蓝色的帘帐照进来,她动了动手臂,这才发觉自己的一只手臂露在外面,白晃晃的没有一丝遮挡。 她咬了咬下唇,眼下是面朝外睡着,却怎么都没有勇气转过身去。 昨夜发生了什么,其实她很清楚,可到底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她却说不明白。 仿佛是被人牵着线,最后就那么顺理成章了,谈不上谁强迫谁,谁占谁的便宜,两个人都是昏了头。 温芍悄悄抓住被角,轻轻地绞了两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顾无惑。 她忽而便想起初见顾无惑时,她对他说的话,她很认真地向他解释,她根本没有去勾引张时彦,可顾无惑既不说不信,也不说信,他好像只是不在意,温芍猜不透,便从一早就丢开不想。 可如今,还由得她不想吗? 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伺候的人是她,水是她给顾无惑倒的,也是她洒在顾无惑身上的,更是她一直趴在他的腿上不起来的,后面更是难以诉说。 还有那个叫柳娘的女子,她是张时彦专门派来的,宴席上顾无惑还喝了那样的酒,若没有及时被发现,那么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柳娘,而她是明知顾无惑喝了那酒的,柳娘走了,那个人就成了她。 顾无惑怎么不会以为是她故意勾引呢? 比起羞怯,温芍更多的是惶恐。 顾无惑虽救了她两次,还收留了她,可温芍也是在长福郡主手底下被磋磨过的,深知一旦触了这些主子的逆鳞,等待她的便只有一个下场。 温芍怕得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醒了?”忽地身后传来顾无惑的声音,吓得温芍背脊一紧。 温芍点了点头。 顾无惑沉默了半晌,才道:“先起来再说。” 往常温芍便要服侍他起身了,今日亦是如此,可却各格外匆忙,温芍自己身上的衣衫都已经被剥去,零散地洒落在床上,或是卷进被褥中。 她只得先把自己的衣服拾起来,过程中难免尴尬,只得硬生生忍下。 把亵衣从被褥里扯出来之后,温芍才总算松了一口气,胡乱披了衣裳下了床,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帐外。 尽管残香已尽,可余味还是缭绕不去,温芍出来一问到这股味道便掩了鼻,刚要去把香炉里的香灰倒了,顾无惑已经走了出来。 他挑了一点香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擦干净手之后道:“是我疏忽了。” 温芍还不甚清醒,片刻后才问:“是这香……” “是,”顾无惑的点了点头,“除了酒菜,送到我房里的香也有问题。” 温芍眨了眨眼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旋即又想,顾无惑怎么可能那么蠢呢,昨晚两人身上的反应明显不正常,他到了今日一早不可能没察觉到的。 是她把他想得太蠢了。 “那……那这香……”温芍忽然支支吾吾起来,“昨夜我们……” 顾无惑的眼眸垂下,睫毛覆在上面,令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温芍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抠着香炉上精美繁复的纹路,连触碰出了声音也没意识到。 即便顾无惑不认为她蓄意勾引,可她到底还是要等顾无惑一句话的。 窗外一只惊鸟掠过花枝,花叶簌簌作响,扰得人心乱。 顾无惑正要说话,却听见院门被打开的声音,这里院落浅,若不等通传便进来,难免要窥探到一些。 温芍自然也听见了,她以为是明远,便朝窗外道:“明远先别进来。” 哪知脚步声细碎纷杂,并无随着她的话停下来。 不是明远。 “阿兄,怎么还没起来?”门外已经传来顾茂柔的娇笑,“说是今日走,还不赶紧陪我玩一玩。” 春台花慢 第8节 顾无惑蹙眉,只来得及低声对温芍道:“是张时彦,他以为柳娘在这里,故意引柔柔过来。” 温芍一怔,张时彦的心思果真歹毒,她是一个卑贱的婢女也就罢了,可顾无惑是堂堂世子,他都敢故意羞辱捉弄他。 这会儿就连她也想明白了几分,顾无惑高洁,张时彦便找了妓子过来,何等的阴险龌龊。 他也不过是仗着长福郡主离不了他罢了。 不过眼下温芍也没工夫再去想其他的,眼见着顾茂柔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温芍抿了抿唇,闪身便重新躲进了床帏之中,拿厚厚的帘帐挡住了自己的身影。 原本躲到暖阁中才是最合适的,即便顾茂柔和张时彦进来看见了也没什么,反正她本就是给顾无惑上夜的,然而温芍方才站的地方离得暖阁还要多走几步路,怕是还没躲起来就会被进来的顾茂柔看见,反而不好解释了,温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未整齐的衣裳,还不如干脆躲着不让他们看见。 虽然不被发现的机会也确实渺茫。 顾无惑蹙了蹙眉,望着温芍躲入帐中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再说什么,目光又看向已经推开门迈过门槛,朝他快步走来的顾茂柔。 面对这个妹妹,顾无惑总是最狠不下心的,即便她被张时彦哄得晕头转向,即便她任性恣意。 见到顾无惑站在那里,顾茂柔稍稍抬起手,用衣袖挡了挡眼前,不过很快便放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兄今日怎么贪睡了,往常不是卯时便起了吗?” 等顾茂柔的话说完,站在她身后的张时彦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拉了一下她刚放下的衣袖。 顾茂柔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眼中却是娇嗔多过责怪。 “这房里是什么味道,还怪香的……”顾无惑一直没有说话,顾茂柔也没有放在心上,闻见室内熏香过的痕迹,便随口提了一句。 张时彦微低了头,才她身边恭敬劝道:“郡主,世子才刚起身,我们在这里怕是不方便,打扰了世子的要事就不好了。” 张时彦话里有话,顾茂柔一开始倒并未听出来,然而她已是经过人事的,先头还只说房里的香,但细嗅之下,却很快闻到了掩在浓郁的香气之下,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顾茂柔面上显出犹豫之色,疑惑地打量了顾无惑几眼,心一横竟又追着问道:“阿兄你为何起这么晚?” 若说方才那句只是随意的打趣,这句便是逼问了。 顾无惑轻叹了一声,道:“柔柔,你先出去。” 他也知张时彦的不怀好意,他昨夜布下了那么一个下三滥的局,今早必定是要引着顾茂柔前来的,看看她的兄长与一个低贱的妓子酒后厮混在一起。 但同样的,也正是因为此刻有顾茂柔在场,顾无惑才不能对张时彦发作。 顾茂柔将张时彦认作了死理,无论如何都放不开他,若顾无惑的举止过头了,最后被伤害的只会是顾茂柔,亦会伤了他们兄妹之间的情分。 瑞王妃没的时候顾无惑才三岁,他忘不了母亲拉着他的手,让他照顾好妹妹一辈子。 见顾无惑隐忍,张时彦的眉眼间蔓延出掩饰不住的喜色,他又对顾茂柔道:“咱们还是赶紧出去罢,昨夜扶世子回来的那个乐伎好像还没回去……” “什么?乐伎?”顾茂柔不敢相信,“阿兄你怎么会……” 她倏地将目光投向那厚重的帘帐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狠狠将帘帐拉了开来。 外头刺目的光线一下子照到躲在里面的人身上。 温芍不由地拢了拢衣襟。 顾茂柔半晌后反应过来,里面的人并非是所说的什么乐伎,而是一张熟面孔。 她后退两步:“怎么会是你?” 张时彦这时也已经上前来扶住顾茂柔,他同样也看见了里头的温芍,较之顾茂柔,他则是更为惊讶。 “够了,”在那二人愣怔之际,顾无惑过去把温芍又往里推了推,重新将帘帐挡上,他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柔柔,这是阿兄房里的事,你不用过问。” “我为何不能过问,你是我的阿兄,我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若里头的是个妓子,顾茂柔大抵也只有震惊,而不巧却是温芍,却足够令她愤愤了,“你……你怎么能与这个卑劣又水性杨花的女子……” “我早就将她纳为了姬妾,为何不能?”顾无惑反问。 顾茂柔呆住,眼中很快蓄起了一汪水:“是谁都行,就算是个妓子都可以,就不能是她!你明明,明明没有与她同过房,你只是想保护她,所以昨晚一定是她趁你酒醉勾引你,别人不清楚我却最清楚,她当初就是这么勾引时彦的!” 顾无惑没有再理会顾茂柔,他转而看向一直缩在顾茂柔身边暗中观察的张时彦,冷冷道:“你做了什么事,我不想在柔柔面前说出来,她要信你,我便由得她信,但你若再窥探瑞王府各处阴私,兴风作浪,便永远不要再踏进瑞王府一步。” 第12章 交代 张时彦身上一抖,在顾无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后背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本已经想好了,不被顾无惑发现是他动了手脚是不可能的,但顾无惑又能拿他怎么办,左右他有个顾茂柔在身边就足够拿捏顾无惑了,又怕顾无惑作甚,怎么都要硬扛下来。 再者顾无惑是什么人,从小就被送到佛寺里去了,习的是佛法经书,想必是面团似的一个人,顾茂柔都比他凶悍许多,他何必去怕? 然而临到了跟前,张时彦说不怕才是假的。 顾无惑是瑞王世子,将来瑞王府的主人,只是稍稍一句重话,张时彦便感觉到了威压。 即便心里再愤懑难平,张时彦也不得不求饶。 “世子恕罪,昨夜的事我实在是不知道,”张时彦狡辩道,“那个妓子是我随手指的,可其余的却一概不知啊,我也是想着世子已经二十了,可却还……” 顾无惑一个眼风扫过来,张时彦闭了嘴,没敢再说下去。 在今日之前,他实在也没见过顾无惑沉下脸来。 顾茂柔的心绪一半还沉浸在顾无惑与温芍的事情中,又见到顾无惑忽然为难斥责自己的夫君,便急道:“阿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朝时彦发什么火?为了这个贱婢,你以后是不是还要朝我发火?” 跪在地上的张时彦扯住顾茂柔的裙角,低声道:“郡主,都是我的错,不要为了我与世子置气。” 张时彦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顾茂柔的心火窜得更高,眼泪珠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好,我知道了,如今再也不是小时候了,阿兄是嫌了我,怕是还嫌我一直住在王府里不肯走吧?既然如此,我这便和时彦搬走,往后再也不烦阿兄来了!” 她说完,拖起张时彦就要转身往外走。 “站住,”顾无惑头一次说话提高了声音,“让他回自己府上去,你跟我回去,或是留在别庄继续玩。你若是执意要走,那么下月父亲回府,你也不用再回来了,我自会与父亲说明一切。” 顾茂柔停住脚步。 其实她并非会被张时彦完全蒙蔽,虽然顾无惑没有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不难想象出来,只是顾茂柔自觉如今是为人妻子的,又实在是厌恶温芍,于是自然是偏向着自己的夫君,这才会忍不住对着顾无惑吵闹起来。 眼下事情还压在顾无惑这边,那就还是小打小闹,若是捅到父亲那里去,先不说顾茂柔自己有没有好果子吃,首当其冲的必定就是张时彦,父亲本就颇看不上文不成武不就的张时彦,再加上前次她小产也闹过一场,这回要再牵扯进了顾无惑,那张时彦就完了。 顾茂柔放开了张时彦的手,掖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对张时彦道:“你先回张府去,我送你走。” 说完头也不回地带着张时彦离开了这里。 一直等到院落里重归寂静,顾无惑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出来罢。” 温芍出来时身上的衣衫已经拾掇整齐,反倒是顾无惑还凌乱不堪着。 但温芍垂下头,也没上前去为他整理。 方才她躲在里面,外面的话也全都听见了。 顾无惑怜惜爱护妹妹,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只是张时彦做出这种事,顾无惑也只是让他回府,实在是太轻轻放下了。 温芍不明白,为什么顾无惑可以放过伤害他的人,或是天性如此,或是为了妹妹? 若放在她身上,温芍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顾无惑这种地步。 眼下更令她忐忑的还是她自己。 虽然在温芍眼里,顾无惑不是一个坏人,甚至是个很好的人,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未来感动彷徨。 顾茂柔那一打岔,方才两个人要说的话便断了,好在顾无惑没有拖延太久。 他思忖片刻后道:“木已成舟,我不会不认。” 温芍的脸又开始慢慢变红,她连应声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仿佛是自己硬逼着他负责似的,脸皮薄得很。 其实她已经是他的妾侍了,还要什么交代呢? 素不相识时他尚且能救她,如今难道还会把她赶出去? 可有的时候,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连温芍自己都诧异。 不过温芍很快便平复下心绪,她道:“我服侍世子洗漱。” “我这里有明远便可,”顾无惑摇了摇头,“你自己先去沐浴清洗。” 等到温芍整个人都泡到热水里之后,她才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昨夜没有水可用,再加上被香冲晕了脑子,就这么泥泞腌臜地睡熟了,身上其实早已粘腻难耐了。 清水下是温芍柔嫩的身体,原是白皙通透的,如今布了几处淡淡的痕迹,提醒着温芍昨夜发生的事。 削葱般的手指轻轻搓揉着脏污的地方,往深处还有一丝涩涩的疼,温芍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心。 她从前想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像齐姑姑那样照顾好顾无惑,报答他救自己的命,可眼下一切却都变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境究竟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纯粹地只想着一件事。 可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或许就只能先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把一切都抛开不想。 *** 按着一早的安排,顾无惑还是当日便返还了建京,带着原本还要再多玩一段时日的顾茂柔,而一向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的张时彦则没有再出现。 才入建京,天上便又起了缠绵的雨势,细如牛毛,将整座城池仿佛都笼在了一团轻雾之中。建京地处南边,就连雨天亦是春日好景。 只可惜一行人也没有几个有心欣赏。 温芍到了瑞王府之后便默默地回到了自己房里,这一程赶完路,又加之天上下着雨,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温芍点了蜡烛,拔出自己头上的银簪,百无聊赖地挑着灯芯。 灯火随着她的动作愈发明灭无常。 房门被人敲响了两声,温芍猜出是谁,只朝着外面道:“进来。” 齐姑姑入内,转身便关紧了房门,稍稍打量了温芍一眼,而后坐到了她的身边去。 温芍收了手,重新把发簪插回自己头上去。 随着她眼眸的垂下,照在温芍瞳仁中的光亮被掩去,齐姑姑为人颇是板正,素来不怎么愿意拐弯抹角,她便对温芍道:“你的事世子都已经和我说了,往后你便不用住在这里了,搬去里头和世子同住,照顾他起居也方便些。” 温芍的头仍旧垂得低低的,闻言也没有立刻点头应声,半晌后才细声道:“从前那样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这是世子吩咐的,”齐姑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你本就已经是世子过了明路的妾侍,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虽非世子本愿,但世子是绝不会亏待你的,这些你大可以放心。” 温芍朝着齐姑姑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多谢齐姑姑提点。” “从前那些都不能作数的,因为从世子小时候起,我也是那样照顾他的,这之后才算是你自己的路子,我不能再教你什么,好坏全凭你自己过。”齐姑姑起身走到窗棂前,透过半扇打开的窗子,她望着檐下的细雨,今日明远正安排着他们摆饭。 她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见温芍也默不作声了,便轻笑了笑,道:“我也不知你究竟有多大的造化,但好好留在他身边,想来终归也是没有错的,王妃去的早,王爷又长年在外领兵驻守,我只是一个老奴仆,虽待世子如自己的孩子,也总有一天是要离去的。” “可我也只是一个奴婢……”温芍失声道,风夹带着雨的湿寒吹了进来,她身上便不由瑟缩了一下,更加觉得有些害怕。 春台花慢 第9节 这都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又如何去应对呢? 齐姑姑让她好好留在顾无惑身边,可他以后也还是会有世子妃,会有其他妾侍,她又算什么呢? 她很不想让顾无惑在自己心里由恩人变成其他人,可却不得不接受。 齐姑姑转身,深深地看了温芍一眼,她虽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脸上却还带着懵懂的稚嫩,齐姑姑轻声叹息道:“我陪你一块儿收拾东西,里边你住的地方我也已经收拾好了,至于我今日说的话,你听过也就罢了,等到以后,你或许就会懂了。” 齐姑姑没有再给温芍询问的机会的,她说完便打开了温芍的衣柜,一样一样给她收拾了起来,温芍想着她方才说的话微微愣怔,片刻后才回过神,连忙过去跟齐姑姑一起整理了。 等到一切都准备停当,齐姑姑叫了人把温芍的东西拿进去,温芍与齐姑姑一起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像快要滴出墨来。 倏地,温芍便想起顾无惑那日教她磨墨,当时他还说要教她识字,往后也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已经得到得够多了,其实也不该再肖想什么了,几个月前,她还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长福郡主整治死的小婢女。 如今保了命,又得了些许富贵荣华,她还有什么可怅惘的呢? 第13章 春水 齐姑姑把温芍带到内院里面,正堂的门口,暂时却没有进去。 她想了想,到底拉住温芍,小声说道:“外面的厢房还是给你留着,平日想清净时还是可以过来坐坐,世子让你睡在暖阁里,与昨日一样,如今这也算是允了你可以近他的身了。” 温芍道了声谢,便眼看着齐姑姑转身再度走入雨幕之中,很快在院门处一拐,不见了踪影。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那间房门。 今日进了这里,一切就真正不再相同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滋味,五味杂陈的,不仅是为着她自己的事,亦对顾无惑有所迷惘。 顾无惑并没有嫌弃她,也没有抛弃她,这对她来说是一桩幸事,可温芍也不解,虽然对于王孙公子们来说,纳个妾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她觉得顾无惑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何却也是随波逐流的态度?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温芍一点都看不透。 眼下她也只能凭着自己,一路走上前去。 即便已经夜深,顾无惑此时也还是端正坐在桌案前看书,只是身上已着了寝衣,另有一见薄衫披在外面。 看见温芍进来,他放下书,还未等温芍走过来便起身道:“你与我进来。” 温芍便跟着他往东走,其实这段时日顾无惑的起居也都是温芍负责的,虽因为顾无惑自己的习性,许多事情上没有那么细致入微,但这里的一切她是熟悉的,东边那间是顾无惑的卧房,里面亦设了暖阁,但和昨日在别庄的不同,顾无惑这里的暖阁从来不用,他一向是宿在自己的床榻上的,也没有其他人睡在暖阁里。 如齐姑姑所告诉温芍的那样,暖阁果然已经布置好了,因顾无惑这里布置得素净雅致,所以暖阁的一切也是照着净园一惯的风格来,只有天水碧的帐幔稍稍鲜亮些,此时帐幔挂起着,能看见里头是一床莲花纹墨绿底的被褥。 顾无惑将温芍领到这里后,自己便先离开了,温芍还有一些贴身之物要整理,她便尽数收拢归置好,才要去看看顾无惑睡了没有,便听见顾无惑叫了她一声。 温芍连忙跑过去,生怕耽误了,可等她到了跟前,顾无惑却道:“方才你来之前我已经洗漱完了。” 温芍不动声色地绞了两下衣角,忽然支支吾吾起来:“那……那现在……” 顾无惑没有说话,径自往床边走去,温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只见他在床边站定,温芍亦停住脚步,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却见顾无惑的手往她脑袋边上一挥,帐幔霎时落了下来。 温芍好巧不巧就站在帐幔下,帐幔落下时轻掩到她头上,她下意识往前一步,离得顾无惑更近。 里面只剩朦朦胧胧的光线,温芍的脸又开始红了。 她想起齐姑姑刚刚说的话,轻轻地咬了一下嘴里的嫩肉,于是上前去为顾无惑脱下寝衣。 顾无惑没有拒绝。 温芍紧张得手都在抖,这不是昨日,凭着的是一腔被他人算计的冲动,今夜她是清醒的,而他也是。 她一面脱,一面看见了顾无惑背后的床榻,却又止不住地想起昨晚,那一床的春水,到最后好似到处都是湿润粘腻的,分不清你我,又沾在身上的每一处皮肉上。 顾无惑身上带着一股冷冽的香气,与昨日的不同,是一种淡淡的松木味道,二人离得已经极近,他比她高一个头,呼吸间带着松木香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尖上,温芍无处可逃。 而下一刻,顾无惑修长的手指已经抵住温芍的后背,温芍步子踉跄,二人转换之间,她已经被他压在了床上。 他的手拂过她微红的耳尖,微凉的薄唇随即贴了过来,却暂时没有落在任何地方,只是在她耳边道:“今日不会很疼。” 温芍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 *** 春日连绵的雨势直到六月快要夏深之时才渐止,雨一旦停下,便已是绿树浓荫,花影婆娑。 瑞王府真正的主人也将在这几日归来。 自从十年前北边的战事开始吃紧,瑞王顾昂便向皇帝自请戍边,此后数年间局势动荡,顾昂便少有再回建京的时候,直到去岁北宁国内兵变,北宁皇帝被杀,摄政王上位,暂时腾不出手与南朔继续对峙,南朔这边才能稍稍喘口气,也正因如此,此番顾昂便奉召回京述职,且能比往常要多停留一段时日。 这对于瑞王府来说便是头一桩的大事,除开宫中不说,府内自然也要为瑞王设接风宴。 而先前被顾无惑赶回张家的张时彦,也趁此机会回到了王府陪伴郡主左右。 顾昂回京这日并未先到府中,而是直接进了宫,宫里也设下宴席,顾无惑带着顾茂柔一直在府中等待顾昂回来,直到亥时末宫里才遣人过来,说是顾昂今夜留宿宫中。 顾昂果真直到第二日将近午时才出宫回到府中。 这些都是外头的事,虽与温芍有关,但却也不是有很大的干系,她每日一般只在净园中走动,对于她来说也不过就是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的事。 为着顾昂回府,顾无惑连着好几日都是深夜才回净园,每每回来时温芍都已经在暖阁里睡熟了,他也从不打扰温芍。 这日顾昂回来,温芍便以为顾无惑还是像前几日那样要很晚才会回来,结果到了下午时,顾无惑回了净园一趟,温芍为他换衣时,他对温芍道:“今日有接风宴,你陪我同去。” 温芍的全副心思都在给他整理衣冠上面,听说顾无惑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了,今日宴席上总要郑重些,一时便连听他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了,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才顿了顿。 “奴婢?”温芍讶然,但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局促,她还是很快正了神色,道,“可奴婢只是世子的妾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怕是不妥。” 与顾无惑不同,要见到王府真正的主人,温芍总归是有点胆怯的,更何况今日顾茂柔和张时彦一定也在,温芍只想躲着他们,不见他们,也不让他们看见自己。 然而顾无惑却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妾侍,父亲长年不曾回府,今日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既然他执意如此,温芍便也不说什么,自去梳妆打扮一番,尽力让自己又得体又不出挑,她一直是为奴为婢的人,不说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便是见过也从没有坐到席上去过,说不害怕也是假的,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顾无惑过去,到时安安静静地不出错就很好。 顾茂柔先他们一步到了,她今日打扮得倒是较往日要素净一些,头上簪了一根嵌碧玺蝴蝶珍珠簪,看着样式有些老旧,做工却精细。 顾茂柔同兄长之间很是亲近,再加上前些时日张时彦犯了大错得罪了顾无惑,看见顾无惑来了,她正要笑着上前来说些体己话,却一眼望见跟在顾无惑身后的温芍,心下便立时冒了火气,但今次倒没有发作出来,略沉了脸最后还是走过来,只是与顾无惑见了礼,不再多说什么话,一同往座位上去坐了下来。 今日上首处的位置是顾昂的,因他这么多年未曾续弦,也没有妾室在侧,府上也只有顾无惑与顾茂柔两个孩子,所以今日席间的人数并不多,除了王府的人之外,便只有顾无惑的姑母,也就是顾昂的亲姐姐弘昌长公主。 温芍陪着顾无惑坐在左边下首处,再往旁一个座次便是顾茂柔他们,对面则是弘昌长公主,她也不敢东张西望,这里哪个都不是她能惹的人,便只低了头作出乖顺模样。 很快顾昂也到了,温芍跟着众人一同起身行了礼,最后坐下时,还是忍不住看了座上的人一眼,只见瑞王顾昂年有四十上下,与顾无惑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为英武锐利些,怕是长年身处行伍之中才能养出来的气质,即使已经人到中年,依旧器宇不凡。 温芍不禁又打量了身边坐着人一回,顾无惑较之他的父亲顾昂要多些柔美隽秀,应该是像了那个早逝的瑞王妃。 她在席间也不言不语的,偶尔给顾无惑倒酒布菜,又自己吃一些,也不算没有事做。 顾昂最关心的还是顾茂柔这个小女儿,时常与她说话,不过对于她身边的张时彦,倒是多有冷待,想必为着张时彦行事荒谬,顾昂也颇为不喜,只是碍于顾茂柔喜爱才没有办法,纵使不满意,也不能在今日发难,只能不咸不淡地压着。 “懋行,你身边这个就是你前些时日新纳的妾侍?”顾昂与顾茂柔说完话,转而问道。 温芍不知道顾昂问的是谁,刚要抬头去看,便听见顾无惑回答道:“是。” 原来顾昂问的“懋行”便是顾无惑,今日倒是第一次听到叫他这个名字。 这时弘昌长公主插嘴道:“我先前就说了,无惑早就该回来的,那种地方去清净几天尚可,若要长住也是不易的,当年他还是个小孩子,无奈之下才送去那里的,如今早回来了便早好,我还担心他和那些僧侣学得什么不近女色,这下倒也是放心了。” 长公主说得露骨,好在顾昂马上便接下去说道:“我亦担心过他性子清冷,如此也算欣慰。” “只是我听说,这个妾侍曾经与柔柔有过不睦,”弘昌长公主的目光丝毫不留情面地在温芍身上打转,“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家丑,虽然长公主不是外人,可张时彦的那些事到底难听,就连顾茂柔被气得小产一事,对外也只是她自己身子不好的缘故,眼下自然不能与弘昌长公主细说。 顾无惑没有说话,顾茂柔便只好出面道:“倒没有什么,都是那些下人瞎传的,她原先是府上的婢女,伺候的时候不周到,我又性子急,说了她几句罢了。” 弘昌长公主还待再问,顾昂是知道其中关窍的,便拦下她的话头,转而又对顾无惑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了,既已有了妾侍,那么不久也该说一门亲事了,我说不得过几日又要离开,且府上也没有能做主的女眷,怕是管不到你的亲事,今日你姑母也在这里,不若让她为你寻觅合适的人选,懋行,你觉得如何?” 第14章 名字 这本来也是常事,顾无惑早晚都是要娶亲的,温芍初初听见顾昂这么说,心里也只多跳了一下,而后便很快平静下来,同样等着顾无惑说话。 顾茂柔先忍不住说道:“让我说,必得是名门闺秀,样貌学识人品门第一样都不能差,我阿兄是世子,日后是要继承整个瑞王府的,其他都不论,光一样长相在建京也是数一数二的,自然要最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柔柔,不要胡说。”顾无惑轻斥一声,又站起身对顾昂和弘昌长公主道,“父亲,姑母,我不想娶亲。” 闻言,弘昌长公主张了张嘴,却没有抢话,而是转头去看了看顾昂。 顾昂的面色倒没有过多的变化,他饮下一杯酒,才说道:“我与你姑母才夸了你,你却又犯了痴傻,为何?” 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就连温芍也想问,温芍今日一直只做个透明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可,安安分分地便不会被过多注意,可眼下顾无惑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说出不想娶亲,这简直是惊世骇俗,整个南朔像他这般身份的男子,哪有不娶妻成家的,温芍霎时如坐针毡,他不愿娶亲却纳了她,万一他们怀疑是她挑唆的怎么办? 她也从没想过顾无惑不成亲,对于温芍来讲,日后的主母是一个宽和的人便可,她只想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不娶便是不娶,没有什么好说的。”顾无惑微微蹙起眉心,面对父亲的诘问却也没有显得不耐烦,而是又一字一句说道,“另还有一桩事,请父亲不要再唤我‘懋行’,早在十几年前,我便已经改了名字了。” 顾昂沉默半晌,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再勉强顾无惑:“罢了,你已经长大了,要做什么便随便你去做罢。” 因为顾无惑不合时宜的话语,一时宴席上便有些冷了下来,只有张时彦惯会审时度势的,见状便与长公主说些话逗趣。 顾昂独自一人喝了些酒,慢慢便醉了,长公主让人将他扶下去,自己又与顾茂柔说了会儿话,见夜色渐深,便也告辞了。 顾无惑送弘昌长公主出去,这里便只有温芍和顾茂柔夫妇。 温芍安静地等着顾无惑回来,周围还有许多侍婢,倒也不怕他们两个。 顾茂柔先是携着张时彦就要离去,但起身时看见温芍,到底还是愤懑,便提了声音与她说道:“我阿兄是怎么回事,怕是你这狐媚子最清楚不过,我今日便告诉你,你别想霸占着我阿兄,他总有一日是要娶亲的,不可能一直被你蛊惑住。” 说罢,顾茂柔转身气冲冲走了,张时彦眼巴巴跟在她身后,并不敢再与温芍过多接触了。 温芍来不及回嘴,也没有资格回嘴,且不是她不认顾茂柔就相信的,顾茂柔从一早就认定温芍是个很会勾引男人的货色,从张时彦到顾无惑,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回到净园已经很晚,温芍服侍顾无惑沐浴,氤氲的水汽在她面前漾开,即便二人极近,她也只堪堪看得清他的背影。 温芍心里有许多话想问,舀了两勺水慢慢浇到顾无惑身上,伴着淋淋的水声,她却只问道:“‘懋行’是世子从前的名字吗?” 顾无惑点点头:“我以前叫顾懋行,这是我母亲取的名字,后来母亲没了,我被送到了建京城外的景宁寺,主持给我改了名字,此后我便一直叫做‘无惑’。” 他说得清楚,可还是有许多地方温芍不明所以,然而温芍也没有再问下去,毕竟两人还没有能够交心到那个地步,她也要保留分寸。 至于顾无惑娶亲的事,温芍便更不会多言了,反正她很有自知之明,顾无惑不想成亲绝不会是因为她,她甚至不知道顾无惑喜不喜欢自己。 温芍纤长的脖颈微微向下,额头上的一缕碎发松散下来,垂在她的娇颜上,像一朵易折的半开花朵。 自从她和顾无惑有了夫妻之实之后,她便搬进来与他同住,期间床笫之欢竟也是不少的,顾无惑完全没有再回避,温芍也实在不明白,既然顾无惑连她都能接受,却又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春台花慢 第10节 她压下忐忑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却见他已经起身,朦胧中身形流畅又劲瘦有力,温芍的脸红了红,连忙为他擦拭起来身上的水珠。 *** 盛夏的风裹挟着蝉鸣,不动声色地从窗棂之中涌入,这一季最令人难受的燥热,一时之间也无处可逃避,白晃晃的日头肆无忌惮地泼在了庭院中的地面上,花叶都被晒得打了卷儿,恹恹地垂在一边。 净园里比别处要安静一些,但眼下却也好不了多少,无论是谁都只能生生受着,大抵等熬过了这月,天气便会凉快下来。 温芍一人坐在檐下,手上捧着一碗梅子汤慢悠悠地喝着,自从顾昂回来,顾无惑便繁忙了许多,一日有大多数时候是不见人影的,他本就比旁的主子要省事些,如今人不在净园,温芍便更松快了,倒也能闲下来安安心心地避暑热。 今日厨房拿过来的是梅子汤,顾无惑从来不喝这些,便尽数便宜了温芍,温芍便与齐姑姑和明远他们分了。 时近中午,连原本凉快些的檐下也渐渐开始被暑气逼进来,温芍喝完梅子汤正要往里面去,却见日头底下齐姑姑向她走来。 齐姑姑年纪大了也不耐暑热,最近也少见她出门,温芍连忙站起身迎她,齐姑姑见了便道:“今日弘昌长公主来了。” “这么热的天……”温芍仰头看了看外面的太阳,有些惊讶。 “是,眼下正由郡主陪着坐在花厅里,”齐姑姑也很无奈,“长公主传了话过来让净园的人过去回话,说是要问世子的事,另还有一件事,长公主也赏了东西下来给世子,一会儿便要来人送过来,我看你也不必过去回话,我去把话回了了事,你便在这里等着他们把东西拿过来,你看如何?” 温芍自然不想去给弘昌长公主回话,这却是齐姑姑的好意,替她把这活揽了下来,让她可以留在这里做事,温芍向齐姑姑道了谢,便送她到门口,却见那边也已经有人抬了箱笼过来,又赶紧迎了他们进来。 为首的是个年长些的婢子,等进了净园之后,她便拿出了一本册子给温芍,道:“这些都是长公主赏下的东西,你仔细清点一番,看有什么缺的或是破损的,都要一一点清楚,否则到了日后便说不清楚了。” 温芍应下,一刻也不敢耽误,叫了两个识字的仆人过来便开始一起点了起来。 弘昌长公主出手阔绰,这一送就有七八箱的东西,小到穿的玩的,大到摆件,几乎样样都有,看得温芍眼花缭乱。 东西都摊在庭院中,日头大喇喇地晒下来,使得人心浮气躁,温芍额头上身上皆出了薄汗,可还是得耐下性子继续,弘昌长公主的人倒也都没走,候在一边等她点完。 一时终于点完了两箱,温芍便去开了库房,先着人把这两箱抬进去,再继续点其他的,温芍站在门边看着他们把东西放好,刚回身要出去时,却看见方才那个与她说话的婢子仿佛正从外院进来。 温芍长了个心眼,转过眼只当做没看见,继续与人点剩下的东西。 又点了一箱,温芍便过去同那个婢子道:“这位姑姑,眼下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您不如先去长公主那里回话,留下一二人在这里等着便可,若有什么不对的,我打发他们过去便是。” 蝉声叫得聒噪,像是有小虫子不断往人的耳朵里、心里钻,温芍扬着一张笑脸,假装若无其事地等着对方回答。 那婢子抬头看了看树梢上撒落下来的阳光,顿时热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也好,”她道,“我便先去回话了。” 等她走后,温芍一刻也不敢再等,让人继续在这里清点物件,自己便往外院去了。 净园人少,外院加上温芍空置着不住的那间厢房在内,统共用上的也才几间,这会儿齐姑姑不在,明远也跟着顾无惑出去了,所以比里头那一重竟要更安静些,只是蝉鸣依旧嘈杂。 温芍环视一圈,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思忖片刻,最后还是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自从她搬去里面和顾无惑一起住了之后,这里她便少来了,只有偶尔得空时,才会过来坐一会儿,她本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紧的都随身带着了,剩下放在这里的便是一些不应季的衣裳之类的,也都是从前做婢女时穿的,全被收在里间的箱子里。 温芍先过去往床铺上翻了翻,除了一直铺在那里被褥软枕之外并无其他,她的目光便转到自进来时一直惦记在心里的那箱子衣裳。 因为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箱子上连锁都没有挂,她掀开箱笼的盖子,被她自己收得整整齐齐放置在里面的衣裳便出现在眼前。 温芍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接着一件一件地往下翻去,终于在快要翻到最后时,她摸到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外头似乎被锦缎包着,摸起来硬硬的,温芍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穷得是可以了,不多的金银细软都被她带在身边,这个箱子里除了不穿的衣裳之外便不可能再有其他的东西,否则也不可能连锁都不落,里面有没有这样东西她再清楚不过。 都不必去猜疑,这包东西定是方才那个婢子偷偷放到她这里的。 温芍把东西拿出来,鼻尖不禁冒出细汗,她解开外面包着的布,只见里面果然是几件钗环首饰,温芍不大能认得什么好东西,但眼前的东西做工极为细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其中一只嵌碧玺的珍珠蝴蝶簪,温芍那日在顾茂柔的头上曾见过,因这款式并不十分时新,与顾茂柔平日所用的都不相同,所以被温芍记在了心里。 所以这一包东西,很有可能全都是顾茂柔的,毕竟除了顾茂柔之外,瑞王府也没有哪个女眷能有这么贵重的首饰了。 温芍狠狠咬了一下嘴里的嫩肉,她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但也略猜出了三四分,总之肯定是冲着她来的,最后也不会有她的好果子吃。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侍妾,自然不可能有能力与长福郡主他们相抗,顾茂柔更不是第一次收拾她,这也更不会是最后一次,温芍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至少这一次被她发现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第15章 搜查 温芍迅速地再度把东西包好,狠狠地朝桌角砸去,听着布包里面碎得哗哗作响的东西,她拿起东西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齐姑姑当时说了,这会儿顾茂柔正陪着长公主在花厅,所以她一定不会在自己的院子里。 温芍自然没有那个本事进到顾茂柔的房里去,但出入她的院子倒不是问题。 宜芳苑在瑞王府的东边,整个王府最好的地段,温芍到了门口,立刻有侍卫上前来询问。 温芍笑问道:“郡主在吗?我们世子有事寻她。” 侍卫自然说不在,温芍又道:“不在也无妨,只是世子让我来郡主这里取一本书,是世子借给郡主的。” 侍卫便将她领到里面,然后叫了个婢女过来,婢女见是温芍,脸早就冷了下来,只是也不得不应付她。 “温姨娘要拿什么书,与我说便是,”婢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来拿给你。” 温芍根本不识几个字,但她过来的路上早就已经盘算好了,便说了一个名字,这是她在顾无惑身边服侍时听过的,什么书她也不知道,只是先记下来了,反正这个婢子应该也不甚了解。 果然她听后道:“知道了,我先去找一找。”说着便转身进了房里。 宜芳苑种满了一簇又一簇的花草,照在日头下面格外鲜妍明媚,又因花草树木多,下人打理得勤快,所以比净园还要阴凉一些。 温芍立了一会儿,也没什么人来搭理她,这天儿又热,一个个的都在里面躲暑气,温芍往花丛边挪了挪,状似是借着树荫挡住太阳,其实底下她手腕一翻,便把一直掖在袖中的布包扔到了花丛里面。 有花草的遮蔽,布包很不明显。 她又等了一阵儿,那个婢子便空着手出来对她道:“找不到你说的那本书,是不是你记错了?” 温芍伸出手指轻轻挠了几下额角,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吗?我不识字,那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等世子回来了我再问问他,今日真是不好意思,给姐姐添麻烦了。” 婢女见了她这副样子便更心生轻蔑之意,但碍于温芍如今到底身份不同,只好生生把一声轻嗤压在喉咙口,微微翻了个白眼出来,朝着温芍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赶紧离开。 出了宜芳苑,温芍一路往回走,忍不住轻笑出声,但这笑意在她脸上也不过是一晃而过,随即取而代之的,还是眉间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愁绪。 …… 另一边厢,弘昌长公主见到了齐姑姑,随意问了她一些话,便让她退下了。 即便花厅是在临水处,厅内又摆放着许多冰盆,凉意却也难抵暑热,两位娇女身上都略有薄汗。 弘昌长公主饮了一口绿豆甘草冰雪凉水,恹恹地又放下,摇了几下手中的团扇,才与一旁的顾茂柔道:“照你说来,那丫头果真如此不安分,这回找个借口打发出去也就罢了。” “她见勾引我夫君不成,差点被我打死,便转而投向阿兄,姑母是知道的,阿兄一向心善,竟被她蛊惑了去,那日姑母也是亲眼所见的,阿兄当着咱们的面说不愿娶亲,父亲是由着他的性子不管了,可姑母难道看不出来吗,阿兄不肯说是为了什么,其实还不是为了她?”顾茂柔越说越多,越说越气,“不安分倒也算了,不过就是我吃了这记闷亏,可阿兄不娶妻却是不成的,这偌大一个瑞王府,难道日后要让一个婢女所出的孩子继承?” 弘昌长公主闻言便深叹了一声,又用团扇虚点了点顾茂柔,道:“自你母亲去后,你父亲这么多年都不曾续弦,我也是劝过的,我总说这府上没个主事的女子不成,这才导致今日乱成一团,否则何苦要我来出面来管?若她只是你说的那些事,我也是不愿插手的,但正是那日见了你阿兄的模样,不能再由着她挑唆你阿兄了。” 她话音才刚落,顾茂柔便急着说道:“姑母放心,净园的人不多,这都已经安排好了,一面着人过来问话一面赏了东西过去,无论是她来,还是留在那里,总能找得到机会把东西放进去的。” “事情办得利索些便最好,你我是什么身份,竟也用得着费了心思去整治一个小小的婢子,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弘昌长公主摇了摇头。 说话间,只见弘昌长公主身边的婢子也来回话了,说是事情已经办妥了,于是二人又坐了一阵,说了一会儿话,便往净园里去了。 *** 温芍从宜芳苑回到净园时,齐姑姑也正巧回来,她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把那件事情告诉齐姑姑,只把那本册子给齐姑姑过了目,一同把清点好的东西锁进库房,便又往檐下的藤椅上坐着去。 也没让她等多久,很快外头便来报,弘昌长公主和长福郡主来了。 温芍起身,与齐姑姑一道去门口迎她们。 弘昌长公主一面入内,一面倒也不遮掩了,直接说道:“今日说起来,柔柔说她丢了要紧东西,本宫便陪她一起过来看看,都找过了也免得大家疑心。” 话如此说着,目光却肆无忌惮地朝着温芍打量。 齐姑姑侧头看了温芍一眼,便笑着问道:“不知郡主丢了什么?” “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顾茂柔眼睛都不眨一下,斩钉截铁说道,“若是寻常的物件丢了也就丢了,我不缺这点东西,但里头是有一支碧玺珍珠簪子,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我平日都不舍得用,只那日父亲归家时戴了一次,是万万丢不得的。” “奴婢这就命人在净园内外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长公主与郡主便在这里略坐坐。”齐姑姑给温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不要动声色。 齐姑姑一眼便看出来了,这大抵是冲着温芍来的。 温芍垂下眼,同齐姑姑一起陪在两位贵人身边,她心里有底自然是不怕的,但若不是她运气好,刚巧那个婢子动手时被她给发现了,眼下想必是已经大难临头了。 听了齐姑姑的话,弘昌长公主略一点头,挥手便又遣了自己身边的人同去搜查。 “这做奴婢的其他倒还使得,唯有手脚不干净的断断不能留。”弘昌长公主淡淡道。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去搜查的人回来了,其他的人倒也罢了,弘昌长公主这边的人面露难色,看了看座上的弘昌长公主接着又看了看顾茂柔,竟是不敢应声了。 顾茂柔便道:“一个个都哑巴了吗?东西找着了?” “回长公主,回郡主的话,这里并没有找到郡主丢失的东西。”领头的那个终于回话道。 “什么?”弘昌长公主倒还罢了,顾茂柔闻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目光却朝温芍剜去,“再给我去找!特别是这贱婢的房里,给我仔细搜一搜!” “都已经搜过了……” “我不信,我自己去看看。”顾茂柔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齐姑姑拦了顾茂柔一下:“郡主千金贵体,下房岂是郡主可以踏足的。” 这时弘昌长公主也道:“齐娘说得有道理,这里的人你信不过,本宫的人倒还使得,说是没有想必便是没有。只是……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地方遗漏下?” 顾茂柔被齐姑姑扶着重新回到座上坐下,忽然问道:“温芍,你如今宿在何处?” 温芍原本就垂着的脑袋低得更下,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说道:“奴婢如今与世子同住。” “来人,”顾茂柔冷笑起来,“去阿兄房里搜查。” 弘昌长公主的原意自然不是搜查顾无惑的居室,毕竟再查也没有查到主子自己头上的道理,她只是想着若办事的婢子进错了房间,放错了地方也是正常的,再搜一遍也就是了,没想到顾茂柔这一问,话赶话的竟是搜到了顾无惑的头上去。 “柔柔,你简直胡闹,”弘昌长公主小声斥了她一声,“那是你兄长的地方,他是一府世子,无论如何不能动他的东西。” 顾茂柔今日请了弘昌长公主来,本就是打算一举把温芍赶出府的,她向来任性自负,又怎容有失,就算是弘昌长公主劝她,她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定是温芍发现了藏于她房中的“脏物”,于是情急之下便放到了顾无惑的房里! 阿兄是她的阿兄,阿兄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阿兄的房里她为什么不能搜,今日把温芍赶走,也是为了阿兄好! 齐姑姑见没人能拦得住顾茂柔,一时也是急得不得了,她到底怕出什么事,便悄悄叫了人过来:“去看看世子在何处,若在府上便赶紧请了过来,若不在府上也快出府去找。” 很快,顾无惑的卧房也被顾茂柔带的人翻了个底朝天,弘昌长公主没有再过去,顾茂柔却站在房里看着他们翻找。 温芍的东西另放置于他处,不可能和顾无惑的混于一起,于是便被翻得异常厉害,只要是有女子衣裳的,尽数被倒在了地上,任人践踏蹂躏,温芍为数不多的首饰也都碎了一地。 直至温芍的亵衣亵裤都被翻到了地上,周围也都是毫不掩饰的讥笑和议论声,饶是温芍心下笃定不会被搜出来脏物,也到底是又羞又愤,上前去挡住了一地的狼藉。 她再是个卑贱的下人,也没有这样被刻意侮辱的道理。 春台花慢 第11节 看着温芍一脸的难过,顾茂柔反而得意了,即便暂时没有搜查出脏物,她也忍不住笑道:“怎么了?受不了了自己来承认了?” “郡主是天家贵女,金尊玉贵的人,何苦拿这些取乐?”温芍的嘴角拂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郡主本就厌恶我,这是府上人所皆知的,要发落我又何苦用这种办法?” “你如今是我阿兄的人,我怎么好随便动你呢?”顾茂柔扬起眉梢,绕过温芍走到她身后,用脚尖挑起了地上一件嫩黄色的亵衣。 她背对着温芍站着,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周遭却忽然安静了下来,顾茂柔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已听见有人说:“世子回来了。” 第16章 遗物 顾无惑正好陪同顾昂回到王府,却听齐姑姑派来的人让他回净园一趟,虽不说是什么事,但齐姑姑不是鲁莽的人,若不是大事也不会来请他,便立刻动身往净园去了。 净园一向人少又清净,今日却一反常态,顾无惑远远便看见里头人头攒动,院门外也零零散散地围着人,一看就是在看戏。 他心下顿生不喜,加快了脚步往里而去。 齐姑姑看见他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几句话便把事情说完了,又指了指里面,道:“郡主和温姨娘正在房里。” 这时弘昌长公主也出来对他道:“柔柔这脾性,便是有事也不能这么不管不顾的,你快进去看看罢。” 顾无惑一路往里而去,周遭的声响立时便低了下去,待入得里面,顾无惑一看便眉间一凛。 他的地方从没有如此污糟过。 “阿兄!”顾茂柔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接着便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撒娇道,“阿兄,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不见了,阿兄可要帮我好好找找!” “母亲留给你的东西,怎么会到我这里来?”顾无惑的目光扫过温芍,只见她的头垂得极低,眼眶有些泛红,再看地上那一堆东西,顾无惑立刻便明白了。 顾茂柔天真,倒不大会看人脸色说话做事,闻言便道:“旁人那里都没有,我思来想去的,大抵也只有她的嫌疑最大了。” 温芍听完便撇过头,一句话都没有辩解。 顾无惑道:“你搜了阿兄的房,岂不是告诉别人,阿兄也窝藏了脏物?”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阿兄是阿兄,她是她,又有什么相干?”顾茂柔嫌恶的看了地上的衣衫一眼,“今日姑母也在,照我说,手脚不干净的人直接打发出去便是,我们瑞王府没有这样的人。” 话音才刚落,却见顾茂柔身边的陈嬷嬷踉踉跄跄地一头撞了进来,手上捧着一样东西,直接便递到了顾茂柔面前。 顾茂柔先还不明所以,等看清了外面包着的那块布,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陈嬷嬷已然说道:“郡主,东西找到了。” 顾茂柔拿过来后忙问:“在哪里找到的?是这婢子的屋子里?” “就在宜芳苑的花丛里。” “不可能,这……”顾茂柔气上心头,又打开布包一看,里面竟已碎得七零八落,没一样能用的了。 这回顾茂柔的面色霎时变得铁青,不知是为着东西没在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还是里面碎成渣的首饰。 她拿起碎了一边蝴蝶翅膀的簪子,失声道:“怎么会这样,这是母亲留给我的!” 顾无惑自然也认得这簪子,他从顾茂柔手里拿过来一看,就连上头镶嵌的碧玺也是碎的碎掉的掉,怕是连修也修不得了。 “如此珍贵之物,你怎得不好好收着?” 又受了兄长的责怪,顾茂柔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边哭还不忘一边道:“定是这婢子故意砸碎的……” 温芍此刻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爱之物亦已残破,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是,就是她弄坏的那又怎样?一则是为了解气,二则是为了东西坏了,顾茂柔或许会自己露出马脚。 温芍没那么笨直接自己认了,她只委屈道:“东西是在宜芳苑找到的,想必是谁把东西偷了去,又见到郡主这般大张旗鼓的,知道自己惹了祸出来,这才又放回去的吧?” “你装什么?”顾茂柔抹了一把眼泪,冲着顾无惑跺了跺脚,“阿兄,一定是她发现了,这才将东西放回去的,然后又为着报复,故意把我的东西全部摔坏!” “发现什么?”顾无惑皱眉。 顾茂柔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又恨温芍引了自己口不择言,只是她本就是心虚的,再加上心爱之物毁损亦是心焦,被顾无惑这么一打岔,顿时便不知该如何辩驳了。 她实在说不出来,顾无惑远比她聪慧得多,怎找不出她的错漏,顾茂柔又不是个圆滑心细的性子,什么都分辩不出,眼下也只能心一横,道:“我只不过是与姑母商议着,找个借口把她打发出去,替阿兄除了身边这个祸水……” 顾茂柔只是后悔,为了使得温芍的罪更加不可饶恕,她便添了母亲的遗物上去,没想到温芍真的那么狠,为自己脱罪倒还罢了,竟把东西都毁了。 “东西是栽在她这里的,被她发现了去,才又送回宜芳苑,这是绝不会错的,”顾茂柔哭道,“所以也一定是她砸的,请阿兄为我做主!” 顾无惑目光微沉,心里已经了然。 他一时没有说话,满室只剩顾茂柔啜泣的声音,倒是温芍开始有些发慌了,她砸东西的时候也没想到顾茂柔竟会把先王妃的遗物放在里面,这要是早知道,她也断不会去砸,或是直接把先王妃的簪子拿开再砸。 很快,顾无惑便命人先把顾茂柔送了回去,又送走了弘昌长公主,这才又回到净园。 温芍才刚和齐姑姑一起把屋子收拾干净,看见顾无惑回来了,齐姑姑给她使了个眼色,自己便先退了出去,留他们两个在里面。 温芍闷着没有响动,顾无惑先挑了个地方坐下,温芍便默默挪了过去,一时也忘了给他倒茶,只垂手立在一边。 半晌后,顾无惑才开口道:“今日之事,原是柔柔和姑母的不对。” “若不是奴婢眼睛尖,此刻怕是已经被赶出去了,”温芍到底是憋着一口气的,咬牙道,“至于先王妃的簪子,世子要罚便罚。但奴婢不知那是先王妃的东西,一开始砸坏了也是为了解气。” “你不会去偷东西,这我知道。”顾无惑抬眸,目光中却看不出他的心绪,“以后遇到这种事,自有我来解决。” 温芍喉间哽了一下,声音里便带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奴婢的贴身衣物全都被扔在地下,让奴婢再选一次,奴婢或许还是会砸。” 顾无惑叹气:“没有让你一味忍让的到底,柔柔是我的亲妹妹,她如今这样刁蛮不讲理,还学会嫁祸他人,也是我的责任,只是眼下她失了母亲的遗物,哭得不行。” “奴婢说了,奴婢不知道那是先王妃的东西。” 顾无惑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他说话一向是淡淡的,就算是今日也不例外,仿佛古井无波,此刻沉声道:“今日你只把东西放回宜芳苑便可,往后切不可做如此戾气深重之事,于你自身无益。” 温芍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见她没有应下的意思,顾无惑倒也不在意她忽然犟起来,只自顾自去做自个儿的事去了。 这日入夜,温芍早早便进了暖阁,自己裹起被子睡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往顾无惑那边过去,而顾无惑也没有找她,两个人分床而眠。 一直睡到三更天,温芍睡得正香,忽听得外头一阵敲门的声音,她一下子惊醒,等披了衣裳起来去开门,便已经见到齐姑姑进来报信:“郡主病得厉害,这会儿高烧不退。” 温芍心里一震,转头便往内室看去,顾无惑自然也听到了动静,隔了帘帐与她道:“我过去看看。” 齐姑姑便与温芍悄声道:“你在这里守着便是,我陪着世子去。” 温芍点点头,一时竟傻傻地与齐姑姑一道站着不动,并没有进去服侍顾无惑,等到风口里一阵风吹过,明明是夏夜,寒意直往她的袖口、领口里吹去,温芍才一下子回过神,转身又见到顾无惑已经出来了,便连忙进去拿了一件斗篷递给齐姑姑。 黑夜如同泅开的浓墨一般,温芍站在门口望着顾无惑与齐姑姑的背影渐渐消失,檐下几只灯笼映出来的光亮照在她的脚下,时而风起,烛光便随着灯笼一摇一摇的,连同着温芍脚下的影子也晃起来。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门口站了很久,天仍旧是那般黑,俄而远处又有匆匆的脚步声,温芍怏怏地抬眸看去,只见果然有人提着灯笼快步往净园里面走来。 温芍也不认得是谁,只听那人道:“宜芳苑有事,世子着我来叫姨娘过去。” 竟仿佛心头巨石落下,温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旋即便觉怆然,原是自己早有预料,就连挣扎也不得。 宜芳苑灯火通明,温芍穿过重重院落,到达顾茂柔的居室前,便听见里面似乎有女子嘤嘤的啜泣声,而另有一个男声在细声哄着。 温芍的眼风一斜,却见顾无惑从侧面走过来,到她面前站定。 里面的声音依旧没有停,想是张时彦在哄顾茂柔。 顾无惑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终于闪过一丝无奈,而温芍一路行来都垂着头,自然是不能得见。 他一时也没有说话,只侧过身,深深地望了那银红的窗纱一眼。 这时,温芍轻声问道:“世子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是顾茂柔病了,那么温芍心里便已经很清楚了,自己怕是逃不过去了。 “你弄坏了母亲留给柔柔的簪子,她入夜便起了高烧,”顾无惑压下喉间的一声叹息,“方才父亲也来看过了,都已经知道了。” 大抵是外头的说话声传到了顾茂柔耳朵里,顾无惑的话还没完全说完,便听见她已在里面哑声道:“是那个贱婢来了吗?让她滚进来!” 温芍站着没有动,只是拿眼去看顾无惑。 顾无惑并没有理会里头顾茂柔的大吵大闹,他的眉心蹙了蹙,只又放低了声音,对温芍继续说道:“你进去,给柔柔道个歉,此事便算完了。” “这是世子的意思?”温芍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顾无惑点了点头。 第17章 道歉 一旁的齐姑姑欲言又止,上前来拉了温芍一下,劝道:“你就听世子的话,先进去罢。” 温芍心里像是摘了山间最酸的野果子泡着,但她又不能说出来,再怎么都只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下去,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不是不懂,也不能不认。 她向着顾无惑福了福身子,便朝着里面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什么。 顾茂柔正躺在里间床上,一双眼睛红红的,倒也瞧不出多少病容,看见温芍进来了,便直起身子指着她:“你哭丧着一张脸给谁看,还不跪下!” 温芍吸了吸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顾茂柔身边的婢子便往她的膝盖窝里一顶,温芍立时便跪了下去。 “是奴婢的错,求郡主饶了奴婢。”温芍索性俯下身子,更显得恭敬惶恐,然而声音却木木的,像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见状,顾茂柔没有说话,有意让温芍就这么跪着。 “柔柔,方才所说都已经做到了,人我先带回去了,你也应该好好修身养性。”顾无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温芍身边,他一开口,跪伏在地上的温芍的身子便忍不住一颤。 “哼,”顾茂柔冷笑,“那是母亲给我的东西,就算把十个她卖了都赔不起,方才父亲来时也说了,由得我处置便是,若不是阿兄你替她说话,天一亮我就把她发卖出去,难道还轮得到她跪在这里讨饶?” 顾茂柔说完,便又靠到引枕上,这病来得也是半真半假的,她便急喘了几口气,不再说话了。 顾无惑沉默半晌,才沉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那么在阿兄眼中,她是人,还是物?”顾茂柔的嘴角挑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我自出生起便没了娘亲,阿兄自然是不明白我心中的苦痛的,所以无论把她视作人还是物,阿兄都须得记得,我是你的亲妹妹。我也累了,阿兄把她带走吧,我不想看见她。” 温芍还没站起来,便有一双手攫住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温芍没有抬头也知道是谁。 可她却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欢喜。 出来后夜风仍是凉的,天也还是暗的,温芍方知晓原来夜真的是很长的,只是从前未曾留意过。 离开宜芳苑之后,温芍与顾无惑两个人慢慢地在路上走。 温芍很是难过,可她其实并不应该如此难过。 在王府里,她是奴婢,顾茂柔他们是主子,从前她也不是没被罚过,而这府上的每一个奴仆,几乎全都是被罚过的,大家都是一样的,她砸了郡主的心爱之物,还是先王妃的遗物,自然应该受罚,仅仅只是跪下认个错,那简直就是主子开了天大的恩典了,她不仅不应该难过,还应该庆幸才是。 而对于顾无惑,他救了她很多次,如果不是他,她此刻早就已经死了,温芍的初心也只是想报答他,所以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婢子,像齐姑姑一样照顾他便很好,她便以这样的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更改。 今日也是顾无惑,否则她已经被顾茂柔卖了出去。 但终究这些道理是一回事,自个儿的心又是另一回事。 春台花慢 第12节 温芍分得再清,也分不清此刻的心绪。 她不懂自己怎么这样了。 夜间行走,茫然不知前路。 锦缎的光华忽然便在温芍眼前一晃,温芍撇过脸去,道:“奴婢不用。” 顾无惑没有收回手,停下脚步仍旧拿着斗篷站在那里,温芍也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只好拿过斗篷,其实这样热的天哪里用得上什么斗篷呢,当时拿给齐姑姑更多的也只是她心里害怕才有寒意。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她是生柔柔的时候难产而亡,所以柔柔从生下来起就没了母亲,”夜风中传来顾无惑略显清冷的声音,“有一位相士见了我,说是我克死了母亲,若我继续留在这个家中,父亲和妹妹也会被我克死。” 温芍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她没想到顾无惑会忽然与她说这些。 她只是一个奴婢,听了也就是听了,又能做什么呢? 温芍不语,顾无惑已经继续说道:“父亲一开始并不信这些,即便我六亲缘薄,他也依旧想把我留在身边,只是柔柔出生起便身子弱,没几个月便生了几场大病,父亲也害怕她去了,毕竟她是母亲用性命换来的,于是只能把我送去城外景宁寺,将我寄养在寺庙中,柔柔的病这才有了起色,后来我日渐懂事,知道个中原由,也尽量不再回瑞王府了。” 温芍抿了抿唇,本就难受的内心不知为何更添酸楚,可嘴上却仍说道:“世子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顾无惑的声音未见起伏,闲话家常果真便是闲话家常,“今日见到柔柔这样,才想起来说一说罢了。” “郡主是天之骄女,出身尊贵,自然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温芍说着,脸上便浮出一丝苦笑,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是啊,父亲与我都宠着她,便将她惯成了如今的性子,”顾无惑轻轻叹了一声,“只是她已这个年纪了,再改是来不及了,有我们在一日便只能护她一日,以后你……” “以后奴婢再遇到郡主这样的事,便叫人告知世子,不要再与她起冲突。”温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打断了顾无惑,自己接下去说道,“这些方才世子已经说了,奴婢其实都已经记在心里了。” 入睡前那一会儿,她的脾气也是上来的,便一直没有应声,但顾无惑的意思,她还是知道的。 眼下便更是分明。 顾无惑为了父亲和妹妹,小小年纪便在寺庙中长大,他所求也不过是家人平安,特别是顾茂柔是他的亲妹妹,又是他的命数才使得妹妹出生便没了母亲,几乎等同于是他欠了顾茂柔的,如今对待顾茂柔,除了百依百顺,又还能如何呢? 而她更是身份低贱,难不成要让顾无惑为了她去与顾茂柔争出个对错? 这是永远都不可能的。 趁着顾无惑没有说话,温芍深吸一口气,竟继续问道:“世子救我固然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我的性命断送,但……更多的,是不是怕郡主因杀人而伤了阴骘?” “是,”顾无惑回答得很快,他没有半分要说谎的心思,不知是天性坦荡,抑或是面对温芍时没有必要,“我不想她身上添上人命孽债。” 温芍咬了一下下唇:“可惜世子的苦心,郡主却未必会懂。” “我也不需要她懂。” 温芍又问:“所以世子当初纳我为妾,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断了我再与张时彦纠缠的可能,不想旁人有伤害她的机会。” “她是我的妹妹,我不愿她心生忧患怖畏。” 顾无惑说得坦荡,竟让温芍平白生出了不该有的羞愧,仿佛是她心思龌龊,有了贪念。 他已经救了她两次,这就已经是报不完的恩德了,她为什么还要再奢求他在救她时不能有其他私心? 这些问题,今天原是连问都不该问的。 难道他有私心,他便不是救她的人,她便不用偿还他的救命之恩了? 或许有人确实是这样,但是温芍做不到。 温芍拢了一下手上快要滑落下来的斗篷,斗篷上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闻之竟也使人心平气和起来。 “奴婢知道了,”温芍收敛回心神,道,“世子说的话奴婢都记住了,以后不会再犯,让世子难做。”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前头隐隐约约已经看见了净园门口那两盏灯笼。 顾无惑却步子一顿,停了下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食指,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柔柔不对……”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戛然而止,仿佛在忖度着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温芍一时也没有响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半晌后,顾无惑才再度又开口道:“若你实在委屈,便准你松快几日,不必做事。” 温芍轻笑出声:“我又没有家,也不能归家去休息,净园只有我和齐姑姑,明远做的是其他事,我不做那就得齐姑姑来做了。” 她笑完又正了神色,道:“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做活,只是我是被卖进府的奴婢,不得不做,还有一件事,既然世子今日同我说了这么多,那么我也不妨与世子说了,世子救了我的命,我留在世子身边做这些是应该的,因为我也没有其他可以报答的,全凭着自己的一双手,我心里踏实。” 她说这话时很认真,鬓边缀着的小珠花一颤一颤的,眼中神采璨璨,仿佛在说一件了不得的事。 顾无惑一时竟被她的眸色吸引,情不自禁想要探寻更多,可她却头一转,指了指天边:“天快亮了,世子赶紧回去休息吧!” 只见远方果然已有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黑夜被破开了一个口子,光便漏了出来。 顾无惑看着天边,眼中又慢慢恢复往日的清冷,没了夜色的遮掩,人果然便清明几分。 前方温芍已经快步走去,顾无惑也便不耽误,追随她的脚步前行。 第18章 松子 自那日之后,一切还是如往常那样进行着。 顾茂柔略病了几日,很快也好了起来,这回她病好了之后,还回张家去住了几日才回来。 净园也多添了几个仆婢,那日顾无惑说了之后,温芍原本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顾无惑却当了真,第二日便让拨了几个人过来,净园的事本就是极少的,如今又多了人,温芍成日便更空闲了起来。 往常她最主要的便是替齐姑姑服侍顾无惑起居,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便连夜里也添上了,如今净园添了人,事少是其一,另还有一重原因,便是顾无惑最近越来越忙,前些时日入夜才归来已经少有了,眼下竟至深夜,甚至还有没回来的时候。 温芍知晓分寸,于是也从不多问什么,他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什么时候,她好生伺候着就是,其余的事便不是她一个妾侍该过问的,如此才会相安无事。 今年的夏时仿佛要较往年短些,虽暑热时也极热,日头底下走一遭仿佛要烧去一层皮,然而近秋时一场雨,天气便很快凉了下来,将炎热冲得烟消云散。 气候宜人起来,温芍便带着新来的那几个婢子搬了椅子,支起小桌子,在庭院中剥松子吃,风吹过有树叶簌簌,清清浅浅,静谧肃穆中却有闲适烟火气。 齐姑姑也坐在一旁看她们,她原先是不爱出来的,总是托言年老体弱,怕扰了他人兴致,便不再多走动,然而院中日月长,又有温芍得空时常常过去找她,齐姑姑的心思便也逐渐活络起来,有时听着她们小声说话嬉闹的声音,倒有几分松动,温芍每每又都来叫她,后来只略说几句,齐姑姑便也乐意出来看看。 今日这一大包松子,是温芍特意托人出去买来的,又干净又个大饱满,便大家一块儿分着吃。 温芍吃东西小心仔细,也不知是哪里养来的习惯,必要把上面的薄皮都搓干净了才吃,所以人家吃几颗的工夫,她才吃了一颗,不过温芍也从来不恼,由着她们多吃去,自己慢悠悠地吃。 后来温芍也不再一粒一粒吃了,她先把松子剥出来攒一块儿,最后才把皮都搓干净,分了一半给自己,一半却递给齐姑姑。 齐姑姑自然摆手不要:“我都多大年纪了,早就不贪这个嘴了,我知道你有心,自己辛辛苦苦剥好的便自己吃就是了。” 温芍也不多言,直接往齐姑姑嘴里塞了几粒,齐姑姑一向是不苟言笑的,能出来与她们一道坐着便已经很好,这回更是直接忍不住笑了出来。 温芍便顺势把用手帕拖着的松子塞到了齐姑姑手里。 难得见到齐姑姑笑,一旁的婢女芷荷便问齐姑姑道:“齐姑姑,这几日世子在忙些什么呀,怎么都不见人影?” 齐姑姑一时便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立即斥责芷荷问了不该问的。 另一个麦冬便大着胆子说道:“奴婢也是听外面说,北边可能出事了,所以咱们王爷又要紧赶着回去了,这是不是真的?” 她说完又看看温芍,小声道:“姨娘在世子身边日夜伺候的,想来也应该听说了……” 她们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比温芍还要小上一些,正是好奇的时候,自然是按捺不住的,这些都是齐姑姑掌过眼的人,倒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温芍闻言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然后便往嘴里又塞了一粒松子。 “好了,你们这几个丫头,成日问东问西的,”齐姑姑叹了一声,开口说道,“这如今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正是因为你们都是安分丫头,这才不知道的。” 齐姑姑肯开口,便连温芍也竖起了耳朵,毕竟她是瑞王府的人,瑞王府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她的未来,再者人都有好奇之心,温芍又不是无欲无求,一点都不想听。 齐姑姑为人处事稳重,说话也干脆利落,虽有心与她们细说了,但也没有多说。 原来北宁前些时日宫变,才暂时结束了与南朔两边对峙之势,顾昂也被召回京中述职,可谁知就在眼下这个当口,北宁国内却忽然异动,竟有陈兵两国边境的意图,消息传回南朔,震惊朝野。 齐姑姑说完话,只拿眼看着温芍,又放下手中还没来得及吃的松子仁,对她道;“王爷与世子大抵是为了此事才奔忙,还未知来日如何。” 温煦的暖阳照下来,温芍眼前便晃了晃,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双清明澄澈的眼,仿佛任何世俗之事都未曾将其沾染到。 世间琐事莫过于此,就连高洁如顾无惑也未能幸免。 温芍不禁心中怏怏。 一直到夜里用过晚膳,温芍心里还是不好受,总觉得有些闷闷的。 夏日已近尾声,快傍晚时天边便压了厚厚的云层,黑蒙蒙的,只是就这样压着也不下雨,远处隐约传来隆隆雷声,更是使人憋得慌。 温芍坐在窗下绣一张帕子,她从前是做粗活的,所以这些细致的事做得并不好,新来的麦冬女工不错,温芍有时便跟着她学一学,自己也琢磨琢磨。 窗子被她打开得大大的,风已带有潮意,所以吹在身上并不如白日里那样舒适。 更有厉风卷过,不仅烛火摇曳,连烛台也晃了两下,霎时又雷声轰鸣,温芍连忙放下手中绣品,先稳住了烛台,又立刻将窗子关上。 然而随着窗子关上的轻响声,不远处又有门窗开阖的声音传来,温芍疑心是风吹开了他处的窗子,便从榻上跳下来,探头去看。 昏昏烛影中走来一个清癯颀长的身影,温芍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顾无惑回来了,方才是他进门时开门的声音,因着外面又是雷声又是风声的动静太大,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他回来了。 温芍想要上前去,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方才从榻上下来时竟是赤着脚的,可顾无惑却已快走到了眼前,她又赶忙转身回去匆匆把鞋穿好。 顾无惑走到她身边,直接坐到了榻上,温芍眨了眨眼,问:“已经有些晚了,世子可要洗漱?” 只见顾无惑揉了揉额角,然后食指轻轻向上摇了摇,温芍便立刻会意,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天气马上就转凉了,以后不要匆匆忙忙的,鞋也不穿也出来。”顾无惑道。 温芍抿唇笑了笑,忽然有些窘迫。 他待人总是这样好。 小几上的青花瓷碟中堆放着一些松子,顾无惑见了便抓了一粒,温芍“哎”了一声,他的动作不由一顿。 “怎么?” “这是奴婢自己吃的……”温芍说了又觉得不大对劲,连忙补了一句,“世子若是饿了,奴婢给你拿点心去,或是想吃什么,奴婢让厨房去做。” 顾无惑修长的手指已经剥开了那粒松子,行云流水般地送入了嘴里,他吃东西时一般不说话,即便是一粒小小的松子,也等到咀嚼完咽下之后,才开口道:“我吃了你的东西?” “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温芍见他果然想茬了,急忙解释道,“这是奴婢吃了剩下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完,索性便要下去重新给顾无惑拿早就备下的点心,顾无惑却拦住她;“不必了,我有些累,吃不下。” 温芍便又坐回去,她瞧着顾无惑又去剥松子吃,便也伸过手抓了一些,就随手拿了那张绣了一半的帕子绞了多余的针线,剥下松子仁便放在上面。 白天既已从齐姑姑口中得知这几日发生的事,二人一时对坐着又无话,温芍便问道:“世子近来是为着北宁才如此操劳的吧?” 她问了这个,顾无惑倒也不惊讶,反正是南朔上下皆知的事,并不足为奇,想来温芍也是从哪里听来的,于是也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也确实为了此事一筹莫展,又不能在父亲面前表露出来,更是无处纾解。 顾无惑抬眸,只见对面的温芍挣垂着头,认认真真地剥着手上的松子,黄橙橙的烛光打到她的侧脸上,像是素绢上画着的画。 春台花慢 第13节 没来由的,他忽然就开口道:“北宁的皇帝如今成了崔仲晖,没想到他却不急于整肃北宁朝野,而是欲以战功立威,如今南朔上下,一派想要避其锋芒,一派则认为崔仲晖只是虚张声势,实则不堪一击。” 温芍听明白了他的话,却也不是很明白,毕竟她连崔仲晖这个名字也是今日第一次才听见,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王爷会再回去边境吗?”温芍又问。 顾无惑叹了一口气:“崔仲晖不可能是虚张声势,此战……必败。” 他的“败”字一出口,温芍差点被吓了一跳,她不知崔仲晖是谁,却知道顾昂战功赫赫,要不是顾昂多年来戍守边境,南朔才能与骁勇无比的北宁一直僵持下去。 在她看来,只要顾昂出兵,北宁自然就退了,谈何战败? “如果崔仲晖意不在战,他便不会有此一举,他不仅要战,还必定要胜,”顾无惑的声音愈发沉下去,“北宁的兵马本就掌握在崔仲晖手中,只是旧臣有所不服,只有这场仗胜了,他的根基才能彻底稳住。” “那如果不打呢?” 顾无惑摇头:“无异于拱手让人,再要回来谈何容易,陛下不会答应,南朔百姓不会答应,父亲也不会答应。” 温芍词穷,她不知该怎么说,绞尽脑汁后只好说道:“王爷那么厉害,南朔如今也是兵强马壮,一定会赢的。” 自己话音才落下,温芍忽然想起来,顾无惑被批命六亲缘薄,已然克死了生母,如今他年满二十才归家,可这才刚回来,父亲若是出了事,他的心结岂不是更解不开? 第19章 着凉 温芍把剥好的松子推到顾无惑面前,思忖再三后道:“世子,其实……奴婢也很小就没了父母。” 顾无惑何等机敏□□之人,他马上便听懂了温芍想说的话,只是一时却不应声,从桌上捻了一颗松子。 温芍继续道:“我阿娘是在回娘家的路上不见的,那会儿我也才五六岁,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被拐子卖了,还有人说……我舅家把她藏起来,另寻好人家嫁了,反正后来我和我阿爹过,但是没两年我阿爹也病死了,家里就没人了,我舅舅倒想把我接走,但是阿爹这边的亲戚不肯,他们养了我没多久就嫌我吃得多,一位堂伯就把我卖给了牙婆。” “我阿爹死的时候他们也骂我克父克母,但是我是乡下人,我不信,我阿爹是死了,可我阿娘却未必死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还没死,我以后还会有夫君,还会儿孙满堂。” 她说这话的时候,头微微向上扬着,眼尾带着一丝笑意,鲜妍又娇俏,仿佛春日里刚发出的嫩芽。 顾无惑竟是一愣。 她会有夫君,还会儿孙满堂。 那么……他呢? 顾无惑想都没想过。 可她所说的夫君,不就是他吗? 就在顾无惑晃神之际,外面终于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大雨终于落下。 温芍俯身过去打开窗子,眼下的风又与方才完全不同了,凉爽惬意,一扫屋内自傍晚时的憋闷。 “好舒服……”温芍深吸了一口气。 清风拂过,轻轻地吹动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衫,温芍跪坐在窗边,看着檐下雨落,雨声将一切喧嚣隔断,静处更净。 顾无惑也在她背后静静地看着她。 她方才说完话之后,他也没有应她,可她一点都没有气恼,甚至不在意,仿佛说话只是凭心,听不听便由他自己。 瑞王府中有许多她这样的婢子,顾无惑从前一直认为她也是这样泯然众人的。他温和又冷淡地对待着他们每一个人。 许久后,顾无惑回了神,对她道:“夜深了,把窗子关上,小心着凉。” *** 第二日起来仍是个雨天,一夜的雨未落尽,反而在清晨愈下愈大。 温芍一早起来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果然是昨夜下雨贪凉,被顾无惑给说着了。 顾无惑离开之后,她便恹恹地又躺到自己的暖阁里去。 倒也不鼻塞咳嗽,只是难受,麦冬过来与她一道做绣活,见状便搭着她的额头摸了摸,却也没发烧。 温芍就这样歪了两三日,没见好起来,终于捱不住跑去抓了两副平时治风寒的药来吃,药煎了喝下去,一觉睡醒还是没好多少。 温芍便疑心自己是得了大病了。 她不敢和齐姑姑说,以往王府的下人得了什么病都是要挪出去的,温芍平日里见得多了,她其实倒也不是怕齐姑姑让她挪出去住几天,而是怕这一出去万一又遇着什么,她心里实在发慌。 麦冬陪着温芍一起出来看病,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繁华,俨然一副秋日胜景,温芍病了那么久早已没了兴致,但麦冬难得出来一趟,她便由着麦冬四处逛一逛,自己则停在一边看沿街的人来人往。 可供四辆马车同时并列行进的大路上忽然扬起浓重的尘埃,温芍连忙后退两步,看看躲过了扑面而来的尘泥。 她身边便是个卖小糖人的小摊,摊贩来不及用布把摆在外面的小糖人都挡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尘埃沾染到了糖面上。 摊贩哀叹一声:“呸,什么东西,昨日来了便罢了,今日还来!” 斜对面是家看起来门面颇大的首饰铺子,方才那辆来势汹汹的马车便在那门口堪堪停下,从里头先下来一个男子。 温芍原先就这么看着,等男子下来之后,她却发觉这人的背影有些眼熟,还没等温芍看清楚,自马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这回是个女子。 先下来的那个男子此时也转过了身,一把扶住了女子的玉手。 温芍心下一惊,那男子正是张时彦,可那女子却不是顾茂柔。 张时彦从前是时常偷腥的,都瞒着顾茂柔,就连王府里的婢子们也都叫苦不迭,生怕哪一天就惹上了他,而温芍便是此中的一个典型例子。后来顾无惑回来,接着顾昂也回了府,张时彦到底收敛了许多,至少明面上不敢再在王府就胡来了。 温芍以为他好歹也得熬到顾昂离开,没想到张时彦果真是个色中饿鬼,连这一时半刻都撑不过。 而这女子再细看穿着打扮,恐怕也非良家女子,女子身后又缀一人,是个看起来才十三四的小姑娘,穿的倒是寻常的布衣布裙,姿色很是清丽,却被前面那女子紧紧牵着,拉着她往张时彦跟前塞。 眼下在大街上都能撞见张时彦与人勾勾搭搭,也实在是温芍出门时没看黄历,运气不好,简直是活见了恶鬼。 接二连三地在这夫妻俩手上被磋磨过,温芍深知自己的小命只有一条,根本经不起他们折腾。 她当即转身就想没入人群中,谁知那边张时彦刚巧抬了抬头,本是想去牵后面那个小姑娘的手的,不想却一眼看见了慌慌张张要走的温芍。 温芍本就提防着,是以张时彦的目光一过来,她便周身一凛,等再看过去时果然看见张时彦已经盯住了她。 张时彦认清楚站在那边的人是温芍,眉眼间的阴戾之色便忽现,他唇瓣微动,马上便朝着温芍这里走过来。 温芍这时已绝了要跑的心思,既然已经被张时彦发现了,那便跑不掉了,好在今日有麦冬跟着她出门,这丫头虽然不知道这会儿去了哪里,但只要发现她不见了便好尽早回去叫人。 “温姨娘今日也出来逛啊,”张时彦皮笑肉不笑,“我正要去给郡主挑一副头面首饰,温姨娘不如一同过去,也好帮着挑拣一番。” 温芍看着他四周的人,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拒绝,就算她不走,张时彦也有其他办法让她走。 张时彦把她带到对面首饰铺子的雅间里,方才那两名女子也在,年长些的对张时彦很是殷勤,那年幼的一直低着头,一副很胆怯的模样。 温芍坐下,也笑道:“不是给郡主挑选首饰吗,掌柜怎么还不将东西送过来?” “温姨娘如今倒有长进了,前几个月看见我还怕得不得了,果然是有了世子撑腰的人。”张时彦呷了一口热茶,举手投足间风流尽现,端的是好姿容。 温芍没有说话。 “今日的事,就请温姨娘多见谅,回去之后不要再同人提起罢。”张时彦倒也不再拐弯抹角,“郡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何苦闹得大家都不安生,大家都相安无事才好。” 温芍松了一口气,她方才也不是不害怕张时彦会对她做什么,然而再冷静细想一番,顾无惑还在,张时彦是不敢直接将她灭口的,果然眼下所见,张时彦请她过来也只是为了求和。 温芍沉吟片刻,便也装模作样对张时彦道:“张郎君也说笑了,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不过是见着你来为郡主挑选首饰罢了,其余又看见了什么呢?” 张时彦不会对她做什么最好,她乐得不去趟他和顾茂柔的这趟浑水,总不至于跑去和顾茂柔说在大街上看见张时彦和其他女子厮混,其他倒都不用说,顾茂柔头一桩事怕就是认定温芍是来幸灾乐祸的。 “那么世子那里……”张时彦又提醒道。 温芍道;“张郎君顾忌着世子才没对我怎么样,我自然也不会多嘴。” 她说完也不欲再留,起身便要走,张时彦便给那年长些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不情不愿地也跟着起身,送温芍出去。 温芍又逃过一劫,最后对着张时彦也只是草草福了福身,算是告退,然而抬眼间却看到张时彦已经肆无忌惮地摸起了身边那小姑娘的身子,那小姑娘年纪尚小,很是害怕的模样,一味地往角落里缩着,一面还用手挡着张时彦,无比抗拒。 看见她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眼神,温芍一愣。 但温芍没有说什么,而是跟着另一女子出了门。 还未下得楼梯,温芍想了想便马上换了一副笑脸,上前与她道:“劳烦姐姐送我这一趟,还不知道姐姐怎么称呼呢?” “我姓沈,他们都叫我沈娘子。”沈娘子说话时倒很友善,一时也慢下脚步,好奇问温芍道,“你就是瑞王世子的妾侍?” 温芍点了头,她便忙不迭道:“我也算是阅人无数,这建京城中的王孙公子,几乎能见的都见过了,唯独这一位世子,听说一向便在城外景宁寺住的,如今回来了,倒也没机会见过,他也从不往我们这些地方来的。” “人不都是长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温芍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而问道,“方才里头的是姐姐的妹子吗,也是生得好相貌呢,与姐姐比毫不逊色。” 沈娘子的笑意便有些收敛起来,她对温芍道;“亲妹子哪舍得让她跟着我呢?这是我们鸨母新收的小女儿,才从外面买回来的,这一时也没调教好的,又还不大听话,还总傻傻地说是被人骗着卖过来的,本来不好让她那么早就接待人的,只是里头那位郎君么……他见了便急着想要了,我也不乐意跑这一遭,是我们母亲让我带她过来,我才没法子。” 闻言,温芍不由便怜那小姑娘更多,当初若不是顾无惑出现,她大抵也是这个下场,或许还要更惨。 但温芍面上并不敢流露出什么,只是随口说道:“原来如此,其实我们女子都是这般,似我们这样的身份又做不了原配正室,早早认清现实才是,张郎君也是翩翩佳公子,不算苦了她。” 第20章 拯救 一时便到了外面,因着张时彦今日要做的事隐秘,怕说漏了嘴让顾茂柔知道,所以身边带的随从也不多,这会儿也都不知道往哪里偷闲去了。 温芍便与沈娘子道;“沈娘子,实不相瞒,我今日其实是出来看病的,眼下这双腿脚虚乏得很,怕是走不动道了,你可否去前面为我叫一辆马车过来?” 沈娘子是伶俐人,温芍既是瑞王府的姬妾,她哪有不帮这个忙的道理,连忙应下便往前面去了。 那边沈娘子才离开,温芍便回身又进了铺子里头,一脸焦急地与掌柜道:“快上去告诉郎君,郡主往这边来了,让他赶紧避一避!” 掌柜自然不知温芍和张时彦的关系,只知她方才也一同上去了,便以为她也和沈娘子她们是一样的,一听说郡主来了,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一面上楼一面已经高声唤着张时彦。 温芍躲在一边,旋即便看见张时彦快步从楼上冲下来,又见随从都不在,连声喊着人便往外面跑了。 他跑时自然顾不了那个小姑娘。 温芍在暗处看见小姑娘一脸泪水地站在门口,茫然失措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马。 沈娘子还没有回来,温芍趁机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对她道:“跟我来。” 温芍也不大识得建京城里的路,她怕张时彦调头又追过来,只能拉着她往街巷中跑。 等到温芍再也跑不动了,她才停了下来。 “你家在哪儿?”温芍喘着气问她。 小姑娘呆了片刻,很快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个温芍也没听说过的地名。 “珠雨,”温芍试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不如你先和我回瑞王府? 如今这世道不算很乱但也不算太平,就算珠雨是被骗了卖出来的,她一个人也很难找回家,此时让她一个人离开,无异于害她第二次。 闻言,珠雨点了点头,她怕得浑身都在抖,死死拽住温芍的衣袖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春台花慢 第14节 温芍忽然便有些自豪起来,当初顾无惑救了她,如今她也救了和自己一样境遇的女孩子。 二人正要继续找路,却听得来路忽然有纷至的脚步声,温芍顿感不妙,连忙要带着珠雨跑,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张时彦跑出去一阵才发现不对劲,便叫人回去再看,遇到了叫了马车回来的沈娘子,两厢一对马上就知道了是温芍带着珠雨跑了。 这回张时彦恨得更是咬牙切齿,温芍没得手就算了,这丫头方才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没想到转头就把他看上的珠雨拐跑了。 和顾无惑一样,故意和他对着干! 此时张时彦看着温芍,狠狠道:“能跑去哪儿?赶紧把人还给我!” 他还是不敢随便动温芍。 温芍却把珠雨挡在身后,然后后退一步道:“你放了她,今日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 虽然眼下逃脱了一个珠雨,将来还是会有其他女子折在张时彦手上的,但温芍还是尽力想把珠雨救出来,她实在不忍心看见珠雨恐惧的目光,就如同当初的她一样。 让她眼睁睁看着张时彦把珠雨带走,温芍做不到,能救下她就一定要救。 张时彦与温芍本就有许多新仇旧怨,能耐着性子与她好声好气商量,不过也就是碍于顾无惑,以及怕被郡主知道他的好事,温芍软的不吃,他心头火起,一下子便发了狠。 她竟然还敢跟他谈条件,要他放了那个珠雨才肯守口如瓶? 张时彦咬牙;“好你个温芍,真是在世子身边待久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乖乖把人给我我倒还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我了,珠雨我要了,你也别想再有开口的机会。”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带着身边的两个随从朝温芍逼近。 温芍明明怕得连头都不敢抬,然而身后的珠雨却紧紧拽着她的袖子,让温芍平白生出了一丝孤勇。 反正都到了这个境地了,她还怕张时彦什么? 温芍死死地咬了一下嘴里的嫩肉,竟抬眸直视张时彦。 珠雨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张时彦的肤色极其白皙,但此刻他的手指却如森森白骨一般,伸到了温芍的肩上。 “不听话,就你和珠雨一起。”他笑起来,姣好的皮相仿佛戴了一层人皮的狰狞恶鬼,“就算找到了你的尸首,姓顾的也没有证据是我干的。” 说话间张时彦的手指已用上力道,另一只手又贪婪地朝后面的珠雨探去,也一同想攫住她,把珠雨吓得整个人都贴到温芍身上,把她紧紧抱住。 “谁说没有证据的。” 正当温芍闭眼心中哀叹之时,忽地不知何处却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温芍似被铁箍死死捆住的心一下子便放松了下来,看来麦冬还不算太笨,当时很快便发现她不见,也很快便去王府叫人了。 这一来一回地耽误,正好够麦冬带着人过来寻她,张时彦的排场大,那时温芍身边的摊贩便有提起,只要麦冬在附近一问,就定然会问出这个令他们印象深刻的人,再循着打听寻找,建京城说小不小,但也就这么点地方,有了目标实则不难找。 只是没想到顾无惑也跟着来找她了。 这边张时彦明明背对着顾无惑,却只听见他的声音,便立时垂下了一双爪子,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若他执意要拿下温芍,与顾无惑对峙,那么温芍倒还觉得他有几分硬气,可偏偏张时彦就是这么有贼心没贼胆的东西。 他的双腿抖了抖,回过头对顾无惑笑道:“世子,都是误会……” 顾无惑抬了抬手指,分明已不想再听他继续说话。 张时彦的事情外面不是没有传的,他在与顾茂柔成亲前便行迹荒唐放荡,只是那时没权没势还略收敛些,之后尚了长福郡主,非但没有让他开始学会规行矩步,反而仗着瑞王府的势头作威作福。 这些事顾无惑全都已经知道了。 饶是顾无惑一向灵台澄澈,此时面对张时彦,也忽然烦根顿生,再看看还在后面吓得面色惨白的温芍,顾无惑的额角竟跳了跳。 明明自己连自己都护不住,却还想着要去保护别人。 张时彦还在对着顾无惑喋喋不休地解释讨饶,顾无惑烦不胜烦,他闭了闭眼,努力压下这本不该有的心绪,只剩眉心轻轻蹙起,但旋即神色也恢复如初。 他对张时彦道:“前次我已经提醒过你,你自己说,这回该当如何。” 张时彦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战战兢兢道:“只要世子不告诉郡主,一切都好说,我以后定不再犯,日日安分守己地守在郡主身边。” “就只如此?”顾无惑说完这句话,朝着那边温芍伸了伸手,示意她走过来。 温芍才刚缓过来,一颗心还跳动得厉害,一惊一乍之后,眼下彻底松懈下来时,浑身的气力都仿佛要被抽干了,但一时却未走过去,而是先侧了头小声与珠雨道:“已经没事了,世子来了,他会救你的。” 她说完便轻轻执起珠雨的手,对着她笑了笑,珠雨一时还被吓得不敢动弹,不过有温芍牵着她,她稍稍定了心,也由着温芍将她拉走。 温芍到了顾无惑面前,正要给他见礼,顾无惑便上前一步,走到了温芍和珠雨的前面去,离得张时彦更近,也把温芍她们挡在了后面。 才短短片刻功夫,张时彦脑子里已闪过无数念头,他为人倒是很识时务的,方才顾无惑一出现,他便歇了那点子心思,只想保住自己的位置,然而顾无惑却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却还要让张时彦自己说。 张时彦不敢说轻,也不敢说重。 他思虑再三后道:“世子,真的不会再有下次了,你要是真的不相信我,便派了人到府中盯着我便是。” “盯着你?”顾无惑反问道,“然后再让柔柔来向我求情?” 顾无惑待人一向是温和的,虽然温芍不知这温和底下到底有几分热忱,但也实在没见过他如今日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 顾茂柔几乎算得上是顾无惑最重要的人,张时彦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也难怪他会如此。 张时彦霎时哑了口,顾无惑的眸色冷了下来,道:“从今以后,建京城里每一处你可能会去的地方,隔一段时间我都会着人过去询问,若被问到什么,你与柔柔和离便是。” 此话一出,张时彦仿佛被扼住了咽喉,顾无惑无异于直接软禁了他,让他不能再去从前喜欢去的地方,可张时彦面对顾无惑却又不敢说什么,生怕一旦开口处罚便更重。 张时彦恨顾无惑和温芍恨得不行,也只好低下头认了。 明明也是生得清姿隽秀的一个人,所为龌龊,姿态也窝囊,顾无惑倒没有看不起他,只是不想再看他,便转过眼去道:“莫要再让柔柔伤心。” 温芍站在顾无惑的身后,闻言眸子便黯了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顾无惑到来时没有询问便猜出大抵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对着张时彦这样的人,口口声声的也不过只是他的妹妹顾茂柔而已。 他会出手相救,比如她,比如珠雨,可真正令他在意的人,怕是也只有顾茂柔一人罢了。 想到出神之际,顾无惑已经转过身来对温芍道:“我们走吧。” 温芍点点头,接近午时的日头金灿灿的,大喇喇从人的头顶照下来,好似笼着一层金粉,温芍看着顾无惑,眼前被阳光晃得影影绰绰,她低下头想要避开刺眼的日光,然而下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直接倒了下去。 第21章 身孕 温芍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晚,她睁眼便发现自己躺在暖阁里,里头没有掌灯,烛火点在帐外,她得以安眠更久。 动了动肩膀,温芍便想起来要出去吃点东西,被张时彦一闹,晕过去饿了一天不说,病也没看,只能明日抽空再说了,好在总算救下了珠雨。 大抵是听到里面的动静,帘帐微动,齐姑姑已从外面进来。 “醒了?”齐姑姑一向有些不苟言笑的脸上带了些笑意,“世子眼下不在,我让麦冬给你拿点吃的过来。” 齐姑姑说完便往外吩咐几句,见温芍要下床,便拦了一拦,低声问她:“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温芍奇怪:“知道什么?” “你有身孕了。” 温芍愣住。 齐姑姑还在继续说下去:“白日里你晕过去,麦冬便说你已经病了一阵子了,今日出去也是找大夫的,回来之后世子给你把过脉,又请了大夫过来,这才确定下的。” 见温芍一直垂着头不说话,齐姑姑便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了?” 温芍回过神,耳尖有点红红的,心里也热热的。 齐姑姑心里欢喜,正殷殷地望着她,温芍绞了两下衣角,小声说道:“我以为是着了风寒,自己抓了药吃一直不好,才去看的……” “你这糊涂孩子,药也是能乱吃的?”齐姑姑一阵后怕,“除此之外身上总有些不对劲,也太大意了,不过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一块。” 温芍这才想起自己的月信,仿佛确实有阵子没来了,她一向不大放在心上,一点都没注意到。 “都快两个月了,方才世子先给你把脉,一开始也是不信,他把了好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等请大夫来看过之后,这才知道是喜事。” 齐姑姑今日的话比平时多出几倍,还在喋喋不休着:“这下好了,世子都二十的人了,终于也有个交代了,王妃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一时麦冬把吃食拿过来,温芍用了一些,齐姑姑看她胃口还好,便更是放心。 温芍用了饭,人也慢慢缓过来,从方才得知有孕时的茫茫然中抽离,虽有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但她竟也不由开始担忧起来。 “齐姑姑,”温芍叫了齐姑姑一声,“有些事……我有点担心……” 齐姑姑让她靠到引枕上:“切勿多思,否则伤了胎气。” 温芍正要继续同齐姑姑说话,齐姑姑却已经听见外面细微的动静,按住温芍的手,笑说道:“世子回来了,如今有些心事你应该和他去说。” 她笑着转身出了暖阁,温芍抬头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站在帐外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齐姑姑小声与顾无惑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快步出去了。 温芍垂下头。 “醒了?”才闻得其声,人已经到了跟前。 顾无惑没有坐下,而是暂时立在温芍床边。 影子投到锦缎的被面上,温芍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 顾无惑见她没说话,又道:“齐姑姑说你有事和我说,是什么?” 温芍纤弱的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身下的褥子,小声道:“世子,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实在很害怕,方才齐姑姑的高兴不是假的,可是顾无惑呢? 他还未娶妻,是否会乐于见到这个庶出的孩子的到来? 温芍说话的声音很小,顾无惑虽听见了,但又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便在床边坐下,问:“故意什么?” 温芍洁白又小巧的牙轻轻在唇上咬了一下:“不是故意要在世子妃进门前有孩子的。” 她说完便小心翼翼地去打量了顾无惑一眼,见他眉目虽温和,却也没有比平日多出几分喜悦,还是那般淡淡的,心下便更忐忑起来。 “谁说你了?”顾无惑眉心一蹙。 “没有,”温芍深吸一口气,稍稍坐直了身子,道,“奴婢听说过,很多人都不喜在成亲前便有庶子,世子和将来的世子妃……” “不会,”顾无惑打断她的话,微冷的目光落在温芍修长的脖颈上,久未有波澜的心忽然一动,但旋即便被他压下,“你安心养胎,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便是。” 他说得笃定,可温芍听在耳中却更彷徨不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一向不是这么瞻前顾后的人,为何会说出没来由的这种话。 更何况世子妃还没影子,她眼下便说,更是有提前上眼药之嫌。 春台花慢 第15节 简直是越描越黑。 温芍又慌忙解释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是说,只要奴婢和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奴婢愿意带着它避得远远的。” 她终于囫囵说出了想说的话,虽心里还有更多的想头,但一团乱麻似的,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了,倒好受了些许。 一时顾无惑听了竟没有说话。 半晌后,温芍才听见他说道:“不会有世子妃。” 温芍不解其意,她脑子里这会儿混混沌沌的,只想着自己的事,正要再问,顾无惑已经起身:“我还有事,你先歇下,今后不用再服侍我,这几日父亲便要领兵出去,或许我忙时便不会回来。” 温芍点了点头,愣愣地看着他出去,直到此时又回过味来,想起他刚刚的那句话,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叫不会有世子妃?难道他不想娶妻了? 这实在是太诡谲又不合常理。 顾无惑作为瑞王世子,怎可能没有世子妃?便是将来也一定会有一位王妃。 他既不排斥温芍,便也能接纳其他女子,没道理却连正妻都不要了。 若说是为了温芍,就连温芍自己也不信,他待她很好,从不苛待责骂她,也没有看不起她,但却不是有情人之间的浓情蜜意,更像是友人相处,闲时说上几句,而后便散开。 所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一点都看不透。 温芍重新把身子靠回到引枕上,顾无惑是天上月,山中雪,其实她从未与他接近过,甚至连触碰都不敢,又何来看透他呢? 如今有了孩子,她是高兴的,他应该也是高兴的,或许这就够了。 *** 温芍有孕的事第二日便传遍了王府,因着这几日王府上下都在忙着顾昂即将出征的事,所以温芍这边并没有多大波澜,甚至连顾茂柔都动静不大。 那个叫珠雨的小姑娘,温芍也托齐姑姑去打听了一番她老家的事,得知那个地方正是北宁与南朔交界,如今很不太平,而珠雨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来的建京,最后温芍便与齐姑姑商议,把珠雨先留在了瑞王府。 离了那日的惶恐不安,珠雨其实是个很伶俐的丫头,说话做事一学就会,齐姑姑甚至说她比温芍以及麦冬芷荷都要聪明,学得又快又会看人眼色,留下来倒是很得用的。 温芍每日也没事干,听齐姑姑经常夸珠雨,便常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带着,她对于这个自己在张时彦手上救下来的女孩儿,总是多带着几分怜悯之情的,又或者是同病相怜,于是格外优待宽宥她。 时间便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自顾昂离开之后,瑞王府又回到从前的样子,只是顾无惑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净园,而是依旧像顾昂在的时候那样繁忙。 温芍与顾无惑虽每日都同处一室,然而见面的时间却少之又少,如今温芍也不必晨昏等着服侍他,通常都是夜里她已经睡了,顾无惑才刚回来,而清晨她还没醒来,他却已经起身离开了,顾无惑一向手脚极轻,所以睡梦中的温芍更是无知无觉。 温芍从不过问他在忙些什么,甚至也不是很在意。 他出身高贵,应是有自己的人生去过去,即便她开口关心了,也大抵是她不明白的事,又何苦徒增笑柄,让两人都不自在。 深秋时下起了连绵的雨,今年的雨水是比往年要格外多些,温芍记得入夏时也是这般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如今天气转凉,还是漫天湿漉漉的,潮得人心里发闷。 温芍嫌屋里憋闷,于是便常搬了椅子坐在檐下看雨,不过也才几日之后,时气便更凉了下来,外头也坐不了,仍是只能待在里面。 这日雨后稍霁,天光也没完全放晴,日头刺不穿云层,只积了亮蒙蒙的一层光晕在天上。 温芍午觉醒来,觉得颇有些无趣,枯坐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趁着这难得不下雨的时候出去走走。 芷荷如今是跟着齐姑姑学做事的,她一时抽不出空,麦冬人又懒,倚在廊边编一串络子,温芍也不好意思叫她,珠雨见状便自告奋勇陪着温芍。 比起温芍她们,珠雨更是如今新来王府的,温芍看她素日也仿佛不大敢出去,今日倒是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四周的新奇事物。 “真是没想到,我竟还有能见着这世面的一日,”珠雨看着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后来温芍问了才知晓,原来她和自己同年,只不过是日子过得困苦,这才要比旁人更瘦小些,“能吃饱能穿暖,做梦都梦不来。” 四下无人,她与温芍在一处时说话说得大胆,温芍侧过头去看她,只见珠雨一双眸子亮亮的,整个人都雀跃又跳脱。 当初她被顾无惑救下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温芍不由浅笑起来,自己都未能察觉。 珠雨又拉住温芍的手臂,悄声说道:“温姐姐这样就好了,以后的日子都不用愁了,我便跟着温姐姐,不说让温姐姐提携,光是伺候温姐姐就够了,姐姐将来是主子,今后生下了世子的头一个孩子,那更是贵不可言了。” 珠雨自来了这里之后一直便将温芍称为姐姐,先前是不知道温芍的身份,后来齐姑姑与她说了,她于其他事情上伶俐,可却怎么都改不了口,温芍便也由着她去了。 不过眼下是在外面,有些话说者无心,被人听去总归是不妙的,温芍已经在上次的事情上吃过一次亏了,被那个叫秦桑的发现她与世子之间的端倪暗中告诉了张时彦,从而使得事情变得面目全非。 况且温芍本来就不是那种喜爱到处宣扬的人,每日自己过自己的也就很不错了。 温芍连忙按住珠雨的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些话在外面不能乱说。” 她想起那日顾无惑说起世子妃的事,嘴上竟是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以后府上还有世子妃的,她和她的孩子才是瑞王府真正的主子。” 珠雨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觉地不再说方才那个话题,只是又换了个话头说道:“我听说前边园子里的菊花这几日开了,有好多不常见的品种呢,温姐姐既出来了便过去看看吧!” 温芍是知道珠雨所说的园子是在哪里的,不是王府里正经的花园,而是极小的一处,被王府的人叫做菊园,平日里也没什么人过去,只不过种了些菊花,遇着秋日偶尔会有几个人去看看花罢了。 那里离得比较远,温芍本来是没有过去的心思的,但珠雨兴致颇高,她才刚来王府,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温芍在心底里很是可怜她,也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兴致,又想着反正都出来了,多走几步路也没什么,回头再下雨也是误了花期,便同意了珠雨的提议。 第22章 工具 温芍便与珠雨一起一路说着话,一边朝着那个园子过去。 转过回廊,又过了一重月洞门,眼瞧着前面就要到了,珠雨却忽然“哎呀”了一声。 温芍还没开口问她,她便说道:“我头上的珠花掉了,这可怎么办呢!” 说着一手摸着发髻,一手四处在旁边的地里寻看,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珠雨来瑞王府时身无分文,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身上的行头都是温芍和齐姑姑给她置办下的,温芍见她头上光秃秃的也没什么首饰,便从自己的妆匣里面挑了一朵珠花送给她,让她平日可以穿戴,珠雨收到后很是喜爱,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宝贝得紧。 温芍怕她着急,见状便道:“若是找不到就算了,我再给你一支便是。” 珠雨弯着腰,发丝松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焦急地说道:“不行,这是温姐姐送给我的,我一定要找回来。” “我们这一路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温芍想了想便道,“应该就掉在我们方才过来的路上,沿着路再去寻便是。” 珠雨这才直起身子,见温芍也要跟着她走,便拉住温芍说道:“姐姐不用跟我去找,走了这么多路姐姐也该累了,不如就去前头坐着歇一歇,我脚力好走得快,想来很快便能找到了,到时再回过来找姐姐,姐姐等着我便是。” 温芍一想也对,正好也觉有些累了,自己如今的身子比不得从前,还是停下来歇一会儿比较好。 于是珠雨便回头去找珠花,而温芍继续慢慢往前面走,种满了各种菊花的小园子,亦被重重树荫遮蔽着,间或有鸟雀从叽喳着从枝叶间飞过,更显静谧。 温芍又往前几步,正要进去,却听见花间有人轻轻说话的声音。 她步子一顿,马上便停了下来。 温芍向来不爱沾染过多的是非,眼下便更是如此,她在王府里也不是一日两日,更是知道遇到眼前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当做没有来过,悄悄避开。 可就在这停留片刻的工夫里,说话的声音却已经钻进了温芍的耳中。 那个声音温芍很熟悉,娇娇软软的,是顾茂柔。 此刻她正带着哭腔道:“我知道那次的事情是时彦不对,也是他一时鬼迷心窍,才让阿兄和她……可那也是个意外,过去了便过去了,阿兄就当从没有发生过,可如今她竟有了身孕,阿兄难道与她……” 温芍的背脊无法遏制地抖了抖,本来已经迈回去的脚步也收了起来。 与顾茂柔说话的人正是顾无惑,而他们在说的事,也与她有关。 茂盛的花叶遮去了温芍削瘦的身形,她修剪得圆润的指尖的轻轻拿住了一片伸到面前的树叶,却没有把它拿开。 只能听得见他们说话,并不能看到他们,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的身影。 顾茂柔哽咽着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顾无惑并没有立即说话,一时只剩下顾茂柔的抽泣声。 “阿兄……”顾茂柔又撅起嘴,撒娇般地叫了他一声。 温芍不知他们二人此时面色如何,倒是躲在暗处的她,已经红了耳尖,顾茂柔一向骄纵,如今更是向着顾无惑问他们的房中之事,又要让人如何回答? 温芍自是有几分难言的羞怯,而那边的顾无惑已经开口说道:“便如你所见所听的那般。” 他的声音虽还是如平常那般淡淡,但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无奈的宠溺,旁人或许不会察觉到,但温芍与他日夜相处,已然是听了出来。 闻言,顾茂柔已经急道:“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阿兄若觉得对不起她,那么装装样子不就行了,何苦真要委屈了自己与那贱婢在一起?阿兄是何等姿容品行的人,就算她只是一个妾侍那也是配不上阿兄的,阿兄心善将她收在身边便也算了,为何还要去碰那卑贱之人?” “柔柔,有些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顾无惑又道,即便顾茂柔说得夹枪带棒,他却也没见几分波动,更不见恼怒。 “我想的哪般?阿兄总不至于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吧?”顾茂柔竟对着兄长讥笑道,“她一个只知勾引主人来过活的贱婢,如何还能怀上阿兄的孩子?若是生下个庶子来,那可是阿兄的长子,将来嫂嫂进了门,无论是大度还是善妒,想必心里都是不会好受的,倒是给了她这个贱婢好大的脸面了。” 无论顾茂柔的出发点为何,她的言语对于兄长来说总是不敬的,顾无惑却也一点都没有在意。 他宠溺这个妹妹实在宠溺惯了,又下意识觉得是自己欠她的,所以从来不会苛责什么。 与顾茂柔相比,顾无惑的话更是极少极少的,他没有马上接着顾茂柔的话说下去,使得另一边暗中窥探着的温芍也不由屏气凝神起来。 未几,才听得顾无惑轻叹了一声气,声音又比方才压得要再更低一些,与顾茂柔说道:“我不会再娶妻了。” 温芍心念一动,这句话竟与那日他对她讲的一模一样。 “阿兄难道是为了她?”顾茂柔不可置信地望着顾无惑。 “柔柔,”顾无惑又叫了她一声,“当初他们说我六亲缘薄,从那时起,我就没再想过要娶妻。” 顾茂柔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顾无惑又接着说下去道:“我与她之间只是意外,并非是出自我本意,但也不能不算是一个机缘,与其冷待她让她也黯然神伤,不如将错就错下去,来日王府后继有人,父亲与已在地下的母亲,想来也会安心。” 闻言温芍怔怔,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踩到落叶上发出轻微细响,但那边的人未能注意。 “后继有人?阿兄你要做什么?难道等那个孩子生下来你就又要离开?”之后便又是顾茂柔一连串的发问,但语气明显比方才要松弛了许多,“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了让我们怎么办?” 顾无惑道:“该我尽的人事,我不会躲避,若我真的要走,这次也不会回来,况且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父亲在前方举步维艰,建京这边少不了我。” “那就好,阿兄可千万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有一日富贵可享便享一日,否则才是辜负了。”顾茂柔话锋一转,又挑了挑眉问他,“所以阿兄只是把她当一个工具?” 顾无惑蹙眉:“柔柔,有些话不能随意说,往后也不要再闹了。” 顾茂柔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眼风往斜里一扫,鬓边珠翠颤动,嗔道:“好了阿兄,我知道了,这些话自然不会胡乱说出去。” 秋风扫过,枝头已然开到荼靡的花瓣倏然落下,悠悠地落在了温芍的裙摆边,温芍一直出神着,目光也随着花瓣而一路向下,而后定定地看着地上。 忽然,扑簌簌地花却落下更多,温芍这才回过神,看见了从花间跃起的一只鸟雀,鸟雀扑腾着翅膀向着满是厚重云层的高空而去,一晃便不见了。 才在这里站了片刻工夫,温芍便发现自己手心里已经沁满了冷汗。 她转过身,也不再等还没回来的珠雨,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这里。 温芍一路走着,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走得开始气喘,再也走不动了,她才在僻静处停了下来。 走了这么久,温芍的心跳得厉害,她把手压到上面,闭上眼睛缓了一阵这才好受一些。 而后那只手便不由地从心口往下移到了小腹处。 这里还平坦如从前,暂时看不出任何有生命存在的痕迹,但作为母亲,温芍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每日都在里面成长着。 ——所以阿兄只是把她当一个工具? 春台花慢 第16节 顾茂柔的话又在温芍脑海中想起,如影随形又此起彼伏。 顾无惑一直对温芍很好,即便温芍明白他当初救她种种原由,并不完完全全是为了她,可她也宁可一直对他的善意心怀感激。 或许……还有了些许不该有的心思。 温芍揩去眼角泪水,不让它掉落下来,若不是今日听见顾无惑兄妹二人的话,这种心思一直是混混沌沌的,温芍不想看清楚,可眼下却不得不承认。 因为难过不是假的。 温芍从来不舍得自己骗自己。 他说不娶妻,正如同顾茂柔说的那样,实际上是把她当做一个完成任务的工具,从此他有了孩子,瑞王府也有了继承人。 可是她的孩子算什么呢? 她生下的小工具人? 温芍不蠢,知道实际上从利益来说,这事她原本应该高兴,至少要替自己的孩子欣喜若狂。 世子不再娶妻,她的孩子便不会再有威胁,府上不会有嫡子,庶子又有什么关系。 总有一日,她和她的孩子会得到瑞王府的一切。 但温芍就是做不到完全摈弃情感。 她的孩子,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真心喜爱。 若顾无惑对这个孩子有半分怜爱,他今日就不会对顾茂柔说出那样的话。 只是为了后继有人,只是为了父母家人放心。 温芍惶惶地站在那里,她本不该有什么期待。 天色不知何时又暗了下来,原来乍现的晴色又被乌云掩去。 很快铺天盖地地便又下起雨来,天地间雨幕连成了线,比这段时日的任何一场雨都要大。 廊边的雨不断溅到里面来,打湿了温芍的裙摆,温芍半晌后才察觉,想往后退一步避雨,却不料地面已经湿滑,她步子又虚浮无力,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 腹中传来隐隐的抽痛,温芍想从地上起来,但一动便痛得更厉害,她心下愈发害怕起来。 好在珠雨已经寻了过来,看见她面色灿白地跌在地上自然吓了一跳,连忙叫了人过来把温芍送回净园,而此时温芍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第23章 报复 温芍出去时还是好好的,结果回来之后这副模样,齐姑姑见了也跟着被唬住了,连忙给她擦了头发上沾染的雨水,又换了干净衣裳。 一时大夫还没来,温芍痛得蜷在榻上,齐姑姑也不敢问她是怎么摔的,只叫来珠雨问话,得知珠雨把温芍丢下自己去找珠花,齐姑姑罕见地劈头盖脸将珠雨骂了一遭,连犯懒不愿出去走动的麦冬也没有幸免于难。 温芍知道根本不关她们的事,于是还是忍着痛向齐姑姑求了情。 齐姑姑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心里也是怪温芍不懂得分寸的,明明是有了身子的人还那么不小心,但眼下情况未明,她也不好再出言指责。 等大夫来了一看,温芍果然是动了胎气,不过大夫说得也很清楚,方才跌了一跤还是其次,温芍自己心情激荡不安才是根子。 送走了大夫,齐姑姑让人去煎药,自己过来问温芍:“这几日净园有让你不顺心的人或事了?” 温芍摇摇头。 “你大胆说便是,”齐姑姑皱起眉,“有不好的我都会打发出去,现下你不能自己忍着。” 温芍自然不能与齐姑姑说原由,想了想只好道:“真的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 齐姑姑立在一边,先是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才道:“我还道你平日闷声不响是个稳重的,怎么偏偏这事上如此马虎,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 齐姑姑到底是府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为人眼光更有几分老辣,温芍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温芍嘴上说了几次没有,但在她的目光之下还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生怕被她发现什么端倪。 今日的事她自己知道就够了,才不想被闹得到处都知道,否则便更是丢人。 隔了一会儿,珠雨把熬好的汤药拿了过来,齐姑姑看着温芍把药喝下,见时候也不早了,这才退了出去,一时只剩珠雨在一边,温芍看她眼睛都是红肿着的,便知道齐姑姑一点都没有最下留情。 温芍默了阵子,问她:“珠花找到了吗?” “找到了,”珠雨才哭过一场,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才走了这么一阵,姐姐到底怎么了呢?明明人是在菊园,怎么就跌在了他处?” 温芍心里一紧,忙把她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同齐姑姑说我本来在菊园吧?” 珠雨摇头:“没有,齐姑姑骂得好凶,我也不敢开口,怕她更要说我……” “那便好,”温芍松了一口气,“你不要再和其他人说起今日的事,特别是菊园,懂了吗?” 珠雨应下,或许是被训了心情不佳,也没再问什么,温芍看她楚楚可怜地站着,反而略有了愧疚之意,细声安慰了几句,天色更晚了些,温芍今日身心俱疲,正要打算歇了,便听见外面有动静,原来竟是顾无惑回来了。 珠雨被齐姑姑训得不行,知道顾无惑来了更是怕得不行,差点当场哭出来,颤颤巍巍地直往温芍身边缩,温芍看她这可怜模样,又怕她一会儿说漏了嘴,便赶紧让她下去避开了。 只是温芍原本打算装着睡着了算了,疲于再应付顾无惑,但眼下却是来不及了。 好在顾无惑进来,先是看了温芍一眼,接着也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温芍本能地想垂下眼帘,但这回却生生忍住了,浅浅笑望着顾无惑,回答道:“没什么,我走路不小心罢了。” “雨天湿滑,是该小心。”顾无惑明显不如齐姑姑那般刨根问底,也不如齐姑姑心切,“往后,多叫几个人陪着你便是。” 温芍看着他的脸,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花下他与顾茂柔说的话,温芍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总是不舒坦极了,她努力遏制住自己想大口喘息的冲动,只朝着顾无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仿佛今日的事真的只是一件意外而已。 但温芍一点也不为着听见那些让她难以忍受的话而后悔,再选一次,她还是会选择站到那个地方去。 一切都是她的妄念太重,及早清醒过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也怪不得他人。 温芍略定了定心神,又开口道:“世子,我想还是搬到原来的地方去住。” “怎么忽然要搬走?”顾无惑并没有马上同意或是拒绝,而是先问她缘由。 温芍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厌烦,纤长的眼睫旋即便遮去目中神色,轻声说道:“从前我是要服侍世子,如今有了身子到底不方便,还不如分开来,这里我不伺候世子,自有其他人来伺候,麦冬芷荷或是珠雨都可以。” 顾无惑思忖片刻后道:“这里舒服一些,那里毕竟是外院。” “旁边还有姑姑住着,想必也是稳妥的,”温芍的牙齿咬了一下下唇,若顾无惑完全冷漠,她倒是还好受些,可偏偏这种虚情假意,更让她难以忍受,“世子如今事忙,白日夜里的,在这里我总也歇不好。” 此话一出,顾无惑便没话好说了。 “今日晚了,明日再让齐姑姑过来安排,”顾无惑不再挽留,说完竟有些疲倦地按了按额角,“你先歇了罢。” 他说着便往外面唤来珠雨,自己又往外面去了。 温芍躺下,侧过身子朝里躺下,枕着手臂听着窗外点滴的雨声,神情恹恹。 肚子里的抽痛感已经消失了,这让她心情稍缓,可无论如何都是开心不起来的了。 庭院中雨声渐大,靠暖阁的窗边新种了一株芭蕉,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敲击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帐内烛火幽微,映得温芍的眸光也明明灭灭。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而顾无惑是高高在上的瑞王世子,她从没奢求过他爱上自己,可既然两人能一直欢好,还有了孩子,他也总该是有一点喜欢自己的吧? 温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下意识觉得一定是这样,结果今日她才方知,是自己过于天真。 可能顾无惑从来没看上过她,刚巧是她撞了上去,所以也不用费心思就是她了,不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顾无惑不想娶妻,缘分一词玄之又玄,他便借此只想要个孩子。 手臂上极薄的细绢被水渍沾湿,透出下面雪白的肌肤,白玉一般。 室内无人,温芍小声地抽泣起来。 若是能回到一开始,只是他救了她,她一心一意地只报答他就好了。 一直到夜深,温芍没有睡意,眼泪也不知不觉已经止住。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温芍连忙闭上眼睛,才记起自己是背过身躺着的且又在暖阁中,于是便又睁开双眼。 熟悉的脚步声果然朝里面而来,温芍微微屏住声息。 她听见脚步声在自己帐外停下,但没有多久,旋即便已然远去,也不知那片刻工夫,顾无惑是在她的帐外做什么。 但是温芍也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顾无惑的手脚很轻,一会儿之后便又重归宁静。 他早起晚归在这里耽误的时间也不长,其实丝毫没有打扰到温芍休息。 温芍把脸往被褥里埋了埋,自己也不过是找一个借口罢了,倒还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顾无惑回来之后,温芍很快便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他也早就离开了。 温芍醒来便松了一口气。 今日就可以搬走了,她不用再看见他了。 齐姑姑一早也来了,她先是看了看温芍的情况,情形倒都还好,便稍稍放下心。 只是又对温芍说道:“世子说你要搬回去?其实日后身子重了,你继续住在这里也不合适,分开确实是应该的,但你昨日才动了胎气,若再挪动,怕是更不利于安胎,过些时日等胎坐稳了再搬也不迟。” “我在这里,世子总是不方便的,”温芍垂眸,却没有让步,“齐姑姑放心,胎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见她执意如此,齐姑姑也怕话多了又伤了她的心神,便只能着手去安排事情。 午时过后,温芍便搬离了里院的暖阁,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住处。 齐姑姑重新分派了各处的活计,麦冬和芷荷仍做里面的事,而温芍这边就由齐姑姑亲自来照料,另还有珠雨也干脆拨给了温芍,平日里陪着她。 搬出来之后,日子忽然便过得快起来,眨眼之间便是一日又一日地过下去。 到了隆冬时节,温芍的肚子已经开始大了起来,圆鼓鼓地缀在身前,但是她四肢却细瘦,人一点都没胖起来,齐姑姑见了便念叨了几回,后来听大夫说胎儿长得很好,便也不再多嘴了。 听说北边的战事不利,眼下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顾昂行军打仗和运送粮草便更是艰难,顾无惑为此也更是少回府中,常常出了宫便又被召回宫中去商讨对策。 二人见面的机会便更少。 温芍还刻意躲着。 她总是在得知顾无惑回府的时候便说自己累了,于是顺理成章避开了与他见面。 有时顾无惑也会来她房中,见她还睡着便只是静悄悄的在不远处站一站,每每都是很快便走了。 对此,温芍总是如释重负的。 年节前便开始下起了雪,漫天都是白纷纷的,落在每一处角落,琼花玉树,格外洁净。 原本到了节下该是忙碌的,但瑞王府本就人少,主子仆婢都不多,今年虽还多了顾无惑,然而他这段时日总是不在,再加上又有顾昂的事情,连在府上的顾茂柔也为着父亲心绪不佳,不仅甚少出现,连节庆也懒怠主持布置,于是预备着就草草过了。 春台花慢 第17节 谁知这年节就在眼前了,事情却到底兜不住了。 顾昂大败,身受重伤,南朔节节退让,眼下正与北宁对峙在一处险谷,此时冰天雪地,若援军再不至,他们守不住便只能继续败退下来,北宁便会蚕食南朔许多领土。 消息传入建京,朝野上下顿时大乱,就连街边的百姓也纷纷讨论此事,无心再过这个年节。 温芍虽可以不见顾无惑,但这些事情哪有不听说的,光是看齐姑姑一日愁过一日的脸,便能知道事情不好。 往大了说,顾昂此战为的是国,只要身为南朔的臣民就无法对于战败而无动于衷,国土百姓尽失于北宁之手,无异于是在年节上敲响的丧钟,人人皆悲。而往小了说,顾昂是瑞王府的主人,还正值壮年,他若在眼下战败,皇帝的态度又尚且未曾明确,对于瑞王府来说也是前途未卜。 这日,齐姑姑往温芍房中收好了给孩子准备的衣物,脚步顿了顿,最后到底走到了温芍面前。 温芍正靠坐在软塌上养神,屋子里面暖融融得像春日一般,她整个人懒洋洋的,一点劲儿都提不起,一时也没注意到齐姑姑来了。 齐姑姑忍下要叹气的冲动,坐到温芍身边,温芍这才察觉,连忙直了直身子,却见齐姑姑已经开口说道:“自从你搬来这里,与世子见面的机会便更少了。” 温芍不置可否,只道:“总也没什么好时机。” 齐姑姑蹙了蹙眉,她同样也是女子,心总归是细一些的,怎会瞧不出端倪,只是实在不知温芍心里在想什么,或者真的只是巧合,两人才一直没能怎么见上面说上话,又不好多嘴问了,又怕勾起温芍什么旁的情思,于是便只能硬生生压在心里。 “外头的事你也听说了,”齐姑姑剥了一瓣橘子递给温芍,“这几日瑞王府也不太平,人心浮动的。” 温芍心下油盐不进,只在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素手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轻声道:“世子与郡主都在,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 齐姑姑点头:“这倒是了,只是情形到底不好,眼下这仗要怎么打下去,朝廷都还在争论呢!” 先前顾无惑与温芍说过一次北宁和南朔的事,但温芍眼界所限,终归也只是一知半解,于是便垂下头,道:“齐姑姑,我不懂这些。” “罢,罢,”齐姑姑按了按温芍的手背,那一声叹息最终还是溢了出来,“你今日稍晚些再歇,等一等世子,他要见你。” 温芍道:“我怕忍不住睡了,不由我自己说了算。” 齐姑姑望着她欲言又止,头一回觉得这个普通婢子出身的温芍竟会有如此倔强的一面,她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的近况,倒也作过许多猜想,甚至还猜过是顾无惑心底里厌倦了温芍浅薄,这才冷淡了下去,可如今看来,怕是温芍的问题居多。 只怕是顾无惑此刻心里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寻常总是碰不了面,男子都粗心大意,他这阵子又事忙,错过便错过了。 然而眼下齐姑姑就算要再去提醒顾无惑,也已经来不及了。 齐姑姑又把心思放回温芍这里,与她细细说道:“圣上打算派世子前去接应王爷,若是快的话,世子倘或明日便要动身,今晚你必须要等着他,他有要紧话和你说。” 闻言,温芍一句“能有什么要紧话”差点脱口而出,但她还是懂得分寸的,明白齐姑姑没有恶意,在她面前也不能这么直愣愣说出来,于是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齐姑姑见她答应,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想了想最后还是劝温芍道:“你有什么话想说,也可以同世子说,心里有事还是说清楚的好,尽是憋着是不会再有下文的。” 温芍一怔,料到齐姑姑是已经有些看出来了,马上便接着说道:“姑姑说笑了,我心里怎么会有事,只是人犯懒不爱动弹,白日黑夜的嗜睡罢了。” 齐姑姑是明眼人也是聪明人,见状便不再说什么,陪着温芍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她是走了,可温芍的心里却掀着风浪般的难受。 她实在是不想见顾无惑,更别提说话了,可今晚却是不得不见,即便是他可能明日便要离开,今后倒是松快的,但温芍还是不自在得紧。 直到了夜里,掌了灯又用了晚膳,温芍的心便如同那飘飘摇摇的烛火一般。 顾无惑最早明日便要走,齐姑姑这会儿正忙着给他收拾整理行囊,一时之间根本抽不开身,便让珠雨过来陪着温芍说说话,让她一定不能先犯困睡了,要温芍一定要等着顾无惑过来。 等着等着也不知已经到了时辰,温芍也懒得问,反正是齐姑姑下了命令不许让顾无惑跑空,无论多晚都得等下去。 连珠雨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灌了一杯茶下肚,趴在小几上强打起精神和温芍说话:“听说世子要走,等世子回来,说不得姐姐已经生了,这要是生个小郎君出来,姐姐下半辈子可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珠雨向来不比麦冬她们谨言慎行,从来言语间都是多有羡慕温芍的话语,温芍好几次想劝劝,但每每都是算了,珠雨的经历比她还要苦一些,让她想想又怎么了呢,珠雨只是说了出来而已,怕是在大多数人眼中,温芍确实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了。 于是温芍听了也只是笑了笑,自己手上忙着整理一把丝线。 “要我说,姐姐就不应该搬出来,如今连世子的面都不怎么能见到,”珠雨凑了头过来小声说道,“不过你看,今日还是世子一定要见姐姐的,足可见姐姐在世子心里的分量了。” 温芍心道,她能有什么分量,不过是顾无惑心有所求罢了。 温芍不想再听珠雨继续说这件事,便截了话头,直接说道:“你去外面看看世子来了没有。” 珠雨应声正要起来,便听见院门响了一声,这下不用出去便知道了,顾无惑已经进了净园。 温芍稍稍揉了揉久坐之后有些沉重的腰,强打起精神朝门口望去。 但旋即她心下便觉异样,连忙转过头,拔了头上一根银簪去挑烛花。 等顾无惑到了跟前,她才仿佛回神一般,抬眸去看他,叫了一声:“世子。” 顾无惑点了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共对着一盏烛台。 此时已至亥时,顾无惑知道如今温芍晚上熬不了多久,便紧着回了府中,可饶是他再紧赶慢赶,还是有些迟了。 顾无惑也不耽误,直接说道:“圣旨明日一早下来,我即刻便会走。” 温芍便问:“世子要去多久。” “说不得会多久,”顾无惑不由皱了眉,却久久没有松开,“圣上给我的兵马并不多,或许仅仅只够救急。” 北宁来势汹汹,而为了建京的防守,皇帝此番并没有给顾无惑足够的兵力,而是把兵马分散到各处戍守,说是为保建京城稳固无虞,可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在这个当口,皇帝竟对瑞王父子起了忌惮之心。 他怕顾无惑带兵增援顾昂之后,若是成功又手握大量兵马,他们父子二人在军中声势更甚。 圣上不可能放任北宁进犯南朔,却也不想看到瑞王势大,眼下朝中竟无人敢以身涉险前去帮助顾昂,便只能派顾无惑,实在是无奈之举。 温芍听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世子保重。” 顾无惑看了她的肚子一眼,继续说道:“此行凶险,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全好自身。” “柔柔任性,但她已经是出嫁之女,今后或许慢慢也就少来了,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能请你多忍让包容。府中有什么事,若没人拿主意,你便替我把主意拿了,全都无妨。” 温芍抿了抿唇,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妾侍,做不了这样的事,也不敢做。” “温芍,”顾无惑沉了声,琥珀色的眸子深邃,“我说过,我不会娶妻。若是我回不来,这一切都要托付于你。” 他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可温芍顾左右而言他,他只能挑明。 看着温芍低垂的眼睫,辨不出她此刻的神情,顾无惑心里忽然一阵虚无蔓延开来,他们实在没见面太久了,在他印象中温芍为人忠厚实诚,为何今日却会推三阻四? 温芍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湮灭:“世子怎么会有事呢?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她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她现在虽烦了顾无惑,可到底他救过自己,她不愿他真的去死。 顾无惑一时没有说话。 喉间像堵着东西,温芍很想说点什么,但她下意识地一直往下压,眼瞧着压不住,她便另说了它话:“战场上杀人见血,世子难道受得了?” 一个被寄在寺庙快二十年的人,怕是连杀鸡都没见过,忽然去了那样的地方,也是能将人逼疯的。 “朝中无人想去,但我只能去,被困在那里的是我父亲,被北宁侵犯的是我的国家,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顾无惑咬字极轻,目光中流露出疲倦。 他很清楚自己将会面对的是什么,但他却不得不去做,即便所有的因果尽数归于己身,他也不能退却。 “那便祝世子旗开得胜。”温芍冲着他笑了笑。 顾无惑微微叹了一声,起身道:“我还有一些事,眼下不早了,只是扰了你入寝。” 他说完,向温芍递过来一只拨浪鼓,原来是他从进门时就一直拿在手上的,但温芍没有注意。 温芍抬头看了看他,一时竟没有伸手去接,顾无惑便又往前递了递:“这是我给我们的孩子买的,你留着给它玩。” 他的声音此时稍稍压低了一些,听在耳中更为温柔,温芍拿过拨浪鼓,心里却一阵阵发寒。 然而她又怕顾无惑看出来,连忙摇了两下手中的拨浪鼓,笑道:“我知道了,我会收着的。” 今日的温芍有些别扭奇怪,顾无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他此时也无心再去追究,只能归结于是自己多心,或是她今日心情不佳。 他走到门口,最终还是忍不住侧身说道:“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如果我没回来,好好把它养大成人。” 不等温芍回答,顾无惑已经迈步而出,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温芍怔怔的,忽然觉得他走后四周安静得可怕。 如果他回不来,那这一辈子就再也不用见面了。 这几个月一直躲避着,可结果真要如此了,温芍竟也没有多少开心。 方才她其实很想问一问顾无惑那日的话,但她还是忍住了。 都还没有时过境迁,她就不要去自取其辱了,况且又要问什么呢?问他是不是真心说的话? 顾茂柔对于他来说那么重要,他不可能哄骗她的。 温芍舒出一口气,慢慢地靠回到引枕上去。 *** 第二日天蒙蒙亮,温芍便醒了过来,她却没有起来,只是听着外面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一直到顾无惑似乎要离开了,齐姑姑进来看了她一回,她也继续装成还在睡觉,齐姑姑见她睡着便没把她叫起来去送顾无惑。 等齐姑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午时,她看见起了身的温芍便重重叹了一口气。 “世子已经走了,你这段时日且先安安静静地休养着,来日生一个大胖小子出来,”齐姑姑摇摇头,“明知今日他走,都不去送送他,亏得世子临走前又特意叮嘱我一遍,让我照顾好你。” 温芍垂下眼帘,齐姑姑看似是埋怨,但是后半句话却又是故意说给温芍听的,她抠了几下身上盖着的狐皮褥子,关心不关心的,她如今听了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或许过阵子她也能想开,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了,她多想了这么许多,实在也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顾无惑走后,天上便开始下起了连绵数日的大雪,雪片一团团扑下来,夜里睡着,常听见有树木倒塌的声音,都是被大雪给压垮了的。 这雪一直从年前下到年后足有半个多月,而后虽小了些许,但也是下下停停,建京城中的老人都说,建京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竟是从未见过。 而连地处南边的南朔都下起了大雪,越往北去天气只会越寒冷,行路也更为艰难,顾无惑有消息传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瑞王府当日便挂起了白幡白灯笼。 顾无惑终究是没有救回自己的父亲,一是由风雪所阻耽误了时机,二是他的兵马不足,而北宁不可能完全没有防备,在增加了兵力之后,顾无惑无异于羊入虎口,营救顾昂不成,堪堪脱离险境,眼下只得先驻守前方,以待来日。 顾昂的尸首尚且未运回建京,而除了家书之外,顾无惑亦向皇帝上书,要求再次增援兵马,如此才有可能继续与北宁一战。 然而顾昂与顾无惑连败,皇帝得知后大怒,暂时没有降罪下去已是幸事,其余之事都只压着不提,只说让顾无惑戴罪立功。 消息传来之后,顾茂柔当即便哭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也是日夜啼哭,除去张时彦相伴之外,其他人一概人不见,也不理府中事务,瑞王府渐渐乱成一团。 温芍原本是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的,但光看齐姑姑的神色便知晓端倪,齐姑姑自然也不可能与她说,只有珠雨听了来,偷偷与温芍来说一些。 温芍听后,皆是无动于衷。 珠雨忍不住便悄悄问她:“温姐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世子吗?王爷已经战死了,若是世子此番再战败,不仅他的性命保不住,瑞王府也要搭进去!” “这难道是我担心就能改变的事吗?”这会儿齐姑姑不在跟前,温芍便悠悠叹道,“如今连郡主都哭倒在了床上,我又能怎么办?” 珠雨听后若有所思。 立春这日一早又下了一场春雪,一直下到快傍晚的时候才停了,只是天仍旧是阴沉沉的,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 齐姑姑与珠雨陪着温芍用饭,这些日子温芍对顾无惑几乎是不闻不问,齐姑姑既不想她知道外边儿的事,又想她问一问,是以对她也不是不失望的,言行间便冷淡了许多。 用完饭撤了桌子,齐姑姑又同温芍坐了一阵,到底忍不住旁敲侧击道:“最近郡主病了,府上也没人主事,你的身孕眼看着已经八个月了,有些事情也得预备起来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只是如今这府上也不太平……唉……” 春台花慢 第18节 温芍并不问一问顾茂柔的病,也不问一问府上是如何不太平,她思忖了一会儿只淡淡对齐姑姑说道:“净园的事一向是姑姑做主,姑姑看着办就行了。” 齐姑姑被她气得气息一窒,问她:“你就真的不想问问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珠雨站在一边,生怕温芍把她偷偷传递消息的事抖落出来,于是一个劲儿地给温芍使眼色。 温芍笑了笑:“我不想知道。” 闻言,珠雨放下心,齐姑姑起身便出去了。 温芍在灯下坐了一阵,今夜仿佛特别安静,后来才知道是雪又开始下了,她便准备上床去躺着,如今的日子,一日复一日都是这般过着,闲适确实是闲适,无聊也确实是无聊。 珠雨才要扶着温芍起来,却听见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她和珠雨都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竟然是齐姑姑。 从温芍搬回这里之后,齐姑姑怕惊到了她的胎,说话做事一向是极为小心的,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冒失。 温芍望向她,旋即便从齐姑姑脸上看到了她的慌张。 “姑姑怎么了?”温芍也不是是非不分,虽然如今于有些事情上冷淡,但也不代表她是冷心肠的人,见齐姑姑神色不对,连忙上去搀她。 齐姑姑反握住温芍的手,温芍这才看见她的鼻尖上都是汗珠。 “快收拾东西,一会儿说不得就要走。”齐姑姑说道。 温芍心下一惊,马上问道:“是世子那里出事了吗?” “不是,”齐姑姑握着温芍的手竟开始颤抖起来,“世子那里暂时无事,是建京要出大祸了。” 因北边动乱,皇帝不愿将足够的兵力给予顾无惑,又怕来日建京受困,便将兵力分散在各处要塞防守戍卫建京,以防北宁,如此兵力不足只是顾无惑的事,拖延的也不过就是顾无惑的脚步,但建京无忧。 然而顾无惑没有来得及救出顾昂还罢,眼下与北宁的战事竟又胶着起来,散布各处的兵马便迟迟无法召回建京,建京兵力空虚已有近两月之多。 皇帝当年登基之时,杀尽了所有与他争夺帝位的兄弟,除了一母所出的弟弟顾昂留在建京之外,其余兄弟一概被贬斥到了他处,如今时局忽然动荡,自然有人又起了旁的心思。 顾昂战死,建京空虚已不是什么秘密,顾无惑又未能及时打退北宁,观望了数日之后,此时便是动手最好的时机。 义阳王暗中起兵,绕开建京面对北宁的绵长防线,等到建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兵临城下。 齐姑姑与温芍说完这些,又怕吓着她,于是强自先镇定下来,继续说道;“你也不用怕,咱们这么大一个王府都在呢,最多不过就是出去躲避几日,很快就能回来。” 说不害怕当然是假的,但温芍也知道此刻怕是没有用的,既然齐姑姑这么说,也只能照着他们的安排来,否则又能怎么办。 温芍这里东西不多好收拾,齐姑姑也没有另外再叫人,整个府上此时都是兵荒马乱的,于是只让珠雨跟着温芍收拾,另外由麦冬芷荷几个收拾净园的要紧东西带上,她自己则要去顾茂柔那里一趟。 宜芳阁乱得比净园要厉害得多,顾茂柔的家当多,仆婢下人也多,来来去去得看得人都眼晕。 齐姑姑到的时候她正叫了人去张家递话,让张家的人也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一块儿出城去,张时彦倒是一惯那样陪在她身边。 见到齐姑姑,顾茂柔皱了皱眉,但还是问道:“净园如何了?” 顾无惑不在,净园里头住得要紧些的人也只有温芍,顾茂柔这一句自然是问她的。 “已经在收拾了,不会耽误。”齐姑姑扶起一个跌倒在地的小婢女,问顾茂柔,“眼下是怎么说的?” 齐姑姑是先王妃身边的人,又有抚育顾无惑长大的功劳,顾茂柔自然也对她恭敬有加,回答道:“姑母已经传了消息过来,子时去东边的平昌门汇合,她自有办法出城,等到出了城便有地方可去,躲一阵子再说。” 齐姑姑点点头:“那好,只是这车马还得郡主多费心,温姨娘的身孕都快八个月了,最是要当心的时候,这兵荒马乱又旅途颠簸的,我实在怕她受不住。” “我有数,”提起温芍,顾茂柔一味只是没好气,“她腹中的也是阿兄的孩子,我自然知道轻重,她与我一辆马车便是,齐姑姑跟着她伺候。” 齐姑姑一听便放下心,连忙向顾茂柔告退,又匆匆往净园赶。 她前脚才走,张时彦后脚便对顾茂柔道:“郡主,此事要三思啊!” “你可省省吧,我还能怎么办?”顾茂柔有些烦躁,“阿兄临走前来同我说过,让我不能再找她麻烦,还要看顾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方才也说了,那是阿兄的孩子,若这个当口出了什么岔子,阿兄回来怎么可能放过我?” 张时彦听后心中冷笑,他早已笃定顾无惑是回不来了,那么温芍又有什么要紧,谁还会在乎她的死活? 张时彦一直对他们二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不过张时彦不敢对顾茂柔说什么顾无惑回不来了之类的话,他只道:“这倒不是有私心,只是实在是为了郡主好。” “怎么说?”顾茂柔白了他一眼。 张时彦道:“郡主也听见齐姑姑说了,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是否经得住这一路的颠簸?若是路上动了胎气或是直接要临盆了,岂不是拖累了我们?眼下形势那么紧迫,到底能不能顺利逃出去还未可知,带上她简直是个累赘。” 顾茂柔一愣,她倒是一点没有想到这上面。 这确实是个问题。 如果路上温芍出了什么状况,一定是会耽误他们的,这一耽误,或许耽误的就是他们的性命。 况且她本来就与温芍不睦,没有一定要救她的道理。 张时彦又道:“建京也未必就会出很大的事,我们不过是提前避祸,依我看,不如把她留在王府,让她自生自灭。” 顾昂是皇帝的亲弟弟,瑞王府与宫中关系极为紧密,哪怕顾昂和顾无惑都被皇帝摆了一道,顾昂也已经身亡,但是义阳王进入建京后是绝不可能放过瑞王府的。 张时彦的提议,与直接杀了温芍没有两样。 第24章 遇险 闻言,顾茂柔迟迟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吐息稍缓心绪,抖着声音道:“好,就照你说的做,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没有为难温芍,也没有不照顾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带了温芍,他们就可能逃不过了。 这个理由,想来阿兄也会理解的。 她是他最爱的妹妹,自然一切是以她的性命安危为先。 而温芍这个令她厌恶的人,终于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消失了。 旋即,顾茂柔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张时彦道:“还有齐姑姑,她怎么办?她一定会带上温芍的!到时阿兄……” 张时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郡主就是心太善,难不成还想着同世子说实话?到时与世子撒谎,便说是温芍自己动了胎气没撑过去没了便是,至于齐姑姑,她是一定要做干净的,郡主便交给我,我现在就去。” 顾茂柔倒吸一口凉气。 “不行……那是齐姑姑,不行的……”顾茂柔连连摇头,“她是母亲留下的人。” “郡主,留下齐姑姑,来日见到世子,她一定会告诉世子,是我们执意不肯带走温芍,甚至连她的请求都不顾。”张时彦定定地看着顾茂柔说道。 顾茂柔后退一步,被婢子扶住,而张时彦已经转身快步往外面走去,顾茂柔只看着他匆匆的背影,却没有开口叫住他。 *** 温芍这里的东西不多,她又怕拿得多了也带不走,于是最后统共也只带了两个包袱,齐姑姑还没回来,她便在廊下等她。 已经有人过来抬净园的东西,都是里院顾无惑那边的,麦冬他们来来去去的,最后也没看见人了,不知去了那里,只有珠雨陪着温等齐姑姑。 春雪又淋漓起来,料峭时节夜风还是寒凉的,温芍在风里立了一阵,不由拢了拢身上衣物。 珠雨也冷,于是便搓了两下手,道:“姐姐不如先进去坐坐,眼下这样慌乱,齐姑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呢!” 她一说,温芍也觉得自己的腰部有些发沉,之后的路必定更为艰辛,她也不敢在此时就出了岔子,还是须得养精蓄锐才好,于是便听从珠雨说的,又往里面坐去了。 珠雨给温芍倒了一杯热茶,又跑出去听了一阵,回来后说道:“外头脚步声就没歇过,麦冬他们出去之后也没再回来了,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出去找找齐姑姑,若她实在不得空,我们便自己出去。” 她说得很有几分到底,温芍便同意她出去找齐姑姑,珠雨走后,净园更静。 净园离得宜芳苑不近,来去也要许多时候,温芍按捺下逐渐焦躁的心,静静坐在里面等着,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夜色愈发浓烈起来,温芍实在是坐不住了,便重新走到外面。 不知不觉中,春雪已在地上结起了一层泥泞,映着幽微的烛火看不大分明,与泥地无异。 大抵是错觉,温芍觉得此刻周遭好像更加安静下来。 她抬脚走到泥泞的雪地里,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过去,终于走到了净园门口,只见院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谁进出时忘了关上。 温芍侧了半边身子出去探看,远处仍有明灭的灯火,像是有人在提着灯笼奔走,但近处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只得继续朝着有人的地方走去。 地上又湿又滑,温芍走得极为艰难,那些亮光仿佛鬼火一般,仿佛只要一转眼便又找寻不见了,温芍终于走到回廊处,这里风雪渐小,并且也叫住了一个小婢子。 小婢子刚刚哭过,正要跑开,不防被温芍叫住,看见是温芍又不敢跑了,战战兢兢地问道:“姨娘何事?” 温芍问:“看见齐姑姑了吗?” “齐姑姑吗?”小婢子颤着声音摇头,“没看见,不过郡主他们都已经离开了。” “什么?他们已经走了?”温芍一惊,手不由地按住隆起的肚腹。 小婢子哭道:“姨娘放了我吧,我也要逃命去了,郡主只带了要紧的人走,我们这些人全都被落下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听说叛军都要攻进建京城了。” 回廊上高高挂着一盏黯淡的灯笼,一阵风刮过,倏地熄灭,小婢子一转身便跑了,温芍没有出声。 她呆立了片刻,然后转身便往净园回去。 一路上王府的喧嚣声更小。 一口气走到净园,净园还是温芍方才离去时的样子,连院门开阖的角度都是那样,可见再没有人来过。 齐姑姑没有回来,珠雨也没有回来。 温芍已经没有工夫去想她们都去了哪里,左不过是看情形不好都逃了出去,或是遇到什么事了没有回来,眼下已经非常危急,她也不能再继续等了。 如果叛军真的进了城,首当其冲的搞不好就是瑞王府,再怎么都是逃不过的。 温芍本想找方才收拾好的那两个包裹,但不知珠雨放到了哪里去,一时竟找不见了,温芍心下焦急,就算真的要逃,没有一点财物是万万行不通的。 她想了想便立即进了里院。 刚刚麦冬他们已经整理过里院的物品,重要的东西都已被放在箱笼里抬出去,但匆忙之间一定会有遗漏,不可能完全搬空。 里院从前是温芍当的家,她自然是轻车熟路的,摸着黑走到了顾无惑住的那几间正屋中,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了一些银钱并一些玉料饰物,这都是顾无惑平日里佩戴过的,不用了便被存放起来。 房中还有旁的东西,要再拿也尽可以拿一些,但温芍没有再继续,这些就已经足够她应付即将到来的困境,而若是再继续搜刮下去,便很有可能耽误了时辰。 顾茂柔走得如此匆忙,便能说明时间的紧迫。 温芍把东西全都仔细收好,又回自己房中草草收拾了几件自己穿的衣裳,另还有三四件小孩穿的。 孩子穿的小衣服已经做好了很多,温芍方才让珠雨收了几件,还是留下不少。 孩子的衣物旁还放着一只拨浪鼓,温芍不慎碰到,便立刻缩回了手。 这只拨浪鼓是顾无惑离开前给她的,让她收着给孩子玩,她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带走,所以也没有让珠雨收进去。 同样的,此时她更不打算再带。 温芍收好包袱,便匆匆从净园侧边的角门离开了。 净园的角门平时不大有人出入,一般都是走的正门,但温芍却知道这里离王府西面的侧门要稍微近一点,西面的门都是王府的奴仆进出在走,不与主子们走的大门混作一处。 春台花慢 第19节 温芍不敢从瑞王府正门跑出去,怕被逮个正着,这里倒更好掩饰一些。 府上倒还有些手脚慢的,或是不舍得主子们留下来的东西,想捞一些再跑的,此时也都零零散散朝西门走去,好在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温芍,都只顾着自己跑自己的,只当温芍是府上谁家的媳妇。 除了路难走些,温芍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其余一路倒是顺畅,很快便到了西门。 看着面前黑洞洞的门,温芍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跟着那些逃出府的下人一块儿出去了。 只是一出这王府的门,本就零散的人便更加四散开来,各寻出路,一个晃眼便都不见了。 温芍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几年前便被卖入了瑞王府,这些年来从未认识过瑞王府外的人,也没有家人朋友在建京中,出了瑞王府,完全便是孤身一人。 平时偌大一个建京城总还容易找到落脚的地方,或是客栈旅店,或是寄宿他人家中,有钱便不怕寻不到去处,然而眼下却完全是另一番情境,除去像顾茂柔等逃出城去的勋贵豪门,留在建京的人们也都紧闭了家门,恨不得一声都不出,让叛军以为自己已经不在城中才好,如何还会去接纳一个外来的女子。 温芍心中慢慢升起一股绝望,像迷雾一般朝她涌过来,她很想闭眼朝着雾中走去,然而腹中时而的蠕动提醒她不能如此。 今夜胎儿动得异常厉害,或许也是感觉到了周遭的混乱。 她的孩子不能有事,她也不想死。 温芍略定了神,辨了辨方向便朝北边走去,往南便又回绕回王府的正门处,整一条街都是瑞王府,很有可能正面遇上叛军,往北一直走到底边可以绕开王府,应该还有路可以走。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凭借本能选择着自己的路。 北边果然要冷清安静许多,温芍转过一个巷口,眼见着就要远远离开瑞王府,却在尽头见到了火光,她一下子停住脚步,然而火光却越来越多。 她离开得还是迟了,若是没有身孕,或许走得快些还能避开,但她如今根本走不快,再加上运气实在不好,此时在城里遇到的不是叛军还能是什么呢。 温芍没有再上前去,她侧过身子往旁边避了避,又垂下头,似是害怕得为来人让路。 片刻后,那些甲胄声便已经到了温芍面前,为首的将领问:“你是谁?” 温芍拿出自己早就已经想好的说辞道:“我只是建京城中的妇人。” “那么晚了还在路上走,又是瑞王府近旁,”那人果然不信,“你是瑞王府的人?” 温芍连忙摇头:“不是,我是不认路,这才走到这里了。” “说谎,谁家妇人会大着肚子一个人在路上走,你到底是谁?” 温芍呜咽了一声,哭道:“我……我夫君说今日城里不太平,便想带着全家老小跑出去,我走得慢,他们嫌我会拖累他们,所以……我夫君就丢下我跑了。” 她哭得可怜,说完又朝叛军跪了下来:“求求这位将军饶了我,我不认得路,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这里,我真的不知道……” 叛军眼下也是急着进瑞王府前去搜刮,他们这队本就是吃了亏负责先巡视瑞王府附近,若再拖延些或许里面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他们了,便也不想与这个女子再继续耗费时间。 那人本想直接拔剑把温芍杀了,可到底借着火光看她长得明媚娇俏,又听她说是被夫君抛下了,竟也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便冲着她抬了抬手:“滚滚滚。” 温芍闻言连忙起身,然而身前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往地上撑了几下才终于爬了起来,那叛军虽放过了温芍,但也不是什么好人,见温芍动作缓慢,便烦躁地用刀背推搡了她一下,然后才离开。 临了还不忘说:“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如果不是这个肚子,倒可以享用一番。” 幸而温芍扶着墙,这才没有摔倒在地,听了这话更是胆寒,赶紧背过身子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等走过了很远,已经到了僻静处,温芍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温芍才惊觉,自己的肚子也开始疼了起来。 第25章 生产 这一夜连惊带怕,不知行到穷处又峰回路转了几回,已够她心力交瘁,然而最后那个首领拿刀背推搡她的那一下,虽不至于让温芍摔倒,但也让她非常不好受。 温芍扶着肚子站了一会儿,可是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还越来越严重了起来。 她又不敢再站,怕遇到其他叛军,便择着路专挑小巷子里走。 温芍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看见周遭民宅居多,她也终于脱了力,正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裙底却忽然一片湿热。 她愣了愣,抖着手往裙摆上一摸,夜色下隐隐看见手上的血迹,随后便是钻入鼻孔的血腥味。 温芍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身孕还不足八月,若是这就要生产,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生下来又能不能活? 还有她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难道生在路上吗? 但旋即温芍便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想这些,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向她袭来,疼得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就该偷偷煎了避子汤喝下去,好过眼下走投无路。 温芍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在还算安静的民巷中格外清晰。 忽然有一道轻响,似乎是有人开了门,温芍连忙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门的细缝中有人正在观望。 看清楚外面的人只后,里面的人稍稍把门打开了一点,温芍这回看清楚了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温芍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说道:“求这位老人家收留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人见了她的情形哪有不知道的,往里面说了一声,便与自己的妻子一起出来把温芍扶了进去。 到了光亮处一看,才能看见温芍的裙子上已经满是鲜血。 老妇人把温芍扶进旁边的厢房里,这座民宅极小,只有一进罢了,厢房自然也小,还堆放了一些杂物,不过收拾得很干净,老妇人将床铺匆匆铺好,让温芍躺到上面,看了她身下汨汨鲜血直摇头。 “能不能生出来就看你自己了,”老妇人道,“今日也是我老婆子做善事,盼着你平平安安的,不要在我家中出什么事才好。” 温芍提起一口气,从随身的包袱上摸出一块玉佩塞到老妇人手上:“多谢婆婆救我。” 老妇人也不客气,直接收了下来,转头便去烧了热水,如今正值乱世,谁也不会嫌钱多。 这一夜温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老妇人不断地让自己用力,她痛得厉害却又怕喊声引来城里的叛军而只能忍耐。 快要天亮的时候,温芍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 因为还不足八个月,所以他小得像一只小猫咪,比成人的手掌都大不了多少,孩子浑身红通通又皱巴巴的,抱到温芍身边一看,她差点哭出来。 她不丑,顾无惑也不丑,怎么生出来的孩子那么一言难尽。 不过只要孩子平安健康,难看点就难看点吧。 温芍看着身边的孩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又是夜深,老妇人为温芍拿过来一碗鸡汤,并且告诉她,如今建京已经乱成一团了,有权有势的都跑出城了,没钱的也想办法要走,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叛军已经占领了各处,连皇帝都趁着昨日叛军未攻进皇城之前逃了出去,义阳王不日便要入京,不知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老妇人直唉声叹气:“昨夜遇着我们算你运气好,不然你就死在外边了,我们老夫妻俩也是倒霉,走也走不动,逃也逃不了,只能留在建京听天由命了,这好好的,哪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这碗鸡汤是刚宰的鸡,我们自家养着的,你且吃着,鸡鸭倒还有几只,再过几日想吃也没有了。” 这对老夫妻本就心底不坏,否则也不会在昨夜那般混乱的状况下让温芍到家里了,又看在温芍给出的那块玉佩的面子上,自然也会更悉心些。 温芍还是道了谢,然后一声不吭地把鸡汤喝了,她身上脱了力,吃下些东西才稍稍好些,老妇人见了便起身又给温芍去添了几块炖得软烂鲜香的鸡肉。 老妇人看着她吃着,便问:“你呢,你是怎么回事?你夫君去哪儿了,怎么会由着一个有身子的在昨夜那样的情况下出来?” 温芍本来想用应付叛军的话回答老妇人,但转念一想便道:“他死了,昨晚听人家说都要往城外跑,我便也匆匆跑了出来,路上与家人走散了。” 老妇人又哀叹几声,可惜温芍的不易。 温芍吃下一块鸡肉,便趁机问了老妇人一些话,这才知道这家人姓任,老夫妇两个没有子女便一向自己相依为命着,昨夜事情刚起来时也旁边也有人好心通会了他们,让他们能跑便跑,但年老体弱,哪里还能跑得动,便选择留在了城里。 “你叫我任大娘就行,”任大娘对温芍道,“对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建京眼见着是乱了,往后如何更不好说了,或许连兵祸都在所难免,而温芍死了夫君,又与家人失散,孤身带着一个病猫似的孩子,只怕更是艰难。 这个问题,温芍其实早就已经想过了,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瑞王府了,死了心是其一,其二是那个地方实在不适合她,既然不合她便自己去了,何苦再多做纠缠。 退一万讲,就算勉强回去了,来日等见了顾无惑,难道还要告诉他,他妹妹把自己丢下的事吗?说了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他总是最在意他的妹妹的。 见温芍迟迟不说话,任大娘便以为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刚要出言安慰几句,便听见温芍说道:“我夫家的人待我并不好,他们也未必会再回来建京,还望任大娘再收留我几日,等外面稍稍太平一些,我自有去处的。” 任大娘不免劝道:“再不好也总归是家人,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带着一个才出生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你在这里住着倒没事,我们既收留了你便不会中途把你赶出去,再者你也是付了钱的,我是想着日后等安稳下来一些,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们也能帮着你四处去问问,总能找到家人的。” 温芍谢了任大娘的好意,却仍是摇头:“不用了,我娘家还有人。” 温家早就没什么人了,自从温芍的父亲死后,那些叔伯亲戚转头把她卖了,温芍便没想过要再见他们,她从前一直所想的也是攒下一笔银钱赎身离开,然后去舅舅家看看。 她一直不相信她的娘亲是真的死了,当初消息传来,竟连具尸首都没有,可以说是死得不明不白,但舅舅和外祖父母一口咬定母亲是在路上不见的,就算想追究也没有办法,或许真的只是被人贩子拐了去。 之后没几年温父便郁郁病逝,温芍一下子没了依靠,那会儿舅舅倒是又出面了一回,说是要带走温芍在自己家教养着,但最终没拗过温家的宗亲,只好作罢。 但也正是那一回,温芍更加确定了母亲没死,那会儿她年纪还很小,所有人都以为她还不懂事,但却依稀记得在自己啼哭不已时,舅舅低声对自己说过一句:“别哭,舅舅很快就带你去见你娘。” 在遇见顾无惑之前,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便是舅舅这一句话,她想找到舅舅家中,好好问一问她的母亲到底还在不在。 或许也只是她年幼记忆出了错,但不去找总归是不甘心的。 她如今无处可去,但身上所备的银钱却是够的,不如就去寻一寻。 温芍又给了任大娘一只自己素日戴着的金镯子,约定再在这里住满一个月,她也知道付出的东西已经远远多余她本应给任家老两口的,然而眼下是非常时期,她只能多给出一些来换得安宁,好在任家夫妇是好人,不然她随身还带着其他财物,也是极其危险。 任大娘自然没有二话,此后也更尽心照顾着温芍和新生的孩子。 于是温芍就躲在任家养身子,世道不太平,外面便时常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之声,有几次甚至还砸到了门上,不过所幸没有破门而入。 老夫妇两个根本不敢开门查看,每日只躲在家中,也不知道外面起了什么变化,但依着温芍所猜,义阳王的叛军攻入皇城也是一时的,其他地方并不是没有布防,等到都反应过来自然不会让叛军讨到好,那些械斗的声音,想来正是两军在巷中交战。 及至快要到一个月的时候,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似是街坊四邻出来走动,任大娘便让老伴出去看看情况,回来后果然说是建京已经好了,再过几日连圣驾也要回京了。 温芍的身体底子一向不错,虽然早产伤了点元气,但养了这些日子也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动。 任大爷一扫近来的阴霾,正与任大娘连比带划地说道:“真是多亏了瑞王世子啊,先前瑞王死了就听说战事打得艰难,建京这里又出了大事,世子他远在北地抗击北宁人,竟迅速清扫完前线,在推进后留了兵马先驻守,自己调转回头到了各处收拢兵马再回京城,义阳王的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抵抗,这不就立刻败了。” 夫妇二人自是啧啧称奇,好一番赞叹。 温芍立在一边没有说话,低下头看看襁褓中的孩子。 第26章 满满 养了快一个月,孩子不再像刚刚出生时那般羸弱,温芍养得精心,这个孩子也争气,已经开始慢慢强壮起来。 身上脸上也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红彤彤皱巴巴的,如今白白嫩嫩的,算是有些长开了,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顾无惑的影子。 温芍心里疼惜这个孩子,他的父亲将他当作工具物什,但于她来说却是珍宝,便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满满,希望他事事完满,而她有了满满也已经很满足了。 满满在阳光下半睁了眼,一双小手从襁褓中钻出来,在自己的脸颊边乱晃着,丝毫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的父亲。 温芍将满满抱得更紧些,这么可爱的孩子,她才不舍得把他送回瑞王府呢,她生的就是她自己的,她从没想过让别人养。 顾无惑眼下或许已经知道她不见了的事,就算不知道也很快就会知道,温芍不觉得他不会来找自己,以顾无惑的性格,必定会到处寻找他们。 春台花慢 第20节 但是温芍不想被他找到。 看来也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用了午饭,温芍便把满满交给任大娘暂时照看,自己则出去了一趟。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出去,建京的街头巷尾还带着些战乱残余下的颓气,街上人也不是很多,与往日的繁华大相径庭。 然而顾无惑已经镇压了叛军,义阳王已沦为阶下囚,建京终究是安定了下来,街边已有店铺陆陆续续开了门,只是门庭冷清,想来过几日才会恢复原样。 如顾茂柔那样逃离建京的勋贵们,也很快便会回来了。 温芍找了一家铺子买了点干粮和糕点准备带着路上吃,本想去当铺换一些银钱,但当铺眼下还没有开门,便只得作罢,好在她的钱也够使,并不着急。 揣着热腾腾的干粮,温芍又绕到了瑞王府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再来这里,但就是想再来看一眼。 那些叛军果然是没有放过瑞王府的,温芍躲在街边远远看着,只见瑞王府往日气派的大门竟被砸了一半,旁边还黑乎乎的,应该是被火烧过了,房梁也塌了下来,里面的情况也不会更好。 虽然如此颓败,然而门口却已有来来往往的家丁奴仆,那夜跑了许多人也难保没有死了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显贵门第中永远不会缺人。 有几个人正把那烧得焦黑的匾额抬下来,依稀能看见上头刻着的“瑞王府”三个三字,废弃的匾额被运到车上,与其他清理下来的废料一起运往别处。 因运输旧物的车马径直往温芍这里慢慢驶来,温芍便稍稍侧过身子去,好在并没有被人认出来。 风中依稀传来门口奴仆们忙中偷闲的说话声,温芍静静立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虽然老王爷没了,但咱们王府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嗐,谁说不是呢,这老王爷的尸首还没运回建京,先前还让世子——如今也得叫王爷了,让他戴罪立功,谁知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不是咱们王爷,建京都要沦落在义阳王的手上了,如今啊,王爷首功呢,整个建京城,还有谁能比他风头更盛!” “听说圣上已经赐下了新府邸给王爷,眼下王爷正往城外去迎圣上和各位贵人回京,咱们过来清这里的废墟,也不知道往后这里还会不会再用了。” 和煦的日头直直地晒下来,循着他们的话音,温芍不由再度朝破败的瑞王府望去,经此一事,瑞王府往后只会更加鼎盛。 而她是被卖进来的仆婢,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郡主他们也都在城外避嫌,听说也会跟着圣上一块儿回来,这活还是得抓紧干了,虽然一时也做不好,但总好过万一王爷和郡主回来看见这一对烂摊子,咱们吃挂落。” “你说得是……” 几个人围着说了几句话,又抓紧时间大口喝了茶水,便转头重现收拾起来。 温芍樱桃般的红唇抿出一个弧度,轻笑了笑。 她回过身朝着远离瑞王府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却很舒畅,仿佛从为奴为婢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松快。 她要离开这里了,但是她却一点也不难过,能有这样的释然,她其实很满足。 温芍回了任家之后,便告诉任家老夫妻俩,自己明日便要离开了。她本来还想再逗留两日准备准备,但听方才那几个人的说法,顾无惑已经去迎皇帝回建京了,想必也会见到顾茂柔一行,说不得此时就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温芍不想再拖延。 听她说要走,任大娘有些不舍,也出言挽留道:“虽外头局势已经好了,但你刚生完孩子,又是孤身一个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娃娃,这怎么能行呢?好歹再在这里住几日,我们又不会赶你走。” 温芍摇了摇头,她一边收拾着自己和满满的行李,一边对任大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大娘照顾了,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所以我想了想还不如早些走了,找到亲人才算是能放下心。”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到底会怎么样,光凭着幼时舅舅那模模糊糊的一句话,想要再寻求到什么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但是既然下了决心,便没什么好再害怕的了,反正总有路可以走。 任大娘见挽留不住,便回房去了一趟,回来时拿了几件给满满做的衣裳,让温芍带走。 “这几日才做了几件,有些还没做完,你就先都带着吧,路上都是用得上的。”任大娘帮着温芍打理,“你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又是玉佩又是金镯的,当时收了也是因为情况特殊,其实实在是不该收那么多的,都够你在我们这里租住上几年了。” 温芍便道:“大娘也说了是情况特殊,既是我送出手的便不会再收回来,大娘安心拿着吧,那金镯倒方便,就是玉佩不好出手,也怕折了价钱。” 温芍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到时候大娘把玉佩出手换了钱,或许会有人来向大娘打探我的下落,不过大娘放心,他们不会伤你们夫妇的,若是问了,大娘……只说我已经死了便是。” 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彻底干净,与其给顾无惑再留个念想,不如让他彻底没了指望,时日一久或许也能自己过自己的去。 任大娘猜出她说的是她夫家,张了口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温芍告别了任家夫妇,一个人带着满满,踏上了寻找舅舅或者说是母亲的路途,她记事记得早,从被温家的叔伯卖出来的那一日起便牢牢记着自己的家乡,同样也记着母亲的家乡。 她已经想好了,找得到就最好,最后找不到也没关系,另外寻个合适的地方置下房屋也能过下去。 *** 浓墨般的黑夜中,烈烈山风如刺刀一般扑面而来,往人的眼鼻耳口中灌进去,寒凉彻骨。 顾无惑下马,望了一眼面前伫立在暗夜中的别庄,这里是弘昌长公主在外面的私宅,离得皇帝所在的行宫很久,顾茂柔他们出城时便是跟着长公主的,如今也一直与长公主在一起。 当时他从北地疾驰而来,一路整合了各处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建京,义阳王一党作鸟兽散,他在建京停留了几日处理事务,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便又赶着过来,要迎圣驾回銮,顺便也把长公主等接回来。 既是与弘昌长公主在一处,安危自然是无虞的,但顾无惑唯有一点挂心,那就是温芍,她是有身孕的人,这一路上自然是连惊带怕,不知道怎么样了。 早就接到顾无惑要来的消息,张时彦已在门口等着接应他,一见顾无惑下马,便殷勤上前来亲自为他牵马,如今顾无惑又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张时彦是最会审时度势之人,只是又不免心下惶惶,当时只以为他是再也回不来了,不成想峰回路转,早知如此温芍一事便不该做绝。 不过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再后悔也没用,张时彦与顾茂柔在一起想了已有好几日,总能描补描补,让他不至于生疑,毕竟生老病死乃是上天注定的事,当时情况又混乱,出个意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连弘昌长公主那里,顾茂柔也已经去求过了,力求把这个谎圆上。 顾无惑先去见过弘昌长公主,因此时已经夜深,所以匆匆说了几句便出来了,见张时彦还候在门口,顾无惑心下奇怪,问:“怎么了?” 张时彦已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连忙赔笑道:“郡主很是记挂王爷,今夜不见到王爷怕是不能安眠。” “也罢,”顾无惑沉声道,“你先回去,告诉她我一会儿再去。” 眼下都快要子夜了,他想先去看一眼温芍,再晚扰了她休息就不好了。 张时彦口舌发干,笑意早就已经僵在脸上,却又不得不对着顾无惑笑:“王爷还是先去见一见郡主罢。” 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顾无惑,是绝对不敢说出温芍的事的,怎么都要拉着顾茂柔一起担着,所以只得一个劲儿地把顾无惑往顾茂柔那里劝,他不算什么东西,但顾茂柔是顾无惑的亲妹妹,顾无惑是不会对她如何的。 但怕什么便来什么,顾无惑见张时彦执意让他去看顾茂柔,也知晓妹妹平素很是娇气,便只好答应下来,无意间却又问了也一句:“温芍怎么样了?” 第27章 尸首 张时彦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但到底被他强行撑住了,趔趄几步便落后了顾无惑好几步。 顾无惑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根本就不指望张时彦能说出什么来,只是不防原本好好走着的张时彦竟绊了一下,顾无惑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他一头一脸的冷汗。 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温芍怎么样了?”顾无惑又问了一遍。 张时彦看着他比夜色还深的眸子,这种威压简直要使他透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倒灌进口的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去……去郡主那里,”张时彦一边咳着,一边拉住顾无惑,“郡主有话和王爷说。” 顾无惑顿时生疑,疾步往顾茂柔那里而去。 另一边厢,顾茂柔也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昏了头,连同张时彦这个不争气的也是昏了头,当时明明就可以带走温芍,为什么就不能把她带上?路上出事就路上再说,也不一定真的就会出事,真有个什么了总归前面还有个姑母长公主顶着,有长辈在凡事就用不着她做主,可如今可怎么办,确确实实是她没带上温芍,怎么和阿兄交代? 顾茂柔气得拿起一只釉下彩牡丹杯就往地上掼,那会儿被张时彦哄得以为撒谎是件很简单的事,也没来得及多想,说逃就逃了,可是临了临了,她脑子和浆糊一样,一想到要见阿兄就恨不得躲起来。 那个温芍虽是个低贱的奴婢,但是她肚子里的是阿兄的骨肉,生下来也是正正经经的小主子,她一念之差怎么就犯下这事了呢。 还有齐姑姑,虽然一直照顾的是阿兄,她并不与齐姑姑多亲热,但是那到底是母亲留下来的人,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张时彦说要处理她便由着他去了。 一地碎瓷看得顾茂柔心烦,正要唤人进来收拾干净,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顾茂柔知道是兄长来了竟后退两步,不敢上前去迎。 “阿兄……”她只弱声弱气地叫了他一声。 顾茂柔一向任性嚣张,少有这样低三下四的时候,顾无惑心下更觉不妙。 来不及与她再说些旁的,顾无惑马上问道:“温芍在哪里?” 顾茂柔求助地看了跟在顾无惑身后进来的张时彦,但张时彦哆哆嗦嗦地低下了头。 “阿兄,你先别急,先听我说,”她心一横,只好咬牙道,“温芍她……她已经不在了。” 顾无惑一怔,竟不由反问道:“不在?” 顾茂柔上前去牵住他的胳膊,哽咽了两声:“当晚我们出逃,她当时便动了胎气,然后路上就……血崩而亡了!” 她一口气说完,又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于是自己先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再去小心翼翼打量顾无惑的神色。 下一刻顾茂柔的手臂便被顾无惑重重攫住:“你说什么?” “我说温芍已经死了,母子俱亡,”顾茂柔从没被他这么对待过,也不知自己是吓的还是故意装的,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阿兄你节哀顺变罢。” 顾无惑静静地看着哭泣顾茂柔,仿佛弄不清楚她在哭什么,又在说些什么。 温芍死了?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不好的事,温芍可能会早产,甚至会小产,但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死。 顾无惑乍然回神,心就像裂开了一道口子一般。 为了父亲和妹妹,他几乎不曾回过王府,自去岁回来,收了温芍,也和她有了孩子,那就已经算是他的家了。 及至父亲战死,他心里虽难过,也暗中埋怨过是自己回来才又应了六亲缘薄的谶言,但战场上终究刀剑无情,非人力所能改变,况父亲又是为国而死,于父亲自己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可是如今,连温芍和孩子也死了。 温芍一向身子很好,怎么会受了惊吓就血崩而亡? 顾无惑强行定下心神,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颤抖:“齐姑姑呢?” 温芍一直由齐姑姑照顾,他要听齐姑姑亲口说出温芍的事。 顾茂柔哭道:“齐姑姑也没了,她年纪本来就大了,夜里出来时本就受了凉,然后温芍死了,她大抵是自责便一病不起,这里不比建京,缺医少药的又怎么受得住?所以温芍没了几天后,齐姑姑也……” 顾茂柔说完,用帕子捂住脸,背过身子坐了下来,谎话说多了就是这样,很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破绽。 张时彦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则已经不着痕迹地挪到了顾茂柔身边,假装细声地安慰她,说了几句又觉不妥,再度惊出了一身冷汗,温芍若是不幸死了,顾茂柔只会拍手叫好,哪怕是再加上一个齐姑姑,也远远不到让她为着她们掩面哭泣的程度。 他到底比顾茂柔要多长许多心思,连忙调转话头对顾茂柔说道:“郡主别害怕,生死又非人力所能改变的,想来王爷也不会责怪于你的。” 顾茂柔这才慢慢回过味来,但一连串的谎话说下来,她已经慌乱得不得了了,又恨张时彦出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来,于是便也不管不顾了,凭着自己的性子一脚把张时彦踹到了地上。 张时彦受了顾茂柔一记窝心脚,他素来文弱,当即便眼冒金星,白着一张脸伏在顾茂柔腿边不说话了。 一旁的顾无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夫妇二人,若不是心上的钝痛还在继续,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已然魂魄出窍了。 张时彦不慎瞥了顾无惑一眼,又立即匆匆低下头去,嘴上只向顾茂柔告饶。 顾无惑上前一步,阴影投射在二人身上,低声问道:“她们的尸首呢?” “尸首……”顾茂柔吸了吸鼻子,把腿上的张时彦往旁边稍稍拨了下,“阿兄不知道当时是如何的忙乱,逃命都还来不及,她们的后事自然是没有办的。” 顾无惑仍是问:“尸首在哪里?” 春台花慢 第21节 顾茂柔只好说道:“我让人处理了,若要再问也要等回到建京再说……” 那两人说起来都是横死,齐姑姑是张时彦亲自动的手,当时兵荒马乱的,眼看着义阳王的叛军就要攻进建京了,他杀了齐姑姑之后自然是没有工夫去处理尸首的,如今搞不好还烂在瑞王府里,算算已经过去快一个月,怕是也认不清是谁了。 至于温芍,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多半是留在王府里没出去,之后遇着叛军大抵也是死在瑞王府了。 说谎容易,可是细究起来处处都是补不齐的漏洞,也只盼着顾无惑别问的那么细,最多再去向弘昌长公主询问一番,此事也就可以草草结案了。 顾茂柔说完,掩不住地狠狠地剜了张时彦一眼,却不知尽数落在了顾无惑眼中。 他用剑鞘尾部挑开张时彦,张时彦光看那柄剑便吓得面色铁青,直勾勾地抬头望着顾无惑,双手又死死扒着顾茂柔的裙裾。 “柔柔的事情都是你在管,说,她们的尸首你弄去了哪里?” 张时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什么。 顾无惑心觉有异,然而总归也找到了一线希望,顾茂柔是爱折腾人,说不定是眼下又想出了什么刁钻法子,或是温芍这几日又不小心惹得她不痛快,她变着法儿去捉弄温芍,才故意对他说这样的话。 其他都不要紧,只要人在就好。 顾无惑抓着这根稻草,看张时彦的目光却愈加嫌恶,当即便命人进来带走张时彦,既然顾茂柔口中问不出什么,张时彦这里却可以,他连日奔波劳累,一身的血腥气还没洗净,再加上事涉温芍,早没了当初的闲情逸致好好和张时彦说话。 张时彦做贼心虚,见顾无惑的手下来拉他出去,竟连路都不会走了,只口口声声地叫着郡主。 顾茂柔到底看不下去,也赶上来拉他,仿佛顾无惑要拆散他们夫妇二人一般,但顾无惑只稍稍用手一挡,便拦开了顾茂柔,顾茂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时彦被带出去。 只是张时彦没胆,离了顾茂柔便什么事都不成了,又看见顾茂柔一句话也不向顾无惑求情,细思之后登时吓得肝胆俱裂,才出了正堂的那间门,便已经跪在了地上。 落在眼前这个地步,若是他什么都不肯说,也免不了是要受刑了,张时彦太了解自己了,他是一点苦都受不住的,一定是会把真相吐露出来的。 既然如此,晚说还不如早说,眼前还有顾茂柔在,总好过他一个人担着。 “我说,我说!”张时彦痛哭流涕起来,“王爷饶命,温芍她……我们当时忘了把她带上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连屋内顾茂柔低低的哭泣声也顷刻间停了下来。 “阿兄!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随之而来的便是顾茂柔尖利的嗓音。 她想要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去拉住兄长的手臂,但这一次,顾无惑却狠狠将她甩开,顾茂柔一个踉跄,又连忙跟在了他的身后。 张时彦跪在门边,看见方才还只是剑鞘对着自己的那柄剑,此刻已经寒光一闪,剑尖正对着自己的面门。 “郡主救我!”他失声喊道。 第28章 谶言 寒凉的月色之下,剑身闪着凛凛的光,在北地宽广高阔的天地间,顾无惑曾无数次看到上面沾染了浓稠又滚烫的鲜血。 非他本愿,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若是退一步,身后便是父亲的亡灵与南朔的百姓。 此时那柄结束了无数生命的剑,正指着张时彦,只要半寸便能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轻微的,却致人死地的印迹。 连身后的顾茂柔也不敢擅自上前去,只哀哀地哭道:“阿兄,真的是当时太匆忙了,我们才没有顾得上她的,这些时日我们也很自责,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很害怕……” “你再说一遍,你们把她怎么了。”顾无惑却丝毫都没有理会顾茂柔的话,只冷冷地朝着张时彦说道。 张时彦道:“我们不小心把她落下了。” 他奢望着顾无惑听后能把剑从他面前移开,但很可惜并没有。 顾无惑又问:“那齐姑姑呢?” “齐姑姑她……”冷汗从张时彦的额头上掉落下来,“她……” 有一个齐姑姑在,温芍怎么可能被落下? 他借口说不小心忘记了,便想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可却一眼便被顾无惑给看穿了。 但无论如何,张时彦都不敢说出自己杀了齐姑姑的事实。 “柔柔,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出事实吗?”剑身上的冷光映在顾无惑半张侧脸上,明明是极为俊美无俦的,此刻却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连顾茂柔也不禁想后退几步。 顾茂柔终于崩溃了:“阿兄,这件事情是我不对,但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一念之差就……我们怕齐姑姑向你告密,就对她动了手,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就会那么狠毒,这些时日我想起来便觉得自责,恨不得回到那天把她带走……” 顾无惑执剑的手抖了抖,钝痛霎时自心口蔓延开来。 这就是他疼惜了许多年的亲妹妹,任性蛮横到能把一个怀孕的女子故意扔下,为此还放任张时彦把母亲留下来的人轻易杀死。 而温芍,在她发现自己被丢下的那一刹那,她该有多害怕? 被丢下之后,她又去了哪儿?若是继续留在王府,顾无惑不敢再想下去。 口腔中不知何时起了一股血腥味,顾无惑咽下,又问:“这样恶毒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闻言,张时彦求助般地看向顾茂柔,顾茂柔瑟缩了一下,小声说道:“不是,是他……” 剑尖抵着张时彦,他便是想向顾无惑磕头都做不到了,只厉声喊道:“王爷,求您明鉴,我实在是没有这样的胆子的,我也是为了讨郡主欢心,才……”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了,而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张时彦想要去看,却发现眼珠子也动不了了,而面前的顾无惑和顾茂柔,也一下子比他高了许多。 看着张时彦的人头被砍落在地上,顾茂柔尖叫起来。 “你把他杀了,阿兄你怎么能把他杀了,他是我的夫君,你怎么能把他杀了!” 顾无惑没有理她。 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温芍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死了。 温芍被他们丢在那里,他只要想起来便会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所裹挟。 她在建京没有任何亲人,又怀着身孕,当夜出了王府还能去哪儿? 他定定地想了很多,数次回神却又数次沦陷迷茫下去,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顾茂柔凄厉的哭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终于他对顾茂柔说道:“齐姑姑已经被你们害死了,如果温芍无事就最好,如果她……有事,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出王府一步。” “阿兄我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能为了她……” “正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不然你已经像他一样了,”顾无惑侧身冷冷地看向顾茂柔,用剑指着那个死不瞑目的头颅,“父亲临终前让我照顾好你,我不能食言。可你答应过我的,你怕是已经忘记了。” 在临行前,他曾经找过顾茂柔,让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摒弃前嫌,不要再为难温芍,若可以便照拂温芍一二。 可顾茂柔却在危难之际故意扔下她。 “阿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顾茂柔哀求道。 顾无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红色渐渐充斥了他一向清明澄澈的眼眸。 “顾茂柔,”他似乎是头一次叫妹妹的全名,声音嘶哑,“你有没有想过,那也是我的妻儿?” 他忘却生死,抛去自己的信仰在战场上拼杀,从此一双手上的血污再也无法洗净,为的不过就是家人和百姓,可如今父亲死了,温芍也生死不知,他所做的一切,一半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还能做些什么? 或许他不该回到王府,这样那个六亲缘薄的谶言也不会应验,父亲和温芍都不会死。 是他害死了他们。 可如今他手上已经有了无数条人命,像他这样污秽的人,顾无惑低下头,竟无声地笑了起来,景宁寺也不会再要他了。 身后的顾茂柔还在说什么话,顾无惑已经不想再去听,他把沾了鲜血的剑收回剑鞘中,一步一步离开了这里,然后连夜回了瑞王府。 瑞王府受损严重,如今差不多已与废墟无异,白日里大抵已经有人来清理过,门口倒是干净了许多。 顾无惑下马时踉跄一下,被身后的侍从扶住,他对他们道:“天一亮便去城内挨家挨户搜寻打探,有没有怀胎九月或者已经生产或小产的妇人,城郊附近也不要落下。” 侍从们应下,并不敢多言什么,跟着他一路进了瑞王府。 他先到了净园,大抵因为叛军知道这里是他的居所,所以毁损得格外严重,房屋都有被烧过的痕迹,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只有外院稍微好一些。 顾无惑先找到温芍住的那间,里面黑洞洞的,虽然不像里面那样被火烧得一塌糊涂,但也几乎打砸得不剩什么,只是依稀还可以看出房屋原有的框架。 进到里面,窗下放着的小榻已经塌下去了大半,半面窗子都被火燎着过,熏得墙面又灰又黑。他几乎是一寸一寸慢慢翻找着,等到了最后,顾无惑才可以确定下来,这里没有什么曾经有过生命痕迹的东西,没有干涸的血也没有烂出来的骨肉,只满室的疮痍狼藉。 她不在这里。 黑暗中,顾无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原本是没有心情去细看的,但不知为何,他对这里的东西又是恐惧又是好奇,便不由弯下腰,拿着火折子一照。 地上似乎是一样圆圆的物事,也同样被火燎过,并且已经塌了一半下去,顾无惑伸出手指把它捡起来,入手的刹那便已经辨认了出来,那是一只拨浪鼓。 他曾经在临行前送给温芍的那只。 温芍把它留在了这里,也或者是温芍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王府。 他心下大恸,手指几乎是乏了力一样的发虚,继而拨浪鼓又重新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无惑连忙重新俯下身去,想要再拾起拨浪鼓,然而已经毁损之物又如何再经得起摔落,就在落地是瞬间,一半的鼓面已经摔得粉身碎骨,化为齑粉洒在了地面上,再也拾不起来了。 如此便更看不出来它原本的模样了。 他的手便停留在那里,若非离得极近也发现不了在轻轻颤抖着,而后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指尖上,旋即又从指尖滑到了污糟的鼓面上,与灰黑混作一团,再也辨认不清。 此后顾无惑便在破败的瑞王府寻找了整整十日,几乎要把瑞王府翻过来,齐姑姑的尸首被辨认出来,就在净园和宜芳苑之间的路上,顾无惑让人将她厚葬,逝者已逝,无法再挽回,可温芍却始终没有找到。 这于顾无惑来说是好事。 瑞王府找不到温芍,就说明她活着离开了瑞王府。 可是城中也依旧没有她的踪影。 直到侍从拿来了一块玉佩给顾无惑,顾无惑看了一眼便认出是自己的东西。 这是当铺的东西,因为不是寻常物事,所以当铺掌柜看出来也不敢留,打听过后直接呈了上来。 再查下去便牵扯出一对姓任的老夫妻,顾无惑把他们叫到了跟前问话,那老妇便告诉他,玉佩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送给他们的,当时她受了惊吓即将临盆,他们便收留了她,没想到最后也没熬过来。 顾无惑一面听着,一面死死地拿着那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嵌入指腹中又冷又硬,使得他整只手都发白。 “那么尸首呢,尸首去哪儿了?”他听见自己问道。 老妇道:“这位贵人,那会儿城里是什么情景,哪里还有什么尸首呢!” 顾无惑点了点头,让人给了夫妇俩赏钱,并且将他们送走。 所有人走后,顾无惑还是像原先那样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玉佩出神,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如此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吗? 温芍已死,再也不用找了。 他想起温芍平日的样子,总是很好说话似的,她只是一个奴婢,怕是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吧? 春台花慢 第22节 可是那段时间里,她不知为何却要搬走居住,有点像是与他闹别扭,可是他却没有深究,每每去看她,她也总是已经睡了,说不了几句话,直到最后见的那一面,他也没好好问一问她。 毕竟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他对她不算很差,但也说不上很好。 从前她不会磨墨,他教她磨墨,仿佛还应承过她要教她识字,后来也没再提起过。 他们的一切都太快,快到如今自己想起来,他不知该怎么对待温芍才好。 温芍于他,是他这一辈子都再也逃不开的罪孽。 有随从此时进来向他禀报事项:“义阳王及其党羽已经一网打尽,王爷是否要向圣上上奏该如何处罚?” 顾无惑一手握着玉佩,一手稍稍抬了抬,眼中神采渐渐收敛。 “不必奏呈皇帝,将义阳王与众党羽全部斩首,一个不留。” 第29章 禁廷 暮云乱卷,近处青碧色的天渐渐与远处的墨色连成一片,压在巍峨的宫阙之上,呼啸而过的风从宫墙内每一处罅隙涌动着,吹得人的衣袖烈烈作响。 宝光宫中,温芍静静地伏在秦贵妃的腿边,而她的手中也正伏着一只略显肥硕的花猫,花猫闭着眼,仍由那双素手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极其享受。 忽然宫门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秦贵妃挑了挑眉,而温芍手上不小心一重,那花猫叫了一声,下一刻便蹿到了其他地方去,很快便有宫人去寻,温芍也没再搭理。 来回话的宫人到了跟前,秦贵妃问:“如何了?” 宫人的身子伏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面前这位宠妃的话:“陛下留了殿下用晚膳,夜里陛下还要考校殿下的书读得怎么样,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秦贵妃稍稍动了动身子,使得自己靠得更舒适一些,挥手便让宫人下去了。 四下无人,温芍便小声问秦贵妃:“娘娘这一招是不是太险了,眼下陛下的态度未明,潼儿若贸然进言,未免会犯了陛下的忌讳,那一位……近来可听说安分得很。” “无妨,不过是个猴儿一般的孩子,”秦贵妃美艳面容上划过一丝浅笑,她实在已经不年轻了,却有着这个年纪的妇人独有的风情,谁人都无法与之比较,“他以为他不动,我们就会怕了他?” 温芍悄悄觑了秦贵妃一眼,慢慢沉下心气来。 面前的女子便是她的亲生母亲秦氏,当初秦氏离家实是并没有被拐走不见,而是重新嫁了人,她虽出身乡野之间,却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温家实在算是辱没了她,她自己亦有几分高傲,当即便与父兄一合计,从此便不回温家,假托失踪。 那时北宁与南朔尚在交战之中,不久后温家与秦家所在的州府并入北宁,秦氏便被州府长官进献给了当时还是摄政王的崔仲晖,四年前崔仲晖诛杀天子之后自己登基为帝,作为他最宠爱的女人,秦氏便成了秦贵妃。 也正是那一年,温芍寻到舅舅家中,从而被送回了秦氏身边。 崔仲晖早知心爱的秦贵妃曾嫁人生女,一向并不在意,是以温芍可以出入宫掖无阻,时常陪伴秦贵妃左右。 她刚到这里时还嫩生生的,秦贵妃虽怜惜女儿,但却见不得她这副好欺负的模样,于是更要带在身边教导为人处世。 温芍正把方才秦贵妃说的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几回,力求想个透彻,而秦贵妃已把手搭在了温芍的手背上。 她的十指寇丹浓艳,肌肤又雪白滑嫩得如同豆腐,温芍随了她,也与她一样白,然后却没有秦贵妃的那一份丰腴柔软,还是稍显稚嫩。 秦贵妃慢悠悠道:“我说了几遍,你叫我母亲即可,不用称什么娘娘,你又不是宫里的宫人,你是我的女儿。” 温芍便笑道:“女儿记着,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陛下听见了……” “他听见就听见,”秦贵妃不以为意,“陛下既许了你进入禁廷,便有他的气度,而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自然也要拿出底气来,这宫里面最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如此才不会被人看轻。” 温芍不再说什么,直接点头称是。 秦贵妃又问:“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温芍便起身往殿外走去,斗拱之下,她召来一个宫人,与其说了几句话,片刻之后复又缓步回到殿中。 这夜温芍被秦贵妃留下宿在宝光宫,用了晚膳便与秦贵妃闲聊至深夜未散,迟迟未去偏殿就寝。秦贵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着话,时而打发个小宫人出去探看情况。 及至二更天时,又有宫人来报:“陛下发了火,斥责了殿下。” 秦贵妃神色未见有变,只让人过去接了儿子崔潼往他自己寝殿休息,一会儿之后便又来了一个宫人。 宫人道:“陛下往陈贵嫔宫中去了。” 这陈贵嫔是去岁才来了宫中的,年纪小很有几分娇俏,崔仲晖很喜欢,常常到她宫里去解闷解乏,连秦贵妃这里都少来了。 秦贵妃要年长许多,自然不可能同一个小姑娘去计较什么。 温芍知道秦贵妃心中到底有些不快,便上前温言安慰道:“母亲不用急,一会儿便见分晓了。” 她说着便轻轻去拨动炭盆里的炭火,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北宁比南朔更要严寒许多,还是冬日里的气候,温芍来了之后头两年很不习惯,总是手冷脚冷,浑身都冻得不行,如今倒渐渐好起来了。 烧得通红的上好银丝炭在温芍的翻动下涌出阵阵热浪,室内温煦如春,干燥和暖,浑然不见外边的北风凌厉。 这最后一个报信的宫人走后,秦贵妃便暂时消停了下来,不再频繁遣人出去探听消息,她在崔仲晖身边已经多年,宫中的耕耘也深了,自然是有几个得力的眼线的,一旦有事便会过来通风报信。 温芍等得犯困,便让人又把白日里那只花猫抱过来,拢在怀里逗它玩,花猫本来也已经睡熟了,却被主人逗醒,喵喵地叫着发泄着自己的怒火,张了一口尖利的小牙,却并不伤人,反而依旧黏着温芍。 宫人又去续了一回香饼,这时才有人匆匆过来:“贵妃娘娘,陛下过来了!” 秦贵妃眉目舒展,却并不动弹,仍然靠坐在榻上,温芍却问:“那陈贵嫔呢?” “陈贵嫔不知为何受了陛下的申饬,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温芍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走到秦贵妃面前说道:“母亲,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这事你做得很不错,也没白费我平日里对你花费的心思,”秦贵妃一拢头发,乌墨般如瀑的长发便垂到了一侧,妩媚动人,“这陈氏是崔河那个小崽子的人,留在宫里早晚是个威胁,一定要尽早拔除,哼。” “也不算我们设计害她,这是她自作聪明。”温芍笑道。 崔仲晖如今常宿陈贵嫔宫中,今日又见过崔潼,发了好一通怒火,自然更不会来找秦贵妃,虽然宫中还有其他嫔妃,但终究都不成气候,所以今夜他便多半还会去陈贵嫔那里。 陈贵嫔的身后也有人,只是她根基尚浅,崔河自己也是才长大的孩子,于是陈贵嫔身边自然是有一些疏漏的。 平日里这些疏漏不显,等到了要用的时候,自然是打得他们防不胜防,措手不及。 崔潼今日惹了崔仲晖生气,陈贵嫔那里不可能不知道,这于她或者说他背后的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自己未动,对方便出了错,接下来想走的路便会平稳许多。 然而温芍却让陈贵嫔身边服侍的人,故意劝她提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理由是一旦崔潼出了错漏,崔仲晖十有八九是要往这边宫里来的,崔仲晖怒火中见了灯下美人,自然更加受用,陈贵嫔再多加安抚勾引,更得圣心。 这看起来是挑不出一丝不对的,陈贵嫔当然听从了宫人的建议,晚膳后便悉心装扮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等候着崔仲晖。 崔仲晖深夜才至,一眼便看见了妆容服饰完整妥帖的陈贵嫔,美是真的美,但随即便起了疑心。 已经那么晚了,六宫妃嫔早该已经安歇了,而陈贵嫔年轻又贪觉,平时也是懒洋洋的,怎么今日却偏偏盛装打扮了起来。 她是在等自己。 她猜出了今日自己可能会斥责崔潼,甚至在宫中也有耳目,知道之后便会来找她,于是早早地打扮起来,在殿中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那么她对于崔潼受斥这件事,又是什么态度? 崔仲晖很清楚陈贵嫔是崔河的人。 他们都在等着自己骂崔潼,然后借机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他们有备而来。 偏偏陈贵嫔并未看出崔仲晖的心思,还上前来笑问道:“陛下看我今日美不美?” 陈贵嫔没等到崔仲晖的回答,崔仲晖坚硬又长了粗粝茧子的手掌已经打在了她柔嫩年轻的脸庞上,他下手一点也不重,不过蜻蜓点水一般,但却足以令陈贵嫔心神俱裂。 “陛下……”她立刻跪下,双手哆嗦着扯着崔仲晖的衣袖。 “朕斥责了朕的儿子,你便如此高兴?”崔仲晖把她的手拂开,“拖下去,以后都别出来了。” 冷风从洞开的殿门外倒灌进来,崔仲晖是行伍出身的人,早年南征北战诸多杀伐,可如今上了年纪,被这冷风一吹竟也头疼欲裂起来,他思忖片刻,便下令要往宝光宫去了。 宝光宫内温暖如春,温芍早回了偏殿中睡觉去了,只剩秦贵妃穿了一件单衣,外头披一件外衫,坐在榻上等着他,见崔仲晖上前,她微微垂了头迎上前来,亲手为他解下身上狐裘递给一旁的宫人。 此时秦贵妃的眼中透露出几分愁绪,但是她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夜深了,陛下赶紧进去歇了吧,妾来服侍陛下。” 她的手是热热的,触碰到崔仲晖才从外边儿回来,还略带寒意的身体,崔仲晖顿觉舒适妥帖。 秦氏陪伴他多年,为他生儿育女,一向又温柔贤淑,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即便岁月不再,自己也该爱重她才是。 于是便执起秦贵妃的手,两人一同往内殿中去了。 第30章 崔河 温芍第二日一早便向秦贵妃辞了行,往宫外去了。 她是常常行走出入在宫掖之中的,少的时候隔三两日进一回宫,多时一日都会进出几次,所以并不稀奇,但饶是如此,秦贵妃还是仍旧赐下许多东西给她。 快要出宫门时,温芍所乘的车驾停了下来,温芍还想着回府去睡回笼觉,便立即问道:“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个爽朗恣意的少年声音:“姐姐是我。” 温芍笑着去掀帘子,果然看见崔河骑着马在外面,也笑着看着她。 “姐姐急着出宫做什么,宫里不好玩吗?”崔河嬉皮笑脸地问她。 温芍道:“宫里有什么好,我又不是宫里的人,我只是个民女,自然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秦贵妃和前头夫君所生的女儿,甚至朝臣们也一清二楚,但崔仲晖容得下她,很是优待宽宥她,只是秦贵妃向他求过几次,想要为自己的女儿求一个县主的封号名分,崔仲晖听了却一直没有下文。 崔河闻言便道:“今日天气那么好,不如姐姐随我去我府上玩玩,我府上可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崔河比崔潼大三岁,如今刚满十六,已经在外面开府建牙,他是崔仲晖的嫡妻所出,虽亲娘早就不在了,但身份到底不一样,崔仲晖也很疼爱这个幼年丧母的嫡子。 如今崔河与秦贵妃崔潼一党已渐成水火之势,只是崔仲晖正值壮年,所以两边才都暂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然而暗流涌动是少不了的,眼下甚至又有把浪头掀上来的趋势。 四年前,北宁在与南朔一役中并没有讨到好处,崔仲晖那时才刚登基,想借此战立威,没想到只逼死了顾昂,并未能如同崔仲晖所设想的那般速战速决,之后战事陷入胶着,崔仲晖也被朝堂之事所掣肘,只能退兵防守,而本来视为囊中之物的那几片城池,最终也没能从南朔嘴里啃下。 这几年来,崔仲晖却仍对那些地方念念不忘,他看中的东西便不会轻易放手。 眼下虽才只是初春,但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是快的,怕是眨眼便要到雨季,北方少雨,可那块地方是北宁与南朔交界的地方,雨水并不算很少,也有许多河道自北宁境内延伸进去到下游。 崔仲晖四年前铩羽而归,他如今又换了想法,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对方吃个哑巴亏,一切便都要从雨水二字上做文章。 崔河等便谏言,等到了雨季,便可蓄水冲击下游,南朔也无法应对,到时那块地便没用了,即便南朔坚持要守住那些地盘,境内百姓也都成了流民,土地荒废,若每年都来一次,不信南朔不吐出这块卡了脖子的骨头,总之南朔是一点好都讨不到的。 而秦贵妃等则不这么想,秦贵妃的家乡与那个地方极近,她首先便不忍看见那些百姓受灾受苦,再加上也不想让崔河揽了这么大的功劳,于是便极力阻止。 昨日崔仲晖召见崔潼,崔潼便是向崔仲晖提议,只利用水淹一事威胁逼迫南朔自动让出那块地盘,不要伤人性命,一切都可徐徐图之。 如此便稍显了仁弱一些,南朔未必就肯卖这个账,到时南朔不肯反来讥嘲,伤的也是崔仲晖的脸面。 是以昨夜崔仲晖才对崔潼动了怒,然而动怒归动怒,崔仲晖却也并没有直接否定崔潼的计策,并且昨夜最后是歇在秦贵妃那里的。 温芍此刻含着笑望着崔河,道:“殿下的府邸岂是我去得起的呢,我没见过世面,怕脏了殿下的地方。” 春台花慢 第23节 她是秦贵妃的亲生女儿,一切都仰仗着贵妃母亲,自然是与崔河对立的。 然而两人的关系却又还好,见了面总是笑嘻嘻地说话,仿佛很熟悉似的。 其实温芍和崔河相识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那会儿两边还没开始剑拔弩张,崔河听说秦贵妃在宫外的女儿来了,便常常跑过来看她,温芍那会儿还很害臊,好在对方还小,她便抓了果子塞给他吃,让他不要总是盯着自己看了。 后来么,事情就变了,崔河不再来秦贵妃这里了,但对温芍还是从前那样的态度,温芍也不能自己就先翻了脸。 见她无情地拒绝了他,崔河有些失落,道:“姐姐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现在都不和我亲近了。” 温芍心说,我昨夜刚刚除了你的陈贵嫔,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要亲近就亲近吧。 当然,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崔河是皇子,她犯不着去激怒他。 温芍笑了笑,重新回到马车里去坐着,把花猫抱到膝上,自己闭上眼睛小憩。 马车又动了起来。 很快外面便渐渐开始有喧嚣声,是已经出了宫了,又没过一会儿,马车再度停了下来。 温芍知道这是到了家了。 她的府邸是崔仲晖和秦贵妃一起赏赐下来的,也是旧时王公贵族的住所,离着宫掖极近,极方便她入宫去见秦贵妃,当日她入住之前曾修缮过一次,如今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好不华丽。 手上的花猫先她一步从马车上跳下来,温芍不紧不慢地唤了它一声,没唤回来也并不着急,已到了家门口,四周都是温府家人,这只猫又过惯了富贵日子,断不会叫它跑了的。 婢子扶着温芍下马车,温芍一抬头,便又看见那张笑脸,崔河正对着她,骑在马上看着她笑,花猫绕着他的马蹄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尾巴翘得高高的,很是趾高气扬。 温芍抿了抿嘴,嗔道:“怎么跟我回来了?” 崔河从马上跳下来,俯身抱起那只花猫,逗了几下抱在怀里,道:“这猫还是我送你的呢,我来看看都不成吗?” 这花猫确实是崔河送给温芍的,那也是旧时的事了,宫里不知是谁的猫下了崽子,崔河贪玩便去讨要了一只过来,玩了几日觉得自己养不住,便索性抱给了温芍,温芍也就这么把猫养下了。 闻言,温芍没有说什么,既没有盛情邀请他入府,也没有将他往外面赶,自己往府里进去,后头跟着崔河。 一路到了堂前室内,崔河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温芍自己进去更换家常便服,等她换完衣裳重新匀粉梳妆出来,见崔河还是没走,靠在那里手上正拿着东西吃。 温芍有些无奈,坐到榻上,一本正经道:“殿下,我这里空荡荡的,有什么好玩的呢?你还是往别处去找乐子罢。” 崔河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起身走到温芍身边来,笑嘻嘻的:“就因为你这里只你一个人,我才想来陪陪你。” 说着,竟躺到了温芍边上去。 温芍自然别扭,轻轻拍了他一下,然而崔河纹丝不动,她也就罢了,左不过大家都是虚与委蛇,又当得什么真呢? “我耳朵有些痒了。”崔河道。 温芍便拔出头上的簪子,用挖耳那一侧轻轻给他弄耳朵。 从前她也给他弄过这个,不过那个时候崔河还小一点,只有现在的崔潼那么点大,根本不用避讳什么。 她的手势很轻柔,崔河受用,闭上双眼哼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调,调不成调,听起来有几分可笑,又有几分可爱。 温芍垂下脖颈,目光落在了他身躯上,崔河正侧着身子,面朝着外面躺着,虽然才十六岁,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模样了,宽肩窄腰,强健精壮,往外一站便不知能勾去多少少女的芳心。 听说他府上早已有了几个妾侍,所以温芍更不将他当做小孩子看待。 “姐姐,你近来仿佛不爱理我了。”崔河的歌声渐渐停下来,忽然问道。 温芍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婢子手上捧着干净的细绢布,她掏两下便往细绢布上擦干净,其实崔河的耳朵里面很干净,她也晓得平日里崔河并不缺女人为他做这事,他此时不过是来闹她的。 温芍回答道:“我哪里不理你了?” “你进宫只去贵妃那里,不来找我,今日你也不肯来我府上玩,方才我要进来,你也是不高兴的。”崔河的话语有几分小孩子气,但温芍心里门儿清,他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我进宫原本也只去贵妃宫里,”温芍悠悠道,“你是皇子,可我却是贵妃前头生的孩子,陛下肯容得下我是陛下心胸宽阔,可我自己却不能不知分寸,况且我是个寡妇,还青春年少的,在宫里进进出出的,也要知道避讳,怎么好往你的跟前凑呢,让人看见了……” 崔河言语间轻佻,温芍便也不与他拘着,反而也似有若无地挑逗几句。 若是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做出让崔河枕在她身边,为他掏耳,又去逗弄他的事的,这比让她死了还要难受,然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秦贵妃的心思肯花在大女儿身上,几乎是手把手地教着带着,她若再木头似的,那便是辜负了秦贵妃了。 做几个动作,说几句话,并不会怎么样,如今温芍清楚地懂得这个道理。 崔河轻笑起来,他反手抓住她给他掏耳的手,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温芍,道:“换一只耳朵。” 温芍挑了挑柳眉,依他的话照做。 崔河这回没有再闭上眼睛,他睁着眼看她,看她素白纤细的手在自己脸边慢慢动着,看她莹润白皙的脸庞,如云的鬓发,她手上很轻,他耳朵里面仿佛有羽毛在撩拨一般,使得他的心也一颤一颤的。 比起崔河第一次见到温芍,她又美丽了许多,虽然那会儿崔河自己还是个孩子,但也能看出来温芍作为女子的稚嫩,像是刚抽出来的嫩芽,即便鲜嫩可是吃得几口便没了什么滋味,但如今她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鲜妍明媚得仿佛挂在枝头的果子,摘下来咬一口便是满嘴的汁水。 崔河咽了一口唾液,他的目光愈发炙热,然而心中却也在不断盘算着什么。 温芍自然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脸上不自觉便飞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粉,她自己并未在意,只是挑破崔河:“你看我做什么?” 崔河咧嘴,露出大白牙:“姐姐,我娶你好不好?” 第31章 面具 温芍差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旋即便镇定下来,继续为他弄着原本就已经很干净的耳朵。 在宫中陪伴秦贵妃久了,浸淫着便也看懂了许多事,这些话并不能当得真的。 “好啊,那你娶我。”温芍浅浅笑起来,回应他,“那我可是要做你的正妃的,别说你自己都不情愿,陛下头一个就不答应。” 崔河也笑起来,大抵真的只是几句玩笑话,他开得起,她也开得起,大家在一起说话便很有趣。 他又道:“如果真的娶你呢?” 温芍心下泛上厌恶,这个崔河不知是异想天开还是故意要来坑她,眼看着他和崔潼秦贵妃是不死不休了,她作为秦贵妃的亲女儿,若是嫁给他,母亲败了她倒霉,也就是个被崔河弄死的命,崔河败了她作为他的妻妾也是要陪着他完蛋的,就算被捞出来也大抵要受许多冷眼。 反正她是绝不可能嫁给他的。 她道:“你娶不了我的。” “为什么?” “我夫君临死之前,我们曾约定了要缘定三生,让他在地底下等着我,而我也不许另嫁,若我改嫁了你,来日到了地底下我怎么有颜面再见他?”温芍随口瞎编道,面上尚且看不出什么,但是握着簪子的手指已经渐渐开始发白。 如今她总算也学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了,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也只有自己才清楚。 “一个死鬼,怕他做甚?”崔河自是年轻气盛,此话也带了几分真意,轻嗤一声说道,“你嫁给我,自然有我来护住你,到了地下他若敢为难你,我便与他拼命,那么年轻就一命呜呼,可见是个孱弱的。” 温芍闻言,连耳朵都不给他掏了,停下来也不说话了。 崔河却偏偏一下用手勾住她的手指,继续说道:“我与姐姐说点真心话,贵妃与我是再好不了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不算什么,但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姐姐,姐姐又不是宫里的人,何苦掺和进我们的事情里面呢?我还是想像以前那样同姐姐要好,姐姐以前那样温婉的人,才三四年而已就被贵妃教坏了,我不忍心。” 温芍脸上原本就浅淡的笑意彻底被收敛进去,她已经心若擂鼓,一口银牙早就咬的紧紧的,只是不能被崔河看出来。 你势弱他就势强,即便撑不住也要撑下去,否则被别人看出来你怕了怯了,别人才不会因此怜惜你让着你,只会变本加厉。 这些都是秦贵妃教过她的。 要是让崔河发现她和他身边的宫人婢子也没什么不同,他反而更要纠缠上来。 温芍更清楚自己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是秦贵妃,是她的亲弟弟崔潼。 只要来日崔潼登了大位,她的一切才算是稳固,更不必信男人的这些花言巧语。 从前仰仗着男人鼻息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再也不想随随便便就被人丢下了。 温芍将崔河一推:“耳朵掏好了。”然后自己重新挪了个地方坐了。 崔河这回没有靠过来。 “姐姐听我一句,秦贵妃和潼儿这局输定了,南朔绝不可能让步,乖乖把地盘拱手让人的。”他说道。 温芍干笑了一声:“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数。” “南朔若是轻易就割让,虽说是为了百姓好,可是谁会信?百姓只看见自己被南朔送给了北宁,这么做必定是要被痛骂的,谁肯担这个骂名?”崔河仍旧抓着她的手指,“我已经稳操胜券,这地既然不能轻易取得,那么便不能让对方讨到好,大水多冲几次,他们便不行了。” 温芍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想过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民心不归附北宁,那么要来也无用。”崔河眉目凌厉起来,“秦贵妃好一副菩萨心肠,嘴上说着不忍百姓受苦,可有几分是为了反对我,她自己心里清楚。” 温芍忽然失去了与这个少年虚与委蛇的兴趣。 她道:“我困了,要去睡觉了。” 崔河道:“姐姐死心吧,告诉贵妃去,让她也死心吧,你们想得好,可是南朔根本不会有人搭理你们的。” 温芍垂眸道:“谁说不会搭理的?” “那我就等着看了。”崔河冷笑。 未等仆婢来引路带他出去,崔河便已经转身迈步离去。 温芍揉了揉额角,让所有人都退下去,然后背过身躺下抱住了榻上的狐皮褥子,一个人待在室内,心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周遭无人,安静得久了,才使得她觉得自己尚且还算是安全的。 对于崔河这个人,她谈不上讨厌,但不是不害怕,可她从不敢表露出来,也不敢和任何人说,甚至不止是崔河,或许还有其他的人或事都是这样,只是她自己渐渐麻木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撇开一开始见到母亲的喜悦,等待她的便是陌生与荒芜,她也曾好几晚都不得安眠。 温芍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与母亲久别重逢后的第一面,饶是她已经悉心打扮过自己,可当她抱着满满走到秦贵妃面前时,座上的美妇人容华璀璨,而她更像一个粗鄙的村妇。 从前顾茂柔他们总是笑她浅薄无知,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可当见到秦贵妃的那一刻,温芍自惭形秽。 她也忘不了秦贵妃审视她之后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后来秦贵妃一句一句问,她一句一句答,直到全都问完说完了,她又犯了怯,说道:“我只是想来找母亲,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不是为了攀附什么……” 说到这里她就无法再说下去了,秦贵妃看着她笑起来,这笑此后常常被温芍想起,是介于怜爱与冷笑之间的一种笑,迄今为止她也不明白母亲那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不断在心里揣摩着。 “真是个傻孩子,被人欺负了就自己跑了,白白便宜了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要我说留在那里折腾折腾他们才好。”秦贵妃那时道,“罢了,留下来罢,到我身边,你来了我不会赶你,往后就留在我这里,我会好好教养你,这总是我做母亲的过失,不过以后,你也要听我的话,这样才能让你今后过得好。” 温芍就这样留了下来,如此春夏秋冬轮转了四次,一眨眼便到了今日。 对于母亲,她是有感激的,但感激中亦有惧意,从第一面起,她就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秦贵妃那样的人,便只能为自己细心描绘出了一张秦贵妃或许会满意的面具戴上,一笔一画皆是秦贵妃所喜,让秦贵妃、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再认得她原本的模样。 午夜梦回时,她便会更加恐惧,害怕哪一天这张面具会和她的皮肉粘连在一起,想要再扒下来便是血肉模糊。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走,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已经离开过了一次,她离开了南朔离开了瑞王府,这第二次便是要离开北宁离开母亲,逃避得了第一次,难道第二次还要再继续逃避吗? 若眼下的境况不喜欢便要离开,那这世间恐怕很难会有安身之所,至少在母亲的身边,她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人会来欺负她。 再走一次,未必更好。 她只有继续下去。 温芍用狐皮褥子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春台花慢 第24节 *** 顾无惑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任何署名,不知从何而来,只是有一日时他的随从拿过来给他,顾无惑本是随手放在一边的,但反而是封面上未有一言,他心下有些奇怪,便索性打开来看。 信纸脆薄,他拿到手上便立刻知道是北边而来,信上的字迹也很陌生,顾无惑从来没见过身边有谁的字这样的,只能看出写信的仿佛是一个女子,字迹隽秀,玲珑舒展。 附着信件而来的还有一块玉佩,顾无惑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见过的,便拿过一边放着,或许是什么凭证,然而他的记性决计不可能有这么差,只是这玉佩也无端端让他想起四年前从那对老夫妻手里拿到的那块,瞧见了心里便不是滋味。 这封信也不长,连一页也未写到,信中也同样没有透露关于写信人的只言片语。 但顾无惑拆了信之后,便从下午看到了夜里掌灯,一直没有放下这封信。 信中所言,是让他近日去北宁一趟,这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北宁近来的动作顾无惑不是不知道,但他本打算先按兵不动,看看北宁究竟想要做什么,再行商定下一步,他绝不可能在局势未明的时候就前往北宁,两国相交也自有各自的使者。 又言,北宁会趁着汛期在上游积蓄河水冲击下游,让下游的百姓流离失所,土地也再无可用之处,对此顾无惑更不是毫无察觉,只是此举也会让北宁失了民心,若借此吃下这块地盘,很可能会弊大于利,况且南朔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百姓和土地被北宁侵害。 虽然这些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乍然听闻,然而寄信的人短短几句便说得格外清晰,一看便知是局中之人,实在是让顾无惑诧异。 既是局中之人,又为何要向他来通风报信。 而最令顾无惑心神恍惚的便是寄信人最后所写的一句话。 若君赴约而至,故人便可相见。 他在北宁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故人,顾无惑又回忆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人,也没有收获。 会是谁呢? 还有那块玉佩,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旧物? 顾无惑拿着信反反复复地看,其实在最早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忽然冒出来一个人,但他没有敢去想,甚至不敢想到那个人的名字,便极力地压下去,及至慢慢地头开始痛。 这才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 他想放下信纸并且烧掉,他收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多熟时候这种来历不明的信他不会拆,连幕僚那里都不会送过去浪费时间,偶尔拆开看看若是无稽之言便烧了扔了,但在所有送给他的信件里,从没有人不署名的。 且再是无稽之言,也从没有人会出如此惊诧之语。 顾无惑便又去看装着信送过来的信封,试图从信封上找到被他遗漏的只言片语,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墙上的影子一晃,幽暗的内室中便有了一丝光亮。 有人举着已经点燃的烛台款款走了过来,并且轻轻唤了他一声:“王爷。” 顾无惑纷杂的思绪被打断,此时的来人显然是能叫他稍稍歇一口气的,然而他却并未感觉到轻松,猛然被拉回来,才觉额角也疼得厉害。 珠雨把烛台放到桌案上,又道:“王爷,这么暗了都不叫奴婢来点灯,仔细眼睛疼。” 顾无惑抬眼看了看她,很快便又垂下眼帘,目光重新放回到面前的信封和信笺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将他黏住了。 珠雨又问:“麦冬已经来问了,王爷要传饭吗?” 顾无惑抬抬手,是让她下去的意思。 珠雨很听话,也很有眼力见,见状立刻便退了下去。 那年建京出事,珠雨本是跟着温芍的,但那时她被指派去了别的地方,没有和齐姑姑一样遇害,后面便跟着麦冬芷荷她们一起走了,竟逃过一劫。 听闻温芍的死讯之后,珠雨哭得肝肠寸断,几欲陪着她的温姐姐也一同赴死,所幸被人救了回来,后来便还是在顾无惑这里当差,跟着学做事,她年纪是最小的,学起东西来也不慢,又不偷奸耍滑,渐渐地倒得用起来。 珠雨走后,被这一打岔,顾无惑心里面便更加烦躁起来,坐着思忖了一阵,才想起要把送信的那个随从叫过来问话。 随从自然也说不出信到底是哪里来的,只知道是有人送到门房那里,再由他收了分门别类再拿到顾无惑面前,也正是因为上头什么东西都没写,才被他特意挑了出来,否则便与那些日常要烧毁的信件没有什么不同。 顾无惑又多叫了几个随从,甚至幕僚们过来认字,只可惜一个两个都说不认识纸上的字迹。 其中有一个幕僚忽然问:“王爷难道真的要去北宁?” 顾无惑背过身子对着他们,他一向是不声不响的,然而今日他的薄唇却忽然动了一下,只是最后却也没说什么话,这一切都不曾被背后的众人看见,只当他是一贯的那样不说话。 北宁。 顾无惑的眸色在灯火下明灭难辨,自那幕僚提起之后,北宁这两个字便在他心中舌尖不断萦绕。 若信中所说是真的,那么北宁这一次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四年前在建京忽然内乱的情况下都没讨到好,如今竟想用这样阴损的法子。 崔仲晖也是个枭雄,篡位之后这几年北宁更是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日益强大,仅仅是为了四年前的那一口恶气,顾无惑其实不太相信崔仲晖会这么做。 要不要去北宁看看? 顾无惑被自己忽然冒出来的想法也惊得心里多跳了几下。 后面的幕僚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顾无惑有些后悔把他们叫过来了。 叫他们过来干什么呢?认字。 那封信到底会是谁写的? 他有时真的觉得自己荒唐,温芍怎么可能还活着,甚至在北宁等他相见。 第32章 玉佩 然而无论如何,短短几日之后,顾无惑便决定了要往北宁去一趟。 自四年前建京兵变内乱之后,顾无惑并没有再出让自己手中的兵权,父亲便是因此拖累而死,建京也是因此而乱,他不想再把权力拱手让人,皇帝无能无德,他没事做正好帮帮他。 也正因如此,即便顾无惑本身也是皇室宗亲,但还是有许多人开始惧怕他,害怕他杀了皇帝直接篡位,朝堂上对于他的攻讦从未停止,顾无惑却并不怎么在乎,他手上掌握着南朔几乎所有的兵力。 这样的局势,他说要去北宁,那是极其不明智的。 这一走,即便南朔能在他的提前安排之下安然无恙,可是北宁呢?无异于自投罗网。 顾无惑看着底下人的吵,一言不发,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说他要去北宁一趟。 他这边的臣僚们便没有丝毫办法,只能配合他开始排布朝局,尽力使他离开的影响降到最低。 从收到那封信开始,那封信便如鬼魅一般一直扰着他,顾无惑实在无法烧了它一了百了,他怕错过了什么事。 而按照信上所说,这次南朔靠近北宁一带的百姓的处境非常危险,若不提前知晓他尚且可以先行等待,但如今已经知道了,他便不能置他们的安危于不顾,他也要亲自去看看,崔仲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顾无惑也不打算此行暗中进行,既然决定要去了,遮遮掩掩的反而危险,或许还会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恰好时近崔仲晖生辰,于是他命人向崔仲晖奉上贺表,以自己臣子的身份,特意前往北宁为他送上贺礼,以示两国交好。 临行前一日的深夜,顾无惑一直没有从书房里回去休息。 他坐在案前,透过窗外婆娑的竹影望去,如今的瑞王府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地方,新的府邸愈发阔气,可也更冷清了。 父亲死了,温芍死了,张时彦被他杀了,于是这里便只剩下了他和顾茂柔,顾茂柔也被他关起来不许出来。 即便已经快要春日,这里到处都渗着寒气,一直逼入骨髓。 桌案上还是放着那封没头没尾的信,已经被他重新装好了,又用镇纸压得平平的。 顾无惑不由地又用手指去摩挲信封的边沿。 他觉得他真的是疯了。 若君赴约而至,故人便可相见。 在看到这句话的一刹那,思念便如同洪水涌出,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温芍。 其实他常常想她。 看关于她的一切都仿佛在幻境里,他可以看见她没有死,正带着孩子在净园里面等着他。 就像做梦一样,一直要到最后他才会慢慢醒过来,然后才察觉到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 他这病怕是更重了。 这薄薄的一张纸,竟也能让他以为是温芍在等他。 只不过是北宁故弄玄虚的手段罢了。 门外传来两声轻响,然后便是珠雨的声音:“王爷,芷荷姐姐让小厨房做了牛乳圆子汤,王爷用一些便歇了吧。” 珠雨端着托盘走到顾无惑身边,把牛乳圆子汤放下,然而顾无惑却并没有打算用的意思。 他还是不怎么贪这些嘴,该吃的时候就吃,然后便不吃了,不用加什么餐,这些话当初他和温芍说过,温芍记着了,如今他却再也没有心情再对其他人说了,爱送便送吧。 珠雨也习惯了他这样,麦冬芷荷几个便是因此才不愿跑这个活计,不能让主子饿着,但送过来了主子又不吃,也不知道该不该劝,于是只有珠雨揽下了。 她乖巧,懂事,安分,很有温芍以前在的时候的样子,甚至比温芍更伶俐。 对于顾无惑连手指都不肯抬,她便道:“这会儿吃着冷热最好。” 顾无惑还是不动。 她看见他的目光始终在那封信上。 这些日子的事珠雨自然也知道,顾无惑明日便要动身去北宁了,这她拦不了,只是一切仿佛都是这封信上来的,从她那日进来,顾无惑便一直在注意这封信。 珠雨没同麦冬他们说这事,她只是自己有些不安。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顾无惑到底收到了什么非要走这一遭不可? 珠雨咬了咬牙,道:“王爷去北宁没有人伺候,把奴婢带上吧,总要有个人照顾王爷的起居的。” “不用。”顾无惑想也不想立刻否决。 珠雨脸上也没有失落,这个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心里有无端端担心的事,她不敢让人看出来。 珠雨又道:“那奴婢把牛乳圆子汤撤下去?” 这回顾无惑点了头。 珠雨的手伸过去拿碗,不免又看见那封信,也不知怎么的,她的手便一抖,牛乳一下子倾泄出来。 然而汤汁还未溅到桌面上,顾无惑已经拿起了那封信。 其实桌案大,就算牛乳整碗倒出来了,也未必会弄脏信件。 珠雨知道自己差点闯祸,慌慌张张就要跪下,然后顾无惑已经一面让她离开,一面拿着信往里间走去了。 *** 半月之后,顾无惑抵达北宁的都城云始,他此行乃是光明正大,甫一入城便有官员相迎,将他郑重迎入城去。 云始比建京要更宽广一些,主街从主城门一路通至皇城,一眼根本不可能看到尽头,街市上也路人如织,纷杂热闹。 北宁对于顾无惑的下榻之处自然也是费尽了心思,将他引到一处豪阔的宅院之中,里面已经备齐了奴仆婢子,歌姬乐伎,几乎无一不全。 春台花慢 第25节 顾无惑略歇了一会儿,他其实有心再出去云始城中看看,然而如今他的一举一动尽数都在北宁的视线之中,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 这时他贴身的侍卫程寂过来,又将一样东西交到顾无惑手上。 顾无惑一看,长久旅途所带来的疲惫一下子便烟消云散,只剩下惊诧。 又是一块玉佩。 他实在也不认识这块玉佩,自小到大,这样的东西他自然是不会少的,佩戴过许多,也见过无数人戴过,又不是什么特殊的贴身物事,他不可能将这样的东西记得这样清楚。 但他直觉这样东西仿佛就是他自己的。 就如同那天附着信件而来的那块玉佩,他看着就是有几分眼熟,好像确实是旧时之物。 程寂见他拿着玉佩久久没有说话,便问道:“可要属下去追查?” “不必。”顾无惑极力压下久久不能平息的心绪,道,“眼下是在北宁,不宜我们主动,既然引了我们前来,总不可能就是送几块玉佩那么简单。” 程寂是顾无惑当初从军中提拔到自己身边的,身手了得,为人有很机敏心细,他想了想便道:“王爷,这事看来非常不简单,属下还是觉得你这次太过于冒险,另指派别人过来北宁探查情况便可,何苦要陷自己于险境之中?” 顾无惑道:“有人想尽办法要把我引来,我怎能不来看看?” 崔仲晖不是莽夫,若顾无惑真的在北宁出事,凭着顾无惑手上的那些兵马,此事必不可能善了,到时情形将不受控制,对北宁来说弊大于利,崔仲晖应该很清楚北宁和南朔实力相当,他不可能伤到南朔的根本,这回更多的是想出一出四年前的恶气。 这也是顾无惑愿意前来的原因之一,他认为尚有可转圜的余地,两国相争最后受伤害的便是那些无辜的百姓,自然是能维持现状便最好。 至于那个寄信的人,他绝不会是崔仲晖派过来的,他的目的没有在信中表露得很明显,但顾无惑隐隐已经有些猜到。 他也不想看见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 顾无惑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便前往云始皇城,崔仲晖今日在此设宴,接待顾无惑以及接受他送来的贺礼。 贺礼自然是个很好的幌子,两边的心思都另在他处。 北宁的皇城与建京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结构都是类似的,规格谁也不会输给谁,只是云始的天要更高些,而皇城要更肃穆一些,宫人奴婢又是截然不同的打扮,不如建京那么飘逸多彩。 顾无惑无心去更改宫中的风貌与规矩,自然对此不感什么兴趣,看过也就看过了。 宫宴在申时末开始,顾无惑申时二刻便被引到了席上入座,赴宴的官员早一刻便已到达,而崔仲晖则是还没到,因顾无惑在南朔的身份是臣子,这回来北宁也是以臣子的名义,所以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 快要到申时的时候,一位十五六的挺拔少年也被引入殿中,顾无惑只看他的穿着打扮和举止,便一眼看出他应该就是崔仲晖的嫡子崔河,果真接下来崔河便被宫人引到了皇子的坐席中,座次在最前,似乎因着他出身与其他人不同,他来得要格外晚一些,一坐下便探出身子过去捏了一下隔壁另一位皇子的脸颊,比崔河略小两三岁的样子,崔河是笑嘻嘻的,可那个被他捏脸的皇子却有些不高兴,小声地对崔河说了一句什么,顾无惑也辨出来,这个应该就是崔仲晖最喜爱的次子崔潼。 崔潼年纪虽小,可却凭借着母亲秦贵妃,与崔河已有相争之势,眼下看着兄弟两个表面上还好,崔潼竟比崔河还要稳重一些,这崔河看起来有些混不吝。 崔仲晖是过了申时才来的,他对顾无惑的态度尚算恭敬,寒暄几句之后便开了宴。 崔仲晖不是真心来受顾无惑的贺表和贺礼的,而顾无惑也是真心千里迢迢来给崔仲晖祝寿的。 顾无惑本就话不多,客套完之后便默默地坐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喝着酒,偶尔吃几口菜,只是不多,也很少抬起头,然而却并没有无视殿内的情况。 既然冒险来了这一趟,他也不能白白放过这次机会。 这崔仲晖总归是卧于北方的一头猛虎,相安无事则最好,否则于南朔是极为不利的。 宫人来问顾无惑倒酒,顾无惑自己便从宫人手上拿过酒壶,眼角余光瞥到上首的崔仲晖处,只见他身边坐着一位美妇,明明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纪,然而风韵却更胜年轻女子,白皙丰润,骨肉匀称,仿佛一朵开到正盛的牡丹花。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极得崔仲晖宠爱的秦贵妃。 崔仲晖的原配早年间便已去世,他登基之后也一直未曾立后,只是后宫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秦贵妃一手而定,不是皇后胜似皇后,崔仲晖也极喜爱秦贵妃所出的第二子,与崔河这个嫡子并没有什么区别,秦贵妃又另外还有幼子幼女,也是同样得崔仲晖的喜欢。 崔河只占一个嫡出的名分,其余皆不如崔潼,崔潼有受宠的母亲,还有弟弟妹妹相帮,早已有人投靠了他这一方。 若来日秦贵妃封后,那么崔河便连嫡出的名头都站不住了。 可崔仲晖不知如何作想,偏偏一直没有立秦贵妃为后,这也留出了许多令人遐想的余地,他还没有彻底放弃崔河。 渐渐酒过三巡,即便是顾无惑,也不由感觉到无聊起来,宴上已有喝醉酒的朝臣被扶下去,顾无惑也打算再过一阵便借告退。 这时却见座上的秦贵妃咳了几声,似乎是受夜里寒风所致,崔仲晖一向爱重她,自然关切无比。 秦贵妃便提出想下去换衣裳梳整妆容,崔仲晖哪有不允的,只是让她赶紧再过来作陪。 秦贵妃走后,那边的崔河又单方面地和崔潼打闹起来,崔潼小大人似的不肯回应他,只有被他弄得恼了,才忍不住回手,结果引来崔河的捧腹大笑。 顾无惑更觉无趣。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要多的工夫,算不得很久,秦贵妃果然又至,果真如答应崔仲晖的那般去去就来。 崔潼也被崔河闹得烦不胜烦,母亲来了自然是有了救星,他立刻喊了一声“母亲”,接着又叫了一声“阿姐”。 声音稍稍低了一些,但顾无惑却听见了。 他不由地往那边觑过去。 第33章 鱼饵 只见秦贵妃自殿外迤逦袅袅而来,大殿内灯火通明,明烛高照,将她的肌肤映得格外莹润剔透,令人简直要挪不开眼去。 她的身边有一宫装女子扶着她,那女子穿着水红对襟广袖外衫,下着天水碧色洒金百迭裙,年纪还很轻,竟比秦贵妃要更鲜亮几分。 年长有年长的好,年少有年少的好。 女子乌发如云,头上簪钗并不多,微微地垂着一段修长白嫩的脖颈,碧玉耳珰在旁边轻轻晃动着,打扮得不像宫人,不像宫妃,也不太像公主。 顾无惑的面前仿佛忽然起了一层雾,这个女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得的,并且很熟悉,也是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 是温芍。 可是温芍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是他因那封奇怪的信而产生的错觉?见到一个年轻女子便认成了她? 他低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再去看时,女子已经扶着秦贵妃往上而去,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窈窕袅娜的背影。 背影不大像温芍,眼前的女子要更玲珑有致些,温芍则是有些削瘦的。 他忽然迫切地想看她转过身,想再看一看她的脸,或许此刻他就能看清楚了。 可是女子一直背着身子,她随着秦贵妃一同向崔仲晖请了安,扶了秦贵妃去座上,秦贵妃拉了她要说什么话,她便侧过身弯下腰听着。 才说完了话,她直起腰,崔潼却又跑过去“阿姐,你带我出去透透气吧。” “这……”她似乎有些为难。 “去吧,”秦贵妃开口道,“他还小,方才被灌了两杯酒便受不住了,你带他出去逛一逛,等醒了酒再让他回来。” 她闻言便应下,牵起崔潼的手又重新往外面走去。 顾无惑又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那脸真真切切就是温芍。 他死死地盯着她,不再转开眼去。 而她似乎也感受到他如鹰隼一般的目光,在经过他身旁时,她偏了一下头,云鬓上的金钗微微动了两下,竟朝着他抿了抿唇。 仿佛是在对他笑的。 一双眸子眼波流转,与他看向她的目光撞在一块儿,好像要把人的魂魄勾去。 顾无惑彻底失了神。 或许这只是他又一次幻想出来的情景。 只不过从前只是想象在净园在建京,如今跟着他来到了北宁。 但即便这样想,他的眼神还是一直随着她,直到她在殿门处消失。 他被抽走的魂魄这才慢慢回来,便听见崔仲晖叫了他两声。 顾无惑知道自己失态了,告了一声罪。 秦贵妃这时笑道:“这是本宫的大女儿,她自小不在宫里,未免有些不能入人眼了,或是哪里有不得体了,本宫也不舍得说她,让瑞王见笑了。” 她嘴里说着不得体,但神情却很是得意的,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真的是在为女儿的不得体感到歉疚。 当然,她的女儿也确实没有不得体的地方,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顾无惑已忘了自己是怎么应对秦贵妃的,他恍恍惚惚的,等再回过神,周遭又是鼓乐管弦之音,以及觥筹交错。 他饮了一杯酒下去,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听见自己在问身边一个北宁的官员:“秦贵妃的大女儿是哪位公主。” 官员便压低了声对他说道:“不是公主,只是秦贵妃的女儿。” “不是公主?” “不是,”官员的声音更低了,带其中又带着一丝兴奋,“秦贵妃以前嫁过人,这是秦贵妃和前夫的女儿,但陛下对这个继女很好,容许她留在云始陪伴秦贵妃。” 顾无惑木然地“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那官员也是喝多了酒上了头,其实还想再同他说几句有关秦贵妃的香艳往事,但见顾无惑话少仿佛兴致不高,又到底忌惮着顾无惑的身份,便转而同另外的人喝酒去了。 顾无惑还和刚才一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 也没过一会儿,出去吹风醒酒的崔潼回来了,他身上又多披了一件氅衣,想是他同母异父的长姐怕他喝了酒着凉才给他披上的,崔潼才十二三的年纪,却很是懂得礼节,方一回来便毕恭毕敬地重新给崔仲晖和秦贵妃行了礼,等上座二人应允之后才又回到座位上去。 他的姐姐并没有再和他一起回来。 她本就不是宫宴上的人,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只是皇帝仁心才让她留在这里,方才扶了秦贵妃进来,又带了崔潼出去,这便已经做完自己应该做的事了。 顾无惑想再见她一面的愿望落空。 他回想刚刚见到她的场景,却发现她的面目却一下子模糊了起来。 顾无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额角,这只怕是自己喝酒之后的又一场幻想,加上了那两块他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玉佩,便在他人的脸庞上幻化出了温芍的脸。 对面的崔河在崔潼落座之后,又逮着他问了几句话,而后便也悄悄退了出去,并没有大张旗鼓向崔仲晖禀告,崔仲晖也没有在意他。 崔河自玉阶上一路而下,脚步又灵活又快,终于追上了不远处的女子。 温芍将崔潼送到大殿之外,便没有再进去,这样的场合本就不是她应该进进出出的,不过是秦贵妃找了借口让她露面,给水底下的鱼儿一个鱼饵,吊得鱼儿胃口十足。 会十足吗?其实温芍并不敢保证。 进出了几次,她的脸颊被殿内的酒气熏得有些发热,泛出一层薄薄的淡粉,像碾了桃花的粉色敷在脸上,与她殷红的樱桃小唇,碧绿的耳坠子,映得整个人在春夜里活色生香。 温芍轻轻抚了两下自己的心口,这四年来忙于受母亲管教,帮母亲经营,其实已经很少,或者说不再想起顾无惑了,如今再相见,他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用处的人。 饶是如此,从前虽未曾情深过,然而缠绵却不是假的,相见了心里总归还是有些波动。 凉风一吹,这波动也很快熄灭下去。 这时有人从背后叫她,温芍蹙了蹙眉心,但下一瞬却立刻收敛住不耐烦,换上一副笑脸,转过身去继而弯下身子向来人行礼。 春台花慢 第26节 来人一把托住她的两侧手臂,轻笑道:“姐姐不要这样。” “要的,”温芍不着痕迹地将双臂从他手里抽出来,声音轻轻柔柔,“殿下是殿下,我又算什么呢?当得殿下一句姐姐,便不能真的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总有这样的大道理。” “殿下怎么不继续在殿内吃酒了呢?”温芍问道,“外面有风,殿下醒醒酒便回去罢,免得着凉了。” 崔河便道:“你帮我找来披风穿上。” 温芍不说话了,抬着眼皮从下往上看他,而后又迅速转过眼去,像是嗔怪。 这一眼看得崔河心里痒痒的。 他又道:“方才二弟身上那件,是不是你帮他穿的?” 温芍道:“殿下,二殿下是我的亲弟弟,你要添衣裳便叫了宫人来,他们会服侍你。” “你刚刚还说你当得我一句姐姐不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崔河的笑意渐渐隐去,“怎么让你给我穿个衣服,你就说要宫人来做这事了?” 温芍知道他是在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但她是不能与崔河争辩的,平时开开玩笑也罢了,分寸不能不把握,否则便要犯了宫里的忌讳,给自己和秦贵妃添麻烦了。 她只好随手召了一个小内侍过来,让他去帮崔河拿衣裳,小内侍前脚才刚走,崔河后脚便道:“风吹得我冷,我们去前面避一避。” 说着便拽起温芍,把她拉到了台基边上,风果然是小了一些,温芍抬头,看见月亮挂在高高的飞檐旁。 不知何时,崔河脸上的笑已经完全收敛进去,他没了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英挺的眉目间便有些阴骘浮现出来,其实有点像崔仲晖。 崔河道:“姐姐那日,果真是没有骗我。” “哪日?什么事?”温芍倒也没有露怯,淡淡道,“我忘了。” “那日你给我掏耳朵,我说南朔不会搭理你们,结果眼下顾无惑却来了北宁。” 温芍笑了:“我记起来了,可是明明是殿下说要等着看的,我怎么好让殿下失望?” 崔河一时被她塞得说不出话,便又转过话头道:“好姐姐,我们不是一向很好的吗,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 这回温芍只是笑着看着崔河,不再答话了。 她虽说在宫里尴尬,可也不是普通的宫人,她只要对崔河略恭敬着便可,不答话就算崔河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这个小崽子,总想着私底下来轻薄她,她到底年长他四岁,难道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会吃他这套不成吗? 简直是异想天开。 温芍心里总是想笑。 见从她嘴里撬不出什么,崔河立刻便没了耐性,便道:“那姐姐与他是什么关系,还是姐姐从前在南朔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真的来了北宁?” 温芍叹气:“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我?” “我……”崔河愣了一下。 四年前他还是个还没完全长成的少年,那时他第一次看见才被送到秦贵妃身边的温芍,心中便莫名有了悸动,她和他见过的那些宫女婢子们都不一样,又和宫里的娘娘,云始的贵妇人也不一样,她的笑很清灵,如一汪泉水,怯弱中带着坚韧,恭敬却又不谄媚,她的样貌还是少女,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情致,生涩却不稚嫩。 当晚,崔河弄脏了自己的床,叫来了一个宫女,但崔河最想的还是温芍。 他又道:“那你说为什么?” 温芍道:“他都来了北宁了,殿下可以自己去问他。” 崔河彻底恼了:“好,好,我说不过姐姐。” 说完,终于别过头就走了。 温芍悄悄松了一口气,今日因宫宴所以宫门要很晚才下钥,眼下她要先出宫去,今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34章 相见 因为后头多喝了些酒,所以顾无惑出来时有点醉了。 他的酒量不好也不坏,但也仅仅是从宫城到府上,这酒也就渐渐醒了。 于是又开始想起殿上的那个女子。 顾无惑忽然笑了一下,早先他还不醉的,却又比醉了还糊涂,明明都问了秦贵妃长女的事,却偏偏忘了问她叫什么。 明远给他拿了醒酒汤过来,总觉得今日顾无惑有点奇怪,换了旁的人是不敢问的,但明远是从小陪他的,便问:“王爷今日怎么了,是醉得狠了吗?” 顾无惑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喝下热热的醒酒汤,仿佛又开始醒转了。 连明远都问他,可见他今日是真的很醉了,或许北宁的酒与南朔不同,他在一开始就醉了,所以才会看见了她。 一时厨房又上了些热酒热菜过来,这是早就备下的宵夜,顾无惑没有这样的习惯,便让人过来撤下,结果不知是不是传话的人没传到,菜还在继续上。 最后连羊肉锅子都摆上了。 这时程寂过来道:“王爷,府外有个女子说是要见你。” 蓦地,顾无惑心里一震,又想起宴上的贵妃之女。 其实平时遇到这样的事,他是从不会见的,更何况是深夜,更何况是女子,又是在北宁,不见才省事。 但今夜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住的。 那封信,那两块玉佩,那个在他眼中肖似她的女子…… 很快女子被带到他面前,长长的幂篱把她的脸遮住,只露出底下天水碧色的裙子,春水一样袅娜。 女子站定,似是透过薄纱四周打量了一圈,抬起手指轻轻撩开了一个角,却又停在那里不动了。 顾无惑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是谁?”他问。 “哎呀,”幂篱后的人轻笑一声,“你怎么连我也没想到呢?果然把我忘了。” 声音很耳熟。 顾无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对于即将要到来的,他忽然急切地想把明远叫过来,与他一起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脸。 但他终归还是没有那么做。 而下一刻面前的女子也彻底拿下了幂篱。 还是那张莹润到无瑕的脸,已经褪去了昔日熟悉的稚嫩,依稀已带了些她母亲秦贵妃那样风华绝代的影子,虽远远不及,但正如一朵快要绽开的牡丹,说不尽的想攀折。 温芍拿下幂篱,又道:“是我。” 仿佛严冬的冰块存存裂开,从前那些幻想过无数次的幻境灰飞烟灭。 她是真的了。 顾无惑静静地望着她。 温芍却已经坐了下来,她眨了两下眼睛,问:“你怎么不说话?” 说着便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热酒喝下。 “那信……”顾无惑的声音其实有些飘着,他却极力往下压,“真的是你写的?” 温芍笑意盈盈:“我现在会写字了,没想到吧?不过玉佩呢,玉佩你也忘了吗?” 她话锋一转,声音便一下子轻了下来,似是带着无尽晦涩的幽怨,说道:“我从瑞王府出来的时候,拿了你很多东西呢,你也没用了吧,不会怪我吧?” 顾无惑在她对面坐下:“他们说你死了。” “谁说的?”温芍似乎是轻叹了一声,“不过以前的事,说不清了……” 自然是她当年故意让任家夫妇说她已经死了,但眼前她却不能完全说出来。 她垂眸,眼波流转之间像是有一线情意,顾无惑明明是死死看着她的,然而她的神情是那样隐晦,他却无法确定,甚至捕捉不到。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跟我回家去。” “家?那是你和长福郡主的家,从前是我的错,不该来招惹你们。”温芍摇头,“如今我已经在云始安定下来,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在这儿。” 她当然不可能再回去,但她要令顾无惑歉疚,从而一步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谁都没有来带我,更没有找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心有余悸,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温芍微微侧过身子去。 “张时彦已经死了,齐姑姑更不会丢下你,是张时彦怕她向我告密便杀了她,齐姑姑死了。”顾无惑觉得自己的脑子慢慢地炸开来,他此生从未有过像此刻一样想极力争辩过,可他又决不能同面前的人去争辩,“我把他杀了,柔柔也被我关起来了。” 温芍听了,先是叹了一声:“齐姑姑……唉,原是如此。”然后她抬起头望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此后却不再多说一个字。 顾无惑心里的堤穴彻底被冲溃。 但温芍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趁着此时,她赶忙道:“信你也已经看过了,我把你叫来并非是为了私事,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些地方,崔河这畜牲,却偏偏那样阴损。” 思绪渐渐回笼,可是看着面前的温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再度涌过来,与他的理智所抗衡。 顾无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温芍将他发白的面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为他斟一杯酒,切切道:“世子……不,王爷喝一杯酒暖暖身子罢,咱们慢慢说一说。” 羊肉锅子正煮到沸起,温芍夹了一块羊肉给他。 顾无惑没有动筷,却饮下了那杯酒。 温芍挑了挑眉,这正是她意料之中。 继而他便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温芍心下失笑,“你们”,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很快便看清了形势,知道她是为秦贵妃和崔潼而来。 温芍道:“若是陛下最终为崔潼所说动,只怕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王爷若肯暂且将地让给北宁,便可免去百姓的这番劫难。” 让? 顾无惑的眉心蹙了蹙:“连战也未战,你就要本王拱手相让?”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芍很快矢口否认,“这是为了大家好,眼下就算王爷说了要战,可等汛期一来,也是受到北宁掣肘,北宁根本不用出一兵一卒,便可以让南朔惨败。” 其实温芍何尝不明白,若是顾无惑真的同意了,他必定会在南朔受到诸多诋毁攻讦,那些人才不会管百姓的死活,这些事顾无惑必定已经都想到了,只看他如何做选。 但眼下也不能逼顾无惑逼得太急,需要徐徐图之。 “被逼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没有办法,”温芍此时倒也叹道,“虽我母弟与崔河已水火不容,你一定认为我们只是想与他对着干,可崔河那样阴毒,但凡有半分人性,便不会由着他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那些百姓又何处申冤去呢?” 春台花慢 第27节 这也是她自己的心里话,与顾无惑说倒无妨,他一向心善,她是看在眼里的。 只不过最后进退两难的必定是他,无论如何南朔这一战都必败,就算要反攻也只能等汛期过了再一雪前耻。 而她如今的任务,就是说服顾无惑站到秦贵妃这边,让崔河不能得逞,让百姓不至于太艰难。 温芍知道今日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晚了,我要回去了,改日你来温府一趟,我还有一些话要和你说。” 顾无惑却有无尽的话想要再问她、和她说,可她要走,他又不能开口相留。 她怕是不愿再提前事的,可他却不能不问一问,然而又不敢贸然相问,只能等她自己说。 她说了让他去温府,那么就是还有机会。 那边温芍已经重新把幂篱戴好,向他招了招手,便迤逦而去,顾无惑赶紧跟着她的脚步而去,可她走得太快,几乎是一阵风一般,他脚步虚浮,竟怎么都跟不上了。 明远还不知什么事,只听说有个女子来了,便过来等着,又见她出来,正要问顾无惑要不要把人送出来,温芍却掀起了幂篱。 明远怪叫一声,后退了两步,指着她的脸说不出话。 温芍冲着他笑了笑,便径自快步离开了。 门外一直有马车在等她,温芍上了马车,往温府而去。 深夜的长街已鲜有人声,只有马车骨碌碌地在地上滚过,温芍有些疲惫,却睁着眼睛出神。 她也想过无数次遇见,但今日好像是有些太平静了,顾无惑本就是这样的人,而她也是为了目的而来——若不是有事,她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见他的。 罢了,反正如今想来,从前的一切都和做梦一般,也是荒唐可笑的。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了,等这次事件解决,也不要再见了。 很快温府到了,她在仆婢的簇拥下下了马车,家人也很快把大门紧紧关上,温府门口重归宁静,只剩下两只大大的灯笼在摇摇晃晃着。 可也没人瞧见,这一路其实一直有人偷偷在后面跟着她。 不远处墙角边,崔河骑在马上,看着她入府的背影冷笑:“我当她是什么贞洁烈女,今日才见了姓顾的一次,夜里便主动去私会。” 崔河脾性不好,虽近年来因惧怕崔仲晖,加上一旁有虎视眈眈的秦贵妃,所以略加收敛了一下,但本性终归还是恣睢易怒的,他一句话才说完,就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随从们是很怕他生气的,连忙压低了声音附和他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要□□顾无惑,那也得先勾着他过来,这就奇了,他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肯这么听话,活像她的狗,”崔河一边生气,一边也免不了生疑,“到底是这二人曾有什么旧,还是贵妃另用的其他法子。” 随从道:“秦贵妃的事怕是不好查。” 崔河没有反驳,先是骑着马故意去温府门口转了一圈,示威似的,最后还是回来,愤愤道:“是不好查,这么多年光知道她嫁过人生过孩子,之后不见了长女,便把她前头夫家全部找理由下了狱罢了,可见其心思歹毒,她的女儿也和她一个样,看着天真纯善,其实蛇蝎心肠,狡猾得很。” 他要说秦贵妃的坏话,一时竟连他的随从也不敢随便答话了,生怕惹上什么事,毕竟秦贵妃可是崔仲晖心尖上的人,崔潼又是崔仲晖最喜爱的儿子,人家是一家子骨肉,崔河只不过空占了一个嫡子的名头,娘也死了,自己也不大成器,还能成什么事了。 好在崔河并没有逼问身边的人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说完便调转了马头,狠狠地往马屁股上也一抽,非要马发出一声嘶鸣,这才扬长而去。 第35章 温府 顾无惑一夜未睡。 即便已经亲眼看见了她,也说过话,喝过酒,他还是不能相信。 他怕自己睡一觉醒来,这一切便成了梦,他只是又梦见了她,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场景,她也换了一个身份。 明远一晚上也进进出出了几次,顾无惑不睡,他自然也是不能睡的,该剪烛芯剪烛芯,该续香续香,北宁天寒,该往炭盆里加炭加炭。 明远每次进来,顾无惑便会觑他一眼,明远先前以为自己见到鬼了,本就心有余悸,如今更是被他看得瘆得慌,终于过来问顾无惑:“王爷,她为什么没死?” “你也看见了……”顾无惑原先一直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的,也不说话,但明远此时与他说话,他便也很快应了这么一句,结果又像是喃喃自语,让人搞不清意图,“为什么……” 唯有明远还能多问几句话,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问:“是呀,为什么呀?她为什么要离开?” 当时的情况明远也是一清二楚的,更是反复询问了那对老夫妇,确认了那个女子却是是温芍,这才彻底死了心——除了死再没其他可能了,她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死不赶紧寻回来,又能去哪儿?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清楚得很,温芍这样的人,就算让她跑,她也是不会跑的。 明远也很想不通,顾无惑又不是对她不好,甚至连王妃都不会娶的,她简直是掉到了富贵窝里,上头又永远不会有人压着,等日子久了,王府就是她做主了,虽然长福郡主是刁钻,但她已经嫁出去了,那次的事情也是被张时彦蛊惑了,等过了这茬,总不会再生事的。 更何况,顾无惑马上就把张时彦的头砍了下来,虽然砍得有些晚了,但明明人没有事,那就也不能算晚。 所以她为什么不肯回来呢? 这个问题明远闹不明白,大抵连顾无惑自己也不明白。 在明远看来,就算退一万步讲,北宁这个地方也是远远没有南朔好的,贵妃的女儿怎么了,又不是和崔仲晖生的,没名没分的,还不如和顾无惑乖乖回去。 明远想到兴起,又说:“王爷该想想办法,赶紧先把她哄住再说。” 顾无惑自然是不说话的,只端了一杯茶喝,一口一口小小啜着,也不知喝进去了多少。 明远在他旁边说话,若是平常他一定是已经制止他了,然而今日他早已恍惚,根本就没听见明远究竟在说些什么。 左右都随便他们罢。 温芍没死。 一想起这事,他的心里便开始悸动起来,有些像是兴奋,脑子里所有的思绪都像是被棉絮塞满了一般,他其实是该去想些什么事的,却怎么都无法继续。 他只是转而又向明远确认道:“你也看见她的脸了是吗?” “是,”明远跟着他二十年,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看见了,确确实实就是温芍,温姨娘。” 其实明远也是很开心的,这几年建京城里想与顾无惑说亲事的人数不胜数,但都被他回绝了,反正他也没父母了,亲事也是自己一口说了算,没人能劝得动。 身边是必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的,既然不再说亲了,那现在让温芍回去也挺好的。 明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次斟酌了片刻,才问顾无惑:“王爷,她才来了一会儿,也没留下她,她的事你问清楚了多少呢,她走了就算了,那孩子在哪里?” 顾无惑整个人飘飘忽忽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着,也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此刻不是在做梦。 他半晌后才回神,捕捉到明远话中一星半点儿的意思。 孩子? 对,他们是还有一个孩子的。 他常常做梦梦见温芍牵着一个孩童的手看着他,那么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今日温芍根本就没有把他带来,甚至没有提起过。 “没问。”顾无惑放下手中的茶盏。 他心里更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雀跃,她没有牵着那个孩子,她是自己一个人出现的,所以这不是梦了,这一定已经不是梦了。 明远看着顾无惑眉目渐渐舒展,眸色几度明灭,神情竟是从没有过的热烈。明远很疑惑,这明明是个有些沉重的问题,他却为何看起来……有些喜悦? 天边已经渐渐透出来鱼肚白,眼看着天就要亮了,明远最后剪了一回蜡烛,又往香炉里添了安神香。 “王爷,先睡吧,后头还有其他要紧事呢!”明远陪着熬了一夜也累,这会儿想着要是珠雨跟着过来就好了,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这事了,最早是温芍来了开始伺候顾无惑,后面就是麦冬芷荷,现在是珠雨,因为麦冬她们很快就要嫁人了。 闻言,顾无惑没有说什么,只让明远自己去休息,明远去拿了热水打算洗个脸就去睡,正端着脸盆走到院中,借着雾蒙蒙的天色,却看见顾无惑从房中走出。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了,玉冠高束,根本看不出一晚上没睡的样子,而更像是刚刚睡足了起来。 明远赶紧放下热水走过去:“王爷要出去?” 他点点头,然后只叫了程寂跟着便离开了。 明远有些猜到他做什么去了,不免觉得这温芍看着闷声不响的,实则很能折磨人,并不比郡主好多少,消失一次吊着顾无惑四年,来一趟吊着他一晚上,顾无惑现在过去也只是饮鸩止渴,不知又要被她吊成什么样。 不过只要最后人能回来,那总归都是好的。 *** 温府的地址并不难打听,离得顾无惑住的地方也不远,很快便找到了。 此时天才刚刚亮起来,顾无惑一路骑马到了温府门口,身上沾染了露水,显得略带着些风尘仆仆的,亦有很难从他身上寻见的落拓不羁。 温府门口连门房都趁着天还没亮打瞌睡,听到马蹄声好久才过来问。 因昨夜温芍就说了让他改日去寻他,所以顾无惑便直接说明了来意。 门房倒是不清楚温芍和顾无惑的事的,只知道确实有过交代,便赶紧让人进去通传,然后不免又问顾无惑:“郎君是有什么急事吗?怎么那么早,我们夫人这会儿都不可能起身的。” 顾无惑心不在焉,只说有事,过了不久先前进去通传的人便回来了,果真道:“夫人还没起,您要不过会儿再来吧,夫人不睡到巳时是不会起的。” 顾无惑道:“我等她。” 做下人的没经过主人同意,也不好直接把人往里面引,让人在里面干等着岂不是更失礼,可他又不肯走,也只能随他去了。 顾无惑又问门房:“温府只有你们夫人住着吗?” “对,”门房点头,“秦娘娘只有夫人这一个姓温的女儿,其他儿女都是和陛下生的,这里自然只有夫人一个人住。” 温芍的身世在云始本不是什么秘密,门房也就说了出来,反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顾无惑又问;“她没有其他亲眷吗?” 门房呲了牙,小声与他说道:“温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哪有其他人?” 顾无惑便换了一种方式打听:“既是温府,你们该叫她姑娘才是,为何会是夫人?” 门房打量了顾无惑一眼,心想此人倒是心细,但还是回答道:“她夫君已经死了嘛,已经嫁过人的,不叫夫人叫什么。” 闻言,顾无惑的心绪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这个夫君其实多半是他,但她既能让人告诉他她死了,便能对别人说他死了。 他不管是天生还是后天,都不擅长刻意去窥探旁人的私事,今日也不知哪里来的细密心思,或者心思本也是细密的,只是从没有用到这上头过,早知便该把明远也一同叫来。 “原是如此,”顾无惑又问,“她也没有孩子?” “孩子?没有。”门房一口否定。 其实这个问题无非只有两个答案,顾无惑不可能只想到好的那个,所以门房斩钉截铁说出来时,顾无惑并没有很惊讶,甚至难受也只是平平。 从前他好像还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可以把瑞王府的一切都交托给它,但过去这么久,便也觉得有没有都不要紧了。 温芍没死已经算是莫大的惊喜,不能再奢求旁的。 渐渐地便与门房没话说了,顾无惑便去对面等。 温府的大门口很气派,他看着那些金碧辉煌,又开始慢慢失神,正好趁着一阵来想想事情。 一晚上没睡,他的思绪倒是比夜里更清明些。 昨夜见面太仓促,确实是要再见面好好说一说。 她为什么要走? 春台花慢 第28节 明远问过他,他自然也不知道。 以前的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顾无惑还算清楚自己的为人,似乎没有对她特别过分的地方,一直都是温言温语的,从不苛责。 在他临走前,她确实是在和他闹别扭,这他看出来了一点,但没有深究,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做过什么事伤害她。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才导致她当年遇险之后直接离开了? 顾无惑想不明白。 他一直等到日头快升到中天,才有人把他请进去。 第36章 胖猫 温芍昨天有些累了,夜里把心思放空便睡得很熟。 和往常一样还是巳时起来,但她很快便听说了顾无惑来了,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 紫檀木梳上沾了桂花头油,拿在手上有些滑,温芍没拿住,让它从发梢滑到了水盆里,砸出“咚”的一声响。 婢子又拿了一把玉梳来给她梳头发。 温芍今日有些磨磨蹭蹭,一直到很晚才梳妆完又用了早膳,终于可以坐在堂前的榻上了。 面前放着一扇屏风,把她遮了个严实,然而却又能令来人看出来是她。 温芍靠在引枕上,肚子上趴着还在睡觉的花猫。 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听都能听出来是他,等人到了屏风前停下,她也刚好透过屏风能看出他囫囵的影子。 两个人都是这样。 隔着屏风,她打量他,而他也在看她。 虽是温芍昨夜让他来的,但她也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本来她还打算先入宫一趟,和秦贵妃说一说昨夜的事,不过他来了也无妨,总是要见面的。 昨夜顾无惑有点魂不守舍,今日似乎好了,开门见山直接问她:“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屏风后的温芍闻言眉梢一挑,摸着花猫的玉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了起来。 她一时竟没有说话。 直到仆婢上前来为顾无惑上了茶,温芍才淡淡道:“这是北边的茶,与南朔的不大一样,瑞王应该是没喝过的,尝一尝罢。” 顾无惑哪有心思喝什么茶。 他在外面等了快两个时辰,在这会儿子工夫里面才有些镇定下来的心,因着温芍一直没有说话,又慢慢开始浮躁起来。 忐忐忑忑的便又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是太过于不见人情了。 温芍细细喝了几口茶,唇舌内润润的,道:“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见着了故人,便想起了一些旧事想说一说,其实说也罢,不说也罢,都没什么紧要的。” 她从前从来不会这般拿乔骄矜的做派,有什么便说什么,不会这样来吊人胃口,整个人掩在屏风后面又看不真切,只有声音的的确确是她的不假。 顾无惑的手心竟开始冒出冷汗,这时候仿佛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进退两难,不问她又不说,问了又怕问到她不乐意的事。 他再去往屏风上觑过去,只能看见她斜靠在榻上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手边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翘着一条长长软软的东西摇摇晃晃。 顾无惑知道那大抵是一只猫,但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狐狸精。 他狠狠揉了揉额角,她怎么会是狐狸精呢,真是太离谱了。 而就在此时,那团东西也“喵”了一声,紧接着便是温芍的声音:“小狐你醒了啊!” 顾无惑周身轻轻一颤,但没人看得出来,他忍不住问道:“明明是只猫,为什么叫狐?” 温芍笑了两声,顾无惑看见她稍稍坐起了身子,又把小狐抱在怀里。 “因为它会诱惑我,就和狐狸一样。”温芍道。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同顾无惑不好细说,这猫是崔河送给她的,他一直都在讨好她引诱她,温芍不是没看出他的意思,取个“小狐”也不过就是为了提醒崔河,让他的举止不要过分。 顾无惑听了她简短的解释,也没说什么,他拿起手边方才上的茶,想喝一口却又实在没有兴致。 “为什么要走?”在放下茶盏的同时,他听见自己问道。 话音刚落,里面的小狐又娇娇柔柔地叫了两声,声音果然是有些能蛊惑人的,顾无惑竟被这叫声叫得心里直发憷,他以为是温芍立即开了口。 等定下心神,他才望见温芍好像是在对小狐做什么,但也看不清,旁边还有婢子相帮,他不敢再说话,只能静静地等着,许久后传来铃铛的声音,原来是温芍和婢子们一起给小狐挂上了铃铛。 “好了,下去吧。”温芍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放开了一直抱着的小狐,“乖乖,不把铃铛挂上,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呢。” 小狐并不是一只活泼的猫咪,它被温芍放下之后,气定神闲地一步一步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睥睨,微微抬着下巴,高傲得就像一位公主。 伴随着小狐优雅的脚步,那铃铛声也一响一响的,很是清脆悦耳。 它慢慢地走到顾无惑腿边,先也不看他,只又环视了一遍四周,这才抬头,顾无惑与一只猫对视,只见小狐的一双眸子是碧绿色的,美得像是一块碧绿的湖水,身上的毛色是黄白相间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像是项圈的东西,上面坠着两只做工精巧的金铃铛,不大不小刚刚好。 小狐被养得有些胖了,但脚步却轻盈,看了顾无惑一眼似乎是对他不感兴趣,很快又走到了其他地方去,然而温芍嘴上是说着怕不知道小狐去了哪里,其实小狐灵巧得很,只在屋子里转着,不跑到外面去。 满屋子都是小狐走路的铃铛声。 顾无惑油煎似的难熬了。 终于温芍道慢悠悠说道;“我不想回去了,所以就走了。” 这个回答几乎等于什么都没说,唯一的意义也只是说明她离开出自自愿,并不是被人强迫的。 顾无惑又问:“为什么不想回去?” 温芍轻笑出声:“瑞王,有些事情说得太明白了,大家就都没意思了。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并不差,你也看见了,秦贵妃是我的母亲,虽然陛下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他们从来没有亏待我,我是衣食无忧的,所以我是走对了。然而即便我眼下的境况并不好,我也不会后悔离开。” “你就当真那么不喜欢王府?” 温芍不说话了,顾无惑听见一声哀哀的轻叹,仿佛是里头温芍发出来的。 愧疚徒然而起,或许真的是他对她不够好。 他很想把温芍从屏风后叫出来,两个人好好面对着面说话,但此时已经失了勇气。 急促的一声铃铛响,是小狐蹦到了屏风上面去,虽然它胖,但是技术很好,又或者是那扇屏风实在厚重,小狐稳稳地趴在上面,屏风连动都没动一下。 顾无惑的心彻底被打乱了,他又后悔自己不该今日一早便前来,如此莽撞,或许她还没准备好,他不想逼着她说些什么。 可明明是她叫他来的。 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温芍仿佛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开口问他道:“这些年瑞王还好吗?” 顾无惑不知该怎么作答,竟又开始理解她方才的虚与委蛇,然而还没等他说话,温芍又自顾自道:“听说王爷这几年大权在握,连那边皇上的账都不买呢,其实也好,王爷既然身在俗世中,就该做个俗人,权力、金钱和美人,哪样不是好东西呢?不过仿佛听说王爷还未娶妻,怕是老王爷和王妃在九泉之下也要着急的。” 一股气忽然涌上胸膛,顾无惑拿起手边的茶水终于喝下一口,说道:“我说了,我不会娶妻。” “从前是从前,”温芍如今在秦贵妃身边待着,变得喜欢笑了,宫里的人都喜欢笑声,无事都要笑几声,她笑道,“我知道王爷从前说过的话,说什么不会娶妻的混话,可王爷到底也不是为了我这个人才不娶的,王爷只是想有一个人完成你应该完成的事,现下我已经走了,王爷再找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替上去也是一样的。” 屏风上的小狐跟着“喵喵”叫着,好像也同意温芍的话。 顾无惑其实想说不一样,可这句话却一下梗在喉间不说出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 仅仅因为她是温芍吗? 一团乱麻纠结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不知温芍还会说出些什么,本是他来找温芍问清楚的,可是到了现在说不清楚的却是他。 于是他竟又犯了蠢,问她:“我们的孩子还在吗?” 这回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温芍靠在屏风后,手上把玩着一只油润的小玉蝉,嘴角浮出似有若无的微笑,却没有笑出声。 他果然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事,什么来问她为什么要走,其实都是顺带一嘴提的,她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重要的其实是那个孩子。 若孩子在,他把他带走,那么她走不走,大概也不是特别在意吧? 小狐从屏风上跳下来,往里跳到温芍身边,温芍俯身把肥嘟嘟的小狐抱起来,拨了两下它脖颈间的金铃铛,终于笑了起来。 “孩子吗?小狐就是我的孩子呀,”她笑着与他玩笑道,“小狐就是我生的,你信吗?” 她亲昵地把脸往小狐的脸上去蹭,小狐极喜爱她这样的爱抚,舒服地喵喵直叫。 顾无惑后背出了冷汗。 其实她的话语和眼下场景有几分诡谲,人是不可能生出一只猫的,顾无惑清楚得很,那只胖猫绝对不会是他和温芍的孩子,可是心里某处却忽然有念头似野草一般地发芽狂长。 若她非要说小狐是,那也不是不可以,那么此刻他就该走到她和小狐身边去,与她一同抱着小狐亲昵。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 正在顾无惑恍惚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便是崔河的声音:“我来看看姐姐家里今日有什么热闹呢?” 顾无惑还没来得及望过去,眼前忽然就闪过了一个黄白色的飞影,原来是小狐从屏风里一下子蹿了出去,箭一样地冲到了崔河的脚边。 与方才对待顾无惑的态度不同,此刻小狐正围着崔河乱转,喵喵叫着往崔河的身上蹭,有点像温芍刚刚蹭它的样子。 第37章 棒喝 “哎呦,这是谁家小肥猫?”崔河笑着小狐从地上抱起,眼神却扫过堂前二人。 一个在外面坐着,一个被屏风挡着。 崔河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昨夜他亲眼看着温芍回府之后,便又去喝了一回酒,早上才睡得正香,便有人急着来禀告,顾无惑进了温芍家大门。 他一向是有眼线盯着温芍的,然而有些时候也会盯岔了,今日大抵是顾无惑目标太大,被看了个正着,他自然是忍受不了的。 这大白天的,崔河觉得这还得了? 他进出温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便直接杀到了温府,来看看两个人在干什么。 坐得这么远,又仿佛没什么。 崔河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单看眼下,顾无惑的面色并不好看,显然不是在花前月下。 崔河便有些放心了。 顾无惑是君子,让他乖乖坐在外面就坐在外面,崔河放荡不羁,并不会理会温芍这一套,竟径自往屏风内走去。 小狐依在他怀里,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趾高气扬,乖巧可人。 春台花慢 第29节 顾无惑直觉,可能这猫是认人的,那为何崔河会与小狐如此亲近。 而不等他再细思,透过屏风,顾无惑看见崔河直接坐到了温芍身边。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脑上冲,顾无惑的身子僵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屏风内二人。 崔河道:“小狐又重了。” “是重了,”温芍的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外面的人影,又稍微与崔河挪开距离,便故意道,“那会儿你抱给我时还那么小,全靠我养着才有今日。” “可别说把你给吃穷了,它也太胖了,姑娘家不好看。”崔河笑嘻嘻地掂了掂小狐。 温芍也去摸小狐的脑袋瓜子:“我们是姑娘,所以才要养得格外金贵些。” “你让它多出去跑跑,这样才会瘦。” “可别提了,”温芍没好气,指着它脖子上的金铃铛道,“这金铃铛我特意找人做的,就是怕它跑远了我找不到,小狐不见我要伤心的,如果到时候再生一窝猫崽子,我更要伤心的,所以我不让它走远。” 顾无惑听在耳朵里,如坐针毡。 温芍先说这猫是她生的,那也就算了,这个崔河又忽然闯进来,两个人就和养女儿似的东拉西扯。 他和温芍的孩子应该是早就没了,温芍却已经在这里和别人一起养猫了。 这个别人还是崔河,她摆在台面上的敌人。 偏偏崔河的嘴巴坏,又调侃道:“让你早日做外祖母还不好?” 他是无心的浑话,却误打误撞上来,将顾无惑迎面痛击。 温芍其实对崔河的胡言乱语是很生气的,她想立即走人,但她却并不能说什么做什么,这是秦贵妃教给她的分寸。 顾无惑终于无法在忍受,他的心里像是有一把生了铁锈的钝刀子在割,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此刻在这里,即便清贵如他,他觉得自己竟也像是一个乞讨的乞丐一般。 温芍看着他匆匆告辞,往外面疾步而去的背影,垂下了眼眸。 崔河的嘴巴也随着顾无惑的离去而停了下来,半晌后,他换了一副面孔。 脸上还是带笑的,冷意却令人不寒而栗,小狐最知情识趣,立马就跳到了温芍这一边。 崔河笑问:“姐姐,你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芍面不改色道:“听闻他的名声,叫过来看看。” “昨夜看一次不够,急着今早就看第二次?” “你派人监视我?” 崔河笑而不语,这其实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同样的,秦贵妃还不是派人盯着他? 他只道:“姐姐,你可别让我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温芍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她实在是厌恶到想推开他,可是却不能够。 于是她站起身,离得崔河更远了一些,目光也冷下来:“你成日没事做吗?” “我想有事做,不是被你那个好母亲压着吗?”崔河眼睛一眯,仿佛一只狐狸。 温芍闻言却丝毫不为所动,并没有半分胆怯之意。 她清楚得很,对于崔河此人敬是要有的,但怯也是一定不能有的,一旦你露了怯,他便会欺上来。 温芍只道:“殿下这话说的,娘娘在深宫之中,如何能干涉得了殿下行事,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自然是尊贵万分,莫再说这些让人担待不起的话了。” 她嘴上说着担待不起,神情却一点都不惶恐。 崔河这一拳又打在棉花上,虽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回回都能憋得难受,若说是秦贵妃等倒还好,偏偏对方是温芍,便更让他百爪挠心似的。 可惜刚相见时他年纪尚小,否则就该直接求娶了温芍,想来秦贵妃也不能说什么,眼下要再动这个心思,倒也不是秦贵妃不会同意,只是还需要再花费点心力了。 而温芍也已经被秦贵妃调/教过,和从前刚出现时已很有些不同,崔河喜爱这样的女子,不会过分柔顺服从,但也不得不为之头疼。 他得了温芍这句话,自觉再说下去也是无趣,便也起身离开了,也没有立刻就走,而是自己一个人又在温府里面逛了一圈儿。 这温府也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只有温芍一个人住着,来往的仆婢倒是不少,但终究都是下人,崔河觉得,若没有自己给温芍送来一只猫,她必定是还要更寂寞。 崔河在一丛花荫下站了一会儿,随手打得那已经开了花都纷纷落下来,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气归气,闹归闹,顾无惑那边却是不能松懈半分了,一个错眼这些人怕是就要把天给翻过来,不过崔河也自有自己的筹谋,他也并不很急,并且又有一计上了心头。 既然暂时还未能查出点什么,那便主动去找顾无惑,即便是无法从顾无惑那里撬出点什么,总好过继续干等着,况且他也不是不能和顾无惑说一些话。 *** 一听到下人来报说崔河终于走了,温芍迫不及待,立刻便往宫里去了一趟。 等她到了宝光宫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今日崔仲晖倒不在这里,崔潼也不见人影,秦贵妃正带着女儿和幼子在用午膳。 见到温芍来了,她知道她这会儿入宫一定是有事要说,但秦贵妃一点都不急,先招呼着让温芍坐下来一同用膳。 温芍也知道秦贵妃的性子,便也只能先耐下性子来用膳,用了一半,倒也自己想通了,既然还能忍住坐下来用膳,那就表明根本不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自己又有什么好急躁的呢。 午膳之后,秦贵妃的纯仪公主又黏了上来,纯仪同温芍也是同母异父,今年才十岁大,从小就喜欢黏着温芍,即使温芍比她要年长许多。 一直到纯仪玩累了,秦贵妃让人带着他们下去睡午觉,温芍才能与秦贵妃独处说话。 她还是把小狐带在身边,通常都是这样,就算是她要入宫,也舍不得把小狐放下。 温芍先把顾无惑的事情说了,昨夜和今日一早的都说了,秦贵妃只是默默听着,中途一句话都没有说,等温芍全部说完才淡淡应了一声。 温芍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问道:“母亲?” 秦贵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悠悠说道:“就这些?” “就这些?” “还不够,这些都是他为人的正常反应,”秦贵妃浅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慢慢地与温芍说着话,仿佛在聊家常,“芍儿,他还不够喜欢你,或者说,他还远远不够爱你。” 她的声音很温柔和煦,但温芍听完却后背一僵,似有一股寒气在往上蹿。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儿……不明白。”她有些羞恼,却不敢在秦贵妃面前表露出来,然而到底是该问出来的,因为秦贵妃也很清楚,她是不会懂的。 秦贵妃道:“你和他之间,曾经的一切都太快,一个低贱的小婢女,天底下美貌的女子多的是,他凭什么要对你死心塌地?” 温芍的后背愈发僵直,连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挂不住了。 但秦贵妃的话正犹如当头棒喝,或者说挑开了她一直不愿意直视的脓包。 秦贵妃看着女儿,说道:“他对你的情意,也仅仅只是在乎你的生死,愿意为了你来北宁看一看而已。” “那我们之后的事……”温芍面色有些发白,“如果他不肯听我的,岂不是……” 她明显因为秦贵妃的话开始发慌了,秦贵妃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了女儿的手背:“芍儿,你再好好想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芍只能沉下心来静静思忖,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回过味来,说道:“不仅仅是因为我,还会因为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秦贵妃终于点了点头:“其实你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的,只是被我一问你就没了主意,以后切不可再如此,凡事都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女儿明白了。” “不过,让他对你更上心些,也不是一件坏事,”秦贵妃倚靠到榻上,轻轻扶了一下云鬓,“今日崔河在的时候,你就做得很好,就是要让他看得见摸不着,男人天性犯贱,越让他难受,他越会贴上来,看看你到底为什么要让他这么难受,以及怎么让你不要让他那么难受。” “你要让他更爱你。” 第38章 浮萍 温芍仔细听着,眼眸开始慢慢地垂低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末了,她才对秦贵妃说道:“母亲,女儿懂了。” 秦贵妃伸出手摸了摸她细嫩白皙的脸蛋,怜爱道:“回去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他。” 这次温芍不敢对着秦贵妃说出自己懂了,或许她回去之后再怎么想,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做,懂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母女两个又低声细语了一阵,不免又说起了崔河来,提起他秦贵妃自然没有方才提起顾无惑时那样的好言好语,虽他暗中盯着温芍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秦贵妃还是骂了他两句。 伏在温芍脚边摇尾巴的小狐“喵喵”叫了两声,倒也不是发脾气或者不满,但还是听得秦贵妃火大。 “他送你这畜生你就那么喜欢?天天都在身边,”秦贵妃说道,“趁早扔了去。” 温芍抱起小狐:“小狐和崔河又不一样,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猫,从小都是我养大的。” 秦贵妃也不过就是顺嘴说一句,知道她万万不肯把猫扔掉或者送给别人养的,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平日里多加注意,私下能不见崔河就不见。 不知不觉间竟连日头也开始西斜了,宫人来回禀说夜里崔仲晖要过来用膳,温芍不便再留,便立刻与秦贵妃告辞出宫。 秦贵妃又叫住她,说:“尚书令的孙儿我见过了,人很不错,年岁也与你正相当,过几日便是安阳侯府的赏花宴,他也会过去,你瞧上一瞧,看看满不满意。” 温芍如今已经二十岁,秦贵妃对她的亲事一向都是很上心的,这些年也为她相看了不少北宁的王孙公子,但都不甚满意,不是嫌对方人品相貌不好,就是嫌对方家世不显,再加上温芍在她的教导下愈发出挑,秦贵妃便更不愿将女儿随便许人。 这回这个是尚书令的孙儿,名叫储奚,秦贵妃见过几次觉得他长得很好,家世与家教也好,原是早就已经说了亲事的,然而未婚妻身子一直不好,便想等着对方身体养好些再成亲,结果去岁女方病得一命呜呼,亲事也就泡了汤,刚巧又被秦贵妃见到,秦贵妃便起了这个心思。 温芍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这些年见的人也多了,于是只点点头应下了。 出了宝光宫,黄昏时春寒料峭的风一吹,温芍拢紧了身上的披风,不免又想起方才秦贵妃的话,心里一跳一跳的不舒服。 当初她会选择离开,不就是看透了顾无惑根本就不在意她和满满,如今见了面仿佛还是这样,可她却要令顾无惑再喜欢自己多一点,这其实已经违背了她的初衷。 可她在秦贵妃面前是绝不敢说的,她都知道秦贵妃会同她说什么,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对顾无惑失望,和让顾无惑爱上她根本就不冲突,秦贵妃不会允许她将此混为一谈。 冷风吹散了温芍额前的碎发,温芍用手撩开,可方才碎发已经糊住她的眼睛,令她的视线一时有些模糊,温芍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这才能慢慢看清楚些。 罢了,既然事情都已经到了眼前,也就只能继续下去了,没有什么好再纠结或是不平的,努力把该做的做好才是正经,她是远远不如她的母亲秦贵妃的,若最后真的做不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自己很想得开。 *** 顾无惑回去之后倒头大睡,他一向喜洁喜净,这回破天荒地从外面回来没有沐浴。 等明远烧好热水来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面朝着床榻里面,连鞋都没有脱掉。 明远察觉出来好像不对劲,也不敢上去打扰他了,只是小心翼翼帮他脱了鞋,然后盖上薄被,悄悄关门溜走了。 这一觉睡得顾无惑极累,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他又梦见温芍抱着孩子在等他,见他过来便笑嘻嘻地同他招手,等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温芍怀里的孩子一动,忽然了跳出来。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那只叫小狐的花猫。 然后温芍就追着小狐跑了,他也跟着追过去,只能听见温芍和崔河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他们的人。 他急切地寻找着,想看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却听见有人在轻声唤他,就在他的身后。 春台花慢 第30节 顾无惑转身,只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看不太清脸,不是温芍,他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 他又连忙跑过去,可母亲却总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怎么都触及不到。 如此又是许多奇奇怪怪的片段,各种人物走马灯地出现又消失,再出现又再消失。 顾无惑终于精疲力尽,他从睡梦中醒来。 屋子里没有掌灯,有些黑漆漆的,有光亮从窗纱外透进来,很温和不刺目,应是月色。 顾无惑从床榻上起来,只觉头疼欲裂,这一觉睡了比不睡还难受,他坐在床上揉了一会儿额角,这才唤了明远进来。 洗漱完之后,厨房的饭菜便呈上来了,与昨日夜里的菜色也大同小异,很有北宁的特色,羊肉锅子依旧还是有,往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鲜香诱人。 顾无惑没有什么胃口,他不喜荤腥,倒想用些清粥小菜,但他一向不愿意多事,没有也就算了,并不让厨房再重新去做,于是只用野蕈汤泡了饭随意扒了几口,肚中不再饥饿便放下了碗筷。 用了饭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顾无惑的耳边总有那只花猫的叫声,就像是那东西成了精一般,扰得人心里很是不好受。 正让明远去拿热水准备沐浴,外面值守的程寂却来报:“大皇子来了。” 崔河为人暴戾阴鸷是出了名的,甚至连顾无惑在南朔也有所耳闻,此行更是有部分原因是崔河,此时夜已经深了,顾无惑本是不愿见崔河的,然而不免又想起白日里,总归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做不到将崔河拒之门外。 顾无惑整了衣冠便出去见崔河。 崔河竟还是穿着白日里见面的那一身衣裳,显然是这一日都在外面,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打着哈欠。 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更令顾无惑想起方才他钻入温芍的屏风内,温芍怎么能允许他这般轻浮的人随意近身,两个人还言语嬉闹起来。 如此想着,他的神情便更冷下去,相比之下,崔河倒是一副笑面孔,好像连大晚上都很有些热情似的。 顾无惑在他上首处坐下,冷着脸问:“殿下深夜来访,不知是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崔河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倒也并不是为着尊重,而是这样更方便他说话一些,大半个人还是斜着的,坐没坐相,“我也只是闲着无聊,来看看你这里好不好,毕竟你也是南朔来的贵客。” 顾无惑不欲与他虚与委蛇,便道:“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崔河笑了笑,伸出一只腿架在了椅子上,一只手又搭放在支起的大腿的膝盖上:“我这不是白天见过你,也没说几句话,就想着来亲近亲近,你这么直接,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顾无惑鲜少见到这样不要面皮的人,竟有一种不知该如何回对之感,又想起温芍对待他的游刃有余来,差点不怒反笑。 又忽然想到,离别四年,温芍从前不是那样能收放自如的人,崔河与崔潼秦贵妃已势成水火,她却不仅悉心养着他送的猫,还与他闲话聊天,换了别个顾无惑自然是不信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的是,然而那是温芍。 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从心头蔓延开来,他开始怀疑白日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完全假的。 这四年里,他不断地在想温芍活着或者死了,但却从来没想过她会喜欢上别人,甚至和别人亲近,从他救下她之前开始,她就已经是无根的浮萍了,她跟了他之后,又实在不是那种三心两意的人。 他久久没有说话,崔河也不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与我姐姐倒是相熟的,是从前有故旧吗?” 顾无惑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和温芍的老底在崔河面前揭出来,便当即否认道:“没有。” “没有?”崔河心道骗鬼,但嘴上到底还是尊重一些,“既不相识,那你为何去我姐姐家里找她?” 顾无惑道:“昨日宫宴上捡到了温夫人的东西,我去还给她。” “哦,”崔河装模作样地拉成了语调,听得顾无惑心烦不已,“那用得着这么早吗?” 顾无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信,只是随口编个借口罢了,崔河左右都不信,他自然不再解释,于是闭口不言。 崔河咂摸了一下觉得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便又说道:“我姐姐长得漂亮,她是秦贵妃的长女,秦贵妃很宠爱她,我的父皇也待她不薄,你对她若有意思,那他们是肯定不肯的,他们不会让她跟着你去南朔的。” 顾无惑没有理他的意思,但崔河也不在意,他死皮赖脸是有经验的,既然过来了,就必定不会白跑一趟,必得把想说的话说了。 “我也想娶她,但是秦贵妃不肯,秦贵妃不肯,我也不能和父皇说了,因为她不肯,父皇肯定是听她的。秦贵妃这几年已经给她相看了许许多多的人家,挑剔得很,将她……待价而沽。” 他说完这个词,顾无惑终于抬了抬眼皮子,淡淡地觑了他一眼。 崔河笑道:“秦贵妃怎么舍得将这个女儿随随便便嫁了呢,听说尚书令的孙子储奚前些日子死了未婚妻,秦贵妃正盘算着把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儿。” 崔河脸上是笑着,心里却是冷笑,他是喜欢温芍不假,但同时也非常忌惮温芍,原因无他,温芍是秦贵妃精心养育出来的一朵花,是她的一枚极有用的棋子,秦贵妃要用温芍来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和筹码,而崔河也很清楚,温芍不会是什么随波逐流的浮萍,她显然是赞同母亲这样做的,也愿意尽自己的努力帮助母亲,毕竟一旦崔潼来日继承大统,她的身份也立刻就会不同了。 尚书令那个老狐狸,明面上是忠于崔仲晖的,然而却已经与秦贵妃一党眉来眼去许久,只差一个契机,这下正好了,储奚忽然死了未婚妻,又因为为了等未婚妻病愈便一直拖着没有成亲,年纪也有些大了,正好与温芍相仿,所以更是说得上的般配。 崔河气得牙痒痒,既为了他对温芍那点子说不清楚的感情,也为着秦贵妃等这几年越发紧逼。 忽然出现了一个顾无惑,崔河不管他曾经和温芍有没有过什么,反正先说了再说,有用最好,没用也不吃亏。 “你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动手就要快了,秦贵妃和尚书令都很有那个意思,过几日安阳侯府的赏花宴会让他们两个人见一面,储奚我见过,长得那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出挑的青年才俊就没有女子不喜欢的。” 第39章 送画 崔河是个混不吝的东西,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便把一切都抖落了出来,全都说与顾无惑听了。 反正按着他所想,这些事说出来他也不吃亏,至于怎么做就看顾无惑自己了,崔河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从见到温芍那日起开了荤,府上便有了许多妾侍,外头也有不少莺莺燕燕的知己,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还是有几分能看清的,他们两个之间绝对不对劲。 “这两人只要一见面,不出意外便不会对对方不满意,两个人见了面回来之后点了头,这事就立刻办起来了,”崔河眨着眼睛问顾无惑,“你急不急?” 顾无惑方才一直听着,一言不发,连神色都没有多大变化,其实心里早就涨潮一般浪起浪落,虽不至于窒息,但浮沉之间也不好受,况且此刻没有浮,只剩下沉。 对于崔河此人,顾无惑一眼便能看透个六七分,虽不算很多,但是应付已经足够了,他的话自然是不能尽信的,但有些事也绝不会是他随口生造出来的。 崔河告诉他这些,无非就是想让他掺和进去。 他当然不应该如了崔河的意,此行也并非为了这种细枝末节的事,然而事关温芍,他不得不去看一看。 顾无惑几乎瞬间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却很是冷淡:“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多待几日,留在北宁喝完她和储奚的喜酒再回去,秦贵妃应该很乐意她的婚宴上有你这么一位南朔来的贵客,给她的宝贝女儿面上添光,”崔河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说出来的话也一点都不饶人,“我们北宁的规矩,新人成亲之前还要请高僧祝祷祈福,不知在南朔有没有这样的风俗——听说你以前是和尚,那你会不会啊?” 饶是顾无惑修养再好,此刻也变了面色,他素来不欲在口舌是非上称快,也不擅此道,然而崔河却实在有一种让人立刻恼火的功力,使得他想一句一句地反驳过去,反驳得崔河颜面扫地为止。 顾无惑忍了忍,最后只沉声说道:“我从没出过家。” 崔河“呵呵”地笑了两声,大抵是为了表示他那点说错话的歉意,但也不是真心诚意的,嬉皮笑脸的,算是就这么揭过去了。 不过他笑完之后,终于起身道:“好了好了,不认识就不认识,没出过家就没出过家,多大事哈哈哈,记得别被她利用就行,她和她的亲娘秦贵妃一样样,从前不错,后面被教坏了,你可千万小心,不要着了她的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休息了,记着,三日后安阳侯府,你不去可别怪我没来给你通风报信。” 说完也不要人送,自己就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崔河走后,顾无惑也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坐在堂中。 方才头昏脑胀的,被崔河一通搅和,神思倒慢慢清明起来。 即便崔河不怀好意,温芍也未必会与那个储奚成事,他也只能先着了崔河的道。只是崔河离开前说的“利用”二字,委实是刺耳得很,像鞋子里进了石子儿,却又不能拿出来。 无论如何,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 *** 没过几日便是安阳侯府的赏花宴,温芍自幼就不在北宁长大,又是秦贵妃和前夫的女儿,无论从性格还是身份来说,其实与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秦贵妃从来不在意这些,也不让温芍在意。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她不是单纯地来赴宴,还要见一见储奚,事关她的终身大事,所以为了更妥善点,相见的地方安阳侯府其实正是温芍的舅舅家。 温芍打扮得妥当,前去安阳侯府。 因她是秦贵妃的女儿,所以所到之处自然都是对她又恭敬又和颜悦色的,温芍今日前来也意不在赏花,这天日头又大,她怕晒化了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便往凉亭中去坐着了。 身边也有几个表姐妹相伴,大家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 对于今日赏花宴的目的,大家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一同嬉闹了一阵,便陆续找了借口散开。 其中最为年长的表姐已然出嫁,这次也回娘家来作伴,她留到最后走,用团扇掩了面悄悄对温芍说道:“妹妹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位储郎君娘娘见过,我母亲和我也都已经见过了,人品性格都很好,否则也不会到你面前,你就放心大胆地见他便是,好便好,不好也无妨,娘娘虽然极为中意,但也要你自己点了头,这个若是不好啊,咱们便再继续找。娘娘说了,盲婚哑嫁不好,只有一面之缘也不好,要多说些话相处了才好,她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安阳侯府对这次的事自然是极上心的,都是极为妥当的,特意寻个赏花宴的由头也是花了不少心思上去,温芍先向表姐道了谢,又道:“我省得。” 她也知道若是秦贵妃真能与尚书令结为姻亲,那么必定会为崔潼更添助力,所以对于这个储奚,她是万万不敢怠慢的,就如表姐说的那样,好便最好,大家都欢喜,今日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表姐起身:“我就在不远处等着,若有什么事,你叫一声我便听见了。” 表姐走后,便剩下温芍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她实在是无聊又无趣得紧,待会儿要见人,她连站起来走动走动都不敢,只怕乱了发髻和衣裳失礼,坐了一阵便只好站着松快松快,看着通往凉亭中的小径边上的花丛,总归一会儿储奚是从这里过来的。 然而她站了没多久,却有声音从身后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芍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过去看,只见从凉亭后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人,除了鼻尖上沾染了一层细汗,其他地方却清爽俊朗,长身玉立的,一张脸很是清秀,斯斯文文。 温芍知道这就是储奚了,果然就和旁人所说的那般,然而实在想不到他会从这里出现,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待。 储奚臂弯里抱着一副画卷,护得倒是很紧,又从后面绕到前面来,总算走到温芍跟前,一本正经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为了找这画耽误了时辰,问了侯府的人想走个近路,这下却好笑了,竟是凉亭后边。” 他说完,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芍没想到他说得那么直白,虽然两个人都对今日的事心知肚明,然而见了面总要掩饰一番,当作是偶遇,才好不那么尴尬,只是既然说出来,温芍心里倒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竟是更自在些。 她朝着储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储奚打开手中的画卷,摊开给温芍看:“这是我送给温姑娘的见面礼。” 温芍自然先要推辞:“才刚见面,怎好收你东西呢?” 这画倒不是什么花团锦簇花鸟鱼虫,而是一副游乐图,落笔新奇有趣致,人物也繁多,景物错落有致,生机勃勃,温芍不太懂画,也不免被吸引着多看几眼。 储奚道:“这是我的藏画,我平日里的兴趣爱好便是这些藏书藏画的,只是我又不擅整理,想着要找这副画,开了好几个库才找到,好在总算给我找到了。” 温芍听了心中暗忖,储奚倒是个坦诚的人。 储奚一边指着画给她看,一边又认真向她解说道:“这是前朝的《秋山早行图》,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你看这画得多有趣,我每次看了都挪不开眼,就像身临其境画中一般,很想去探寻画中的人在干些什么。” 温芍很有同感,便连连点头:“是很有趣。” 储奚又指了几个人物给她看,据说都是前朝的一些人物,也不知真假,不过添个说头罢了,但储奚出身书香门第,博古通今,说起来便很有意趣,一点都不会令人觉得乏味。 温芍听得津津有味。 她先前还纳闷这个储奚为什么非要带幅画来,还为了这幅画耽误了时辰,眼下却明白了,储奚其实很聪明,借着这幅画化解了二人初次见面的尴尬,不至于没话说。 温芍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总让储奚一人说话不好,等储奚说完,她便适时接着问道:“我很喜欢这画,只是储郎君是如何想到要送我这幅画的呢?” 她抛了话题过去,储奚便道:“这画就和看故事似的,我觉得有意思便送了给你看看,若你也是同样的人,必定也会觉得有趣。” 温芍低头,抿着唇笑起来,脸颊上飞上一层浅粉。 “原本还有一幅《春山夜行图》,本作一对,然而听闻《春山夜行图》已在百年前毁于战火,我寻找多年亦不可得,”储奚叹气,想了想又对温芍说道,“如果以后真的找到了,我再送给你。” 温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笑道:“我看《秋山早行图》也很好,既然《春山夜行图》已不可寻,那么只看《秋山早行图》再去畅想齐名之作的旖旎风华,是憾事也是留白。” 储奚又扼腕感叹:“温姑娘说得是,倒是我钻牛角尖了,我是极爱书画,便常常痛恨战争毁了这些名作,亦使人不得安居。” 或是储奚还未入仕,又或是他本性如此,说出来的话倒是至纯至性,温芍在见面之前只道这些名门公子,大抵都是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的,没想到竟也有储奚这样灵慧的人。 她的母亲在交易的同时,果然也没有舍弃了她。 温芍思忖片刻,便低了声与他道:“你若寻到了那画来送我,自然我是开心的,只是我从前的事,不知你知道没有。” 春台花慢 第31节 储奚道:“娘娘已与我说过,我们北宁风气开放,我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却也不是迂腐之辈,我知道你以前嫁过人,这也没有什么的,忘了以前的人,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这话更是说得温芍心里像被酥油般的春雨润过一样,说不出的熨帖,人总要忘了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这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早春清朗,这样的话和着温煦的日头,便格外合时宜。 温芍轻轻颔首,正要说话,却听见背后又蓦地一声:“你们想过什么日子?” 第40章 利用 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温芍心下一冷,眉目也瞬间泠然起来。 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只是她不知为何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但温芍很快便有了猜测。 一定是崔河搅的浑水。 温芍不想回头,她拉过正要转过身去看的储奚,道:“大抵是有人醉酒,我们避开吧。” 离得这样近,即便她说得再轻,一字一句也清清楚楚地落入了顾无惑的耳朵里。 今日安阳侯府待客,并不严查宾客出入,他是跟在储奚后面进来的,一路跟着到了这里。 储奚没找到正路,他自然也就隐在了后面,偷偷看着他们。 他本来没打算出来,只是看看她与他会做什么,一开始还是看画,可这储奚有几分心机,说着说着便不是那个意思了。 从《秋山早行图》到《春山夜行图》,又说到送画,又说到民生,竟又说到将来。 陌生男女,如何有这么多好说的话? 同样都是男人,顾无惑能看透储奚到底安的什么心。 可温芍却未必看得出来。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私情,顾无惑都不允许自己坐视不理。 让她忘却旧情,这能是什么好人? 而他的出言提醒,竟完全不能使她察觉,竟还说他的醉酒之人,还去拉了一下那个人。 顾无惑快步上前挡在他们前面,觑了储奚一眼,冷笑道:“听说你有过未婚妻,只是死了,所以你也能轻易将她忘记?” 储奚根本没见过顾无惑,更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道:“未婚妻是未婚妻,我自然不会忘记,可也不代表我会一直沉溺于悲伤,不再继续向前。” 温芍见储奚还认真和顾无惑说话,便没好气道:“快些走,与他说这些做什么?” 又警惕地看着顾无惑:“我表姐他们都没走远,你再胡言乱语,我可就要喊人了。” 顾无惑没想到她会威胁自己,愣了愣,她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从来不会这般声色俱厉。 储奚道:“这位公子,你如果真的喝醉难受,便在这里坐坐,我们这便叫人过来服侍你,饮些醒酒汤。” 储奚一说话,顾无惑就觉得自己心口堵了一口气,若对方真的口出恶言,他可以反驳,偏偏是软刀子,他一句都说不出。 他决定不再理会储奚,而那边温芍已经转身就走,顾无惑便更急切,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你既来见我,又与他暗通款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通款曲?”温芍侧过头斜他一眼,毫不畏怯,“我们见面是两家长辈同意,正大光明的,并非私相授受,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摘?” 怕储奚误会,她又继续说道:“找你乃是为公事,并非私事,你却又混作一团还来胡搅蛮缠,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公私之论仿佛一串爆竹,炸的顾无惑脑仁子嗡嗡作响,充满了炎热的燥意。 顾无惑咬牙:“你说是公事就是公事?你来找我不就是想借着往日之事说动我从而利用我,还是你想说,往日之事不算私事?” 温芍不想在储奚面前多说,只出言提醒顾无惑:“你再胡言乱语,传出去倒霉的可不止我。” 储奚却已在顾无惑之前道:“温姑娘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同任何人讲。” 他看出温芍和这名男子相熟,说完本打算避开,可又不敢把温芍一个人留在这里,正踌躇间又听见顾无惑问他:“你的未婚妻死了,可若是她的夫君没死呢?” 储奚马上回答道:“没死就没死,没死还不许她另嫁?让她守一辈子活寡也太霸道无理了些。” 温芍实在听不下去,她只得对储奚道:“我表姐他们就在前面,你先去找他们,我一会儿就过来。” 储奚同意,还不忘把画递到她手上:“送给你的。”然后才转身离去。 他从走远,顾无惑就指着储奚离去的方向道:“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文弱书生,只是能言善辩加上爱逞口舌之快,你的眼光就是如此?” 温芍抱着画,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我娘说他好,我见了也觉得好,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想起秦贵妃的话,虽然眼下有点难以收场,但到底又软下声气,对顾无惑继续说道:“我们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说的清的,可从前到底……如今何必如此呢?” 一面说着,一面又在心里把崔河痛骂了一番。 顾无惑只看她小心翼翼抱着那画,便已经足够气血上涌,他自问不是占有欲那么强烈的人,对温芍也满存着歉疚,实在不该去强迫或者干涉她什么,若说唯一所愿也不过就是将她带离北宁然后回家去,然而如今她是一点都不肯的,那么在她母亲的主张之下重新嫁人也未必不妥当,更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出现在她和储奚面前。 日头从凉亭的檐角上斜下来,顾无惑闭了闭眼睛,只这一瞬间他便想起了前几日崔河来找自己,其余的话都不必当真,只有两个字,他听完之后便时常萦绕在心头。 利用。 其实从温芍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若非要利用他,她是绝不会主动出现的。 可是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听别人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今又亲眼见着她与储奚见面,怎能不如烈火灼心一般。 公事私事,她与储奚的才是私事,与他仅仅就是公事而已。 事已至此,顾无惑反倒后退一步,压下声音问道:“那么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芍一时语塞,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弯,却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只灵机一动先应付道:“我们的事要慢慢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说得清楚的,你再等我……” “你说不出来,”顾无惑打断她,“从我来北宁之后,连同这一次在内我们见过三次面,一谈到以前的事你便开始虚与委蛇,又不肯实说,你与崔河嬉笑,又与储奚相亲,那么我呢?你把我引来北宁,究竟是真的想见故人谈故事,还是以此来吊着我,利用我达到你想要的目的?” 温芍越听下去,脸色便越难看起来,她到底还是不如秦贵妃的,遇着事情还是很难冷静自持。 好不容易沉下一口气来,温芍的眸色冷冷地扫过顾无惑的脸,还是冷笑道:“我能有什么目的?头一回见面我不过同你掰开了说,若没有往日的情分,我何必来多这个嘴?” “好,倒是我不识你的好心了。”顾无惑气极反笑。 温芍更被他的笑刺痛了眼睛,银牙一咬,说道:“如果你真能眼睁睁看着崔河作恶,祸害那些无辜的百姓,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作恶的是崔河和崔仲晖,不是我,”顾无惑盯着她的脸,目光骤然冷峻起来,“我所做只有尽力为南朔保全领地便可。” “南朔是不会暂时丢失一城一镇,可失去的民心呢?”温芍竟立刻诘问道,“你难道想变得和他们一样?你曾经的怜悯和慈悲呢?你连我都会救,就能忍心看着房屋良田以及百姓毁于他们的毒计之下吗?” 她口口声声地说着话,义正言辞,顾无惑看着她,还是从前那张脸,只是更沉静内敛了,像她又不像她。 这样的她,竟头一次令他心生胆怯,却又忍不住想去探究。 他们以前的一切,她如今的转变,还有她和崔河已经储奚…… 顾无惑有片刻的失神,额角的钝痛却将他拉了回来,他伸手揉了揉,并不再回应温芍方才一连串的发问,只沉声说道:“《春山夜行图》在南朔皇宫之中,我会去寻来给你。” 温芍摇头:“我不要,你给了我我也看不懂,你知道的。” 方才她与储奚赏花时的笑靥又一下子浮现在了顾无惑的眼前,大多时候都是储奚在与她详说,而她只是认真听着。 他想起从前他说过要教她识字写字,可最终却未能实现。 她是在怪他? 而才不过这几息的遐思,温芍已经在顾无惑的面前转身离去。 *** 在安阳侯府赏花宴的第二日,温芍又进了一次宫见秦贵妃。 秦贵妃自然要先向女儿询问一番与储奚见面的情况如何,温芍那日自己回家后亦也已经思考过,便一五一十都同秦贵妃说了。 秦贵妃听后便问;“我听你的意思,你是也有那个意思的?” 温芍道:“母亲先前就掌过眼了,自然是不会错的。” 秦贵妃闻言便含笑着点了点头。 温芍心里另有烦心事,便又借着说道:“母亲,那日顾无惑也来了。” “他?”秦贵妃柳眉一挑,“怕又是崔河说的没跑了吧?” “我也想的是他——不是他还能有谁?不过我也没问,既然人都出现了,那问了也没意思。”温芍说着便有些恹恹的。 秦贵妃便问:“他搅合了你和储奚?” 温芍道:“倒没搅合成功……”她便把那日的事情又同秦贵妃说了一遍。 秦贵妃先是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也不再像方才那么闲适,半晌后才说道:“他说的多半怕是气话。” 温芍这回只抱着猫,心下也是忐忑得紧,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在秦贵妃面前,她还是稚嫩浅薄的,会害怕,会没有主意,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还不如先不说了。 秦贵妃一看她垂眸,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叹气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倒不用憋在心里,他说你是利用他那又如何了,让他说说又能怎么样?” 温芍把小狐往身上拽了两下,闷声道:“我在想是不是本来就不应该把他叫过来,怕是反而弄巧成拙了。” “这一开始是我说的,让他亲自来了北宁,我们倒能便宜许多,”秦贵妃道,“不过昨日的事也不并完全是一件坏事。” 她的目光投到不远处的一只博山炉上,似乎是在望着那袅袅而上的烟雾,说话的声音浅浅淡淡的:“我早先同你说过,他还不够喜欢你,这崔河真是知道我们瞌睡就给我们递上只枕头,让姓顾的看见你和储奚在一起也好,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贱的,让他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保不齐还觉得你还对他有意,在等着他呢,越是这样就越是对你不在意。弄巧成拙的未必就是我们,也可能是崔河。” 温芍一怔,摸着小狐的手也倏然停了下来,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听了秦贵妃的话之后竟忍不住说道:“母亲,我不想再这样了。” 第41章 情分 “你不想怎样?”秦贵妃依旧气定神闲。 温芍定了定神,说道:“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在利用他,利用我们当年那么不多的一点情分,可是我当初离开时,是想好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的,如今这样,我心里总是过不去的,不是为着他,而是为着我自己。” 她话音刚落,秦贵妃就忍俊不禁起来,倒也不是刻薄嘲弄,而是真的忍不住地笑,一面笑,一面拉过她的手说起来:“你还是年轻孩子,会这样想太正常了,说到底还是觉得往日的情分珍贵,你自己也是付出了心意的,是不是?” 温芍不语,算是默认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对顾无惑的感激以及从前那点朦胧的感情,绝不会是假的,不想起还好,一想起又感觉这辈子都忘不掉了,一直就放在那里。 秦贵妃继续说道:“那是你经历的事情少了,等你再长大些,看过的人和事也多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凡事,不要总想着退缩。” 她本想再与温芍说多点的,然而说多了温芍也未必能听进去,再加上有些事乃是自身经历,温芍是她的长女,是和前夫所生的女儿,有些话她听了怕是不舒服。 春台花慢 第32节 当初决定从温家离开时,也不过就是不甘心过平淡日子,便把夫妻之情全都抛开,连温芍也暂时抛弃了,说来温家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温芍的爹能说是一个好人,一心一意地待她想和她过日子,两个人还生了温芍,听说她走之后也没再续弦,过了没几年人也没了,总也算是郁郁而终,是她先对不起这份感情,可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如今能有这样的身份地位,如果不是舍弃了一些东西,又怎么能得到呢? 秦贵妃不由又打量审视了温芍几眼,虽然这些年长进了一些,但还是太过稚嫩天真,平时是被她教得还算不错了,然而这姓顾的一出现,她又绕进从前的事情里解不开了。 秦贵妃暗自心道,若是换了她,根本就不会凭借着一时之气从建京离开,儿子都生了自然是等待些时日牢牢把瑞王府握在自己手里,结果她倒好,自己受了伤闷声不响走了不说,如今再来说,她竟然还为着从前的事想打退堂鼓,简直幼稚荒谬。 秦贵妃心道,不能让女儿和她的死鬼老爹一个样。 她俯过身去给温芍扶正了鬓边的珠花,看着她头上的钗环璨璨,又觉女儿明媚娇艳,煞是动人,秦贵妃看着出落得越发标志的女儿心下得意,于是又放缓了声音道:“你又没有害顾无惑,内疚什么呢?” 温芍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我想见一见顾无惑。”秦贵妃道。 温芍抬起眸子来看她,问:“为什么?” “聊一聊罢了。” 温芍没有再问母亲见顾无惑要说些什么,只是一双秀气的眉已经轻蹙,显而易见的犹豫。 “母亲还是算了罢。” 秦贵妃不再说这事,只让她下去陪妹妹玩去了。 但秦贵妃没有放弃要见一见顾无惑的想法,她很快便借着出宫省亲的由头,暗中见到了顾无惑。 顾无惑也没想到秦贵妃真的会从宫里出来,在他的印象中,宫中嫔御就算是格外受宠的,未□□言蜚语所扰,也甚少会出宫,一般都是在宫里召见家眷,更何况是见一个外男。 今日秦贵妃的举止,恐怕除了对崔仲晖宠爱的有恃无恐,还有她天性中的大胆。 顾无惑不由又多打量了秦贵妃两眼,上回在宫宴中是见过的,但那时与温芍还未相见,他看秦贵妃也是粗粗几眼,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倒也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是温芍的亲生母亲。 平心而论,其实秦贵妃与温芍长得并不很相似,除了面上的轮廓是很像的,另还有一双眼睛也像,但秦贵妃的眼睛更有风情韵致,看着人仿佛一直笑着一般,眼波璨璨流转旖旎之间,让人不自觉便会心生好感,甚至放下戒备。 顾无惑瞧了她几眼,很快便将目光转向他处,秦贵妃与温芍并不是一样的人。 这样的举动似乎是有些无礼的,但顾无惑顾不上,而秦贵妃好似也并没有在意。 她命身边的宫人上了茶,并未与顾无惑多寒暄,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说道:“前几日的事,本宫也听芍儿说过了,这实在是不巧,倒让瑞王见了着恼了。” 秦贵妃说话的声音仿佛春日里新抽出来的嫩芽在拂着刚化开的春水,轻柔婉转,然而又不过分软糯甜腻,分寸恰到好处,润物细无声。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顾无惑因那日的事再生气,他也不会再对秦贵妃说什么,更何况他本就是只生闷气的人。 于是他只道:“那日的事,也是本王失礼了。” “芍儿今年也有二十了,老大不小了,这你应该是最清楚的,”秦贵妃的脸上带着笑意,提起女儿声音便更柔软起来,“本宫是她的母亲,总要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也是本宫从前亏待她的一片慈母之心,王爷不会不理解吧?” 顾无惑没说话。 秦贵妃见他不说话,也不恼怒,只是继续说道:“储奚在本宫看来,实在不失为一位良配,人品样貌不错,家世也不错,芍儿嫁给他是绝对不会吃苦的。” 闻言,顾无惑放在膝上的手一下子便攥紧了,而后他又想到面前的人是秦贵妃,又一下子放开,只是心里被这一下闹得空落落的,想抓着什么却抓不到。 是啊,秦贵妃的话一点错都没有,她作为母亲,自然是想温芍有一个好归宿的,而他在秦贵妃眼中又算什么,可能只是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女儿的人。 “你与芍儿的事,其实芍儿一早就都和本宫说了,芍儿她是实诚孩子,什么事都不曾隐瞒于我的,”秦贵妃又笑了笑,“虽说如今你也来了北宁,但你们之间……我也是忖度着芍儿自己的意思,这才给她安排了储奚的,不过也只是先看看而已。” 顾无惑的额角一跳,竟脱口问道:“她自己是什么意思?” 秦贵妃这回笑而不语,只低头饮了一口茶。 顾无惑知道自己实在是冒失了,然而眼下却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弥补,秦贵妃才不多的几句话,便让他有无所遁形之感,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道:“贵妃娘娘,本王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曾经有些误会,还有些事并没有说清楚。” “我知道,”秦贵妃轻轻挑起一侧眉梢,慢慢把手中茶杯放下,“但本宫只做本宫觉得对芍儿好的事,或许芍儿自己觉得好的事,那本宫也肯去做,若是这两者都没有,那就不能怪本宫和芍儿了,王爷,您说是不是?” 面前的茶水热气氤氲,散出了一层极薄的雾,隔在了顾无惑和秦贵妃之间,顾无惑不由垂眸。 他思忖片刻,才道:“贵妃娘娘的话本王明白了,多谢贵妃娘娘。” 秦贵妃点了点头,慢悠悠道:“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任何人都插不进手去,包括本宫,所以要解决也只能你们自己之间慢慢解决去,至于最后成不成,芍儿还肯不肯回心转意,那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贵妃娘娘,”他不由问道,“只是有一件事,我问过温芍,但她却不肯与我说,当时她明明没死,为何要骗我说自己死了,丢下她并非是我本意,我也已经说清楚了,她却为何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秦贵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说道:“本宫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本宫是不会过于干涉的,有些事情也只能等芍儿愿意说的时候,让她自己跟你说,本宫虽然是她的母亲,却不能越俎代庖,但本宫倒是可以提醒你,女子伤心绝望并非是为了某一次的事,或许你曾经做过说过什么,只是你自己忘了,但她却记在了心里。” 顾无惑无奈:“罪魁祸首已经被我所杀,我的妹妹也被关了四年,若还不够,她尽可以说出来,我实在不知……” “王爷,”秦贵妃笑盈盈地打断他,“事情根源其实并非是你的妹妹或者别的什么人,你再好好想想。” 这时,她身边的宫人提醒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宫去了。” 秦贵妃起身,立时便要准备走了,顾无惑也不知该不该送她,总之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秦贵妃却已道:“王爷就在此处,不必送我,就当我们没见过,也不要让芍儿知道,免得她多想了。” 顾无惑应下,然而秦贵妃的步子一顿,竟又对他说道:“芍儿最后究竟会怎么选也只看她自己,本宫是依着她的,若你不能令她回心转意,那也没办法,只是本宫想着,你们之间到底还有个孩子,芍儿心里怕也不是没有你,情分总是不一样的。” 顾无惑愣住。 眼看着秦贵妃说完就要走,他再顾不得礼节连忙上去拦住,失声问道:“孩子难道还在?” 秦贵妃摇头道:“你自己不问问清楚,倒来问我,难怪芍儿不想说。” 那日顾无惑其实问了,可温芍却插科打诨地说那只胖猫是她生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顾无惑张了张嘴,面对秦贵妃无法再多说什么。 “孩子就在芍儿姨母家养着,芍儿每隔一日就会去看他。”秦贵妃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除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王爷也想想其他,有些事情该早日筹谋,也不算白来北宁这一趟,更不要想着和芍儿赌气,便说一些孩子气的气话。” 一直到秦贵妃离开许久,顾无惑依旧立在原地。 秦贵妃是不会那么好心来撮合他和温芍的,她自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做事更委婉温柔,顾无惑清楚得很。 可她的一句句话,却令顾无惑也无话可说。 他原本也不会拿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温芍事事听从秦贵妃的安排,想必也是没有办法,她还有一个孩子要养。 就算她真的是在利用她,他也只能认了。 等心绪慢慢平复下来,顾无惑叫来程寂:“你让人放出风声,足以迷惑崔河就够了。另外,那一带的百姓也需先提前安置好,以免北宁出尔反尔。” 程寂应了是,却又忍不住道:“可王爷若是这么做,怕是朝中难免……到时只怕对王爷不利啊!” “地没了可以再打回来,”顾无惑按了按疼痛的额角,“可是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来了北宁这几日,也不该再拖延了。” 第42章 沉重 两三日之后,顾无惑便收到了崔河的邀约,请他在一处私宅相见,顾无惑并没有前去,也没有任何答复。 崔河又接连派人来请了三四次,顾无惑也只压着不理。 虽然崔河的做派令人鄙夷不屑,然而顾无惑也不得不承认他或许是被秦贵妃和崔潼逼至此处的,崔仲晖明显更偏爱看重崔潼,崔河根本无足轻重,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崔仲晖刮目相看。 换句话说,崔仲晖也并非没有水淹南朔边境的想法,四年前的惨败他还是记在心里,只是帝王仁心不能说出来,崔潼便替父亲说出来。 崔仲晖更乐意见到两个儿子博弈,谁胜了自然便是谁更有能力。 事到如今,顾无惑不见崔河,一则是不愿见,二则是没有必要见,他最终要谈的人只会是崔仲晖。 但未名崔河节外生枝,在崔河最后一次派人相邀之后,顾无惑同意了与他见面,但见面的地点却由顾无惑来定,定在了云始城外,崔河同意了。 然而当日,顾无惑并未赴约,而是去见了崔仲晖。 因是二人私下会面,所以顾无惑并未再入北宁皇宫去,而是去了距离云始不远的行宫。 北宁的前朝行宫,四五年荒废未经修缮,如今再看虽冷清一些,倒也还可窥见昔日繁华景象,而帝王再临,一时又现许久未有的朝阳之气。 当顾无惑在行宫见到崔仲晖陪伴着的秦贵妃时,他便知晓今日之事其实并不用再谈,他已经输了,崔河也是。 顾无惑并没有耐性再与崔仲晖虚与委蛇,几番交涉之后,顾无惑便问道:“若南朔肯向北宁让出那块地,北宁能否答应我,会善待那里的百姓?” 崔仲晖道:“你提前迁走百姓,他们的心自然是向着南朔的。” 崔仲晖向顾无惑摊了牌,顾无惑倒也不惊讶,他在那边的动作,想要完全瞒住崔仲晖的眼睛是不可能的,眼下也只能先交涉再说。 今日除了秦贵妃之外,温芍和崔潼也在,温芍陪着崔潼坐在旁边下首处,偶尔照管崔潼用茶饮点心之外,便也没什么好做,她心下发虚,便也不敢看在座的其他人,特别是顾无惑。 于是每每顾无惑说话,她总是要低下头去,给崔潼做些什么事,崔潼人小却心细,很快便发现了端倪,因他不知温芍和顾无惑之间的事,便小声问她:“阿姐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芍只把崔潼看作孩子,更不可能在这里和他说什么,也只摸摸他的头道:“阿姐是昨夜没歇好,不碍事的,你安心听陛下说话便是。” 她这句话才刚说完,座上的崔仲晖便忽然叫了崔潼道:“潼儿,这是你的主张,今日你皇兄不在,你是怎么想的?” 崔潼听见父亲叫自己,便不疾不徐地起身,先向着崔仲晖一礼,又朝着顾无惑也是恭敬一礼,侃侃道:“两国相交,能不动用一兵一卒自然是最好的,至于民心,皇兄当初的意思是既然无法使他们臣服便要将百姓除尽,可儿臣始终不这么认为,必须要施之以德,假以时日才能使他们归附,瑞王此举也是忧心百姓安危,恐怕我们北宁出尔反尔,再行皇兄所言之举,实则瑞王不必担忧,北宁若要得民心,便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事,瑞王大可拭目以待。” 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中而又有少年意气,顾无惑闻言,只笑而不语,眼风扫过温芍,却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双眸明灭间辨不出神色浅淡。 这事到了最后,其实与温芍并没有多大干系,秦贵妃一开始就把她推出来,也不过就是为自己增加筹码,再有便是他若在南朔境内,行事终归多有掣肘,未必所有人都肯顾惜那里的百姓,怕是宁肯让崔河得逞,也不肯暂且先让出土地以待来日,不得不说秦贵妃果真是深谋远虑。 再看崔潼,那行事恣意荒唐的崔河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顾无惑暗自叹气,他虽已让人尽力迁走了周边的百姓,但总有那不肯远离故土的人和无法行动的老弱病残,这些人只能继续留在那里,他最担心的也是他们,眼下极力与崔仲晖斡旋,也是为了能为他们再挣得一线生机,而有了崔潼的保证,顾无惑便几乎松了一口气。 对于顾无惑来说,此局温芍其实无关轻重,他最终都会做下这个选择。 只是能见到温芍,那亦是意外之喜。 顾无惑既已让了步,自然便又夸赞了崔潼几句,也算是卖秦贵妃和温芍一个好,更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崔仲晖听见他夸奖自己的爱子,也很是高兴,顾无惑的选择如此,其实他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呢,他早就选择了崔潼,而并非是嫡长子崔河,此事既有争端,或许也只是崔仲晖想试炼试炼他们,更残忍地说,是将崔河给崔潼磨刀。 帝王之家本就如此,顾无惑看在眼里,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未有一丝波澜。 此番前来北宁,是为南朔赔了一块地进去的,眼下还不算结束,等回到南朔,必然还有更严峻的形势在等着他,接下来更要想办法再从北宁手中拿回这块地盘,他没有那个多余闲情逸致为其他人担忧。 崔仲晖是得了好处的,自然大喜,一时歌舞伎乐更盛,席间虽只才寥寥几人,除了秦贵妃等之外不过几个心腹,可却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不断,奢靡热闹。 顾无惑没有话再好说,倒先连喝了几杯冷酒,他本性冷淡疏离,宫人都是极有眼力见的,一两回下来便也不急着往他身边贴了,只殷勤侍奉起其他人,甚至是崔潼,顾无惑这里便冷下来。 席间又上了一道炙羊肉,表皮金黄酥脆,内里油润肥美,可顾无惑向来不喜食荤腥,便连筷子都没动,仍旧是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崔仲晖见状便笑道:“瑞王,是今日的饭食不合胃口?” 顾无惑道:“我素喜清淡。” “倒是他们不周到了,”崔仲晖眼睛扫了一圈,其实也早就看出他身边的冷清,又说道,“这些宫人伎子,瑞王可有看得上的?” 酒杯在顾无惑指尖转了一圈,他的目光这回大喇喇地投向那边在用银刀割着炙羊肉的温芍,淡淡道:“我看秦贵妃的长女倒很好。” 崔仲晖大笑起来,道:“这是朕的贵妃的掌上明珠,朕也一向心疼她,让她去南朔,怕是不能的。” 春台花慢 第33节 顾无惑听后只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秦贵妃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崔潼听后便有些不忿,他不好当场驳了顾无惑的面子,私下却咬牙对温芍道:“这个瑞王实在是太过分了,我阿姐岂是他可以随意调侃揶揄的吗?” 温芍今日原本就不多话,只给崔潼做做陪,方才顾无惑一开口,她便更不愿再有什么动静,是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打算有什么表示,这里原也不是她该说话的地方。 她按下弟弟崔潼的手,道:“算了,不要再说了。” 崔潼气得耳朵都红了,也不管顾无惑和崔仲晖会不会看见,只狠狠地瞪了顾无惑一眼,然后扭过头在一旁生闷气。 若是往日便要温芍哄哄崔潼了,但今日温芍自己也没心情。 对于朝堂之事,温芍其实是一知半解,全靠秦贵妃把知道的说给她听,秦贵妃也只说该说给她知道的,无关紧要或者不该知道的便不提,所以温芍实在不是很懂,只知道母亲弟弟与崔河是相对的,她跟着母亲和弟弟就够了。 她不是天赋异禀,四年的光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还要识字念书,要学的东西多,学到的却实在有限,非她努力或者想要就能够取得。 这次的事,几乎都是秦贵妃安排的,秦贵妃让她如何做,她就如何做,原本温芍以为她能够毫无芥蒂,然而见到顾无惑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心根本不可能不乱。 她更怕顾无惑是因为她才做出这个选择的,秦贵妃让她故意出现在顾无惑面前,不就为了这样吗? 土地无论对于北宁还是南朔来说都很重要,四年前那场战争打得顾无惑失去了父亲,建京也差点沦陷在义阳王的阴谋之下,换到当下,顾无惑就这么轻易让了出去? 她想起那日在安阳侯府时两人的龃龉,顾无惑其实也识破了她的伎俩,他为何转头又如此轻易地同意了下来?固然那日的话大半只是气话,温芍知道顾无惑是不可能放任百姓不管的,但她还是很忐忑。 顾无惑可以是为了百姓,却绝不能是为了她,一丝一毫都不能。 这样的事太过于沉重,她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他变成这样的人。 温芍闷闷地自己一个人想着,心里像是丝线一样乱成了一团,她越想找出线头往外抽却越缠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方才被她割下来的炙羊肉还放置于碗中未动,透明的油脂渐渐变白,崔潼已经吃完了几块,吃着味道不错便要再去割几块,却见温芍碗筷未动,人也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潼不常见到姐姐这样,他想到刚刚顾无惑的不敬之言,便认为是顾无惑惹得姐姐不高兴了,于是把割肉的银刀往桌案上一甩,其他人倒发现,坐在旁边的温芍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温芍回过神忙问。 崔潼道:“一定是他让姐姐不高兴了,是我没用,还不能保护姐姐。” “不是这回事,”温芍叹气,她又觉自己坐在这里发愣总归不好,也不想再面对顾无惑,便对崔潼道,“是这里太闷了,我有点不舒服,先出去透透气,你自己一个人乖乖地在这里。” 崔潼还是担心,但温芍已经离开了,他却不好离场,只能先由着温芍去了。 第43章 了结 行宫比皇城里面倒要更开阔些,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远近近都点缀了宫灯,像是散落在地上的星子一般,煞是有趣精巧。 温芍在近处逛了逛,风一吹头脑便也舒适许多,不比方才憋在殿中那么昏沉郁郁。 离了那里她也不想再回去了,便在外面消磨时间,偌大个行宫除了宫人之外也没其他人,不怕撞见这个娘娘那个皇子的,反而自由无拘。 宫人素有眼力见的,见她一直徘徊在各处,便拿了鱼食儿带她去鱼池边喂鱼,烛火被宫人擎得高高的,映着碧色的水池,一把鱼食撒下去,锦鲤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寻找吃食,鱼鳞闪闪,一池的水便更加璀璨。 不知过去了多久,温芍听见秦贵妃叫她的声音:“芍儿。” 她本以为自己是听错的,好好的秦贵妃怎么会到外面来,然而回头看了看,果然是见到秦贵妃正缓步向她走来。 “母亲。”温芍向秦贵妃见了一礼,一时拿着鱼食不知该怎么办。 秦贵妃屏退了多余的宫人,只留了一两个贴身的在不远处伺候,便拉了她道:“怎么出来了?” 温芍道:“里面的酒气冲得我不舒服。” “你弟弟关心你,见你许久都不回去,便坐不住要让人来看看你,怕你出了什么事,”秦贵妃笑道,“我正好出来更衣,便来寻你了。” “我没有事。”温芍摇摇头,却不说另外的话,低头看着池子里的鱼。 秦贵妃脸上浅淡的笑意慢慢隐去,她稍稍往前一步,走到温芍身边去,轻声说道:“你有心事。” 她一早就看出今日温芍心不在焉,这丫头平时被她调/教得好好的,在宫里看着也如鱼得水了,然而一遇到事,还是一点都藏不住,明晃晃全让人看去。 温芍吐出一口气,又垂了头,小声说道:“母亲,这事我总是心里不舒坦。” “有什么好不舒坦的,”秦贵妃很快便接着她的话,挑了挑眉说道,“你该高兴才是,总算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 温芍其实早就料到秦贵妃会这么说,她近年受秦贵妃抚育,秦贵妃又是生母,她向来是反驳不了秦贵妃的,便也就不说话了。 秦贵妃自鼻孔里轻哼出一声,拉过她的手,说:“你这性子还是没改过来,我这几年的工夫都白费了,你到底有什么好内疚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有什么关系?听母亲的话,把这些全都抛开,自己活自己的,没必要去想那么多,更不用想别人,你只要记住母亲和弟弟妹妹就够了。” 温芍喉头发紧,像是被缠住了脖子,想什么又说不出来,她本该听从秦贵妃的教导的,但这回却忍不住道:“既与我无关,一开始我便不该写信把他引到北宁来。” 秦贵妃沉默起来。 “芍儿,”半晌后,秦贵妃沉着声音叫了温芍一声,“你当初离开得那样果断,如今便不该再惦记着那点念想才对。” 温芍一下子被她戳中心事,手不由一抖,却被秦贵妃紧紧抓在手里。 秦贵妃道:“芍儿,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也是女子,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猜也猜得出七八分,你今日是看着顾无惑所以内疚了,你也怕他日后遭受什么,更怕他将一切怪到你身上,是不是?” 温芍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怕?”秦贵妃忽然发问道。 温芍愣了愣,耳垂一下子热了起来。 “你早先就和我说过,不想再拿往日的情分去勾着他,”秦贵妃叹气,“你之所以会怕,是因为你根本还没忘了他,他不在时,你尚可依着自己该过的日子继续生活,可他一旦出现,又是这样的景象,你便心乱如麻了。” “我没有,”温芍脱口而出,忙不迭辩驳着,“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从来没有。” 秦贵妃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没有与她争辩,而是道:“你内心如何,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他也快离开了,就算难受也只难受了这几日,等他走了,你就彻底忘了他罢,你们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相见之期了。” 温芍深吸一口气:“这样最好。” “当初我离开你父亲和你,其实也不是完全不难过的,可是我想着将来,便也忍过去了,后头又遇到了许多事情,也总算走到了今日,有些事情在心里结个疤可以,但千万不要让它挡了你该走的路,”秦贵妃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温芍的发髻,“他来过这一趟也好,彻底做个了结——你就当你自己在他心里已经是个汲汲营营的女子罢,你只想利用他,他不会再记挂你,你也不用再想着以前了。” 秦贵妃说着话,心下却止不住地叹气,这个女儿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没有受到应受的教导,即便被她带在身边四年,有时还是不甚好,也只是勉强能看罢了,今日温芍本应该像她一样高兴的,温芍却令她失望了。 但终究是女儿,即便再不满意,秦贵妃还是有怜爱之心的,见温芍长久地不说话,她又问:“那日见过的储奚,我看你的意思是不错的,你若没有其他的想法,母亲就继续安排下去了。” 温芍的眼睛有些发涩,恐怕是被夜风吹得,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还是觉得难受,忍下之后才说道:“母亲的安排自然是最妥当的。” 说完,她喉咙中哽了一下,吞了风进去,于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差点喘不上气,连眼泪都给呛了出来。 秦贵妃疼惜地抚着她的背,等她咳完之后才说道:“这事反正也不急,日后再与储家商谈便是,这几日我会暂时陪着陛下留在行宫小住,你也一同在这里陪着我。” 温芍先是应了,然后又说:“明日怕是满满会等着我。” “找个人去传话也就是了,他已经四岁了,都这么大的孩子了,几日不见母亲没有什么关系,又有你姨母还有乳母她们在,府上还有一起玩耍的玩伴,并不是非要见你不可的,你也该渐渐学着放手,免得日后黏着母亲养成一身的脂粉气,立都立不起来,让人看笑话。”秦贵妃稍稍正色道。 温芍不防在此事上都会被秦贵妃略斥一场,但秦贵妃的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便只能应道:“母亲说的是。” 然而话虽这样说,她心里还是放不下,算着崔仲晖和秦贵妃应也不会在行宫里待很久,她一同留几日便留几日,等回去之后再悄悄把满满从姨母家接回来,到自己府上小住几日也好。 这样盘算着,温芍心里才好过一些。 “好了,这里风凉,又是水边,你小心着了寒气,若不回寝殿去,便陪着我再回去宴饮,”秦贵妃道,“你放心,他方才已经提前离席,离开行宫了。” 闻言,温芍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反而觉得这一口气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像是醉酒了一样难受,人也飘飘忽忽的,竟随口问道:“这么晚了,他难道要回云始城中去?” 秦贵妃淡淡地扫了温芍一眼:“他回哪里去关你什么事?此事一了,他也该回南朔去了,怕是就在近日。” 温芍知道自己失言,便不再说话了,陪着秦贵妃回了宴上,只见顾无惑果然已经走了,而后宴席又一直到了子时,崔仲晖喝得酩酊大醉,这才在秦贵妃的陪伴下离开,众人也变散了,温芍自和妹妹一同回了寝殿歇下。 *** 席间自温芍离开之后,顾无惑便更兴趣缺缺,独自饮了几杯酒,借口微醺便要告退,崔仲晖自是留他在行宫安置一晚,但顾无惑拒绝了,崔仲晖也不再想留,只另派了几人护送顾无惑回京。 顾无惑出了大殿,一直走到阶下,也没见到温芍的影子,不由失落,不知她去了哪里,又想到哪怕见面,却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两人似乎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未来。 他是很快便要回南朔去的,而温芍在北宁过得很好,那日她见过的储奚,不得不说是一位良配,又有秦贵妃护着,她是不可能再和他离开这里的。 来北宁一趟,也不过就是见了几面而已。 知道她还活着,并且过得不错。 这些明明都是好事,可不知为何,顾无惑的心里却沉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一走,两人便真的要无疾而终,永远都没有下文了。 可是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顾无惑快天亮时才回到云始城中,他也未曾回去洗漱,而是直接去了温芍姨母家。 原本今日温芍会过来看孩子,但秦贵妃悄悄让人递了话给他,温芍这几日会留在行宫,让他得以临走前能看看这个孩子。 秦贵妃处事老道温柔,也不怪崔仲晖多年来一直爱重她。 顾无惑在门口等了一阵,天色大亮后,府门便开了,然后有一个妇人领了一个粉团可爱的男孩出来,只见他穿了一件大红的圆领袍,更衬得肤色赛雪,脸上还有未脱的婴儿肥,眉眼皆是长得秀致好看。 许是一早就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他一手被妇人牵着,另一手揉了揉眼睛,有些睡眼惺忪的。 妇人把孩子领到早就等在一旁的顾无惑身边,向着他行了一礼,只道:“按娘娘的吩咐,半个时辰之后我再来接小郎君。” 顾无惑却道:“不用,我看看便走。” 第44章 糖画 那个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会同他说,见面前是个陌生人,想往后躲却终究还是好奇,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顾无惑。 妇人听到顾无惑说只看看就罢,倒有些意外,但还是道:“那奴婢就在大门边上等着。” 孩子见妇人转头就走了,其实有点想叫住她,可妇人走得好像不远,又没有非要她陪着的必要了,毕竟已经长大了。 他望着面前比自己高很多的男子,问:“你是谁呀?” 顾无惑还没说话,却听见身边的明远已经忍不住说道:“与王爷真是有几分相似。”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顾无惑制止住。 顾无惑思忖片刻,只对那孩子道:“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他无法让温芍跟着他走,也不可能带走这个孩子,不如直接骗他。 半大不小的年纪,该知道父亲的意思了,顾无惑很怕他问他,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又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陪伴他长大。 顾无惑说完,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在接触的那一刻,他心底涌上暖意。 这就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从前没见过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但一旦相见,滋味便难以言喻。 春台花慢 第34节 “为什么阿娘今天没来?”他问他。 “她这几日有事,所以让我过来告诉你,”顾无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温芍不能过来,孩子脸上闪过一丝难过,但他撅了撅嘴巴,还是回答了顾无惑的问题:“我叫满满,满意的满。” “满满……”顾无惑重复了他的名字,不知不觉脸上已经带了浅淡的笑意。 满满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说:“你可以给我阿娘带话吗?” 顾无惑很想说不能,但还是拒绝不了儿子,只能应下:“你想让我带什么话?” “就说满满等她回来一起玩。”满满说道。 “就这么简单?” “对!” 顾无惑原本并不打算带满满出去玩,他只是想看看他,与他安安静静待一会儿,但眼下已经忍不住想抱起他了。 他让明远过去同那边的妇人说了几句,便抱走了满满。 满满一开始不习惯被陌生人抱,于是扭了几下,顾无惑以为自己抱得他不舒服,便换了几个姿势,等他不扭了才消停。 有路人经过笑他们:“一看这爹平时就不抱孩子,大的小的都别别扭扭的。” 顾无惑蹙了蹙眉,又把满满抱得更紧了一些。 北宁的街市也很热闹,与南朔大同小异,卖的东西却不尽相同。 满满很机灵,知道抱着他的男子是母亲指派来的,又到了街市上,便开口要了很多东西。 也不是平日里没有,只是眼下这个男的好像不会拒绝他,满满就开始随心所欲了。 不过终归只是个孩子,就算狮子大开口也有限,都是些吃的玩的。 满满手上拿着糖画又舔又啃,感觉自己敲了对方竹杠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便把糖画往顾无惑面前稍微举了举,问他:“给你也吃一口吧。” 顾无惑看着被满满吃的湿答答的糖画,他是喜洁之人,若是平日里他肯定是嫌弃的,但满满他却不觉得脏。 他甚至怕自己脏。 于是顾无惑用手指掰了一小块下来,没让自己的手指接触到满满接下来会吃到的地方,然后把那块黏糊糊的糖画吃进了嘴里。 明远在后面看得直龇牙。 “好吃吗?”满满马上拿过自己的糖画,又开始吃起来。 糖画在嘴里化开,味道甜滋滋的,又有点凉凉的,顾无惑不喜甜腻,也不喜零嘴,今日却真心实意答了一句:“好吃。” “那你自己买一个吧,这个是我吃的。”满满很护食。 顾无惑笑了:“我不吃。”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满满:“你想不想要拨浪鼓?” 满满说:“不要,那是小孩子才玩的。” 才四岁的孩子说着小孩子,顾无惑不觉脸上笑意更深。 明远觉得自己从来没见顾无惑这样笑过。 顾无惑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送过你一个拨浪鼓。” “不记得了,”满满挠了挠小脑瓜子,“原来我们以前认识啊。” “你不认得我,但是我认得你。”顾无惑的声音都柔软下来。 他不由地开始畅想,如果满满好好出生长大在建京,他一定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满满对于他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他和温芍的血脉融合在一起之后的产物。 没有比今日见到满满,再令他感到新奇的事了。 他突然不想离开这里了,只想留在这里陪着温芍和满满。 然而一切终究都是要回归到正途上的,于顾无惑是,于满满更是,当时那妇人说的是半个时辰,顾无惑守时,半个时辰之后果然已经把满满抱了回去。 妇人等在那里,从顾无惑手里接过了满满,只朝着他略一点头,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便抱着满满转身走了。 对于满满来说,顾无惑就是一个忽然在某一日出现的陌生人,与陌生人离别自然是没有什么的,满满一点都不觉得难过,趴在妇人肩上和顾无惑招了招手,就当做告别了,然后就回过头去和妇人说说话了。 这么小的孩子,转天怕是就会忘了和他见过面了。 顾无惑看着府门阖上,明远上前道:“王爷,孩子都找到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顾无惑没有说话。 明远道:“让小的来说,直接把孩子抱走便是,等出了这云始城,谁还能找得到小郎君?你是小郎君的亲生父亲,这世上哪有父母分离之后孩子跟着母亲的道理?且她日后总是要嫁人的,难不成要咱们家的孩子跟着她去别人家?于情于理都没有这样的事……” 顾无惑抬了抬手,明远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走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收拾收拾,这几日也该动身回南朔了。” 明远其实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顾无惑的神色明显是不容他说那些话的,明远只好就此作罢,也心知将孩子带离生母身边是一件残忍的事,说说就罢了,要做出来终归是一件损阴德的事,顾无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 春雨细织,烟笼嫩柳,到了行宫的第二日,天上便落起雨来。 温芍陪着秦贵妃在行宫四处走走散心,在皇城里困得太久,人的身心都已疲乏了,出来透几口气也是舒适的。 行宫的宫室都被一层薄薄的雨雾笼罩着,朦朦胧胧的,颇有些不像在北宁,天边也被雾色晕染出青碧,温婉缠绵。 秦贵妃的辇轿稍前于温芍一步在前面慢慢行进,温芍则是带着幼妹纯仪公主坐在后面的辇轿跟着,时不时细声与纯仪说些什么话。 秦贵妃坐在辇轿上微微眯着眼,纤手抵在头上,懒洋洋的,一时想起了什么,便提了声音问温芍:“芍儿,你看这景致,比之南朔如何啊?” 南朔在南边,轻烟微雨是常见的,特别是在建京一带,春日自有一番独到之景,情韵两相宜。 温芍不知为何心下有些戚戚,她其实素来是喜爱南朔春天的晴好与细雨的,但此时却不很敢说,忖度之后才道:“自是北宁的更好。” 秦贵妃殷红夺目的唇角向上勾了勾,笑道;“在我面前,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我虽没养你,但你是我生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的。你往后也不必再想着南朔如何了,北宁才是你的家,你的一切都将在这里,把南朔的一切都忘掉,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罢。” 温芍揽着纯仪的肩,低头应了一声是,她眼里发涩,眼圈儿有些发红,好在秦贵妃在前面,不会看出来,纯仪自然是看见了,不过女孩子比男孩子生来要机灵许多,倒不会直截了当戳穿,而是试探着拉了拉温芍的衣袖,温芍朝着纯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纯仪便点点头不说话了。 一时辇轿到了行宫西苑附近,这里是前朝豢养各类猛兽货或是奇珍之地,自新朝建立以来便荒废了下来,短短四年时间,从前那些野兽异兽自然已经不再,四处都荒芜地厉害,杂草蔓延。 秦贵妃叫停了辇轿,远远望着:“荒废了倒不好,改日命人将这里修缮一番,另做用途也使得。” 秦贵妃如今是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她的话自然是金口玉言,只在崔仲晖之下而已,已有内侍听了她的话连忙吩咐下去。 既然已经说了,秦贵妃便又多指了几处,细细与他们说起来,纯仪耐不住便从辇轿上爬下来要玩,秦贵妃不拘着她,温芍便也只能下来一起陪着纯仪。 不过纯仪懂得分寸,也只是围着秦贵妃近旁而已,一步都不肯走远的。 温芍与小孩子当然是玩不到一起的,她又有自己都说不出的心事,很快便立在了一边,只看着纯仪和宫人们玩耍。 绵密的雨势从天上洒下来,羽毛一般,她撑着伞站着,烟雨迷蒙之间,却看见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她原以为只是宫人,然而那人却走得快,今日雾蒙蒙的看不真切,等快要到跟前了,温芍才认出来是崔河。 温芍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上前走到了秦贵妃的辇轿旁,这时秦贵妃等也注意到了,因崔河好歹是皇长子,宫人们自然是不能拦他的,只能让他过来。 昨日崔河被顾无惑骗去了城外,顾无惑却没有赴约,反而来行宫见了崔河,而宫里也死死瞒着崔河,等到了入夜,崔河都没有等到顾无惑,这才发觉自己是被他们耍了。 堂堂一个皇子被戏耍至此,崔仲晖在行宫见顾无惑的事,更是没有一丝风声传出来,可见不仅是在宫里,更是在朝野上下失了势,崔仲晖的心意明显,朝臣们自然是跟着他的心意行事的。 崔河满腔怒火却找不到地方发泄。 第45章 受伤 见他走上前来,秦贵妃身边的内官便问:“殿下有何事?” 崔河先是给秦贵妃行礼请安,秦贵妃叫起之后,他才说道:“我今日是来向父皇请安的,贵妃娘娘一向可好?” 温芍细细地看着他,只见他脸上倒挂着笑,也不见有什么咬牙切齿的。 秦贵妃便与崔河说了几句话,都是老生常谈的场面话,样子还是要做足的,说完之后崔河便要告退。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却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温芍站在秦贵妃的辇轿旁边,那寒光出鞘的瞬间便照在她的脸上,迫得她不由闭上眼睛。 已有反应快的宫人喊道:“保护贵妃娘娘!” 可崔河拔了剑出来,周遭便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拿着剑直往人身上砍,这边都是内侍宫人,侍卫虽在不远处,可已经来不及赶过来,霎时四周都是叫声。 温芍看见秦贵妃身边的女官被崔河砍到手臂倒地,她不再做他想,立刻扔了伞,冲到秦贵妃面前去,辇轿已经被放在了地上,温芍眼看着崔河提着剑就要来,只能用身子死死护住秦贵妃。 崔河的脸色煞白,看见温芍和秦贵妃母女,大笑道:“娼/妇贱种,祸害我崔家,迷惑我父皇,今日我就砍了你这妖妇,也好过我一人下地狱。” 旁边的宫人许多都见了血,温芍明白崔河是来真的,又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吓得肝胆俱裂,然而也再顾不得什么了,温芍怕他真的把秦贵妃砍了,于是只能用手抵住他提着剑即将要砍下来的手腕。 崔河见到温芍,冷笑更甚:“我让你从了我你不肯,那你就陪着你的亲娘一起去死吧!” 他手下稍一用劲,温芍又哪里是他的对手,顿时被他压得跪在地上,那剑越过温芍的头顶就要直刺向秦贵妃,温芍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身子往后一仰,再次挡住了秦贵妃,而那本要落在秦贵妃脖颈上的剑,也刺偏了几分,砍在了温芍的肩膀上。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侍卫们已经纷纷赶到,夺过了崔河手中的剑。 直到崔河被压起来,温芍才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痛楚,她今日穿的是一件鹅黄的广袖宫装,剑刃锋利,宫装的半边衣袖已经被温芍流出来的血染成了红色。 “芍儿!来人,快来人!去请太医!”秦贵妃叫起来,慌忙用手去捂温芍肩上那个汨汨的伤口。 温芍本不是那种胆大不惧死之人,为母亲挡剑乃是出于本能,眼下伤处的疼痛如潮水一样把她淹没,她怕得浑身都开始发抖,连今日温柔的雨丝,都变得狠厉起来。 温芍被抬回寝殿时,太医已经在寝殿里候着,宫人将帷帐放下,女医官便跟着进了里面,稍作处理之后再让太医诊治。 温芍死死地闭着眼睛,她倒还没到晕厥的地步,但她已经无力睁开眼,也不敢睁开眼,她害怕看见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也怕看见宫人太医们紧皱的眉,像是在宣布她的死期似的。 帐外是秦贵妃低声念佛的声音,夹杂着纯仪的低泣声,而后那念佛声仿佛进了一些,温芍后知后觉,原来是秦贵妃进了帐中来。 女医官为温芍上药处理伤口,秦贵妃便问太医:“怎么样?她的肩膀和胳膊会不会有事?” “贵妃娘娘请放心,温姑娘没有大碍,只是也实在凶险,再深半寸便要伤到筋脉了,若是伤到筋脉,那日后行动便会不便,所以这伤也要悉心养着。”太医低声说道,“温姑娘流的血也多,不好好调养怕是会伤了根本。” 秦贵妃连忙让太医下去开药,不过听太医说了温芍没事,总归是舒服了一些,于是在温芍的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温芍被细汗濡湿的额头。 她的手很柔软,很细腻,温芍很喜欢被母亲这样抚摸,但是她找到秦贵妃之后已经长大了,甚至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自然是不合适再被这样爱抚的。 所以此刻,她很惬意。 温芍慢慢睁开眼睛,说道:“母亲,我没事。” 春台花慢 第35节 “这个畜生,竟然真的想要我的性命,却连累我的芍儿……”秦贵妃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芍儿你放心,母亲一定会让陛下给你一个公道的——我们,不能这么给人欺负了去!” 崔仲晖虽然已无意立崔河为储,然而他是嫡出,母亲又已亡故,到底是有几分情意的,再加上温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根本没伤到秦贵妃或是纯仪,所以崔河很可能不会有什么事。 温芍闭了闭眼,道:“陛下若真要放他,母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秦贵妃道:“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这么快就认输?一会儿陛下来了该怎么说话你应该知道,方才这么多宫人侍卫都看见了,你这伤也绝不是假的,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把柄,不能放过他!” 为了冲淡血腥味,内殿的香便熏得有些浓,温芍气息虚弱,忍不住咳了几声,牵动伤处也只能暗自忍下。 她很想睡一觉,但是崔仲晖还要来,秦贵妃已经让人去请了好几次,她必须一同等着他。 秦贵妃又把纯仪叫进来,小声地教了她几句,这时内侍已经来传话,崔仲晖到殿外了。 秦贵妃便带着纯仪出去迎接,因温芍不是崔仲晖的亲生女儿,崔仲晖不能进来看她,便与秦贵妃一道在帐外。 方才的事情他早已知晓,崔河已经被扣了下来,如今也只能再听秦贵妃说一遍。 秦贵妃哭得梨花带雨,说完之后伏在崔仲晖的身上,又哀哀道:“妾亏欠最多的就是芍儿,若是芍儿有什么三长两短,妾也不想活了……” 崔仲晖揽着她细声安慰着,帐内的温芍身子不能动,头却往里面侧了。 这时纯仪也上前哇哇大哭:“父皇,皇兄好可怕!我好害怕,皇兄伤了大姐姐,我怕皇兄还要杀我和母妃,还有二哥哥他们,呜呜呜……” 一时之间,只闻得帐外秦贵妃与纯仪公主的哭声,纯仪稍大声些,而秦贵妃则是啜泣,极轻极细然而却像一把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往温芍心里锤着。 温芍伤得周身乏力,她闭了闭眼睛,下一刻却已经从床上扑下来,跌跌撞撞走到了帐外,跪在了崔仲晖面前。 “求陛下为贵妃娘娘做主,”温芍声音嘶哑,干涩的眼眶中流出几滴泪水,砸在了素白底绣着浅黄色缠枝花纹的衣襟上,很快泅开了一团水渍,“我只是低贱之人,死了也不足惜,可贵妃娘娘是千金之躯,是潼儿他们的生母,大殿下提剑向着贵妃娘娘,今日万幸没有酿成大祸,可贵妃娘娘和潼儿他们的颜面却终归有所损伤,这事若是传出去,又要他们如何自处呢?” 温芍甫一说完,秦贵妃便过来撑住她的身子,哭得愈发厉害。 崔仲晖听了温芍的话之后,眉头越皱越深,命宫人重新将温芍扶到里头去躺下,思虑再三后才对秦贵妃道:“这件事是那个孽畜的错,朕已经将他关押了起来。” 秦贵妃道:“妾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但眼下芍儿伤成这样,妾又还有潼儿,也请陛下怜惜妾一片爱子之心罢。” 话都由温芍说完了,秦贵妃自然可以婉转许多。 “孽子是该好好教导,这样,即刻就将他押送回云始,在府中禁足思过半月。”崔仲晖却仍不肯松口。 今日崔河虽伤了人,但并非是秦贵妃本人,也不是其他皇子皇女,而只是温芍一个外人,温芍的身份尴尬,在宫里的地位也只是比宫人高了些许,甚至不如一些得势的高位女官,崔河伤了她诚然也是要给个说法的,一则是为了安抚秦贵妃,二则也是为了秦贵妃和崔潼的脸面,但最终怎么罚,分寸却在崔仲晖手中,崔仲晖不会为了温芍将自己的亲儿子罚得狠了。 闻言,秦贵妃很是失望,然而她是最有眼力见的,既知崔仲晖的决定已经做下了,便不可能再更改了,若再是纠缠便过了度,恐要惹他猜疑和厌烦,于是也只能先应下。 秦贵妃如此,崔仲晖看在眼里便又对她多了几分疼惜,连忙搂着她道:“你是委屈了,一会儿朕也会给芍儿赏赐用以安抚,崔河——他也是昏了头,否则怎敢对你放肆?这小子,前些时日竟还向朕提过想要聘芍儿为侧妃,只是朕不答应,怕芍儿赔给他委屈了,他既喜欢芍儿,想来今日也是一时不甚才伤了她的。” 温芍重新在帐内躺下,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响动。 方才这一折腾,不免又扯动了才包好的伤口,伤口果然又裂了开来,渗出鲜血,女医官和宫人只得重新再给她处理,新伤的口子上露着肉,温芍又疼一遍,疼得满头都是冷汗,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伤口再度处理好,崔仲晖已经离开了,秦贵妃今日倒是没陪着他一起走,而是又进来看温芍。 她道:“陛下心里还想着他是他儿子,唉……你没事就好,今日真是把我吓坏了。” 其实这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秦贵妃也只是想借着今日的事再生事,企图再为崔河多添一条罪状,然而崔仲晖却不肯答应。 温芍终归不是自家人,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也总算没有很吃亏,押送回京禁足半个月平心而论已经很给秦贵妃面子。 温芍难受得一句话都不想说,等着崔仲晖的赏赐下来谢了恩,秦贵妃见了赏赐总算露了点笑颜出来,告诉她崔仲晖给她的都是好东西,不算亏待了。 温芍一点兴趣都没有,这种乏味不仅仅是源于身上的痛苦,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她的内心。 当时情急,她看见崔河提着剑冲过来,脑子里第一想到的便是要护住母亲,最终她确实也那么做了,并且做到了,秦贵妃毫发无损。 她不想看到母亲因为她受伤而难过,也并不想要那些贵重的赏赐,然而最不想的,却是与母亲一同利用此事。 虽然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温芍强撑着叫了秦贵妃一声,说道:“母亲,眼下我受了伤也无法再陪伴你了,我想我还是回云始去养伤,否则留在这里也是扫兴。” 秦贵妃自然不肯:“行宫有医有药,于你养伤并无坏处,你伤成这样,回去路上才是不便。” “伤口只是看着可怖些,太医也说了并没有什么大碍,我回去云始之后,在自己家中养伤也更安心些,”温芍却仍是摇头,“从行宫回云始的路并不远,母亲放心罢。” 秦贵妃的人生中远远不止温芍一个人,温芍受伤这一件事,她已经劝过温芍,见温芍执意要回去,便也不再花费心力去留了,只很快为温芍安排妥当了回程的事。 第46章 夜探 今日的天色还早,行宫就在云始郊外不远,即便是来回一日也足够,在温芍的要求之下,秦贵妃同意了让她今日就动身离开。 反正都要回去养伤了,早点走早点到家,也可以安心将养着。 马车的软塌上铺放了厚厚的褥子,都是上好的动物皮毛,又松又软,躺上去就和睡到了云朵上一样,在这一方面,秦贵妃从来都是对温芍不吝啬的。 但即便再精心,路上的颠簸还是免不了的,这些颠簸在平日里不足一提,可温芍身上有伤,便分外难熬些。 即便马车中燃着安神的香丸,也无法使温芍安然入睡。 身边还有秦贵妃派来照顾她的宫人和女官,自然是事事周到,可温芍却偏偏不愿让她们看出自己的难捱,只偏着头闭着眼睛,让她们以为自己已经睡去。 因顾及着温芍的伤,行路自然也比平时要慢一些,一直到将将入夜,才终于到了温府。 温芍下了马车,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时那些宫人才发现温芍的鬓发都已经被冷汗濡湿,嘴唇也苍白,连忙便叫早已等候在府上的太医看了,好在伤口经过路途跋涉之后并没有什么大碍,便立刻往行宫回去给秦贵妃报信去了。 只有温芍自己清楚,不仅仅是鬓发,她身上早就不知出了几身冷汗了,贴身的小衣一直黏在身上,又冷又湿。 又是汗又是伤的,温芍想躺下又觉得不舒服,于是只能咬牙避开伤口沐浴了一番,总算是舒服了一些,结果回到床上躺了一阵,正要迷迷糊糊入睡,身上却开始发冷。 果然没过多久,温芍便起了高烧。 她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此时已经快要深夜,温芍实在嫌再请个大夫过来折腾,这一日她又是伤又是赶路的,早就累得不行了,只想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哪怕睡不着也歇一歇,反正她不是小孩子,烧个一晚上并不会出什么事,或许一会儿就退烧了也不一定,明日一早再去请大夫也是一样的。 温芍怕给人发现自己发烧了,还特意遣开了上夜的婢子,因她平日也很少劳烦人伺候,所以大家也不疑有他,各自睡各自的去了。 等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温芍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身上的疼痛更清晰了,远比在马车上颠簸好还要难受,再加上发烧,整个人更是混混沌沌,又是发冷又是发热,她受不住又睁开眼睛去看帐顶,想翻个身却因怕牵动伤口而不能,只能稍侧一侧身子。 留在行宫肯定比眼下的境况要好些,但温芍却一点都不后悔,她不想继续留在那里。 夜里痛是明显的,心绪也是明显的。 活到二十岁了,也不算经历得少,她已经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温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目光仍望着雪青色的帐顶,看着上面精美繁复的缠枝花卉纹,有百蝶穿于其中,又想着明日等请了大夫过府之后,便让人去姨母家中把满满接回来,已经耽误了一日,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虽然温芍还有个孩子的事,秦贵妃死死瞒着外边,不肯让外人知道,但满满还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是她一手养大的。那时秦贵妃不满温芍对孩子亲力亲为,便想要直接把满满抱离温芍的身边,温芍其他事情都可以妥协,就只有满满的事是绝不肯的,最后还是秦贵妃让了步,让温芍的姨母去了温府帮着她一同照顾满满,并且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其他人只当满满是温芍姨母那边的孩子。 去年满三岁之后,秦贵妃觉得满满是个男孩子,温府只有温芍一个人带着他,精力也有限,不如送去温芍姨母家,有人教导也有人一块玩儿,日后再一起上学,总比自己孤孤单单长大要好。 眼看着满满已经渐渐长大了,温芍也疑心自己教不好他,反而耽误了孩子,便同意了秦贵妃的提议,只是满满一开始不肯,闹了有将近半年,姨母那边管不住便只能叫温芍把人接回去,后来总算渐渐好起来了,可满满也要温芍每隔一日就去看他,有时还要跟着温芍回府小住。 总归是个只有四岁的孩子,温芍也只能纵着他了,日后的事就日后再说,慢慢总能离了她的。 看些别的东西,想些其他事情,心思开阔了,身上才能不那么难受。 温芍烧得有些厉害,久了便口干舌燥,她想起来喝点水,却没有什么力气,上夜的人也都走了,温芍也懒怠惊动她们,想着再歇一会儿攒攒力气下去喝水,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温芍忍不住咳了一声,以为是婢女半夜过来看自己,便道:“谁在外面?快些倒杯茶来与我喝。”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烧得嗓子都倒了,很不好听。 外边儿半天没动静,温芍又叫了一声也没人回,她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要下床去喝茶,却听见瓷器的响动,然后是倒水的声音。 然后便是脚步声,听起来有点沉,温芍正有点奇怪,却见帘帐被掀开,露出顾无惑的脸。 她以为自己烧晕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顾无惑已经把茶杯递都她面前,看看她烧得泛红的脸,问:“你怎么了?” 温芍没有起身喝水,只道:“我没事。”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连忙说道:“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里?快点出去!” 因为身上有伤,所以她穿得很宽松单薄,亵衣的颜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无惑道:“你发烧了?” “我没事。”温芍急得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勉强撑着身子起来。 顾无惑便又把水往她嘴巴递了递,温芍实在是渴,看见茶水更渴,只能拿过来喝了。 才刚喝完,她也不想和顾无惑再说些什么,大半夜的有什么可以说的,也没力气和他生气半夜闯入自己闺房的事,便道:“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叫人了。” 说完不由地去推他,她忘了身上有伤,不料这一下牵动了伤口,霎时痛得脸色煞白,忍不住喊了出来。 顾无惑这才发现她不仅仅是发烧了,好像身上也有事。 他打算近日就动身离开,然而温芍还留在行宫,若他就这么走了,二人或许便再不得相见,于是不免又踌躇起来,无法去行宫见她,便想留在云始等她回来。 今日他本是喝了酒的,且打算喝醉了为止,却听程寂说温芍入夜后回了温府,他心下暗喜可以再见到她,然而又不免落寞,不见时还有念想,见了之后便真的要分别了。 但酒劲上来,顾无惑也不想再等,连夜径自就去了温府。 眼下已经这么晚了,其实顾无惑原本是想到温芍应该已经睡了,好在她睡的屋子里面并没有其他人在上夜,反而方便了他进来,否则大抵也只能隔着窗子,连一眼都看不见。 他在内室已经立了半晌,帐内的温芍似乎已经是睡睡了,没什么动静,这又是他来前没有思虑周全,他并没有想过来了之后是否应该将她叫醒,是以踌躇,若是她深夜看见自己出现在房内,怕是要着恼的。 可是偏偏温芍叫人了,顾无惑想了想便倒了水给她喝。 见温芍只轻轻地推了推他,接着便捂住了肩膀,顾无惑便看出来了,他问:“受伤了?” 温芍疼得又开始出冷汗,她咬牙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无惑低下头,竟是更贴近了一些,温芍还没来得及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鼻子,不料已经被他挑开了衣衫。 本就单薄的里衣从她的肩头滑落,露出了如玉一般细嫩的皮肉,再往旁边便是锁骨,原本好看的锁骨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上面隐隐还有血迹渗出来。 “你!”温芍气得眼前发晕,“喝了酒离我远一点!” 顾无惑丝毫不理会她的话,似乎确实是有些醉了,因为他从前总是条理分明的,这回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崔河下午时便已经回了云始,还被押回府中禁足,都说他是得罪了秦贵妃……是他伤了你?” 温芍撇过头去,不说话了。 “你口口声声要离开,好,或许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就让你留在这里,”顾无惑垂下头,鼻息间竟是她身上的香味,还是那般熟悉,“可是你被崔河伤了,最后你母亲也只是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和他们这些人纠缠在一起,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温芍心知被他说对了一半,可都已经走到了这步,她是绝不会再回头过去的,哪怕日后是粉身碎骨,她也不愿向顾无惑承认,于是只能嘴硬道:“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若不是在行宫待得不舒服,你何必受伤当日便赶回来?”顾无惑咬牙,脸上却故意浮出一丝笑意,“还是说你想留在那里,是秦贵妃非要把你送回来的?” 春台花慢 第36节 温芍一时哑口无言,她烧得人都有些发晕了,此时才想起来可以喊人,然而才张了嘴,顾无惑却已经将她的嘴堵住。 霎时,温芍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住,像是溺入水中一样窒息,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挣扎起来,可顾无惑早已将她的手臂外侧按住,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也防止她争执伤到了她自己。 第47章 好散 他一开始贪婪地吮吸着,仿佛企图将她整个人都拆了吞下去,带着温芍从前从未感受过的,攻城略地一般的野蛮不讲道理。 温芍几次都要被他吻得窒息,可每每他都会渡过气来,使得她只能继续陪着他强撑下去。 而她一早就已经烧得口干舌燥,才喝了茶也只是稍稍好些,顾无惑在攫取的同时,又以口中津液渐渐将她润泽,温芍慢慢竟觉得舒服起来,不断地压抑着自己喉间即将要出来的呻/吟。 雨后微湿的春夜,连空气仿佛都是黏腻的,帐中酒气混杂着熏香浓郁的味道,使得人愈发昏昏沉沉,竟不似在这世间一般。 顾无惑原先还按着她双侧手臂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改成托起温芍单薄的肩背,然后将她环抱住,攻势也缓了下来,一点一啄,像是蜻蜓点水,迎合着她的节奏。 温芍彻底糊涂起来,他的示弱几乎要让她以为自己是跟随着他的,是自愿的。 一侧的手不能动,而另一侧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抱紧了顾无惑精瘦有力的窄腰。 顾无惑的身子也随之沉了下来,紧紧地贴着她。 温芍只一味沉沦着,然而就在这时,她的大腿部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感觉,神思竟一下子被拉了回来,两人之间只剩下来一层薄薄的被褥,而抵住她的物事早就已经开始昂扬。 温芍连忙一手将顾无惑往旁边推,一边用腿去顶他,顾无惑一时不防,被她推倒到了她身侧的床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温芍便咬牙从床上下去,然而终究是体力不支,跌坐在了脚踏上。 两人的目光对上,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后,顾无惑才从床上坐起来,支着腿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温芍道:“你走吧。” 顾无惑道:“我是要走了。” 温芍知道他说的是就要回南朔去了,便转过眼没有说什么。 顾无惑问:“你真的不肯再跟我回去了吗?” 温芍仍旧道:“你走吧。” “为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顾无惑第一次向她问出来,迄今为止,顾无惑对于她的决意离开都是稀里糊涂的,若只是当夜没有把她带离建京,可一切也都已经解释清楚了,该处置的人也都处置了,剩下顾茂柔是他实在无法处置的,也已经被关了四年了。 明显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 当初在他临行前一段时间,她到底又是因为什么才与他闹别扭的? 温芍笑了两声,牵动了伤口又咳了起来,她咳完之后伏在床沿边上望着顾无惑,最终只冷冷说了一句:“我忘了。” 她忘了。 那种屈辱的事,那些羞耻的话,她应该早就不断提醒自己忘记了。 若是再向着他说出来,不过是自己再揭自己一次伤疤,或许以他的个性会感到愧疚悔恨,可也仅此而已了,温芍觉得不值得。 “温芍,”顾无惑叫了她一声,继续说道,“我这一走,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北宁了,你我也再不可能相见了,你真的没有话要再和我说的吗?哪怕仅仅只是说清楚而已。” 温芍果断摇头:“没有,你走吧,不要再想着以前的事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但我们之间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回去之后娶一房妻室,日子过下去就什么都忘了。” 她越说,顾无惑的手便攥得越紧,直至死白。 她说她忘了,然后让他也忘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 世上没有再比这还要绝情的话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顾无惑听见自己忽然突兀问道。 温芍道:“你就当这次来北宁根本没有见过我,就当我死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再出现的。” 顾无惑无话可说了。 他怔了片刻,又慢慢从床上下来,把还坐在脚踏上的温芍扶起来坐到床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床帐。 温芍同样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走出去,又坐了一会儿,才想到他应该是已经走了。 走了,就再也不会再见面了罢。 肩膀上疼得更厉害,想来是伤口又崩了一次,只是神思倒是已经清明些了,方才她发着烧,与顾无惑闹了一通,反而发了汗舒服了。 温芍唤来婢子,又草草包扎了一次伤口,这回她平躺在床上,很快便入了睡。 *** 顾无惑回去之后又喝了一夜的酒,等到天蒙蒙亮时,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醉是已经醉得不行了,可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温芍夜里同他说的话,总也没完没了。 明远将他扶到床上,顾无惑略躺了躺便又醒来,却不想已经是快晌午了。 他向来克制,酒都未曾多饮过,更何况是昨夜那般酗酒了,宿醉实在是不好受的。 但再不好受,也总比温芍的话要好受。 人慢慢清醒过来,他竟又开始想去见她,或许再问一问,她能把一切都和他说了,然后就答应和他走了。 他不该由着她留在北宁。 崔仲晖和崔河不好对付,而秦贵妃似乎对她也不是那么真心,否则便不会让她来找他,若她能顺顺利利嫁人倒也是好的,可就怕卷入那些事端,最后反倒害了自己。 只是他也不甘心看着她顺顺利利嫁人,比如那个储奚。 程寂进来,看他沉着脸坐在那里,知道是昨夜在温芍那里吃了瘪,然而不能劝说什么,这终归是顾无惑的私事,他另还有耽误不得的要事要说。 看见程寂,顾无惑才稍稍收敛住心神,道:“何事?” 程寂道:“南朔那里传回的消息,圣上龙体欠安,已经好几日不曾上朝。” 自从四年前建京出事,皇帝仓皇出逃城外,虽后来顾无惑很快迎回了皇帝,但皇帝的身体一直因此事病病歪歪,不上朝也是常事。 平时顾无惑在,大多数事情便由他一手决策,就算皇帝不上朝也不影响什么,然而眼下他身处北宁,总是力有不及的。 若是回去得迟了,只怕会生出什么变数。 顾无惑心知自己其实不该亲自过来北宁,然而再说这个也无济于事,好歹是见到了温芍和满满,但回程却是刻不容缓的。 即便他想再多待几日,局势也由不得他再拖延了。 顾无惑留了随行的官员在北宁处理后续交涉的事,自己当即决定当日就离开北宁前往南朔。 温芍那里昨夜已经去过了,饶是他再不甘心,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顾无惑又去看了一次满满,只是很可惜,满满在早上的时候已经被温芍接走了。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再去温府。 温芍一直瞒着他满满的事,还是秦贵妃松的口,显而易见是温芍不想再让满满和他有瓜葛,甚至不想让他们见面。 若是他此时出现说要见满满,温芍一定会更不开心的,既然都要离别了,又何必再扰乱温芍的心绪,令她徒增烦恼。 只能是好聚好散罢了。 第48章 折返 第二日起身,许是后半夜睡得安稳的缘故,温芍觉得身上感觉好多了,请了大夫来看,烧是早就退了,只是伤口昨夜又崩了一次,好在这会儿也已经结住了。 温芍想着自己精神还好,便马上让人去姨母家把满满接回来,一刻也等不了。 她要养伤一时还起不了身,便只能让人把满满带到内室里来,满满直到三岁夜里都是和温芍一起睡的,他顿觉这里熟悉,自己脱了鞋便爬到温芍的床上来了。 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满满有点开始委屈了,他一开始进来时倒还好,那边那么多人哄着他,温芍也不过就是耽搁了一日没有来看他,平日里玩伴又多,玩着玩着就忘记了,但一看见温芍,满满还是撅了撅小嘴,扑到温芍身上来。 他把头把温芍怀里拱,温芍虽然有伤,但也舍不得把他推开,于是只轻轻将他拢在怀里。 不过满满很聪明,他很快便从温芍怀里抬起头,问:“阿娘你怎么了?” 温芍没有瞒他:“昨日陪你外祖母的时候出了点事,阿娘的肩膀伤了,你自己在床上坐一坐好不好?” 满满是很听话的,听见温芍这样说,他也不提温芍昨天没去看他的事了,只乖乖地在温芍身边靠好,趴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臂。 温芍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她摸着满满细软的头发,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地和满满待一会儿。 这时满满又说:“阿娘,表舅母这几日也卧床了,你是不是和她一样?” 温芍不大清楚姨母那里的事,先亲了满满胖嘟嘟的脸蛋一口,随口问道:“她怎么了?” “他们说她的小宝宝没有了,所以要睡在床上休息。”满满道。 温芍无语,不免又有些好笑,道:“阿娘都说了是受伤了,肩膀上好大的伤口,流了好多血,阿娘昨夜疼了一夜,怕吓着你就不给你看了,这怎么会和你表舅母一样呢?” 满满眼睛眨巴眨巴几下:“真的不一样吗?” “不一样……”温芍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懂事,不能说得深了,说得浅了又怕他再问东问西,只能含含糊糊说道,“你表舅母有表舅父,所以才会有小宝宝,阿娘一个人,所以不会的。” 满满又问:“那为什么阿娘没有表舅父呢?” 温芍的额角跳了两下,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那个不叫表舅父,那个叫爹。” 满满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搞不太清楚,仅仅只是知晓该怎么叫人,更何况他没见过爹,所以温芍这句话果然成功让他沉默了。 温芍正想趁他安静的时候让他赶紧睡一会儿,睡醒了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谁知满满抓了抓头皮,又开口道:“那我不是阿娘的小宝宝了。” “怎么不是了?你永远是阿娘的小宝宝。”温芍哭笑不得。 满满大声道:“那你说谎,你是不可能有小宝宝的,你自己都说了你一个人所以不会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一直传到了帘帐外头,一时连外面的婢子仆妇都被他逗笑了,温芍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连忙捂住他的嘴,道:“满满别说了,你长大以后就懂了。” 她话音刚落,满满的眼睛里就开始亮闪闪的,温芍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后紧接着便看见他啪嗒啪嗒地开始掉眼泪了。 温芍一个头两个大,怕满满哭起来透不过气,只好捂在他嘴巴上的手放开,小声哄他:“好了好了别哭了,那是以前,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前没有,不是和你说过你爹是死了吗,怎么又转不过弯来了?” 只可惜小孩子的情绪奇怪,有时来得快去得快,可真要是伤心事,他一味想起来便会越哭越伤心。 四岁的孩子毕竟又不如再小一些的好哄,一时温芍也束手无策了。 满满的奶娘见状便在外头问:“夫人,要不要我把小郎君抱走?” 春台花慢 第37节 若是平时,温芍倒是有心思去哄一哄的,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若是自己都觉得他烦,那还生他干什么,可是今天温芍身上不好,实在是没有这个心力去对付他,于是便把奶娘叫了进来。 满满又赖在她身边不肯走,奶娘只能在一旁一同哄他,温芍便道:“他还小,有些事情该避着他些。” 奶娘道:“那些事原不该让小郎君听见的,但那边大大小小的孩子多,平日里都是一块儿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郎君就听进去了。” 温芍略点了头不说话,也没有怪罪奶娘。 “让奶娘抱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温芍对满满道,“阿娘这里的园子有很好看的花,满满要不要看看?” 满满拼命摇头,又说:“没有人一起玩。” 温芍和奶娘对视一眼,温芍又道:“那外面呢?你不是最喜欢去外面玩的吗,阿娘让他们陪着你出去,给你买好玩的好吃的。” 满满说:“不想,昨天出去过了。” 温芍没说什么,奶娘却立刻说道:“对,昨天小郎君出去玩了,是那边夫人叫我们带着小郎君出去逛逛的。” 温芍心下便有些奇怪,她又没多问,出去也是正常的事,奶娘怎么那么急着解释,难道是怕她继续怪罪? 不过温芍也没有放在心里,满满还在闹,她便佯装生气道:“满满,不能再这样了,否则阿娘就生气了。” 她很少对满满生气,但满满也是很怕她生气的,见温芍好像要来真的,便慢慢止住了啼哭,又恢复原样,乖乖地趴在温芍身边。 “这才乖,”温芍抚摸着他的发顶,此时忙不迭要扯开他的心思,免得他想起来再哭,便问,“昨日都玩了些什么?” “也没玩什么,”奶娘又抢着回答,“不过是一些寻常吃的玩的,小郎君以前也都是玩过见过的。” 温芍愈发诧异起来,她抬头看了奶娘一眼,但又总归不习惯待人声色俱厉地质问,于是只是笑了笑,说道:“我随口问问罢了,奶娘这是怎么了?” 奶娘是秦贵妃亲自拨过来的人,昨日把满满交给顾无惑,那也是秦贵妃吩咐下来的,原本想着温芍总要在行宫多留一阵子,等她回来满满便把那日的事情忘了,谁知她回来得这么快,又误打误撞问起了这件事。 秦贵妃的原意是瞒着温芍,让顾无惑看一眼满满就算了,然后就当没发生过,反正他也要回去了,免得温芍听见了又是心烦又是多想的,奶娘自然是听秦贵妃的话行事的,所以才不让温芍知道。 但孩子的嘴巴是很难堵住的,再加上才是昨日的事,奶娘生怕满满自己说出来。 奶娘倒是有几分急智,看出温芍已经起疑了,马上便描补道:“昨日是那边夫人的一位远亲来了,带了小郎君出去玩了,说熟也不熟的,我怕夫人你知道了责怪,谁知也瞒不住夫人。” “既是姨母家的客人,我怎么会责怪呢?”温芍笑道,重新去问满满,“昨日玩得开心吗?” 满满点头:“开心,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糖画。” “少吃点糖,仔细吃坏了牙要牙疼。”温芍见满满又恢复了往日乖巧的模样,不禁心生怜爱。 满满在她身边玩了一会儿,很快就玩累了,头一歪睡了过去,温芍让奶娘把满满抱到床的里侧,轻轻给他盖上被子,然后陪着他也一起睡了。 *** 深夜,云始城外。 顾无惑一行自黄昏时分出了云始城,披霜冒露而行,以求早日抵达南朔。 见实在是夜深了,顾无惑便下令先修整,养足了精神等天亮再继续行路。 人马刚刚渐渐安定下来,程寂便到顾无惑身边耳语了几句,顾无惑久久没有说话。 白日里他得知建京可能会生变,便临时决定马上离开北宁,可是没想到前脚才刚出了云始,后脚便得知建京已经起了变数。 当初因义阳王之乱,南朔的大部分兵马尽归于顾无惑之手,然而建京的禁军一直未曾动过,从始至终都是听命于皇帝,这几年也相安无事。 今次顾无惑前往南朔,皇后以及皇后的父亲承恩侯却趁着皇帝生病,伪造诏令一举把控了禁军,而建京大多数官员勋贵只当皇帝是寻常那般因病不能上朝,并不知晓禁卫军的异动,朝中亦有朝臣处理政事,一切无碍,再等着顾无惑回来也就顺畅了。 可顾无惑却知道,若是眼下贸然赶回建京,恐怕等待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事。皇后和承恩侯想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弑君,否则他们早就动手了,他们应该是在等着他回去,然后趁他不备杀了他。 他不回去,皇后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真的杀了皇帝,他便更有名正言顺的借口除去他们,皇后和承恩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顾无惑决定先暗中调动兵马前往建京,而自己则返回云始,暂缓回建京的行程。 程寂担心道:“眼下北宁已经知道王爷离开,若是王爷再度折返,难免让他们看出来建京有所异动,恐怕会对王爷不利啊!” 顾无惑道:“你带两三个人跟着我,其他人照旧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返回建京,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也在其中。” “北宁的皇帝怕是没那么好糊弄,王爷若继续掩藏在云始城中,难免暴露行迹。”程寂说完又觉不妥,眼下仿佛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因为顾无惑前来北宁乃是轻装简行,两国相交也不能带过多的兵马,所以很是被动,继续回南朔还是太过于冒险了,总要等调动的人马到了建京才能继续下一步。 “天亮后,先掩饰一番,进了云始城中再说。”顾无惑只道。 第49章 心冷 温芍安安心心地在府上养了几天伤,她年纪轻底子好,虽然前几日伤口看着可怕,但结痂后很快就好起来了,只是肩膀这里的动作还不方便,温芍又怕落下陈伤,于是养得很小心。 满满也被她留在温府陪了几日,因为秦贵妃不在,所以所有人都松泛,不急着让满满走。 行宫里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说明一切也都好,崔河也还在禁足当中,另还有一人便是顾无惑,自从那天晚上他来过之后便再没了消息,她后来忍不住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走了。 那晚她让他走,他是说过要离开北宁了。 果真已经走了。 那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芍心里却并没有感觉松快,反倒闷闷地有些发沉。 他回去之后,恐怕日子并不会好过,虽是为了百姓,可也擅自牺牲了南朔的利益,必定会有人以此攻讦他。 她原本以为还要再与他周旋一段时日,没想到此事了结得这么快,顾无惑这么快就同意了北宁的条件。 他是个好人,可她这次却只想利用他。 虽然知道无论有没有她,顾无惑同样还是会作出这个选择,但是温芍每每想起还是有些怏怏。 顾无惑或许没觉得和她好过,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是和他好过的,他长得好看,他救了她,两个人还有了孩子,她很难不喜欢他。 还有满满,既然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也没让满满看一眼他的亲生父亲,即便顾无惑只是把满满当成他的工具,然而他残忍,她却做不到。 满满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他娘看他的眼神忽然忧虑起来,还以为是伤口痛的,于是很乖巧地常常用嘴巴来给温芍呼呼,吹出来的气惹得温芍身上痒痒的,又忍不住要笑。 但温芍也没有将满满一直留在身边,他最近已经开始在启蒙了,比起同龄的孩子来算是晚了些许,温芍也明白这不是能溺爱他的时候,她自己从前连字也不识得,说出来也是令人羞愧的事,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学问,糊涂过日子,于是过了几日也就主动把满满送回了姨母家里。 满满自然万般不情愿,但他分得清轻重,知道这事上面温芍是不会容许他撒娇的,于是也只得乖乖听话。 到底是放心不下满满,温芍也觉得身上已经好些了,便决定自己亲自把满满送回姨母家。 一路上,满满窝在温芍身上不说话,温芍心里越发发酸,满满又道:“阿娘,我为什么不能待在你身边,他们都有阿娘陪着,有的时候每天晚上还一起睡觉呢!” 满满说的是温芍姨母家的几个孩子,因为满满还不到去上家塾的年纪,所以接触的都是几位表兄弟姐妹,年岁相当,自然都是那里自家的孩子,只有满满一个是外头过去的。 温芍心下不忍,嘴上却也只能道:“等你再长大些上了家塾,那里会有更多的伙伴,里头也会有和你一样的,不在自己家中居住,而且你也没有离开阿娘的身边,阿娘平日里每隔一日便会过来看你,有的时候还把你接回家里,比如这次就让你在家里住了这么久,若是被你外祖母知道了,就连阿娘也要挨她的骂了。” 满满本就委屈的小脸彻底沉了下来,已经可以看出很不高兴了,但温芍讲的是道理,他并不敢反驳,只能自己一个人闷闷不乐。 温芍垂眸去看他,只觉他脸上顾无惑的影子更深,顾无惑不爱说话时也是这副样子,看着像是不太高兴似的,只不过顾无惑不是真的不开心,而满满是真的不开心。 温芍又细声劝道:“去了表外祖母家,那里还有许多玩伴陪你玩呢,你第一日回来时不是还说自家没什么好玩的,因为没人陪着吗?大家一起读书玩耍,比你一个人留在家中孤零零的要好,难道你想大家都在一块儿,只有你一个人在家里?” 满满听后点了点头,玩伴这点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家里什么都好,还有阿娘,只可惜没有人陪他玩,整个府里只有他和阿娘,仆婢们又只哄着他,所以也没什么意思,那里就不一样了,有许多可玩的,就算不玩耍的时候,躺在园子里的石头上晒太阳也是开心的。 想起这些,稍微冲淡了一些满满心里的阴霾。 满满又问温芍:“那你什么时候再接我回家住?” 温芍也看出满满这孩子很是黏她,她自然是欣慰的,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恐怕不利于满满的成长,这还没分别,便要问下次什么时候回去,总归心思在这上头上,怕他不肯好好学了。 “阿娘身上的伤要养一阵子,所以不能像之前一样每隔一日来看你,”温芍狠下心道,“过段时日吧,等阿娘好了就来接你。” “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好?”满满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瘪了瘪小嘴。 温芍道:“很快就能好了,你安心在那里住着,等回来的时候阿娘还要看看你的功课学得如何了。” “一定要快点来接我回去啊。”满满摇着温芍的手臂,“不能骗满满的。” 温芍捏了一下他的小脸:“什么时候骗过你,阿娘最喜欢的就是你,怎么舍得骗你呢?” 得了她的保证,满满终于放了心,也明白就算他再纠缠,温芍也不可能同意让马车回头,于是也不闹了,又和温芍东拉西扯说了些孩子说的话,很快马车便到了温芍姨母家。 早已有人在大门口候着,把满满抱下了马车,温芍因身上不方便,于是也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只问候了姨母家人几句,看着满满进去之后,便打道回府。 北宁一向少雨,可今年春日的雨水颇多,回程的路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温芍听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车上,湿气从缝隙中钻进来,冷浸浸的难受,伤口也隐隐开始作痛。 回府后温芍便又立刻躲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去,里面焚着香,倒能驱散些许外头雨雾所带来的潮气。 出去了一趟,或是雨水沾在身上,温芍觉得黏腻得很,又懒得动弹,便独自在窗边坐着,看着雨从檐下低落下来。 她读的书实在是不多,静听落雨也不会有什么感时伤逝之想,呆坐着便只是呆坐着。 自己也无趣得很。 婢子奉上了一盏热茶,泡得有些浓了,温芍不是很习惯喝浓茶,从前低微时只配喝冲泡了许多遍,都冲淡了的茶水,如今还是这样的口味不曾变过,浓茶怎么都喝不惯。 想起从前,温芍又不禁笑了笑,从前低微,现在也没好多少。 也不知是因为最近见了顾无惑,还是因为被崔河刺了一剑,她的心竟有些冷下来了。 四年前她去到了曾经舅父家所在的村子,辗转才找到了已经飞黄腾达的舅父们,又经过舅父才见到已经成为了宠妃的母亲,那时她是很高兴的,不过不是因为自己日后能跟着母亲享受荣华富贵,而仅仅是因为找到了母亲。 母亲对她很好,并没有不认她,反而将她的一切安排妥当,让她跟在她的身边,细心教她很多东西,温芍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小心翼翼,时常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而让母亲失望。 可即便她再努力,她也总是做不到母亲想要她做的。 她有些累了。 母亲永远都是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可她却连八面玲珑都要尽很大的努力。 或许是该借着这次养伤的机会,渐渐退出来了,她总要尽力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的。 温芍抿了一口茶汤,氤氲的雾气一时蒙了她的眼睛,等雾气散开,却只见杯中茶汤澄澈。 如今的一切,与她从前所设想其实相差甚远。 用了午膳之后,雨势便停了下来,天上的日头开出来,倒很是和暖,温芍也不想继续去床上躺着,她又没有病,只是受了外伤,成日睡在里面也昏昏沉沉的,便让人搬了躺椅到檐下,躺在上面晒太阳。 温芍待下宽和,一般她睡觉或是小憩的时候,只要别人不来打扰她,其他做什么都可以,此时一院子的人便走的走,进屋子里的进屋子。 阳光照到脸上,温芍怕晒黑了脸不好看,便拿了一张轻薄的丝帕覆在脸上,会有微风贴着丝帕吹进来,很是惬意。 温芍身心放松下来,渐渐便有了睡意,不自觉中她稍稍偏了偏头,丝帕便掉到地上。 这便又将温芍已经开始神游的思绪重新从半梦半醒之间拉了回来,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恼怒,只是睁开眼睛,俯身想去拾起掉在椅边的丝帕。 一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到了温芍眼前,手上还拿着那块丝帕。 丝帕之下隐隐可以看出薄茧,是握过刀剑的痕迹。 温芍一愣。 春台花慢 第38节 这只手她很熟悉,可是薄茧却不熟悉。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依旧是愣了。 对方又把丝帕往她眼前怼了怼。 “你怎么在这里?”温芍问。 第50章 收留 顾无惑见她许久都不来接帕子,又怕被人看见了,便压低声音道:“进去再说。” 温芍看着他进去,这才起身,也朝里面走去。 她揉了揉眼睛,又疑心自己还没睡醒。 “顾无惑?”进门之后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顾无惑就在门边等着,她才进来便立刻把门阖上。 才春光熹微的午后,随着“吱呀”一声,光线被隔绝在外面,只剩丝丝缕缕透过花窗照进来。 顾无惑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温芍不由上前一步,再问:“你不是走了吗?” 她才出口又觉失言,实际上她并不应该知道顾无惑到底走没走,好在上次见面时他已经说过了他就要走了,不显得温芍的话特别突兀。 顾无惑想了想,沉声道:“出了点事,暂时折返回来。” 说着便把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温芍仔细听着,抓着重点总算听明白了。 “我在云始城中又藏了几日,只是城中耳目众多,几次都差点被发现。”顾无惑顿了一下,“我想在你这里待一阵子。” 温芍闻言想也不想,立即否定道:“不行,你不能留在我这里。” “为什么?” 温芍开始急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着急,耳根微红,幸好室内并看不出来:“我这里又不是完全安全的,反正你不能……” “温芍,”顾无惑打断她,“我没地方去了。” 周遭安静下来,温芍没有再说话。 俄而,一只鸟雀的翅膀掠过花枝,震得花叶簌簌作响。 温芍的手心渐渐沁出冷汗,她依旧摇头:“不行,会被人发现的。” “收留我,就当救我一次。”顾无惑看着她道。 温芍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已经拒绝不了他了。 抛去其他所有的不说,顾无惑曾经救过她,她决不能对他见死不救。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顾无惑已经往里面走去,那日他来过温芍这里,内室与大多数人家的一般无二,不大也不小,说要藏人也不是不能。 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找温芍的,若是被崔仲晖或是崔河的人知道他还滞留在云始,那么他的处境不会比直接回去南朔要好上多少,最差的可能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北宁,而在外面留的时间越久,便越有可能被发现,他还是急需一个藏身之地。 温芍不会害他,这他是知道的。 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再过来看看。 温芍又跟着他后面进来,巴巴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走?” 顾无惑的目光四处打量着,然后才回答道:“说不好。” “什么叫说不好?”温芍又急了,“贵妃眼下还在行宫,但若是她回来,我便有可能时常要入宫去,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很快也会被发现的,而且我府上也有贵妃的人,你若留得久了,他们很可能会看出来。” 顾无惑只道:“等到了能走的时候我一定离开。” 温芍无话可说了。 她掩在衣袖下的手指绞来绞去,绞了好几回总也没停下来,她想不通这个烫手山芋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上。 若说被母亲知道她竟私藏了顾无惑,那么母亲一定会…… 温芍定了定神,秦贵妃从来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她知道后倒是未必会把事情揭出来,但给温芍的一顿好骂怕是也在所难免。 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顾无惑被人发现了。 温芍急得额角一直跳着,她也并非完全没有成算,自己房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人,还要把他小心翼翼藏起来,听起来也不难,但是要做起来简直是难如登天。 光是吃的用的上面,一个人就与两个人不同,这多出来的一份又要去哪里掐出来,好在吃的上面倒不用很担心,每日的饭食都是往足了做的,平日里她一个人也吃不下那么多东西,然而还有进进出出服侍的人,一日总要进出她的屋子无数回,这怎么瞒? 顾无惑已经走到内室的碧纱橱旁边,道:“夜里我便睡在这里。” 温芍心乱如麻,先是敷衍地点点头,而后又道;“不行。” 她房里的碧纱橱已经久无人睡,连寝具都没有放置,若是顾无惑要睡,那必得给他收拾出来,很容易就被人看见里头睡了人,总不能是她半夜睡着好玩跑过去的吧? 温芍又想着能不能把顾无惑打发去其他不住人的屋子里,温府空出来的院落有不少,但全都荒芜着,有些甚至未曾好好修缮过,怕是也住不得人,而且住出去一旦要送吃的用的,那必得更加麻烦。 那该怎么办? 顾无惑已经在碧纱橱里坐下,并不说话,只抬眼觑了她,然后便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芍心里像是被猫爪在挠一样。 “反正碧纱橱是不能睡的,太容易被人察觉了,这样吧,”她又往他面前走近一步,“你睡到地上,到了白天就把被褥都收进来,就在帐子里头,若是她们有人进来,也不会立刻发现的,比睡在碧纱橱稳妥。” 对于她的安排,顾无惑没有异议。 “我尽量少让她们进来,或者干脆不要她们进来,只是传饭或是收拾的时候,总不好拦着,那时你也躲在里面,床后的衣架边上,那里的角落一般不会被人看见,我也会挡着。”温芍越说心里那团火便蹿得越高,只怕自己明日一早嘴上便要起了燎泡。 才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外面便传来敲门声:“夫人是进去了吗?外头的躺椅上怎么没人了?” 温芍定了定神:“外头太晒了,我进来歇午觉,你们全都不用管我,我有些累,要睡一下午才好,我不起来便不要传饭。” 婢子们不疑有他,便应下了,外面即刻又恢复宁静。 她面朝外面才说着话,身后的顾无惑便看着她,眸色渐渐暗下去。 即便是这强求来的十天半月,也终究是要与她分别的。 从前的那个小婢子,和如今也不尽相同了,漏进来光华在她周身边上晕开一圈淡淡的亮色,璨璨的,仿佛曾经与现在交错起来,最终合成了一个影子,那才是温芍。 顾无惑用力眨了眨眼睛。 温芍这时已经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她们不会进来了,你可以去外面坐一会儿。” 他留在内室里面,她还怪不自在的。 顾无惑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对她近似赶人的话语也没有羞恼,他一向是这样好脾性的,她说过了之后,便点了点头,自己迈步往外面去了,在案边坐了下来,倒是背着身子对温芍。 温芍悄悄松了一口气,自己也回床边去坐下,想了想又起身放下半边帘帐,然后半个身子靠到了引枕上,这样既不会完全不清楚外面的动静,也不会让顾无惑对里面一览无余。 顾无惑过了片刻后实在受不住这样的尴尬,便问:“你有书吗?” 其实他知道他是不该问的,温芍一开始并不识字,虽然现在肯定已经学会了,但他问出来,难免会让温芍觉得有讽刺之嫌,怕是总归心里不舒坦,又要反唇相讥。 温芍却默了默,只道:“你去北边的书架上,那里有。” 顾无惑原本攥得紧紧的手终于一下子松开,轻手轻脚去了她说的地方,随便择了一本书之后便在书案前坐下。 如此一下午,室内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偶尔会有顾无惑翻书的声音,但却要间隔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会翻那么一页,若是有心人听了,便能知晓他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看书上。 而温芍却是个无心人,根本就没有在意他多久才翻一页书。 等到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温芍才发现今日没有夕阳,已经到了入夜掌灯的时候了。 她终于起身走出来,朝顾无惑那里望了望,小声道:“你进来罢,我让他们传饭了。” 顾无惑便过来,将身形掩于帐后,温芍又认认真真看了看,确认终于看不见什么时候,这才把房门打开,让他们摆饭。 今日她也不坐在桌前等,而是一直站在靠后一些的地方,看似是在等他们把饭食摆好,其实却是防备着有人进去内室里面,等饭都摆好之后,温芍拦了要去内室整理的婢子,道:“不用忙了。” “夫人夜里要睡,奴婢要把床铺整理好。” 温芍摇摇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不用再忙,这几日我在清点金银细软,出入的人多了,若有什么缺失便说不清了,反而你们不要进才好,这样才不会白白诬赖了谁,若真要进也要先问过我,都记住了吗?” 她说的并不是全无根据的话,婢子们听了也就立即应下了,果真不再往里面去。 温芍坐下前又说道:“贵妃娘娘眼下不在京中,我也不必总是往宫里去,大家也松快些,不用总是跟在身边伺候我,都先下去罢,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喝几杯酒,吃几口菜,等明日再来收也不迟。” 有婢子便问:“那热水怎么办,已经烧好了,只等夫人用完饭便抬进来。” “先抬进来,”温芍道,“都往浴桶里去倒了便是。” “可若是一会儿热水冷了……” “冷了我自然再叫你们烧。” 一时又是进进出出抬水的人,又等最后几道菜都上完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温芍才说道:“王爷,出来吧。”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干,她却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 碗筷却又只有一副,温芍方才其实是想到的,但不好明目张胆让他们再拿一副来,便只好分出一只汤匙来给顾无惑。 顾无惑却道:“你先吃。” 温芍垂了眸子,并没有拒绝。 她先用干净的筷子拨了半碗饭给顾无惑到碟子上,那碗饭倒是盛得冒尖的,平日里她也只用小半碗,顾无惑一向没有饱食的习惯,两个人勉强是够了。 等温芍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饭,她便用热水沾湿了帕子,把筷子擦干净之后才递给顾无惑。 顾无惑接下,心里竟起了一个念头,其实并不用这么繁琐,然而温芍已经这么做了,他也不好再挑三拣四。 不过是共用一副碗筷,难道温芍觉得他会嫌弃她? 顾无惑按下这个让他不太舒服的念头,很快也匆匆用完了那半碗饭。 温芍的手脚倒是很快,他才放下碗筷,她便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套衣裳过来,对他道:“水还热着,你先去洗吧,这是我弟弟的衣裳,他的身量和你差不多,我给他做的还没送给他,都是干净的。” 第51章 难熬 温芍知道顾无惑是最喜洁净的人,让他用自己用过的碗筷或许尚可,但让他洗自己洗过的洗澡水,怕是一点也不能的。 春台花慢 第39节 她看他今日风尘仆仆的样子,不洗是不成的。 她今日先应付应付,明日一早再洗也是一样的。 顾无惑从她手上接过衣裳,先是往净房里去了,他抓了些澡豆放入热水中,结果又转身出来。 他对温芍说道:“你先去洗。” “我洗过怕是水就脏了。”温芍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现在她不喜欢顾无惑了,但是他在她心里依旧是圣洁的。 “不脏,”顾无惑侧身让开了一点,示意她过去,“女子洗浴之水需干净。” 温芍本来就没打算洗他洗过的热水,然而既然他这么说,她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净房中有熏香混杂着澡豆的香味,温芍再将整个身子都泡入热水中,说不出的熨帖。 因为顾无惑还等着,温芍也不好一直泡下去,她洗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便擦干身子出来了。 “你去吧。”温芍一边用干燥巾帕擦着沾湿的发尾一边对顾无惑说道。 顾无惑的目光在她身上披着的藕荷色寝衣上停留片刻,而后立刻转开,头也不回地往净房里面走去。 大抵是热气蒸腾起来,净房里比方才要潮湿许多,顾无惑的手指拂过那套温芍拿给他穿的衣衫,只见上头针脚细密,一看就是花了心思做的。 温芍以前应该也给他做过一些活计,但他那时不在意,后来她不见了,他也不记得哪些是她的手笔。 浴桶外烧有些湿漉漉的,是被她起身时带出来的水,顾无惑走到浴桶边,不由伸手接了一抔水,然而水很快从他指尖漏下,最后只剩手上的水迹。 他解了衣裳,将自己彻底浸泡到已经被温芍洗过的水里去。 氤氲水汽之中,仿佛还沾染着她身上的余香。 热水已经开始冷下来,但顾无惑身上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越洗越热。 直到那水彻底冷却,也没有丝毫能够缓解他身上的炎热。 顾无惑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又屏息静心在冷水中泡了一会儿,稍微舒服一点了之后才起来。 温芍已经躺到床上了。 她其实是很利落能干的,脚踏边就是顾无惑睡觉的地方,此时已经被她铺好了被褥。 顾无惑放下内室的帷幔,里外隔绝开来,里头只剩下烛台上一点星火在燃着微弱的光。 温芍朝里躺着,顾无惑还没躺下,便听她说:“忘了放床帐了,你帮我放一下好吗?” “好。”顾无惑的喉结动了动,跨过那一床被褥,伸手去解她的床帐。 然而不巧的是,他一碰那床帐,床帐便被帐勾挂住了,他解了半天都没解下来。 温芍坐起来,小声说道:“还是我来吧。” 她跪坐在床上,抬手便去够帐勾,顾无惑只得停手,看着她弄,她身上的寝衣晃晃悠悠,连带着他的心也飘飘忽忽。 方才靠冷水强行压下的那股火,一下子又死灰复燃。 温芍也一时没有把帘帐撩下来,她不由更探出身子去,一侧的寝衣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她受了伤还未痊愈的肩膀,上面缠着薄薄的纱布,已经看不出血迹,洁白的纱布反而更衬得她肌肤赛雪。 从前她的皮肤就白,如今年岁长起来,便更为莹润剔透。 只有顾无惑自己才能感觉得到自己心若擂鼓。 温芍既然已经起身来放床帐,他就原该回到原位上去的,然而他却依旧立在那里,等雪青色的帐子被温芍放下来一般,劈头盖脸拂在了他的面庞上,顾无惑才回过神来。 另还有一半的床帐没有放,温芍的脸从暂时没被遮起来的那一半旁露出来,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顾无惑方寸已然大乱,他甚少如此无措过,然而却极为害怕被温芍看出来,连忙道:“我给你把那一半放下来。” 温芍眨了两下眼睛,坐在床上不动了,又在这时发现自己的寝衣在动作间掉了一半,但她倒也不是很急,只是慢悠悠地把寝衣从肩膀上提上去,手指路过伤口的时候还轻轻按了两下,仿佛在检查伤口好了没。 顾无惑的眼神明明在帐勾上,只是眼风却扫过她的一举一动,他竟不由说道:“别碰那里,会裂开。” 温芍抬眼去看他,仿佛想要说下什么,然而那剩下一半的帐子已经落了下来,虽然是轻薄的绡纱,却将二人隔绝了开来。 顾无惑悄悄松了一口气。 而里面的温芍也立刻转过眼,咽下已经在舌尖上的那句话,背过身子躺了下来。 不知道他还要在这里几日,温芍想着。 这才过去了半日,便已经如此难熬了。 她拉过被子往自己的身上盖好,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一室沉静,顾无惑也同样闭着眼睛,他听着床榻上的人呼吸渐渐均匀,可自己的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了。 他身上燥热,想翻身却又怕惊动温芍,其实翻身原也是正常的事,他这回却做贼心虚了。 顾无惑很害怕温芍看出他的欲望。 他们曾经那样亲近过,有些事情没有比温芍再清楚他的人了。 他想要想点其他什么事情,总之不能再继续纵容自己下去,可是想什么都没有那个心思,到了最后他只能开始在心里背诵佛经,然而也是断断续续,明明是从小倒背如流的东西,今日却背出一个字,后面便一忘皆空。 这般生生熬到了下半夜,他才终于精疲力竭。 之后几日都是同样过着,因为怕像第一晚那样,此后一入夜,顾无惑便刻意会与温芍隔开距离,尽量避着她,比如她洗澡的时候自己便去内室待着,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去外面等,温芍一从净房出来,他便立刻进去洗,等他洗完出来,也要再隔一阵才去睡,那时温芍已经上了床,总算两厢无事。 温芍也看出来他好像在躲着什么,但她也懒得问,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便他自己。 有时顾无惑也会出去,想来是在忙自己的事,每次温芍都以为他出去过后便会告诉自己他要回去了,可是总也没有,掐指再算算,似乎确实也没过去几天。 这日天气晴好舒适,顾无惑一早又出去了,他不在的时候,温芍总是能松快一些的,不必再像做贼似的躲躲藏藏的,便让人进来更换了被褥床帐等,如今已经是春日了,总要换些鲜妍的颜色上去才合时宜。 她正和婢子们一起往刚刚换好的床帐上挂香囊,便听见外面来报:“二皇子来了。” 听见崔潼来了,温芍也有几分欣喜,忙问:“他怎么来了?” 下人便回:“殿下在行宫狩猎,得了许多上好的皮毛与野味,便亲自为夫人送了来。” 温芍停了便要出去相迎,又怕这里一屋子的人然后顾无惑忽然回来,好在屋子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让仆役们都出去了,再把房门关上,然后自己才往外面去迎去了。 一路上已有下人捧着皮毛过来到温芍面前给她看,温芍笑吟吟地让他们拿下去,当然还不忘给了赏钱。 温芍以为她这一路过去总能遇到崔潼,然而等温芍都快要走到大门口了,却还没见到崔潼的人影。 “潼儿人呢?”温芍连忙遣了人去问。 很快,回话的便跑回来了:“殿下等不及,便先去寻夫人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快到夫人院中了。” 温芍心里咯噔一声,这府里是不止一条路通往她所居住的主院的,她只以为崔潼会总大家常走的主路,却想不到他好像走了另外的路。 若在平时两人错过便错过了,只不过是没迎到他,虽然身份有别,可是私下里二人还是姐弟,不拘这些倒也无妨,坏就坏在眼下房里还有个顾无惑,要是不小心被崔潼撞见了,那可怎么办? 不过顾无惑这会儿刚好出去了,崔潼不大可能看见他,再者崔潼或许会在正堂中等她,不会进到她房里去。 温芍心里吊着一桶水,七上八下的,脚步也不由加快了许多,等气喘吁吁到了院门口,远远便望见崔潼百无聊赖地在庭院中来回走着。 温芍喘匀了气儿,笑着对崔潼道:“潼儿,你怎么自己就过来了。” “我择了小路过来,鲜有人至反而更有意思。”崔潼也笑道,“我送给阿姐的东西,姐姐喜不喜欢?” 温芍点头:“喜欢,母亲这几日可好?” “都好,送来的皮毛都是母亲亲自挑出来给姐姐的,还有那些野味,阿姐定然要尝一尝,母亲用了也喜欢。” 姐弟俩一边说着,一边携手往里走,堂中已有婢子上了茶水点心,然而崔潼却定住了脚步,对温芍道:“阿姐,我一早便赶路过来,这会儿有些睏了,想去你房里歇歇。” 崔潼是皇子,自然是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打发他的,温芍又是他亲姐姐,照理也该在温芍房中歇下才稳妥,然而温芍心里有鬼,想了想只能道:“阿姐让人另外收拾了院子给你住好不好?” 崔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阿姐不必麻烦,我略躺躺就要回去了,不想兴师动众的。” 温芍也不好再拦着,否则便会被看出端倪,便道:“那我先进去收拾,所幸被褥都是才刚换的,你睡着倒舒服。” 不等崔潼说话,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房中过去,崔潼跟在她后面。 而就在她开门进去的瞬间,崔潼竟也跟着挤了进来。 温芍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道:“阿姐,你房里的那个男子是谁?” 第52章 出城 温芍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回过头去看时,她的弟弟也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不同于崔河的邪性,崔潼的气质干净纯粹,正是个爽朗大方的少年,面对他的目光,温芍一时哑声。 崔潼阖上门,继续说道:“我方才已经进来过,本是想躺了再说,阿姐反正自己会过来,不成想却看见有人在内室里面。” 崔潼当时到底不愿莽撞撞破温芍的私事,把她的事当即闹得人尽皆知,便佯装自己只是误打误撞进了房中,根本没有察觉到里面有人,很快便退了出去。 然后他等到温芍回来,才想方设法把温芍也一同拉进房里问询。 温芍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她千防万防,果然还是没瞒住。 崔潼不但看见了,而且眼下就在她的房里,便是她想推脱抵赖也不能够了。 崔潼等着她说话,却没有等到,此时皱着眉继续说道:“阿姐,母亲一直在为你相看亲事,若你闺中寂寞,看中了哪家的郎君,你也直接与母亲说了便是,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我是你的弟弟,方才不闹出来是为了大家的脸面,现下我却是要看看,如此懦弱虚伪躲在你的房中,不顾你名节的人到底是谁!” 温芍大惊失色,赶紧去拦他,但怎么能拦得住已经抽条的崔潼,一下便被他挣脱开去。 崔潼径直往里面走去,内室帐后便有一人走了出来。 温芍绝望地闭了闭眼。 顾无惑已经走到崔潼面前,沉声道:“你看得不错,是我。” 他是先崔潼一步到的房中,若是早知道崔潼要来,便该先找个地方躲躲,等人走了再悄悄回来。 当时崔潼进来,他比寻常的奴仆要机敏不知多少,立刻就察觉到了里面有别的人在,而顾无惑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崔潼,他藏在里面连看都没看,只以为是普通的仆婢,若是寻常仆婢发现里面有人一定会叫出来,没叫也就表示并没有被发现。 可他万万没想到来者竟然是崔潼。 眼下却是逃脱不开了,总不能人到了跟前,他却还躲避。 崔潼也瞪大了眼睛,顾无惑早应该回去北宁,如何却还会出现在温芍房中? 崔潼是不知道温芍和顾无惑的事情的,他年纪到底还小些,秦贵妃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他,但崔潼不是傻子,他隐隐约约是知道温芍似乎和顾无惑从前相识的,甚至把顾无惑从南朔引来,也是温芍出的力,可是他却没料到,早就该离开的顾无惑竟然躲在温芍房里。 春台花慢 第40节 他不由脱口而出:“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温芍拉住崔潼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却听见顾无惑道:“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是和你姐姐在做什么事?” “你不要再狡辩,”崔潼气得脸都红了,“不然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万一我只是藏在你姐姐房中的歹徒呢?你从一开始却只认为房中人一定是你姐姐私藏的情人,这是为何?”顾无惑说话时倒不气不恼。 崔潼看了身边拽着他的温芍一眼,咬牙道:“那日宫宴之时,你出言调戏阿姐,阿姐分明就不开心!必是你逼了她!” 崔潼对顾无惑的敌意来源也很简单,顾无惑是南朔人,而他是北宁人,更是崔仲晖最得意的皇子,而温芍是他的阿姐,合该与他站在一起,崔潼讨厌身为南朔人的顾无惑,也不要温芍和他有任何关系。 这时温芍已出言阻止他:“潼儿你先不要激动,回头阿姐再和你细说,他只是暂且在我这里躲几日,然后便回南朔去了,你就当做没看到好不好?” “我的阿姐可以有野男人,但是绝不能是你!”崔潼瞪着顾无惑,依旧在谩骂着,虽然他也骂不出什么狠毒的字眼,“先前明明说是回南朔去了,我看你是故意暗中留在北宁窥探什么吧?” 他这猜测倒也不是全无根据,温芍一双柳眉蹙得紧紧的,一时却也不知该不该和崔潼解释,于是只望着顾无惑,全凭他自己来决定了。 眼下崔潼情绪激动,硬要拦是拦不住的,顾无惑思忖片刻,先向着温芍点了点头,然后才开口说道:“我本已经离开云始,然而就在途中得知建京城中有异动,便临时折返,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回去。” “你虽说得光明正大,但我为何要信你?”崔潼仍道。 顾无惑不禁有些头疼,原先看见是崔潼,他倒没多放在心上,崔潼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温芍又是他的亲姐姐,哄几句也就是了,没想到他不仅反应激烈,而且连实话都不肯信。 若他来日长成,怕是也会像崔仲晖那般多疑。 而温芍闻言已经忍不住说道:“我是你姐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吗?事实就是如此,你就当今日没有见过他,这件事也就这么罢了。” 崔潼撇过头愤愤地不说话了。 温芍也咬不准崔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便又去看顾无惑,顾无惑已经说道:“你若是真的不信我和你姐姐,等回去行宫之后先去见秦贵妃,把事情告诉她,她自然能分辨得出真假。” 温芍先还没听明白顾无惑是什么意思,但是旋即便回过味来,手指也慢慢松开,把崔潼放了。 崔潼来回扫了他们两个几眼,又道;“阿姐,我先回去了。还有你,不准欺负我姐姐!” 他说着便转身,一溜烟地朝外面走了,走时还不忘把房门关上。 温芍仍旧很担心,崔潼一离开,她立刻便问顾无惑:“潼儿已经看见了,我这里也不安全了,你还是另寻他处躲藏的好。” 顾无惑何尝不明白她说的,此时应当赶紧离开,然而心里另有计较,一旦他走了,崔潼那里无事发生便罢,若有什么,便是温芍独自一人面对了。 他摇头道:“已经被他看见了,就算躲藏在城中也是不安全,此番全看你弟弟他自己了。” 温芍叹气:“只盼母亲能拦住他。” 秦贵妃是聪明人,她或许也不会乐意看见温芍私藏了顾无惑,然而这已经是一件事实,瞒住崔仲晖才是最重要的,此事可大可小,毕竟顾无惑只是暂且滞留云始躲避,并不会对北宁做什么,但若真让崔仲晖知晓,怕是就不好收场了。 顾无惑不肯离开,温芍也没办法,反正她是跑不掉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希望崔潼不要那么莽撞。 一时入了夜,顾无惑与温芍说了一声,便又出去了一趟,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温芍倒以为他是不会再回来了,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心,只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只当自己已经睡着了,什么都不再去想。 第二日是个阴天,天亮得晚,温芍起得也就晚了些,顾无惑与她差不多时间起身,温芍让人送了热水进来,顺便摆了饭,又让所有人都出去,其实她这几日这般行径也不是不奇怪的,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办法。 偷偷摸摸才喝了一口粥,顾无惑却忽然按住她拿着汤匙的手,温芍不防,正要说话,抬起头却见顾无惑脸色已然变了。 他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快步走到窗口听了片刻,马上变折返回来对她道:“赶紧和我走。” 温芍心里一紧,虽有些预料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问道:“怎么了?” “有许多人进了府中,怕是不妙。”顾无惑拉起她的手,便要带她出去。 这几日他也不是完全闲着,除了见程寂了解外面的情况,温府的布局也已经基本在心里排布清楚,为的就是以防万一,说走就能走。 温芍还要往妆台上去抓金银细软,顾无惑忙道:“不要拿那些没用的了。” 最后温芍只来得及拿了一只放在边上的荷包,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就被顾无惑拉走了。 顾无惑带着她从窗子里跳了出来,然后七拐八绕地走了一些连温芍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存在的小路,最后竟从西南边一个已经荒废许久矮墙边出去了。 才出了府,温芍就连忙问他:“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她的耳力远远不如顾无惑,所以方才是一点动静都没听见,甚至院中其他人也没有察觉出什么,若不是她尚且还算信得过顾无惑的为人,她简直要怀疑顾无惑是故意骗她的。 “先出城再说。”顾无惑一边说话,一边也不忘紧紧攥着温芍的手朝她未知的方向跑去。 “出城?” “对,云始不能再留。” 一时程寂也不知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几人暂时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下,只听程寂说了几句话之后,顾无惑神情倒还好,温芍的面色却已经大变。 但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趁着城门各处还没有反应过来,出城一事尚且还算顺利,一路又往城郊东面走了许久,天色都开始发暗了,程寂才带着他们在一处农家小院停了下来。 虽然外面看起来破败些,但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应该是早有准备。 温芍也无心再理会其他事,还没等歇一口气,便问顾无惑:“你把我带出来,那现在该怎么办?” 第53章 承诺 她的好弟弟崔潼,不仅没有听他们的话先去找秦贵妃说这件事,反而回了行宫之后便去见了崔仲晖。 崔仲晖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先前不能动顾无惑,因着顾无惑是打着为崔仲晖贺寿之名而来,图的是两国邦交,而眼下顾无惑是一个早就离开北宁的人,就算他死在北宁,也无人敢说死的就是他。 顾无惑一时没有回答温芍的问题,只是说道:“二皇子认为自己该忠君忠父,自然要一五一十说出我的下落,无可指摘。” 温芍怏怏坐下,心中戚戚,只不断地暗自叹气,如今已经无法挽回,只求不要再牵连出去才好。 顾无惑看了一眼程寂,程寂便继续说道:“二皇子想的是君父,可其他人却未必,前几日崔河已经被放出来,他在禁足中已经让人查到了王爷和夫人曾经有旧,也一并告知了北宁的陛下,二皇子一事本不会如此严重,可两者相加……” 温芍愣了愣,呆呆地问:“两者相加会怎样?” 程寂道:“秦贵妃昨夜便被囚禁,二皇子也未能幸免,一起的还有夫人其他的弟妹。” 温芍原先便一直不好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眼下已不是她私自藏匿顾无惑那么简单,而是秦贵妃一党与身为南朔瑞王的顾无惑早有勾结,崔仲晖起了疑心,而崔河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会不断添油加醋。 她彻底没了注意,惶恐得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是她拖累了母亲。 如果她不曾私藏顾无惑,甚至不曾和顾无惑有过纠葛…… 可是现在说这些也已经晚了。 顾无惑给程寂使了个眼色,程寂便悄悄退了下去,他在温芍面前立了一会儿,并不急着说话。 温芍垂眸坐在那里,顾无惑如今早已不敢说自己看得懂温芍,可此时他却知道,她一定是在自责。 顾无惑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温芍回过神看见他的脸,微微侧过了身子,没有去看他。 顾无惑低声说道:“这件事我们都没有错,若真的说错,那也是我的错更多。” 温芍听了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她才吸了吸鼻子,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崔河与我母亲弟弟已经水火不容,就算没有潼儿告密,我们的事也已经被他查到了。” 顾无惑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终究没有去握住她的手。 他只是道:“方才你问我怎么办,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时他没有保护好温芍,让她差点殒命,最终致使多年来未曾得到她的音信,如今回过头再想,他便是想想都心惊。 虽然这一句承诺不足为重,但她已经在她身边,他不可能再让她有任何事。 他起身想给温芍倒一杯热茶,然而转身之间,温芍却忽然拽住了他的手。 顾无惑回头看她,发现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孩子还在姨母家里,崔河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温芍的眼睛被泪水糊住,她又用手去揩,最后忍不住捂住嘴哭出声,“怎么办,我应该把他带在身边的……” 她哭得心慌意乱,也没在意顾无惑的反应,只想他听了赶紧去救满满,然而顾无惑却没出声。 她怕自己说得不清楚,顾无惑没听懂,又要再说,顾无惑却道:“跟我进来。” 温芍被他拉了起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及至被他拉到了里间,她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小鼓包。 是已经睡着了的满满。 “满满……”温芍不敢相信,甩开顾无惑的手就扑了上去,从满满的头开始摸,一直摸到他的小身子上。 睡梦中的孩子感觉到有人在摸自己便蹙了蹙眉,然而又感受到母亲的气息,马上安静了下来,还往温芍身上蹭了蹭。 温芍把头埋到满满的脖子边上,心里乱麻似的,却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愿想了。 顾无惑这才走过来,说道:“发现要出事,我就让人把他带过来了。” 昨日崔潼走后,他就觉得不妙,满满那里是早就预备着的,所以一出事就能把他带走。 满满还不愿意,以为自己是被绑架了,闹了一路,这会儿已经累得睡着的。 温芍没有抬头,仍旧保持着抱着满满的姿势,问他:“你知道了?” 顾无惑轻轻叹气:“一开始是我没问清楚,后来也是秦贵妃告诉我的,她本意是不愿我再打扰你们,所以我没声张。” 温芍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你也累了,晚膳还没好,先陪满满歇一会儿。”顾无惑说完便退了出去,再没其他多余的话。 温芍的身上一下子松懈下来,虽然前路未明,但至少满满是在她身边的。 她在满满身边躺了下来,把满满搂到自己怀里来,她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唯一能让她觉得有点可以说的便是生养了满满,如果连满满都失去了,那她不知道乏味沉闷的人生还有什么可以期待了,不过是浑浑噩噩活着罢了。 看着满满的睡颜,温芍想,那时听从秦贵妃的话把满满送离自己身边的举动或许是错的。 大抵是累了,温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她渐渐醒来的时候,是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 温芍睁开眼,便看见原来满满已经醒了,但是他没有吵闹,也没有离开这里,而是继续躺着,但是小孩子耐不住性子,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偶尔又摸又掐温芍的脸,看看她醒了没有。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漆黑,满满拉了拉温芍的手臂:“饿死了。” 又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四岁的孩子记性浅,睡了一觉便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带到这里的,醒来看见温芍陪着自己那就已经足够了。 温芍坐起来,倦意慢慢散去,她朝外面望了一眼,农家的房屋院舍简陋,里外两间仅仅只是用一层布帘子阻隔着,里头没有点灯所以很暗,只有外面有一束烛光,斜斜地照进来一点,除了这一点光亮之外,外间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人说话的声音。 温芍拍了拍满满的小屁股,示意他先下床去,然后给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便让满满先出去,自己紧随其后。 春台花慢 第41节 外间如她所料,并没有其他人,顾无惑也已经不在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桌上放着几碟子菜,上面用碗碟覆着,温芍过去把上面的碗碟拿开,那些菜尚且温热,而且是干干净净没有被动过的,只是菜色简单。 温芍也没多少心思吃饭,自己草草扒了两口,满满吃饭慢又不专心,嘴上说着饿,但是实际上没有多少是乖乖送进嘴里的,这会儿正夹着一根青菜在吃,温芍说了他几句让他赶紧吃饭,倒也不去喂他,自己吃完之后便留满满一个人继续在那里吃饭,然后便起身出了屋子。 外面同样黑漆漆的,乡野间的院舍外,那真是除了星光之外再无旁的光亮,这里并非是聚集的村落,就算四周尚有人烟,农家也不舍得夜里长时间点灯,一般都是早早睡去的。 温芍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渐渐能看清四周了,她往前走了进几步,并没有往外面继续出去,而是走到了篱笆旁边停了下来。 放眼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耳边有轻微虫鸣传来,若无闲事挂在心头,那必定是一副静谧闲适的田园之景。 可惜她的事是比闲事还要要紧得多的事。 秦贵妃和崔潼眼下无异于身陷囹圄,崔河既然已经反扑上来,就不会再轻易给他们翻盘的机会了。 她对崔潼不是没有怨气,明明已经让他不要说了,甚至提防着他把事情说出来,便让他先去知会秦贵妃,然而崔潼没有听进去,可就如同顾无惑所说那样,各为其主,崔潼那也是忠于君父,他又如何比得上崔河奸诈狡猾,他若是有半分的不纯粹,便不会使自己和母亲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再说这些也是无益。 她很担心秦贵妃他们,可温芍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无法把他们救出来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温芍的手指轻轻地抠着篱笆上竹竿节头的凸起,心头的阴霾越积越厚,几乎要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树林中传来轻响,是有人过来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温芍不敢大意,后退两步,将自己身形隐于黑夜之中。 “是我。” 然而温芍听见顾无惑的声音却并没有出去,仍旧是站在原地。 顾无惑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走到温芍身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晚膳用完了?” 温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满满呢?”顾无惑又问。 “他还在吃。”温芍极为简洁地说了一句,然后咬了一口嘴里的嫩肉,心一横也不等对方你来我去地问了,直接说道,“满满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吗?” 顾无惑上前一步,却先没有说话,半晌后才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轮到温芍沉默了。 她想走了,可是这里也转不开身,就算走也走不到哪里去,同样是要面对他的。 第54章 狠话 虫鸣阵阵,直往温芍的耳朵里灌进去,仿佛是在催促着她什么。 衣袖底下绞着的手已经通红,温芍抿了抿唇,说道:“是我骗了你,当时不仅我没死,满满也没有事,我生下满满之后就带着他离开了建京。” 其实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但温芍还是想自己说出来。 有点像和自己较劲过,她也不是没有心酸。 闻言,顾无惑久久没有声响,与温芍二人默了许久。 就当温芍以为他可能是生气了,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顾无惑才说道:“为什么要带着满满离开?” 他难道就那么不好吗? 温芍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这个问题同样已经被他问过了,可是她却一直没有说实话。 当时尚且还瞒着满满,可以糊弄过去,如今顾无惑已经和满满见过面,父子相认是早晚的事,她搪塞不了的,就算是满满,日后长大了也总要问她,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想让满满做你的儿子,”温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你明明就不喜欢他,只是想让他成为完成你人生的一个工具。” 顾无惑愣了片刻,反问道:“谁和你说的?是柔柔?” 温芍咬牙道:“是你自己,我亲耳听见的。” 按照当时的情况,若只是听别人说,温芍根本不会在意,可她是听见顾无惑亲口说的,就算想自己骗自己也没办法。 而另一边的顾无惑,也实在是无法记起他什么时候对温芍说过这些话,他甚至不大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说的这话,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 仿佛是和顾茂柔说过的,但他真的记不清了。 他只好道:“你再说得清楚些。” “你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还要我说什么?那日你和你妹妹……”温芍的耳朵都气红了,这无异于让她再复述一遍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但既然要说,她也不会退缩,反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你明明告诉她,你只是将错就错,为了有一个继承人继承王府,让你九泉之下的父母放心,我万不会冤枉了你!” 有了她的提醒,顾无惑终于慢慢想起来了,他已忘了当时的心境,然而眼下已经后悔不已。 “就因为这些话,所以那时你才会与我闹脾气?” “我没有与你闹脾气,我是真的走。”温芍冷冷说道。 顾无惑按了按额角:“温芍,柔柔那样刁钻,当时你怀有身孕,我怕她在我不在的时候刁难你。” “结果呢?她不还是故意把我扔下?” 顾无惑没有再辩解,就像他自己所说,顾茂柔是原因之一,而使得他鬼使神差说出那些话的原因之二,便是他自己也混混沌沌的。 他能够处理,却不明白该怎么对待温芍和自己的感情。 即便是现在,在面对温芍时,他依旧不知所措。 而今所有的事情都已成昨日,错也已经铸下了。 “是我的错,”顾无惑舔了一下有些干涸的嘴唇,“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温芍的眼圈已经有些发红,但是在黑夜里倒不会被对方看见:“你嫌我可以,但是我的孩子,我决不允许你那样看待他。” 她不等顾无惑再说话,转身就回了房中。 满满还在扒拉那碗饭,这么长时间了明显没有吃进去多少,温芍走到他身边,道:“不想吃别吃了。” 满满放下筷子,跳下凳子,仰着头看她。 这时顾无惑也已经从外面跟进来,他来了这里之后没见过顾无惑,歪着头看了他一阵才有点认出他。 “你是上次来过的那个人!”满满大声道。 温芍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又对顾无惑说道:“暂时先不说罢。” 眼下情况未明,若是好转起来她自然要回去云始的,满满一定跟着她的,到时候多出个父亲又要分别,反而让满满疑惑又难过。 顾无惑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当然想告诉满满自己是他的父亲,但是温芍不肯,那也就算了。 来日方长,机会总是有的。 这倒该感谢崔河了,否则他和满满就只有一面之缘,和温芍多半也就这样了。 温芍自领着满满洗漱睡觉,顾无惑没有去里间,而是在外面草草对付了一晚上。 天蒙蒙亮时,程寂又来了,他对顾无惑道:“王爷,秦贵妃等被囚,而崔河为了逼你和夫人出来,竟以秦贵妃他们的性命作为威胁。” 顾无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这个条件自然是威胁不到他的,崔河是冲着温芍来的。 温芍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害。 程寂见顾无惑不作声,便犹豫着上前说道:“建京那里很快便会知晓王爷并没有在回程的队伍之中,再加上调动的兵马不日就会抵达,皇后所掌握的禁军不堪一击,届时王爷便能回京了。既然夫人和小郎君已经回到王爷身边,不如先将此事瞒着她,免得多生事端,到时候她没法子也只能跟着我们回南朔。” 程寂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顾无惑何尝不知道,就像程寂说的那样,就算他对秦贵妃眼下的境况闭口不言,温芍也无从得知,等时间一到她只能选择跟着自己走,但其中端倪,温芍肯定会察觉,她就连走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不过是多在二人危如累卵的关系之间再多添一道裂痕。 当年他几句话都被她记到今日,顾无惑如今最怕的事,等回去南朔之后,她会问自己秦贵妃他们到底如何了。 “不行,”顾无惑想到这里,一口便否决了,“温芍在云始根本无足轻重,逼她出来又有什么用,只是崔河的诡计罢了。” 程寂见劝说不动顾无惑,也不很能理解他的意思,便点了头不说话了。 顾无惑又与程寂说了一会儿话,便又回到里面去。 外头的天光已经开始亮起来,顾无惑坐着等了一阵,果然便见到温芍也从里间出来了。 她的头发衣衫都是齐整的,明显已经整理过一番,出来时瞥了坐在那里的顾无惑一眼,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朝食是程寂过来时带过来的,比之昨夜吃的还要更简单,只是一些烧饼和馒头,温芍一大早起来没有胃口,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顾无惑便斟酌着,将那些事情与她说了。 温芍过了一夜才好转了一些的脸色,又白了下去,她紧紧地捧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然后轻轻放下去,旋即又拿了起来。 “我要回去。”她马上就说道。 顾无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可自己却叹了一口气,又与她道:“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不能回去?他们自然是逼不出你的,但我不一样,我必须要回去。”温芍咬了咬嘴唇,“即便我的弟弟有错,可那是我的母亲,我不能放着我的母亲不顾。” 顾无惑看着她,眸色深沉:“你眼下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温芍忽然笑了一下:“王爷,你既然不肯让我回去,又为什么要同我说?是想看我无能为力,然后在这里受着煎熬吗?” “我同你说,是为了不让你日后怪我。”顾无惑垂下眼帘,语调却淡淡,“你听我的,只要不出去,便能验证一件事。” “什么事?” “只要你狠心不出现,崔仲晖便能相信你完全没有把你的母亲和弟弟放在心上,你只顾着你自己,或是心里只有我,只听我的话。” 他的话并没有让温芍的脸色好看多少,温芍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是要我撇清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无惑点头:“你与我的事,就只是你自己的事,与他们并无干系,你连他们的生死都不在意,崔仲晖多疑,那样反而让你的母弟逃过一劫。” “那若是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我没有出现,我的母亲果然被他们杀了呢?”温芍问。 顾无惑没有回答她。 温芍站起身:“我要去,我赌不起。”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她牵连。 “你去了,才是你们几个都死路一条,不过是多添一条亡魂。” 顾无惑话音才落,程寂便马上现身出来,虽没再近一步,但温芍已经明白了顾无惑的意思。 “你要把我困在这里,还是要把我绑去南朔?”温芍冷笑着,诘问道。 顾无惑却只道:“再等几日。” 温芍不知他说的“再等几日”是什么意思,究竟是等几日等秦贵妃他们的消息,还是等几日就让她一起跟着回南朔,她此时心里像是六月天烧了一盆火,热得她快喘不过气。 人一着急上头,便什么都顾及不得,什么话都往外说了。 春台花慢 第42节 “顾无惑,你从小就没有母亲,你不会懂的,”温芍觉得自己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不像是自己在说一般,然而她仍然是说得有些声嘶力竭起来,“我被我父亲家中的叔伯卖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母亲,才相聚了四年而已,你克死了你的父亲母亲,你永远不会懂的!” 你克死了你的父亲母亲。 顾无惑的心头仿佛被锤子重锤了一下,几乎要将他锤得站不住。 在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温芍从来没有对他口出恶言过,或者说她几乎没有对任何人口出恶言过。 或许他是第一个。 顾无惑此刻就仿若站在连绵不绝的衰草之中。 但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来生气或者恼怒,他没有这两种情绪,依旧是淡淡的。 已经被那么多的人说过,他自己也认为这是个事实了,温芍不过就是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 第55章 忘了 见温芍口不择言,程寂已经忍不住道:“夫人,请慎言!” 温芍说完,心下虽觉不妥,然而到了这种时候,却并没有后悔的意味,只是撇过头去。 顾无惑却仍道:“我不会让你走。” 温芍的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她对他说了这样难听的话,他还是不肯吗? 那她的母亲该怎么办? 她不是不知道顾无惑的意思,秦贵妃他们是因为她而被连累,只要她不出现就表示她甩下了他们不管,他们也就与她撇清了关系。 还有崔河,崔河手段毒辣阴险,先前能以百姓性命为胁,如今对付起自己的对手仇家来,一定是毫不手软,她怎么敢与他去比狠? 若是到时候崔仲晖真的完全不理会,而她又不出现,崔河是肯定会杀了秦贵妃和崔潼的。 温芍颓然后退两步,跌坐在凳子上,泪水从她不施脂粉的光洁脸庞上滑落下来。 当时她明明猜到了是崔潼告了密,为何却要跟着顾无惑一起跑,她应该想到她会连累秦贵妃的,那么只要她留在那里,自己承担所有罪过,是不是眼下境况会好不少?就算依旧无法避免这一切,那么也好过她一个人留在外面,面对选择受着这样的煎熬。 她定了定神,又说:“满满你带走罢,但是你要放我离开。” 顾无惑也在她身边坐下:“不行。” 温芍哭了出来。 顾无惑默默地看着她哭,又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满满从里间跑了出来。 他才刚睡醒,踢踢踏踏跑到桌子前面,揉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又发现温芍在哭,便趴到她身上,问:“阿娘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满满,满满去打他!” 温芍抚了一下满满的后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见温芍不理他,便拉着温芍的手,在温芍的身边绕来绕去,差点扭成了一股麻花。 最后顾无惑看不过去,对程寂道:“先把他带走。” 就算程寂不在,他一个人也是拦得住温芍的。 满满不肯,哼哼唧唧了一会儿,然而温芍又实在不搭理他,他这才死心,乖乖跟着程寂走了。 走前又不忘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顾无惑回答他:“快了。” 等满满出去,温芍被他一打岔,眼泪也被逼了进去,只觑了顾无惑一眼。 “安心等着,就这几天。”顾无惑对她道。 温芍起身扭头进了里面去。 *** 到了第三日,程寂那里传来消息,秦贵妃和崔潼他们已经被放了出来。 崔仲晖亲自下的旨,果真如顾无惑所说那般。 温芍这两日几乎连眼都没闭,一句话都不说,只怕等来的是母亲他们的噩耗,如今真正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她还是不敢相信,问顾无惑:“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顾无惑道:“若想骗你,一早不与你说就是。” 温芍这才彻底放心。 “崔仲晖多年来一直偏宠你的母亲,对于崔潼的爱重也是有目共睹,这次的事亦是崔潼先去告发,后才被崔河添了一把火,”顾无惑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他不会对崔潼这个如此忠于自己的儿子下手,他不舍得,所以只是看着吓人,实为试探,崔河怕是又白高兴一场了。” 他说得缓慢又要条理,仿佛是在细声教导温芍一般,温芍听了,心里渐渐更不是滋味起来。 她对顾无惑说过的那些话…… 她是明知道顾无惑对于那些有多忌讳的,却偏偏拿着刀往他的疤上去捅。 不过温芍不是不知错也不肯认的人,她略一思忖,很快便说道:“那日我……我也是太急了,说过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无惑轻轻应了一声,又说:“我已经忘了。” 他说完不等温芍反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眼下你母亲已经没事了,可你要再回去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温芍叹息一声,颔首道:“我知道。” 崔仲晖已经知道了她和顾无惑的关系,她也是摆明了放弃了母亲,与他们撇得一干二净的。 她其实已经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了,崔仲晖也不会允许她继续陪伴在秦贵妃身边,甚至会为秦贵妃和崔潼引来崔仲晖的猜忌。 “跟我回南朔罢。”顾无惑沉声说道。 温芍没有说话。 但是她心里却明白,不仅是回不去,北宁也是再也留不得了的,她不想让满满离开她,而若是那样,她和满满日后就很可能会被拿来威胁顾无惑。 半晌后,她才说道:“我想最后见我母亲一面,可以吗?” 顾无惑不假思索立刻回答道:“秦贵妃才刚被放出来,她未必……能出来见你。” 其实顾无惑想说的是秦贵妃未必愿意出来见她,可于他而言秦贵妃是一个陌生人,是他国的皇妃,日后还有可能成为对手,可对于温芍来说,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顾无惑没有忘记那日她对他所说的话,虽然诛心,可他也记到了心里。 既然能被她说出来,即便再是气急,也不可能不是无心的。他不愿自己在他人,特别是温芍眼中,是个那样的人。 听了顾无惑的话,温芍抿了抿唇,低了头。 顾无惑明白她还是固执己见,毕竟这可能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生母见面,或者说是道别的机会,坚持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了想道:“我会想办法递消息过去。” 秦贵妃尚且还在行宫,行宫比禁中要更好传递一些,再加上秦贵妃也有心探得女儿目前的下落,很快顾无惑便告诉温芍,秦贵妃会想办法出来一趟。 时日不久,就是在一日之后的夜里。 顾无惑把温芍带到了行宫边上一座别院附近,并没有进去,二人在半山腰上的凉亭里等候。 这别院大抵也是秦贵妃或者其亲眷的产业,温芍不是很清楚,但秦贵妃一向谨慎小心,才刚又出过那样的事,若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也不会安排。 这里本是供游人赏景的地方,因已是私家别业,整座山及其附近也早就被圈了起来,并无他人经过。 再加上已是入夜时分,便更显冷清寂寥,只有簌簌山风而过。 温芍等得无聊,却也不肯说出来,几次抬头望山顶往,都只能望见远处别院门口那两盏高高挂起的灯笼。 顾无惑面朝外,背对着她站着,双手抱臂,似是在眺望者山间风景。 温芍先前还坐着,后来也是坐得累了,先是转了一下脚腕子,只觉得僵硬得很,她和顾无惑在黄昏时分便过来等候了,估摸着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枯坐着吹了那么久的风,浑身上下又冷又僵,很是难受。 她打算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稍稍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往顾无惑正在看的方向望,恰好顾无惑听到响动回过头来,与她目光相接,温芍躲避不及,再要掩饰也是别扭,便索性走了过去。 “山间有什么好看的吗?”温芍不尴不尬地随口一问。 顾无惑摇了摇头,而温芍自己这回也看见了,山间实在是黑漆漆的一片,朝下一望,便防脱深渊要将人吞噬。 还怪恐怖的。 温芍只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看久了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跳下去了,真不知道顾无惑怎么能坚持那么久的,还是他闭着眼睛根本没看。 见她缩了头,顾无惑便也微微侧过身子来,甚至还轻轻倚靠道栏杆上,回答道:“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无事可做罢了。” 温芍又不自觉地往里面退了一步,问:“不怕吗?” “怕什么?” 温芍指了指凉亭外的山壁。 顾无惑道:“就算你推我,我也掉不下去。” 温芍听了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我为什么要推你,”温芍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我的意思只是觉得外面黑漆漆的吓人。” 顾无惑的身子从栏杆上起来,温芍看了竟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景宁寺也建在这样的山里,那时我刚去年纪小,每到夜里,寺里所有僧人都早早睡下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客舍的禅房里害怕得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偶尔未入眠时推开后窗,便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记得小的时候他还哭过,可是也没人搭理他,要回家是不可能的,继续哭闹只能让父亲为难,家里还有妹妹,所以只能夜里一个人躲起来哭,什么时候开始不哭的他已经忘了,反正长大了就好了,再后来反而觉得住在景宁寺不错,一个人清清净净的。 “那齐姑姑呢?”温芍又问。 “齐姑姑……她是女眷,不方便长期在寺内居住,所以一直住在外面,隔几日为我带来一些需要的物品。” 他说完,温芍也不说话了。 而顾无惑明显也不愿意再继续和她讨论有关自己少时甚至幼时的事,他很快岔开了话头:“已经快要子时,不知秦贵妃什么时候来。” 温芍等了这么久,其实心里也没底,但是她相信秦贵妃说过会想办法出来见她,便会信守承诺,真的不能前来,怕也是被崔仲晖或者什么事拖住了脚步。 二人正说着话,便看见山路上有一束晃晃悠悠的光,其实深更半夜见到了还是挺骇人的,但温芍此刻却一点都不怕,她只想着和母亲再见一面,便什么都不怕了。 这会儿来的一定是秦贵妃。 第56章 不见 光亮倒是从山上下来的,顾无惑按住温芍的手臂,低声说道:“你留在这里,我先过去看看。” 春台花慢 第43节 温芍点了点头,便见顾无惑快步朝着山道上去了。 她也走出了凉亭,只是听顾无惑的话,没有继续再往前。 很快顾无惑便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另外一人,正是提灯下山之人。 温芍这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走到来人跟前一看,只见来人却不是秦贵妃,而是一个容长脸的女子,温芍倒是常见她的,正是秦贵妃身边得力的女官。 女官见了温芍,便欠了欠身子道:“贵妃娘娘原是想亲自来见夫人的,但是今夜却是不巧,陛下喝醉了,一定要贵妃娘娘相陪,娘娘实在是脱不开身,这才遣了奴婢前来。” “那……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有空?”温芍连忙问道,她应该不日就要随着顾无惑一起离开了,若是不再紧着些,便要错过了。 女官道:“娘娘派我来,是来让我告诉夫人,让夫人此去一路小心,她就不来见夫人了,且也怕贸然出宫,又被大皇子那边的人抓住把柄,到时候反而不好。” 温芍眸色一黯,一时便有些无措。 秦贵妃的意思竟是……母女两个不必再相见了。 这时女官对顾无惑说道:“奴婢还有些话要对夫人说,是贵妃娘娘的嘱托,还请王爷避一避。” 顾无惑自然识相离开,避到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地方去。 女官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贵妃娘娘也不是不想见你,只是眼下情况,实在是不见的好,既然错过了今日的这次机会,那么也就算了,否则反而要误了你启程的时间。” 温芍的双眸被山风吹得有些干涩,她道:“母亲真的不见我了吗?” “贵妃娘娘对奴婢说了很多,奴婢都会一一告诉夫人,”女官的回答毫不留情面地将温芍的希冀打碎,“贵妃娘娘说,此次夫人再回南朔,身份也与从前不同了,不可再像以前那样惶惶终日,若遇到什么不顺心遂意的人或事,便不要再留什么情面了,这世上的事不是你退了一步,别人便也会退一步,看出来你好欺负,别人只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来磋磨你,如今夫人还有个小郎君,便是不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要赶紧在瑞王府立足,这一去,夫人在瑞王府的日子是不会比四年前太平的,夫人须得提前做好准备。” 温芍自然明白,如今继续留在北宁,北宁便是是非之地,而回到南朔,南朔的日子必定也不会好过,否则顾无惑也不会暗中滞留在云始,再加上他刚刚与北宁谈成的交易,或者说那根本就不叫交易,被人以此攻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的声音忽然哑了起来:“我明白了。” 女官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夫人与瑞王的事情终究不太能摆的上台面,就算离开也是不清不楚的,只怕哪日大皇子那里又要生事。” 温芍问:“母亲要我怎么做?” “娘娘说了,夫人只要始终有自己的盘算,不被那些浮云一样的东西迷了眼睛,再拢住了瑞王的心,旁的倒不需要再多做什么,”女官稍稍正色,“贵妃娘娘猜测,瑞王或许很快就会向陛下上书求亲,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而陛下也没有理由不同意。” 温芍无奈:“若是他不呢,我难道还能再跑不成?” 女官道:“不会的,娘娘说了,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温芍便不说话了,秦贵妃总是对的,她想必已经看出了什么。 她只是转而问道:“那其他呢?母亲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女官摇了摇头,把手上一直捧着的一只匣子递给了温芍,“这里面有一封信,是贵妃娘娘给夫人的,但贵妃娘娘嘱咐,先不要打开这封信,等到二皇子来日真的事成,夫人才能够将它打开看,否则便随它去罢。另外便是一些银钱,是贵妃娘娘给夫人临时应急的,夫人此去南朔不能空无一物来傍身,余下还有一些东西,是贵妃娘娘平日就为夫人准备下的嫁妆,只是田契地契都是北宁的,夫人带去南朔也无用,到时候都会折成其他的东西给夫人送过来。” 温芍心下酸楚,今日没见到母亲,她不是不遗憾难过,也不是没有怨怼的,母亲还有其他孩子,可她只有一个母亲,这次不见,恐是这辈子再无相见之期,而秦贵妃却已决定不见,她见不到母亲什么办法都没有。 但秦贵妃又将她的桩桩件件都打点妥当,让女官说的话,仿佛她就在温芍耳边殷殷言语,怎能不让她动容。 温芍接过那个匣子,深吸一口气,道:“我都知道了,还请姑姑回禀了母亲。” 女官道:“娘娘最后千叮咛万嘱咐,夫人千万要保重好自身,不要苦了自己,或是亏待了自己,母女二人也未必没有再见面的时候。” 女官说完便要离开,温芍要送,也被她拦了。 看着那盏烛火又一路往上,最后消失在山道尽处,温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而不知何时,顾无惑已经走到了温芍身后。 他只看见温芍背着身子,肩膀一抽一抽的,知道她在哭,一时却并没有上前。 但他也只等了片刻,很快他便走上前去。 温芍察觉到他过来了,连忙胡乱把脸上的泪水抹去,低着头转过身,瓮声瓮气地说道:“走吧。” 结果哭得脚步虚浮,才走了几步,便踉跄了一下差点被小石子扳倒在地上。 顾无惑连忙将她的手臂扶住。 温芍也不往前走了,她再度抽泣起来,忽然问顾无惑:“你说母亲是不是就在山上的别院里?” 女官是从上面下来的,上面只有别院,若是从行宫出发,不会是走这一条路。 所以要不就是秦贵妃早就想好了不见她,提前让女官在别院等候,到了约定的时间再来赴约,要不就是秦贵妃已在别院中,只是最后还是选择不出来见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里清楚,顾无惑也清楚,却答不出来,只好说道:“或许贵妃娘娘真的抽不开身。” 秦贵妃不见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让她断了念想。 这样,她就能毫无留恋地回南朔了。 温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知道自己最后疲乏得走不动了,是顾无惑一路把她半抱半扶回去的。 到了山下正是天最黑的时候,她听见顾无惑说了一句:“贵妃娘娘一定也不想离开你,就像我的母亲也不想离开我一样。” 温芍听后,垂下了眼睫不说话,回去之后也没有再哭了,而是却好好睡了一觉。 *** 离开云始的那一天,顾无惑暗中向崔仲晖上书一封,请求娶温芍为妻,崔仲晖果然同意了,就如同秦贵妃让那位女官来告诉温芍的一样,崔仲晖没有理由不同意,他这回既然放了秦贵妃和崔潼,便表示这事已经大事化了了,温芍和顾无惑的关系并不能撼动秦贵妃和崔潼的地位分毫,眼下既然顾无惑已经提了亲,崔仲晖更是乐见其成,北宁刚刚在南朔那里占了一个大便宜,他乐得以此来缓和两方的关系,没有什么比温芍嫁给顾无惑更合适的。 温芍本非崔仲晖亲生之女,只是秦贵妃与前夫的孩子,顾无惑又是私自滞留北宁,排场自然比不得寻常宗室女出嫁,崔仲晖也只是命人往南朔送了一些嫁妆,算是给温芍的添妆。 此事摊在了明面上,秦贵妃在崔仲晖面前倒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女儿的疼惜,将自己给温芍准备的嫁妆也随着崔仲晖所送的一起过去了南朔,而另外又紧着先给温芍送去了两个路上伺候的,一个是本就跟着温芍在温府里的,名叫水桃,水桃还为温芍抱来了小狐,一个是秦贵妃调/教好了的,名叫木桃。 温芍起先启程之时有些浑浑噩噩的,后头赶了几天路,人倒是渐渐清醒起来,总不可能一直这么一蹶不振,眼下还可以糊弄,等回了南朔之后又要怎么办,与其等回去之后两眼一抹黑再开始收拾心情,还不如眼下就准备起来。 就算是躲在王府里不出来见人,也还有一个顾茂柔在那里杵着。 她从前还是嫁了人的,还一直住在王府,如今张时彦早就死了,她更不可能出去了。 想起顾茂柔这个人,温芍心里就堵着一口气,不想见到她,可又想发作出来。 夜里找到地方落脚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悄悄叫了明远过来。 明远一进门就被她塞了一把金瓜子,乐得笑开了花,虽然先前对温芍的种种行为有些不满,但如今人家已经是主子了,不一样了,主子之间闹别扭不是他一个做小厮的能多嘴的,便也丢开了不想了。 明远知道温芍是有事情要问,便垂着手立在那里等着,果然听见温芍问他:“如今你们郡主可好?” 明远早估摸着是这事,立刻对答如流:“郡主还在府上住着,只是王爷不让她出来,夫人不知道,咱们瑞王府早就已经换了地方了,如今的瑞王府更大更气派,郡主就在边上的小院子里面住着,这几年修身养性,等相看着合适的婆家,也就再嫁了。” 温芍“嗯”了一声,明远话里有话,她是听出来了,顾无惑还是不舍得这个妹妹,不久自然也是要把她放出来嫁人的,只要顾茂柔嫁了人,那一切就好说了。 但是也保不准她再回王府来,温芍心里想着,却也不说,她是没有立场不让顾茂柔回家的,瑞王府也是顾茂柔的家,若换在温芍自己身上,哥哥娶了嫂子就不让自己回家,她也是要难受的。 见她若有所思,明远眼珠子一转,又接着说道:“夫人放心,王爷这几年身边并没有别人。” 第57章 嫁人 闻言,温芍不禁笑了:“我不是要问这个。” “夫人不问,但小的不能不说啊,”明远道,“夫人当初离开时什么样,如今回去就是什么样,麦冬姐姐芷荷姐姐她们也都在。” 温芍在北宁,久不曾再想起前事,自然也不想从前的人,眼下听明远提起她们,她便又念起旧了,忙不迭问:“她们这几年可好?” “好,都好,一个刚刚嫁人,一个也快要出嫁了,但夫家都在府上,所以也仍旧先让她们伺候着,夫人回去了正好,怎么调派人手也有个章法。” 温芍轻轻抿了抿唇角,想说不会,但最后还是憋下去了,这些话现在不能说了,这还没开始,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明远又道:“哦,对了,还有珠雨姐姐,她也在,王爷身边不好伺候,她为人踏实些,大部分活竟是她包了去。” 听到珠雨的名字,温芍愣了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珠雨当初是出去寻齐姑姑,结果两个人都没回来,她先前对齐姑姑的事情不甚清楚,但认为珠雨是一定出事了的,近来才得知当日齐姑姑被张时彦杀死,那么理所当然,珠雨更不会在了。 倒是没想到她还活着,并且一直待在瑞王府。 不过既然人没事,那就是好事,可能当时珠雨自己跑出去躲过了一劫,温芍并不在意她没来找自己,那种情况自然是保命要紧。 温芍与明远又说了些话,大致了解了如今瑞王府的情况,便对他道:“今日我找你的事,不要给王爷知道。” 明远自然应下,温芍便让他出去了。 她想了想又叫来满满,对满满道:“我们要回家了。” 满满其实已经知道离开云始了,温芍也告诉他他们要去建京,但还没有如此直白地和他说过这件事。 满满不解:“我们家在云始。” “建京也是你的家,满满去了就知道了,”温芍还没和满满说过顾无惑是他父亲的事,顾无惑自己也没说,眼下温芍又有意无意避开这一茬,道,“满满以前在云始什么样,去建京之后就什么样,但是家里有个姑姑,她脾气不太好,满满要小心一点。” 温芍可忘不了那个晚上,顾茂柔听了张时彦的话,狠心丢下怀孕的她自己跑了,害得她和满满差点出事。 如今满满都这么大了,万一哪天顾茂柔再发疯,她可承受不住,所以要先提醒满满。 满满倒是乖乖答应了,对于未知的一切,他只是撅起小嘴对温芍抱怨道:“可是以后我在云始的小伙伴怎么办?我再也不能和他们玩了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但温芍不忍心和他说。 “等满满再长大一点,或许就能见到他们了,”温芍斟酌着话语,“建京也会有小伙伴的,满满再交几个新朋友好不好?小伙伴是不嫌多的。” 满满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扑在她的腿上,问她:“阿娘,他们说你要嫁人了。” 温芍摸着他头上的小发揪,点点头:“是啊。” “那满满怎么办……”满满说着泫然欲泣。 小小的孩子,虽然生长于富贵之中,但是对于这些事还是敏感的。 温芍道:“满满跟着阿娘啊,阿娘不会让满满受委屈的。” 她说着把满满抱到膝盖上,把他拢到怀里一边哄着,一边想着要怎么和他说这个事。 孩子虽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从小没有父亲,没和顾无惑相处过,温芍不知道突然告诉他这些事,他到底能不能接受,因为来龙去脉实在太复杂了。 满满被她抱得舒服,又不去想那些小孩子的烦心事了,反正小孩子的烦恼都是一阵一阵的,忘了也就忘了,躺得惬意就要睡着过去,便听见木桃在马车外轻轻叫温芍。 温芍一手抱着满满,一手打帘去看,只见木桃身边还站着去而复返的明远。 眼下已经夜深,行路的队伍是早早便停下来的,温芍奇怪这会儿木桃和明远过来干什么,还没等她问话,便见到木桃走近一步,对她道:“夫人,明远过来说,说是明日夜里便行婚仪。” “什么?”温芍蹙眉不解,哪有在半道上就成亲的,她什么准备都没有,实在荒谬。 明远见状便上前回话道:“是王爷吩咐的,过了明日便要到达南朔边境了,一旦进入南朔境内,只怕又要有变数,所以不如明日就把事情办了的好。” 温芍立刻便回过味来,顾无惑是怕夜长梦多。 她如今回南朔又是什么身份,总之不可能和从前在南朔是一样,既然是崔仲晖点头同意的婚事,即便她真的不是,也有许多人会认为她代表的是北宁,是崔仲晖,顾无惑此去北宁失了一块地,却领了一个人回来,难免有人要借此生事,不如先成亲的好,到时候直接进了瑞王府,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温芍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却道:“不行婚仪倒也没什么,只在回去之后说已经成了亲了,也省些事。” 春台花慢 第44节 明远当然不敢将她的提议应下,便道仍要去与顾无惑回话,之后却是没什么音讯,温芍便知道自己所想怕是没戏了。 *** 瑞王府,北园。 如今的瑞王府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四年前顾无惑回京勤王之后,皇帝便重新赐下了新的宅邸,较之先前的要宽广许多,竟大了两倍有余,只是人仍旧是只有那几个人,甚至还少了几个,所以大多数房室都空置乃至荒废着,府上人丁凋零,中馈也无人打理,所以只偌大个瑞王府只以东西南北四园草草称呼。 顾无惑住在东园,而北园则是顾茂柔的居所所在,四年前从搬入新居之后,她便一直被顾无惑关在这里静思记过,任凭她如何哭闹,顾无惑也从没有放她出来,只是吃穿用度仍和从前一般,衣食上也没有亏待过她。 已是深夜寂静之时,北园今日却仍有响动,和以往的冷清不同。 顾茂柔歇斯底里的声音从里面出来,而此时在她院外看守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屋子里所有东西都被顾茂柔砸了个稀巴烂,虽然顾无惑将她囚禁于此,然而顾无惑只剩下这一个亲人,顾茂柔这里的陈设也都是上好的珍品,她此刻却全然不放在眼里。 “她怎么会回来!她怎么会回来!”顾茂柔自从得知了温芍的消息之后,便彻底忍受不住了,已经是从用了晚膳之后一直闹到了现在。 当初她是因为温芍之死才被顾无惑关在这里的,并且还失去了最爱的夫君,这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她总是能梦见张时彦掉落的头颅,还有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她恨自己当时没有救她,也恨兄长的狠心。 如今告诉她温芍还活着,她怎能甘心? 这四年的光阴,她夫君的性命,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既然温芍活着,她就不能再被关起来了! 顾茂柔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呵斥辱骂了所有看守她居所的仆婢,正主儿不在跟前,她这口怨气没地方出,便要撒在他们的身上。 仆婢们无辜,但顾茂柔是主子,也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顾茂柔原还想把这些人全都拖下去杖打,然而她身边伺候的人已经全被顾无惑调换过,连自小把她奶大的奶娘也没放过,府上的仆人们也不听她的话,于是只能作罢。 珠雨闻讯之后悄悄便赶到了北园,她倒也不劝,只是先在一边看着顾茂柔发脾气,最后这怒火也终究烧到了珠雨身上。 顾茂柔倒没有全然失了心智,她骂珠雨之前先让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外面,然后才佯装高声对着外面说道:“你是温芍那个贱婢留下来的人,今日我定然要好好教训你。” 珠雨也哭了几声,见顾茂柔进了内室,便也立刻跟了进去。 顾茂柔对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狠狠道:“现在她要回来了,我是没办法,你自求多福吧!” 珠雨脸色沉静,并没有显得多么慌乱,只道:“我不过就是没有回去带她,她又能把我怎么样?以她的性子,是不会觉得有什么的。” “你倒是了解她。”顾茂柔冷笑,来回踱了几步之后,又说道,“你也不争气,她走了四年,这四年一直是你和麦冬她们在伺候阿兄,麦冬她们没那个心思也就罢了,你呢?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阿兄正值盛年,你竟然都没寻到机会和他在一起,枉我还想着留你在倒好,到时候吹吹枕头风,阿兄也就把我放出去了,哪成想竟真的把我关了四年,我真是看错你了。” 顾茂柔说话不好听,珠雨也只得咽下:“王爷从不要人贴身服侍,奴婢如何能有机会呢?总不能真的不要脸面爬到他床上去吧?” “你能有什么脸面,你以前被人卖到勾栏里去,莫不是忘了是谁救的你?”顾茂柔脸上冷笑更甚,“她救了你,你害了她,如今她要回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珠雨面不改色,只稍稍低了头,说道:“奴婢没有害过她,奴婢害怕什么?” 顾茂柔说得累了便在案前坐下:“你倒是心安理得,罢了,我在一旁看戏倒好。” 顾茂柔这一通冷嘲热讽的,让珠雨本就难受的心里愈发憋屈,但又不能在主子面前表现出来。 她也知道当初是温芍从张时彦手中救下她,并把无家可归的她带到了瑞王府,从此有一地栖身,她本该是对温芍感恩戴德的,可瑞王府那样富贵,她又怎能不被迷了眼睛,那时温芍刚刚怀上身孕扶摇直上,从和她一样的麻雀变成了凤凰,珠雨看在眼里无比羡慕。 她也想有那样的境遇,那样的荣华。 而很快顾茂柔也找上了她,那是第一次,顾茂柔给了珠雨许多钱,让珠雨把温芍带到一个地方,虽然并没有告诉珠雨具体是什么事,但珠雨也能想到不会是什么好事。 麦冬她们几个都是齐姑姑挑选培养出来的人,顾茂柔不能找她们,所以最后竟是把主意打到了温芍救回来的人上面。 珠雨没有拒绝顾茂柔。 她既拿了顾茂柔的钱,又想看看,温芍到底会如何栽在顾茂柔手上。 第58章 成亲 于是珠雨借着珠花掉落的借口,把温芍一个人留在顾茂柔所说地点的附近,让温芍能顺理成章听见顾茂柔和顾无惑说话。 她记得那支珠花,还是温芍看她没有一样可用的首饰,于是特意从自己的妆匣中拿出来送给她的,后来她再也没戴过,等温芍一死,她就把它砸碎了。 顾茂柔在顾无惑面前撒娇扮痴,引得顾无惑说了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被温芍听了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顾无惑自己不知道,可珠雨看在眼里,就是那次之后,温芍才彻底冷了心肠,两人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隔阂。 珠雨却觉得自己心里异常的舒服,就像被酥油润滑过一般。 她也不觉得这件事应该怪自己,她只是拿了顾茂柔的钱然后把温芍引过去,并且留她一个人在那里,使得她在听到二人对话之后,伤心失措时差点跌倒小产,可是始作俑者是顾茂柔,说那些话的人是顾无惑。 若顾茂柔不想出这种磋磨人心的损招,顾无惑没有或是出于真心或是为了安抚妹妹说出那些话,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况且最后温芍和肚子里的胎儿并没有什么事。 及至建京城乱的那一夜,顾茂柔和张时彦临时起意要把温芍一个人留下自生自灭,珠雨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可当齐姑姑久久未归,珠雨就意识到可能是出什么事了,她借口寻找齐姑姑于是出去,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自保,如果继续和温芍一起等在那里,迟了就逃不掉了,若是和温芍一起逃,她也怕温芍拖累自己。 但珠雨出去之后,却亲眼看见了张时彦向齐姑姑举起了刀,而齐姑姑抵住他的手腕,张时彦是文弱书生,还来回牵扯了几下,齐姑姑这才落了下风。 她也躲在暗处静悄悄看着,没有去救齐姑姑。 这也不能怪她,人又不是她杀的,她自顾不暇,只能见死不救。 接着珠雨混入了出逃到建京城外的仆婢队伍之中,当时情况极其混乱,麦冬见了她也只问她温芍和齐姑姑去了哪里,她当然不敢说真话,于是只说温芍由齐姑姑亲自服侍着,她被齐姑姑派来这里和麦冬芷荷她们一起看管顾无惑的那些要紧东西。 这个说法至今一直没有被揭穿。 只有顾茂柔知道,还是珠雨主动和她说的。 那时顾无惑回来之后,得知顾茂柔和张时彦故意丢下了温芍,并且狠心杀害齐姑姑,震怒之下杀了张时彦又软禁了顾茂柔,顾茂柔在王府中彻底失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长福郡主了,日日被顾无惑关在北园,无人问津。 珠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去看望了顾茂柔,并且说起了这件往事,在齐姑姑的事情上,珠雨认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若是顾茂柔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告诉她也无关紧要,若是顾茂柔能够出去,二人之间的这些秘密,足够顾茂柔日后能多多帮扶她,并且顾茂柔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让珠雨早日笼络住顾无惑,好将她放出来。 珠雨答应了。 从她说出这个秘密的那一刻起,她一个低贱的婢子,就与高贵的郡主结成了联盟。 而正如同顾茂柔所期望的那样,珠雨自己也是那样想的,甚至远在顾茂柔提出来之前。 温芍已经死了,她为何就不能有这个机会呢? 凭什么温芍可以,她就不可以呢? “我累了,要歇下了,你也先回去吧,”顾茂柔的声音把珠雨的思绪拉回现实中,“没几日他们就要回来了,我可事先提醒你,那个贱婢的亲娘是北宁的秦贵妃,秦贵妃的手段有多高明就算在南朔也略有耳闻,狐媚惑上的东西,一定教了她许多,你可要好好准备准备,或是你想就这么退缩了,那倒也无妨,总归我是郡主,我和阿兄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她做了王妃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照样可以安享富贵,至于你嘛,继续伺候她吧。” 她是激将法,却一刀一刀对着珠雨的心尖子戳。 珠雨咬牙:“郡主放心,当初怎么让她滚的,如今就怎么让她滚。” 顾茂柔笑起来:“好好好,我看看我们瑞王妃这个贱婢这回要怎么应对。” *** 第二日黄昏时,队伍便抵达了北宁边境的一处城镇。 今日没有宿在马车中,而是在一座不大的宅院外停下。 温芍知道顾无惑是为了成亲才找了个地方,可直到她在屋子里落座,都一直没看见顾无惑。 总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成亲吧? 温芍忍不住问水桃:“他人呢?” 水桃道:“王爷说了,夫妻成亲前不能见面,所以避开了。” 温芍扯了扯嘴角:“他还挺讲究。” 婚服很快便被送了过来,这些都是秦贵妃在她离开前准备好送过来的,温芍自己也没见过,北宁和南朔两国的风俗服饰相差不大,婚服也是如此。 嫁衣质地上乘,刺绣繁复精美,温芍上手摸了一摸,手感也极好。 但她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当然也不至于厌恶难过。 她也不觉得他们成亲还有什么意义。 满满的小手已经在嫁衣上摸来摸去,一边说着“好漂亮啊”,水桃木桃怕他把嫁衣弄坏了便要拦他,温芍也让她们随他去。 没过多久,满满自己也被换上了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色圆领袍,神气十足。 温芍已经坐在镜台前梳妆,因为太无聊了,又把满满抱过来放在膝上,脚边还匍匐着睡着的小狐。 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她不想太复杂,当然现下也复杂不起来,婚仪一切从简,既无主婚人又无高堂,好在顾无惑全家死的也没人了。 从简到最后一步,就是温芍直接在房里等。 本该拿来遮脸的团扇也被满满拿去玩了,而满满早已经滚到了床榻上去,弄乱了被褥不说,早就吃起了洒在上面的桂圆红枣等物。 他一边吃,水桃一边收,明明愁死了还不能表现出来怕触了霉头。 后来水桃晃得温芍头疼,便让她别收拾了。 “吃了就吃了,吃了也没什么。”温芍捏捏儿子的脸蛋。 反正已经生完了。 到后来,满满吃饱了,就开始喂给小狐吃,小狐时而伏在床边,时而跳到床上,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温芍也被闹得烦了,便让满满要不下来,要不在床上乖乖坐好,满满不愿下来,但是坐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嚷着饿,温芍不想让他再继续把这里弄得乱糟糟了,只好自己剥东西给他吃。 最后水桃拿了一盘子松子糖来,温芍塞了一颗到满满嘴里,满满才消停。 清净下来,她又想起一件事,顾无惑又不用招待宾客,他怎么来得这么晚? 但是又不好让人去请,显得她很急似的。 木桃看出来,便道:“奴婢去看看王爷到哪儿了。” 话音才落,便听见推门的声音,然后便看见顾无惑走了进来。 他其实早就在外面了,只是没有进来,里面动静不小,他一直听着。 这件事办得仓促,也有他的私心在里头,但总归是办成了。 顾无惑一眼就看见正要从床上爬下来的满满,那张床已经不能用不堪来形容了。 但是顾无惑没有说他。 他朝温芍望去,恰恰温芍也在望他,团扇被满满拿着扇风,他们二人便没有任何阻挡。 屋子不大,顾无惑走到温芍身边,满满抬头看他,又看看温芍,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顾无惑叹了一声,坐到温芍身边,然后抱过了满满,温芍低下头,并不说话。 春台花慢 第45节 顾无惑道:“满满,其实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满满“哦”了一声,就在顾无惑以为这样说完就可以了的时候,他听见满满说道:“那你肯定是骗我的。” “没有,我怎么会骗你。”顾无惑忙道。 “我爹已经死了,你要娶我阿娘,就觉得我可怜,故意骗我说是我爹,让我也有亲爹,以后你们再生小弟弟小妹妹,我就不难过了。” 顾无惑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四岁的孩子解释,他像是很懂事却又不完全懂,说得好像也没有错。 他叹气:“我没有骗你,我们长得很像。” 说话间他不禁又看温芍一眼,可她仍然低着头,好像不愿意帮他向满满解释几句。 满满听了也不说话,顾无惑心里更加没底。 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又道:“是真的,你没有另外的父亲了。” “好了,满满,你爹就是他,他没死又活了,其他的事你以后会知道的,你现在还太小。”温芍终于开口,斜眼看向满满,“若你不是亲生的,也不会容许你今日把这里吃得一塌糊涂。” 有了温芍的话,满满便立刻接受了:“那好吧。” 木桃见状顺势上前,笑道:“小郎君赶紧叫一声‘爹’。” 满满一点不抗拒,马上张嘴就叫人。 顾无惑第一次听他叫自己,还差点愣了愣,将他又抱得紧了一些,一时又不知该干什么,于是也拿了一颗松子糖塞到满满嘴里。 温芍道:“今晚让他留下睡吧。” 顾无惑道:“好。” 他本来也没想过温芍这么快就接受他,这不是像满满叫一声爹那么简单的事。 床铺重新收拾干净,温芍便把满满抱到中间,满满已经开始打瞌睡,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温芍和顾无惑躺到满满两侧,两个人没说一句话,心里也都没想什么事情。 直到渐渐睡去,一夜好眠。 第59章 珠雨 又过了半月之后,队伍终于抵达建京。顾无惑早几日已经先行前往建京,并没有和温芍同路。 自从到了南朔境内,温芍便不由时时想起建京,对于建京这个地方,她也说不上是怀念,可也说不上厌恶,这毕竟算是她长大的地方,在她人生中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建京渡过。 建京于她,哪怕是为奴为婢,也不全部是不好的回忆,就算当年离开,也是她自己所选,实在也是算不得狼狈。 可当她坐着马车进入建京城门,耳中却未闻从前喧闹的车马声,带着疑惑还有久别故土的想念,温芍稍稍揭开了车帘。 也算不得是出乎意料,只见城门戒严,四处都有重兵把守,除了他们一行之外,竟再无出入的行人,一片冷清肃杀,与以前的热闹繁华之象大相径庭。 她只看见不远处顾无惑正骑在马上,有人在向他禀报什么。 温芍心下了然,便立刻重新放下帘子,坐回到马车上去。 满满这会儿一直坐在她的膝上,自然也看见了外头的景象,便道:“阿娘,这里不好玩,没云始那么有趣。” 温芍只好与他解释:“建京也是很有趣的,只是这几日特殊一些,等过了这几日就好了,阿娘带你出来玩。” “满满想回去了。”乍然离开云始,其实满满也是很难受的,只不过还好有温芍陪在身边,所以他没多闹什么,眼下又不免将建京和云始对比,抵触的情绪便更加强烈。 他摇着温芍的手,温芍也没办法,反正回是回不去了的,但又不能强迫满满一个小孩子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满满从一出生就是在建京呀,怎么要回去呢?”温芍摸了摸他的额发,“建京也是阿娘的半个家乡,满满就陪着阿娘耐心住着,看一看好不好?” 满满这个孩子有些吃软不吃硬,温芍温言软语地和他说,他就不闹了,只是把头埋到温芍怀里去撒娇,温芍也就由着他了。 瑞王府并不在从前的地方,这倒让温芍小小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那夜留给她的阴影太深,温芍不想再带着满满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还要多些,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满满跟着他们赶路,一路上能舒展的机会也少,早就已经憋坏了,虽然嘴上是闹着要回云始,但马车一停下来,最兴奋的人却依旧是他。 他从温芍怀里出来,眼珠子转了两下看看温芍,温芍立刻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叹了口气道:“下去吧,不要跑太快,要让阿娘看得见你。” 满满听了她的话,转身就蹿出了马车,滑溜得和一条鱼一般。 而温芍也没有再耽搁,紧随在满满身后跟了出去,满满倒也听话,果真没有跑得太远,只在马车边上满地乱窜,却并不去其他地方,连王府大门都没进去。 这时顾无惑已经过来了,他觑了满满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正要下马车的温芍伸出手:“小心。” 温芍便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抬头瞧了瞧瑞王府的大门,一句话都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闭了嘴一言不发。 因着这几日多事之秋,顾无惑也不敢让温芍和满满在门口多作停留,立刻便把人带进了里面,等又走了一段路,他才停下,对温芍说道:“我住在东园,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温芍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拒绝,只是说道:“王爷有事自己忙去便是,这段时日坐马车坐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我也不要坐软轿了,找个人带路便是,我带着满满走过去。” 此时自然有管事仆役等伺候在侧,顾无惑想了想,最后还是指了明远过来带路,让他们将温芍和满满安顿好。 “宫里有事,这几日我怕是不能常常回府,你且再等我几日。”顾无惑道。 温芍点了点头,又让明远往前面带路,自己跟着去了。 留下顾无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他们,都到了府上了,他自然是想随着温芍一起回东园的,然而眼下事情未了,又实在紧迫,能抽出时间把温芍接回瑞王府已经很好,他连这会儿工夫都耽误不起。 前夜皇后和其父承恩侯事败,建京城中禁军根本无法抵抗大批调动过来的兵马,而这些禁军本就是不得不听从皇后和承恩侯命令,自然很快便被降服,如今承恩侯被杀,皇后暂且被囚禁于宫中,这倒不难收尾,只是禁军却难处置,顾无惑一时还没想好,皇帝又自四年前建京城破开始便身体不好,近来因皇后一事愈发羸弱不堪,顾无惑进了几回宫想要议事,最终竟都不能成。 禁军的处置这几日总要下来,改换的换,改罚的罚,改赏的赏,改宽宥的宽宥,若是再拖得久了,恐怕也要生事。 等这事一了,又还有其他事,他才从北宁回来,接下来朝堂上有些人的箭头怕是就要对准他了,桩桩件件都无从躲避。 *** 东园比从前的净园要开阔宽敞许多,倒是也不像净园那样冷僻幽静了,绿树香花,草长莺啼,与其他王孙公子府邸并没有两样。 明远先把温芍引到正堂,麦冬芷荷几个早早便在这里等候了,还有一些是生面孔,想来是后面才添置的。 麦冬她们见了温芍,忍不住便也要擦一擦眼泪,只是也不敢再提从前的事,特别是那个晚上,更不敢问温芍这四年间的事,只道一声回来就好。 温芍看出她们的小心谨慎,虽然从前也算不上什么至交,但她在府上的人缘一直不错,与很多人都相处很好,看到连麦冬她们都疏离起来,也不免心下叹息。 等仆婢上完茶,明远便问温芍:“王妃是要先去休息,还是认一认人?如今这些人怕是王妃都不认识。” 满满还在庭院中撒欢,温芍也不想这么快就把他叫回来,便道:“先认一认罢。” 明远便一个一个指着说过去,不免又说起麦冬几人都先后成了家,温芍自然也高兴,又让木桃拿了些首饰算是给她们的添妆。 这时明远倒是忽然问起:“咦,珠雨人呢?” 温芍一开始竟没想起来珠雨这个人,这时明远问了,她才记起上回明远告诉过她,珠雨还活着。 珠雨是她救下并且带进府的人,自然更有些不同,眼下不见她踪影,便更想着要见一见。 麦冬道:“她前几日着了风寒,在床上病了好几日了……那日听说……” 麦冬还没说完,芷荷便用手肘捅了她一下,麦冬的声音便夏然而止。 温芍看出来,便说道:“那日怎么了,说便是了。” “那日……”麦冬和芷荷对视一眼,于是说了下去,“郡主把她叫过去责骂了。”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温芍却听懂了,顾茂柔被顾无惑关了四年,还失去了最爱的张时彦,得知她竟然还活着,依着顾茂柔的性子必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麦冬她们原就是王府的人,是不相干的,所以把珠雨叫过去责骂也是在情理之中。 温芍想了想,便要让人先去请了大夫过来给珠雨诊治,还未开口吩咐,却听见有人急匆匆的脚步声。 才转过眼去看,却见珠雨已经扑倒在温芍脚边。 她一脸病容,正伏在那里哀哀地哭,边哭边道:“姐姐,温芍姐姐,我可算把你盼来了!” 温芍自然不忍她病中伏在地上,连忙让人搀扶起了她,又让她坐下。 “珠雨,你再激动也不要失了分寸,”明远已经皱眉,小声训斥道,“什么姐姐?这是王妃!你哪门子能有这样的姐姐?她的亲妹妹可是北宁的纯仪公主!” 珠雨差点把后槽牙咬碎,但眼下也只能连连道:“是奴婢错了,王妃恕罪!” 她心中有许多盘算,自然不能等别人开口,又连忙对温芍说道:“奴婢实在错的太多了,这几年来,没有一日不在悔恨中,当初是奴婢,奴婢没有护好王妃和小郎君,奴婢罪该万死,如今撑着这口气,总算撑到了王妃回来,求王妃处置奴婢!” 珠雨说完,手心已经汗湿一片。 她这几年对外的说法和当夜的情况并不相符,温芍自己是清清楚楚的,如今她一来,很有可能便把她的谎言戳破。 看见她还活着,温芍总要问一问的,与其等她自己问出破绽,珠雨认为还不如先来赌一把。 她先在温芍面前认罪,反正对于温芍来说,她后来没有再回去,确实是大错,而旁观者听在耳中,也只认为是她因为那晚没有留在温芍身边,而是听齐姑姑的话去干了别的事而愧疚。 只要她足够伤心足够诚意,这一茬揭过去,温芍就不会再去问别人了,她了解温芍,温芍不可能再纠缠不休让她难堪。 在场的旧人都不敢提从前的事,就怕勾起温芍的不开心,若是影响了她和顾无惑之间的关系,那他们就是罪人了,而珠雨却说了出来,一时也都面面相觑起来,又不能上去拉了她让她不要说。 珠雨反复不停地说着那些话,温芍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怪你,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好的。” 她本来也没想过要罚珠雨什么,甚至没怪过珠雨,当时那样的情况,她不能过多苛责别人。 况且,她也实在不想提那时候的事了。 第60章 暗恨 珠雨见温芍轻易就放过了她,心中不免得意,却要小心翼翼掩饰,不能表露出来。 亏她还日夜担心受怕,害怕温芍回来之后把她的事翻到底该怎么办,看来实在是她高估温芍了。 这个蠢货,四年前运气好没死,如今靠着她那个狐媚子母亲才能重新回来,回来又有什么用,谁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货色。 珠雨又低低地哭了几声,说道:“王妃饶了奴婢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如今麦冬姐姐她们也已经嫁为人妇,虽然还在府上,可到底也是不方便的,奴婢不嫁人,只求能继续伺候王妃,赎了奴婢的罪过。” 温芍虽然没有责怪过珠雨,然而她也明白珠雨这样的人并不能共患难,再加上如今她身边的人已经有木桃水桃等人,实在也用不上珠雨了。 换句话说,温芍不愿再把珠雨放在身边。 她思忖片刻,倒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温声说道:“麦冬她们都已经有了人家,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若让你不嫁人一辈子伺候我,反而是我不积德了,来日总归是我的过错。若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便同我说就是,我做主将你嫁出去,再给你备一份嫁妆,也算是全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或是我为你相看指婚也都使得,必要给你找一个好人家,若你暂且不愿意嫁人也无妨,嫁妆我仍然送给你,再给你一些银钱,你自行去外面过活吧——你本也不是府上的人,那时是我把你带进来的,如今总算能放你出去,自己过日子总比在瑞王府伺候人强,且只要你在建京,外面的人知道你是瑞王府出去的,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安排得妥帖,但珠雨心里却已经快要恨死了。 温芍当初救了她,把她带到了瑞王府,让她见识过王府的荣华,如何能再甘心去到外面? 温芍也是婢子出身,与她没什么两样,难道温芍就能舍下眼前的富贵吗?她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她做到? 春台花慢 第46节 珠雨一下子滑落到地上,又往地上磕了几个头,道:“奴婢一条命是王妃救的,也有过对不起王妃的地方,如果王妃让奴婢出去,奴婢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求求王妃不要让奴婢出去!哪怕奴婢就在这里做一个洒扫丫头,奴婢也心甘情愿!” 见她如此决绝,温芍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真的把人往死路上逼,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但温芍也仍旧没有松口:“罢了,听麦冬说你还病着,你便先下去休息吧,一切等养好身子再说。” 说完便让芷荷先带着珠雨出去,珠雨虽没有得到她的准话,然而也不敢继续再求下去,她一向很懂得分寸,也惯会看人眼色的,知道今日到了这里就是到头了,再求怕是就要弄巧成拙。 珠雨这一闹,温芍说多了话,又想起前事,便感觉到有些疲累,终归也是从云始赶了许久的路过来的,其实也早就该累了,不过是一路上撑着罢了。 温芍便让水桃去把满满带进来,然而小孩子精力好,又到了陌生地方,也知道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家,正是新奇的时候,怎么肯乖乖听温芍的话进来休息。 在这些小事上,温芍一向是很迁就满满的,便也随他去了,只让婢子们看紧了他,不要让他跑丢了,然后自己便往去休息了。 寝居还在后一进里面,与正堂中间竟还隔着一个小花园,园子被打理得很漂亮,东边还挖出了一个小池塘,温芍问了问,才知道这些都是原先就在的,只是一些花和树是后头栽上去的。 因着今日温芍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园子里的景色,只想着赶紧好好睡一觉,于是只略略过了一眼,心情倒舒畅些许。 明远将她引到主屋门口,温芍停了倒问了一句:“不是厢房吗?” 明远笑道:“怎么能让您住厢房?自然是这里,里面都已经让他们早早收拾好了,您进去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就再让他们重新布置。” 温芍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明远为她打了帘子,温芍进去一瞧,或许是因着还要顾及顾无惑的品味,里面倒没有布置得太花哨奢靡,不过也不似从前那样素净到看了发冷,如今是明丽又清爽的,几扇花窗大开着,日光斜斜地照下来,将庭中花影倒映到地砖上,一派舒朗宁和之景。 内室帷帐是烟紫色的,再进去床帐的颜色是稍微深一色的紫,没有花团锦簇,浅浅淡淡却很有意趣。 温芍也不注重这些,自然更不会在鸡蛋里挑骨头,于是便赞了几句,转过头又见到内室西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温芍一开始并不打算过去看,反正来日方长,可又觉得那画的风格似乎与内室不太搭,便去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挂着的竟是《春山夜行图》。 她看着墙上的画稍稍一愣怔。 他还真把这画从宫里寻来了。 只是当初储奚送她的《西山行乐图》她一直收在家中,后来离开温府太过仓促,竟没有再回去过,但那幅画她已经托人从温府里找出来,重新还给了储奚,是以并没有带到南朔来。 温芍才疏学浅,并不怎么通文墨,但一想到这两幅画本为一对,却始终天各一方,也不禁在心里叹了叹。 她站在那里多看了那幅画一会儿,一时明远出去,只剩下水桃木桃近身服侍,水桃去点安神静气的香,而木桃则为她通发更衣。 木桃一边拆温芍的发髻,一边小声对温芍道:“王妃,照奴婢来看,那个珠雨不能再留,俗话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就算不把她打发出去,也不能再留她在身边伺候。” 木桃是秦贵妃送过来的人,本来就是为了温芍日后嫁人准备着的,眼下只是跟着到了南朔,若不是机敏得力的,秦贵妃也不会选中木桃送给女儿。 温芍听着便点了点头,摘下耳垂上的耳珰道:“我知道,我救过她,她却在危难之际丢下我自己跑了,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只是我也不愿再追究什么,过去的就都过去吧,也没有非逼着她报恩的道理。” “那王妃打算怎么办?”木桃问道。 “我身边如今已经有了你们伺候,自然更不要她的,便是没有你们,我也不要她再过来,就算我毫无芥蒂,也难保她心中没有,所以珠雨是再也用不得的,”温芍叹了口气,“你方才也看见了,她宁死也不肯走,我总不能因此害了她性命。听明远说她如今是和麦冬几个一起服侍顾无惑的,麦冬她们继续留下,另外再拨几个过来伺候,但她……把她分派出去做些洒扫的活计便是,也不用给她分太重的活,让她轻省些便是,她若愿意就继续留在王府做这些,若哪日想通了我便放她出去。” 木桃道:“这样倒好,让她做洒扫的活计却不苛待她,也不逐她出府,反而显得王妃宽宥,否则未免让人觉得王妃是在报复当年的事情,可报复一个小小的婢子实在没必要,白白污了自己的名声。” “方才她自己说哪怕是做个洒扫的丫头也不愿出去,那这样也算依了她自己的意思。”温芍笑了笑,换上了寝衣便往床榻上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可见是累得狠了,等她悠悠醒转的时候,才发觉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温芍掀了床帐便问一旁的水桃:“满满呢?” 水桃笑道:“小郎君玩得累了便被抱了回来,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这会儿也才刚醒。” 温芍便连忙让人去摆饭,她也没问顾无惑在哪儿,反正不见人影就是没回来,她也无所谓,自己带着满满一起用饭。 南朔的菜色又与北宁有些不同,以食本味为先,清淡鲜美,温芍是早就习惯了的,而满满竟然也没什么意见,仍旧用得很香。 满满就是这点好,好养活。 温芍又舀了一碗野蕈汤给满满,满满立刻一碗下肚,喝得满头大汗。 等用了饭,温芍把满满往身上一抱,亲了亲他的额头,皱皱鼻子装作嫌弃道:“玩了一身汗,臭死了。” 满满听着便愈发往温芍身上蹭着,这是母子俩的小乐趣。 孩子落了地见风就长,一眨眼满满就四岁了,再长大些便不能这样了。 温芍又捏住他的小鼻子:“快去洗澡,臭臭的小孩阿娘不想要。” 耳房里的水已经放好了,满满被水桃带过去,温芍也跟在后面。 等满满浑身被剥光了抱进水里之后,温芍也挽好了衣袖,过去给他洗澡。 满满玩心重,总也不听话,在浴桶里手舞足蹈地闹腾,泼得温芍和周围伺候的人都一身的水。 就这样磨磨唧唧洗了快半个时辰,温芍才把洗干净的满满抱出来,用巾帕擦拭干净,给他裹了衣服抱出去。 才出了耳房,就看见从外面刚回来的顾无惑。 他还穿着先前穿的那身衣服,见到温芍抱着衣服穿了一半的满满,便问:“怎么了?” “刚刚洗澡了。”满满自己回答。 满满说了,温芍也就不说了。 其实此刻她是有些狼狈的,不仅身上衣服被打湿了,连头脸上也有溅到的水,然而双手抱着满满,又不能去擦。 温芍只想快点走到内室去,然而顾无惑却上前了一步,方才还有一定距离,这下却是挡在了她的面前。 第61章 擦擦 温芍自头顶被他投下来的倒影罩住,正要问他做什么,却见顾无惑已经递了一块丝帕过来。 他素喜洁净,就连带在身上的丝帕也总是一尘不染的,用过了就绝对不会再继续用,而是新换一块。 鼻间传来帕子上清淡的香气,温芍明白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 她又腾不出手来接过去,给了也白给。 而顾无惑这时已经却认识到这件事,他倒把丝帕往手里紧了紧,下一刻才伸到温芍面前去。 温芍下意识把头一偏,顾无惑刚好拿着帕子擦到她的侧脸。 “不用了,”温芍终于开口道,“我自己会擦的。” 顾无惑的手顿住,她拒绝了他,可要他此刻再收回去,他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这样面对面挡着,温芍一时过不去,竟也没想到绕开他走,两个人僵在那里。 好在满满伸手往上一够,轻轻巧巧拿走了顾无惑的丝帕。 他大大咧咧地往温芍脸上糊,一边糊一边说:“阿娘满满给你擦擦。” 温芍差点脸上绷不住。 而满满的动作,也终于使得顾无惑回过神,往旁边让了让。 温芍松了一口气,终于把满满抱到了内室。 她把满满放到自己床上,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等给满满穿好寝衣,又盖上被子掖了背角,她才在床边坐下,刚好侧过身对着顾无惑。 顾无惑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这四年来,他对温芍和满满的生活一无所知。 所以他很想看看。 他也已经明白了温芍的用意。 她住在主屋,却不愿再与他同床共枕,所以要把满满抱过来,就像他们成亲那一日,满满也是睡在他们中间的。 温芍果然对他道:“满满刚到陌生地方,还是和我睡。” 床上的满满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眼睛滴溜溜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听温芍说要和她睡,所以很开心。 顾无惑自然不会勉强温芍,于是点了点头。 温芍道:“若你真的要睡这里,就三个人一起睡。” “不用,我去旁边厢房睡,这几日还有事,我在这里也会打扰你。”顾无惑道。 那么几日之后呢?顾无惑没想过。 温芍也没想过。 反正她现在是绝对不会让顾无惑再碰她的。 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无妨。 “那好,我们这就要睡了,”温芍定了定神,继续说道,“王爷出去做自己的事罢。” 顾无惑知道这是她下了逐客令了,她让他走,他亦不会继续在这里纠缠,于是只上去摸了摸满满的头。 “你们好好休息。”他说完,便转身从烟紫色的帷帐中出去了。 脚步声渐远,然后再也听不见。 温芍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听见满满开始滚来滚去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按住满满的小身子,重新把他塞进被窝中。 “你该睡了。” *** 回到建京之后没几日,春意便越发浓烈起来,南朔的时气较之北宁要稍稍热一些,眼见着便要春深了。 满满自小一直待在北宁,乍然来到建京,倒有些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他又好玩,每每总是玩到满头大汗,回来之后却又热到恹恹的。 温芍便做了樱桃酥酪给他吃,又告诉他,若要吃樱桃酥酪和其他好吃的,便不能玩得那么疯,否则在春日里就着了暑气,到了夏季又要怎么办。 满满还算听她的话,看在那口吃的份上也爽快同意了,但温芍也不愿一直拘着他,于是约定了时间,每日早晨和黄昏时让人带他在府上到处玩一玩,有时她得空也会自己带满满出去。 她每日只管与自己有关的事,其余王府的事却是一概不理会,木桃见了倒也不说什么,大抵是明白劝也没用,便也由着温芍去了,只能等她自己想通。 而北宁那边送过来的嫁妆也很快就到了瑞王府,崔仲晖送的那一份温芍没有花心思去看,只让下面的人去清点然后挑出几样能用的再入库,而秦贵妃的则是她亲自清点的,足足点了好几日都没点完。 这日午觉起来,木桃便又拿着单子与她一同核对,秦贵妃把原本要送给温芍的田地庄子都折算成了其他东西,或是金银首饰器物,或是银钱,银钱倒是好点,但其他的光看单子都觉冗长。 然而温芍才不会嫌麻烦,这是秦贵妃送她傍身的东西,也是秦贵妃作为母亲对女儿的心意,她不敢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 每每想到此处,温芍在心里总是要叹气的,到底还是她与秦贵妃母女缘浅,临到头还是走了,温芍同样也明白,秦贵妃还有着许多要费心的人和事,她永远不可能是秦贵妃的唯一,这样的结局其实也算不错。 正点到一对白釉绿彩长颈瓶,便看见有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进来,对温芍道:“王妃不好了,小郎君碰见郡主了。” 春台花慢 第47节 温芍一下子从座椅上起来,午觉还困顿着的瞌睡都被惊醒了。 这几日她与顾茂柔一面都没见过,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个人都当对方不存在,而温芍也更谨慎一些,连满满要出去玩,都不敢让他往北园附近过去,就怕遇着顾茂柔,吃了什么亏又说不出来,她舍不得让慢慢受到任何伤害和委屈。 “怎么回事,怎么让他去北园那里了?”温芍连声问道。 小丫头愁眉苦脸道:“实在是没有的事,王妃的吩咐我们怎么会不记得?小郎君每回出去都是水桃姐姐带着的,更不会让他去不该去的地方,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郡主竟然往小郎君在玩的地方过来了,等我们得知,人都已经到了跟前了,这下连避都避不开,水桃姐姐才赶紧让奴婢来告诉王妃。” 如今留在温芍和满满身边伺候的人,大多都是从北宁带过来的,都是信得过的,温芍问清楚了倒也不疑有他。 木桃便劝道:“王妃先不要着急,水桃在那里不会出多大的乱子的,长福郡主被关了四年,想来也不会敢对小郎君怎么样,不如这样,让奴婢先过去看看,到时候把小郎君带回来也就是了。” 温芍先是点点头,旋即便发觉自己还是放心不下,她实在是害怕顾茂柔会对满满做出点什么。 “我自己过去一趟吧,”她想了想,又说,“反正早晚有一日要见面的。” 等到了那里,温芍便知道那小丫头真的没有说谎,满满玩耍的地方就在东园附近,离着北园还要很远,本来是很难遇见顾茂柔。 顾茂柔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只是比从前好像要稍微清瘦一些,不过并不很明显,今日穿了一身妃色的衣裳,看起来明媚张扬。 在温芍心里,她是早与顾茂柔撕破了脸的,就算没有摆到明面上,但那晚顾茂柔听了张时彦的话做出那种事,是奔着要她和满满母子性命去的,她不可能再与顾茂柔和颜悦色。 只看眼下的情境,顾茂柔仿佛确实是没为难满满的,满满由水桃他们陪着在抓一只蜻蜓,而顾茂柔站在一边看着,笑意盈盈的。 她也看见温芍来了,却只是扬了扬下巴,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温芍的目光骤然变冷,她径直走过去,看了在一旁玩耍的满满的一眼,便对顾茂柔道:“郡主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顾茂柔差点语塞,她没想到温芍会用这种质问的语气对她说话,好像她是故意来找什么事似的。 当然,她确实是故意的,并且也是想来找点事。 温芍一来,珠雨就被打发去做洒扫的活计,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一点空子都不给人钻,珠雨只好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好在千求万求,没有把人赶出去。 而今日满满在这里玩耍的消息,也是珠雨悄悄过来告诉顾茂柔的。 否则偌大一个瑞王府,一个在北,一个在东,要相遇也要花费一些工夫。 顾茂柔从来都不怕温芍,即便是害过温芍,如今温芍又回来了,顾茂柔也只是气愤,却从没有过害怕。 她笑起来:“你这话说的,瑞王府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要同你禀报?” “郡主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我也没拦着郡主,只是今日这样凑巧,若郡主有意前来,我便提前带了满满走了,也好避一避。”温芍说完便向满满招手,“满满过来,今日回去了,等日后郡主不在的时候我们再来,免得冲撞了郡主。” 满满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只知道刚刚顾茂柔来的时候,告诉他应该叫自己姑姑,他还叫了一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但既然阿娘这样说了,那么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满满重重地点了点头。 温芍也无意再与顾茂柔过多纠缠,她们都不能将对方怎么样,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见面,相安无事,其实她也不明白顾茂柔怎么讨厌她讨厌到这个地步,一开始是为了张时彦,后来她跟了顾无惑,与顾茂柔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冲突,她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生来就是与她不对付的。 看出温芍要走,顾茂柔忙道;“慢着!你都回到瑞王府这么久了,竟连见都不来见我,今日见到了,却又要这么一走了之吗?你的规矩都去了哪儿?还有你明明没死却要出走,害得我夫君丧命,我也被关了四年,你打算怎么偿还?” 第62章 分寸 温芍本来已经牵着满满的手转过了身去打算离开,却硬生生被顾茂柔的话语给拉回来。 若换了从前,她惹不起顾茂柔,必定是息事宁人就算了,但是如今凭什么? 更何况眼下还有满满看着,她不想自己的孩子看到他的母亲是如此懦弱。 这四年来她在秦贵妃身边跟着,秦贵妃也是她的母亲,在宫中遇到过无数难以处决的事,无数难以跨越的关,但从未见到过秦贵妃胆怯退缩过。 温芍很佩服自己的母亲。 她不能让满满眼中的自己不值得敬佩。 温芍迎上顾茂柔溢满不甘的眼神,说道:“怎么,郡主难道还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 “哟,你以前一个字都不认识,如今也学会用这些词了?”顾茂柔本就是来发泄怨气的,说话便愈发难听,“可惜你学得再多,也脱不了原来那低贱的身份,哪日你的贵妃母亲一倒,想必你也要跟着倒霉了。” 温芍道:“不足之处自然要学,不像郡主,被关了四年静思己过,却仍然什么东西都未曾习得,白白耗费了光阴。至于我母亲也不劳郡主担心,她在北宁,远比你在这里过得好。” 那句关了四年狠狠地戳了顾茂柔的痛楚,她一想起来这四年的委屈与苦楚,便恨不得打死温芍这个罪魁祸首。 顾茂柔咬牙:“你也敢来反驳我了?” 温芍这回没有说话,只对着她笑了笑。 这时满满抬头道:“阿娘,我们回去吧,想吃樱桃酥酪了。” “好,我们这就回去,”温芍摸了摸满满的发顶,接着却又指着顾茂柔道,“满满记住,以后遇到长福郡主要及时躲开,郡主脾气不好,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了她生气,她便会发作出来,而且以前她……” “温芍!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顾茂柔没想到温芍真的会对满满说这些,她气得脸都烧红了,直想上去撕烂温芍那张嘴,“他还小,你是要离间我们姑侄吗?” “我自然乐得大家太平无事,只是郡主又寻上来,实在不像想息事宁人的,郡主要翻旧账,我也难免想起以前的事,郡主觉得张时彦的死和你被关了四年都是我的错,那也无妨,说实话我并不在意,可你也管不着我怎么想的,又是怎么与我的孩子说的,毕竟你是真的想要害死他,不是吗?”温芍说得不疾不徐。 顾茂柔彻底被她塞得说不出话来,下午略带炎热的春阳照下来,又因着她长年没有外出走动,竟使得她的身子晃了晃。 不过很快就被服侍的婢子扶住。 到了此时,顾茂柔才终于意识到,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来对待温芍了。 她好像变了。 顾茂柔想,她好像只能让温芍就这么走了。 可这一回,温芍也并没有走成。 因为顾无惑来了。 自从他从北宁回来,顾茂柔一次都还没见过他。 她心里怨恨兄长,而顾无惑似乎也无所谓她这个妹妹了。 顾无惑今日是凑巧回来府上换衣裳的,夜里又要入宫议事,怕是晚了便要宿在宫中,诸多不便。 他原本是不会经过这里的,但明远告诉他,温芍和顾茂柔都在这里,他听后自然心急如焚。 自己的妹妹是怎样一个刁钻的性子,顾无惑最是清楚不过,只是他少时是不在家的,管不到妹妹,也愿意纵着这个自小失母的妹妹,父亲亦是如此,这才养成了她这样的品性,后来又遂了她自己的心愿嫁给张时彦,以至于差点酿成大祸。 顾无惑知道自己作为顾茂柔的兄长,是不可能完全推卸责任的。 他不是没有错。 好在今日温芍看起来并没有吃亏。 顾无惑走到温芍面前,把她和满满挡在后面,然后才对顾茂柔道:“柔柔,这是你嫂子,你须得给她见礼。” 顾茂柔是猜到眼下顾无惑来了,怕是没她好果子吃的,但她无所谓,关都已经关了四年了,难不成他还要再把她关四年吗? 可她万万没想到顾无惑张嘴就是让她给温芍行礼。 她张了张嘴:“阿兄,她是什么东西?怎配得上我给她行礼?” 顾无惑蹙眉:“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回来这几日,你不来见她就罢了,今日见了,你还不肯全了礼数吗?” 顾无惑本来打算等自己忙完这一阵,抽出空再把顾茂柔叫来东园,给她紧一紧身上的皮,也认清温芍的身份。 今日也算是正好。 顾茂柔哭起来:“阿兄你关了我四年,如今什么话都没有,还让我给她行礼,我是你的亲妹妹,不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怎么能对亲妹妹这样?” 顾无惑没有松口:“快点。” 顾茂柔见顾无惑来真的,也明白过来如今已经不再像她先前那样撒撒娇就能过去了。 于是她只能向温芍低了头。 而行礼的时候,顾茂柔又不禁悲从中来,若不是张时彦死了,眼下她也不用留在瑞王府了,更不用给温芍行礼。 温芍冷冷地看着面前心不甘情不愿的顾茂柔,心中却没有一丝波动,甚至不存在什么喜悦。 若顾无惑想就此扯平,那他就错了。 她永远不会原谅顾茂柔。 顾茂柔同样也不会偃旗息鼓,她行完礼已经道:“就算我成日在瑞王府里头,也知道如今外头是怎么说阿兄,他们都以此来攻讦阿兄,说阿兄去了北宁一趟,是为了她才昏了头,拱手送了地出去给崔仲晖,阿兄还要留她在身边,甚至还娶了她,阿兄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父亲的一世英名,她只会害了瑞王府!” 顾茂柔以为自己说得字字泣血,希望兄长能悔悟,可顾无惑却不想同她再解释什么。 他转身对温芍和满满说:“走吧,我一会儿还要入宫。” 温芍什么话都没有说,若不是他突然来了,她早就已经在顾茂柔跟前走人了,于是只闷声带着满满在前面走着,也不再管顾茂柔如何了。 她知道顾无惑跟在自己后面,等走出去一段路之后,便停了脚步,而随之顾无惑也停了下来。 温芍蒙住满满的耳朵,才对顾无惑道:“今日顾茂柔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我们在这里碍着你了,便把我们送去其他地方便是,或是让我带着满满去别处也成,我也让人在寻找合适的住处了,大家也都松快。” 她自然是不想留在瑞王府的,前些日子是刚到,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如今算是安定了下来,几番思索之后还是想要离开,今日有了一个借口,索性一并提出来。 这样的情况,在一起反而束手束脚。 “你还想搬去哪里?”顾无惑的声音沉下来,“你就在王府里,哪里我都不会再让你去。” 温芍知道他不会同意,但她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与你一起回来南朔,只是因为北宁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不能再留在那里,眼下我既然已经回来了,你也艰难,那大可分开来,我也不是要去什么地方,你仍然可以过来看满满,只是不在王府罢了。” 顾无惑的手指倏然攥紧,片刻的无措茫然之后,他还是耐下声气道:“你不要听柔柔瞎说,根本就没有的事,若我连这些都应付不了,便不会把你带来。” 自从从北宁回来,虽然先前还有皇后的事,但如今已经渐渐平息,朝野中便又有人想起他的事情来,顾茂柔说得其实并没有错,然而他却尚且可以应对,即便应对不了,也不会把温芍推出去。 见说不过他,温芍也无意继续与他争辩,而且还有满满在,便转过头仍是朝东园走去。 一时到了东园门口,温芍往里走,顾无惑也跟着她,只是最后终究是温芍要回主屋,而顾无惑则是去厢房换衣服。 “温芍,”他忽然叫了她一声,却趁她还没回过头时说道,“别再想着其它事了,哪怕是看在满满的份上。” 温芍听罢,已经侧过来一半的头却停住,顾无惑只能看见她微微向上扬起的唇角,他不知她为何会笑,但绝不可能是高兴,她既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让人探究不清她心底里的想法。 顾无惑只能站在原地,有些茫茫然地看着她进去。 温芍带着满满进了内室,给自己和满满都洗了个脸,这才觉得出去一趟又是晒了日头又是说了话,精神很是疲乏,便与满满一起躺在临窗的软塌上休息。 满满很快便睡着了,温芍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可惜自己虽累却没有多少睡意。 木桃这时上前来,道:“您方才怎么能说要走,贵妃娘娘那时千叮咛万嘱咐奴婢,千万不能让您犯傻,这些话若是多说几回,他冷了心肠了可怎么办呢?” “我这不是没走吗?”温芍淡淡地说了一句,后面紧接着又是叹气,“好了,我以后不说这话了。” 春台花慢 第48节 反正说了也没用,温芍还是懂得分寸的,这样还不如不说,说了反而白白让大家难受,不仅是顾无惑难受,她自己也难受。 温芍不想再说这些,便又转而问水桃:“今日怎么偏偏会遇到郡主?” “为了避开郡主,所以一直是带小郎君在东园附近玩耍的,王妃方才过去也看见了,实在是不知那位长福郡主是为何会出现的,且一点声响都没有,”水桃顿了顿,“或是她早就留心了,暗中有人窥伺了便去禀报也未可知。” 温芍点了点头:“这倒是有可能,毕竟这里是瑞王府。” “要不要以后只让小郎君留在东园走动?”水桃问。 “不用,”温芍停了却立刻否定,“你们小心些看护也就是了,若刻意要避着她倒也不必。” 方才她和满满说要避着顾茂柔,那也只是用来讥讽顾茂柔的,若顾茂柔真的又要做什么,岂是躲避就能躲得过的,一味避让到了最后反而会让顾茂柔觉得她怕了她,也难免让满满日后畏畏缩缩,说出去也不像样子。 一时木桃和水桃都不再说话,周遭越发寂静下来,温芍身边的满满翻了个身,温芍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蛋,又坐了一会儿,渐渐困意涌上来,也睡了过去。 第63章 中毒 北园当晚便传出了消息,顾茂柔病了。 顾茂柔的身子一向孱弱,一直都是精心调养着,就算是被关了四年,汤药补品也是流水一样不断地往北园送过去,足可见顾无惑实际上是没有半分亏待这个妹妹的。 这些日子也并未听说她有哪里不好,白日里见了温芍一面,回去之后却连夜病了,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就是被温芍气病的。 温芍听说了之后一点也不惶恐,顾茂柔多半是装给她兄长看的,左不过就是说她不好,实在被顾茂柔说动了倒好了,顾无惑怕是就能把她给送出去了。 温芍这里按兵不动,连过问都不去过问一句,更不用提延医问药,任凭顾茂柔自己去折腾去,反正顾茂柔从小到大就是这么长大的,顾无惑到了最后心疼了自然会去管。 结果顾无惑只是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不回府居住,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病了,但竟一次都没有抽空去看过。 就这样过了大约半月,一日温芍坐在檐下喝茶,便见到木桃快步走过来,她比水桃要稳重许多,然而此刻也是眉头紧锁,只低声对温芍道:“北园那边有人递话过来,说是郡主可能不行了。” 温芍放下茶盏,却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淡淡说道:“不行了?那就让人去请她阿兄回来,再不济就给她把丧事先备下,给她冲一冲,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木桃知道温芍是在说风凉话,从前两人的恩怨是阖府皆知的事情,木桃作为秦贵妃送来温芍身边,自然更不可能教导她什么以德报怨的傻话,但眼下木桃却是摇了摇头。 “不是的,”木桃对温芍道,“奴婢已经悄悄去北园先看过了,北园这会儿已经乱成一团了,郡主这会儿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再晚一点怕是就……” 温芍闻言也稍稍坐直了身子:“她的病是自小带着的,也自有相熟的大夫给她诊治,再不济还有太医,怎么会耽误到这个地步?” 木桃道:“奴婢找了北园的婢子问了问,只说一开始只是寻常的病症,也是郡主常犯的病,喝几贴药养几天就好了,大夫也是这么治的,但从昨日早上开始,郡主便有些叫不醒了,大夫又重新换了方子本以为能好一些,没想到……” “顾无惑……王爷那里知道没有?”温芍问着,却仍没有起身的打算,“还是先把人叫回来再说,这里的事我不做主。” “北园乱成那样,能记着来东园报信已经不错了,奴婢让人去找王爷了,但奴婢觉着,眼下这个情形,王妃还是先过去看一看为好,万一郡主真的有什么事,王爷回来怕是要怪罪王妃不管不问,那是他的亲妹妹。” 温芍思忖片刻,只道:“随便他,若我去了,顾茂柔又将什么赖我身上,我可懒得再与他们掰扯,等他回来了我再过去,若他没有回来,他自己的妹妹他自己都不上心,又与我何干?” 木桃知晓她性子,这倒有几分是随了秦贵妃的刚强绝情,虽然用在了不同的事情上,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且温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又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才有人来报说顾无惑回府了,正往北园去,温芍这才终于从椅子上起来,又进去整了整发髻衣衫,才往北园过去。 一路上,她倒是自己心里也直嘀咕,顾茂柔是经常病的,有真有假,但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样,若说她是装的似乎也太过头了一些,这么急把顾无惑从府外请回来,闹得这么大到时候太医大夫一瞧是装的,她自己岂不是更丢脸,顾无惑今后也更不会吃她这套。 总不能是顾无惑那个六亲缘薄的谶言又开始发挥作用了,顾茂柔真的要死了吧? 不知为何,温芍的心忽然往下沉了沉,脚步也不由快了一些。 北园果然如同木桃说的那般,已经乱得毫无章法了,这里只有顾茂柔一个主子,从前是她自己管着北园的事务,如今她一倒下,更无人调派,温芍也不插手,府上人丁凋零再无其他人,北园自然是乱了。 顾无惑已经早她一步到了北园,听说温芍来了,倒从顾茂柔房里出来迎她,脸色很不好看。 温芍也只好问得一句:“郡主怎么样了?” “太医才刚到,已经进去看了,”顾无惑带着温芍进去,二人一时便站在外间,“原先给柔柔看病的大夫一直说她只是陈年旧疾,时而发作的,并不要紧。” 顾无惑自然不可能和温芍直说这个陈年旧疾指的是顾茂柔经常用这个借口装病,只能这么隐晦一言,温芍也便听明白了。 既是相熟的大夫,便不可能一开始就诊治错,所以眼下这个症候,应该和顾茂柔的旧疾没有多大关系,更像是后来突发的。 “或许是又添了其他病,所以没察觉,想来太医来了也就好了。”温芍无法因为顾茂柔的事而去安慰顾无惑,又不能落井下石,只得捡了无关紧要的话说几句,也算是应付过去了。 许久之后,两个太医才从里面出来,他们脸上的神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见了顾无惑连忙道:“回禀王爷,郡主这不是病,是中毒。” 闻言,温芍呼吸一滞,而顾无惑已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一开始郡主犯的确是旧疾,这并不妨碍什么,悉心调养几日也就好了,所以给郡主看脉的大夫并没有诊错,药方也是对的,”太医犹豫片刻,又继续说了下去,“郡主如今的症候是从一日前开始的,幸而隔的时间短,方才已经找出了郡主昨日服用的药渣,毒就下在郡主喝的汤药里,好在发现得及时,又有药渣知道是什么毒,等郡主喝下解药就好了。” “柔柔的身子本就不好,这回中毒可会对她有什么损害?”顾无惑又问。 太医道:“目前看来兴许是无妨的,这毒来得虽凶险,然而下的剂量却并不致命,郡主的五脏六腑都未曾受到严重损害,解了毒之后醒过来,还是像从前那样悉心调理着就好。” 温芍立在一边不声不响,眼角余光扫过顾无惑,她看见顾无惑悄悄松了口气。 她冷冷地转过眼去,顾茂柔到底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饶是四年前闹得再僵,他心里还是看重顾茂柔,就像当年顾无惑也只杀了罪魁祸首张时彦,却并没有动妹妹一根毫毛,即便是关在北园不使她出门,也依旧是好吃好喝地供着。 她默默地在一旁坐下来,这会儿听太医说了顾茂柔没什么大事,顾无惑便开始审问北园的奴仆,她只冷眼看着。 当初顾茂柔身边的婢子仆役早就全都被顾无惑打发出去了,如今北园这些人都是顾无惑的人,只要他一问,自然将北园的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给他知道。 只是顾无惑问了许久,竟也没问出来什么,实在是没有一丝头绪。 一时连天色都已经暗下来,婢子过来掌灯,顾无惑才看了一眼温芍。 温芍知道他在看自己,但她打定主意做根木头,随即便低下头去,只作不知,也不啃声。 她方才也在一边听着,连顾无惑都想不出来的事,她更没有义务帮忙去想。 木桃端了新沏的茶水给温芍,悄悄碰了一下温芍的手,温芍接过之后却也不喝,仍是放到一边。 木桃是让她出来说几句话,哪怕是场面话也好,毕竟那是顾无惑最上心的妹妹,温芍一下午都和哑了一样,难免让他心里不悦,再者这王府里和顾茂柔不对付的就只有温芍一个人,若是顾茂柔自己生了病倒还好,偏偏她是中毒,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温芍也需要避嫌。 但温芍偏偏却道:“郡主性子急躁刁钻,眼下才刚刚被放出来,或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王府每日进出这么多人,谁说得准呢?” 木桃急得在一旁干瞪眼,从前温芍跟在秦贵妃身边时虽做事稚嫩些,但也不能说蠢笨,后来贵妃慢慢教导着,这几年也是大有进益,就算眼下的事情没有头绪,也不至于说出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话来,甚至像是落井下石一般。 顾无惑听后倒没说什么,只是又拿眼看看温芍,也不知是因为担心顾茂柔还是别的什么事,他的眸色发沉。 温芍见了心下便有些不舒服,道:“天晚了,我不喝茶,这就回去东园陪满满用饭了,王爷请自便。” 说罢她也不等顾无惑说话,自己起身就走了。 她一口气走出北园好远,连木桃都是等她缓了脚步之后才追上她的,木桃很懂分寸,自然不会因着方才温芍乱说话的事而质问责备她。 木桃只是问道:“王妃,郡主中毒一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没有。”温芍斩钉截铁地否定,夜风灌入喉间,她咳了一声,才继续说道:“顾无惑的妹妹中毒,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过好自己的就罢了。” “这话是没错,只怕……”木桃欲言又止。 温芍冷笑:“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那里铁桶一般,就算是顾茂柔自己使的苦肉计,她也别想栽到我的头上。不过我倒觉得应该不是顾茂柔自己干的,她最心疼自己,怎么舍得真的给自己下毒?” 木桃叹了一口气,道:“一会儿王爷怕是要回来,您应该好好跟他说。” 温芍道:“他若要怀疑我那边随他怀疑去,便是让我走也无妨,只是满满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第64章 不会 回到东园之后,满满已经开始用晚膳了,温芍赶紧净了手陪他一起用,将北园的事情抛去,倒也其乐融融。 用完饭之后,温芍却不像往常那般陪着满满洗漱睡觉,只是让人把满满带走,自己换了地方坐了,在灯下出神。 到了戌时末,正如木桃说的那样,顾无惑来了。 这几日温芍和他二人一直是分开起居,互不打扰,他也几乎不曾在那么晚时来过这里。 温芍知晓他来意,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却还是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顾无惑看见她手中的茶,又想起她方才离开时说了晚了便不喝茶了,果真只是为赶紧离开找个借口。 他压下其他心绪,只对她道:“柔柔已经醒了。” “醒了就好,也免得王爷担心了。”温芍说话慢悠悠的,仿佛在说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不得不应付上一两句。 “这次的事不是府上出的,怪也只能怪柔柔自己太大意,”顾无惑蹙了蹙眉,“王府无人管束,总归会旁生枝节。” 温芍听了便立即点头:“你们府上一直没有主子管理内宅,从前是郡主在管着的,如今她自己倒是着了道,等她好了再让她去管便是。” “温芍,”顾无惑沉声叫了她一声,一时却又没有说话,温芍便也不言不语,许久之后才听顾无惑继续说道,“你在北宁这么多年,也应该明白,朝堂之上敌我不分,柔柔这次中毒,便是有人在提醒我。” 温芍垂在膝盖上的手指忽然蜷缩了一下,她笑了笑,轻声说道:“是告诫你,让你把我送走吧?” 顾无惑沉默。 温芍舒出一口气,语气轻巧:“我早就跟你说过,同你一起回来南朔只是权宜之计,还是分开比较好。这回没有下死手,你再不听,下回便难保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暂时找不到可以在东园下手的时机,柔柔在府上都没躲过,你以为你出去之后,他们就会放过你?”顾无惑的声音越发低沉,又略带着一些沙哑,“你毕竟不是崔仲晖的亲女儿,就算杀了你他也不会说什么——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吗?” 温芍撇开头去。 在许多人眼中,顾无惑将她从北宁带回来,又把属于南朔的领地给了北宁,是与崔仲晖的一次交换,她就是那个蛊惑了顾无惑的人,他们未必看不懂顾无惑是因为崔河的毒计才无奈出此下策,以待来日,可有些人偏偏不肯信,又有些人正好以此来攻讦顾无惑。 给顾茂柔下毒的人,不一定是顾无惑的对手,更有可能是与他一党的,甚至是皇帝。 只有将她和顾无惑断开,他才能稍微得以喘息,朝堂上的争论亦会慢慢平息下来。 若是能杀了她,自然更好。 见她没有说话,顾无惑明白她心下已经了然,便继续说道:“留在这里,我会护你周全,但是瑞王府的事,你也须得帮我一帮。” 这一次温芍没有拒绝,她望向顾无惑,只是说道:“可是我不会。” “你不可能不会,”顾无惑亦定定地看着她,“你在宫里帮着秦贵妃做了许多事,就拿近的来说,崔仲晖的宠妃陈贵嫔,难道不是你除去的?” 温芍垂下眼帘,没有什么好再说的。 顾无惑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往外面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对温芍说道:“我再去看看柔柔,你和满满早点睡吧。” 温芍也不送他出去,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而一双手掩在衣袖底下,已经绞得死死的。 等他的背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清了,她这才一下子松开。 木桃与明远这时进来,他们手上都端着一个红漆雕花錾金托盘,上面放着一串又一串的钥匙。 明远说道:“这些都是早就备下让王妃接手的,只是王妃不说,今日王爷便吩咐下来了,这是府上各处备用的钥匙,只有木桃那边两串是库房的,独一份王妃要收好,其余还有许多东西,都要等明日才拿过来。” 温芍走过去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自己拿了那两串库房的让水桃放到内室去,其余便由木桃、水桃和明远三人分成三份管了,又给他们加了月例,谁握着钥匙,往后便管那处的事情,他们三人还另有其他事要忙,便让他们再分派下去,只是若出了岔子也要责问他们的。 春台花慢 第49节 因着顾茂柔出事,虽然那毒是混在药里送进来的,但府上也已经是人心惶惶,怕是明日一早风言风语便要起来。 王府本来只有两处及附近有侍卫值守,便是东园和北园,其他地方都荒废了没人去,也从来没人管,其实隐患也不小,于是温芍便连夜重新分派了人手,东园和北园固定拨了人值夜,其他各处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轮流让人巡逻,除了原先的侍卫外,另外也编了府上的仆役进去。 至于顾茂柔那边,既然查清楚是药里有问题,先前的大夫也是王府一直在请的,温芍便索性把大夫暂且请到府里来,顾茂柔所用汤药都要由他过目。 吃食上面是最要上心的,不过这倒是瑞王府人少的好处了,之前顾无惑不常在府,顾茂柔被关着,府上的厨房压根儿没开,主子要吃什么都是东园北园的小厨房做的,如今也还是这么着,就在自己院子里更好管束。 温芍尽量快些吩咐下去,可最后还是过了子时,满满睡得迷迷糊糊往旁边一摸还没有温芍,于是便伤心得号啕大哭起来,温芍这才进去,哄了他一会儿,自己也沉沉睡去。 *** 顾茂柔解了毒之后又病病歪歪了好几日,脾气也更加不好起来,一时要这个,一时又要那个,只要她开口的东西,就必须半个时辰之内拿到她眼前,否则便吵闹不已。 温芍看在眼里,只是眼下也不是和顾茂柔置气的时候,而温芍本也没存着和顾茂柔置气的心思,要不就彻底不管不顾,要不就依着她算了,于是顾茂柔的要求,她大多都是爽快应下的,好在顾茂柔再刁钻也是养在深闺的贵女,她所能想到的东西也有限,其实并不难找,多是写吃食和贵价的首饰。 先前几天顾无惑倒每日都会去看一看顾茂柔,后来顾茂柔渐渐好起来,他清楚顾茂柔已经没什么事了,便是寻了空隙隔几日再去看她。 顾茂柔历此大劫,见了兄长自然又是害怕又是委屈,一开始见了顾无惑便开始哭,后头她自己也琢磨出了点什么,便同顾无惑哭闹,要他把温芍送走,害怕自己继续被人当做那个靶子,再遭毒手,但顾无惑根本就没有理会她这一茬,任凭顾茂柔如何哭闹都不肯松口,顾茂柔又慢慢看出如今瑞王府好像是温芍在做主了,她又惶恐只剩自个儿孤身一人,便也暂且不敢多言语了。 这些事温芍全都知道,她本以为顾茂柔知道自己中毒是因为温芍之后,必定是要大闹一场的,没想到她竟也没怎么闹起来,后来更是彻底做了锯嘴的葫芦,一开始倒是诧异,但很快便想明白了,顾茂柔虽然任性,但并不代表她真的蠢,从前那些看似愚蠢又恶毒的行为,也只不过是顾无惑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兜底罢了,她一旦觉得自己没了靠山,便立刻乖觉起来。 半月之后,顾茂柔身子差不多好全了,宫里递出来消息,让顾茂柔入宫一趟,王贵妃要见她。 自从皇后和其父承恩侯事败,中宫当即被诛杀,后位暂且空悬,便由王贵妃暂摄六宫事,但王贵妃素来懦弱,又不太受宠,眼下也不过是因着位份最高而被抬了出来,竟也不知她见顾茂柔究竟是何用意。 顾茂柔去了一上午,直到午后才从宫里出来。 王贵妃要见顾茂柔,虽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也并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顾无惑只叮嘱了顾茂柔一句不要乱说话,其他也没有多余的话,甚至顾茂柔回来之后,顾无惑也不在府中。 反而是温芍好奇,她在北宁的后宫中待了四年,秦贵妃身边格外诡谲惊险些,所以温芍觉得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事,总不可能是王贵妃久居深宫无聊,所以要把刚刚才痊愈的顾茂柔叫到宫里谈天吧? 且顾茂柔先前中的这毒是哪里来的都不好说呢,顾无惑心里已经大致有了人选,只是后头到底也没有再深究,算是不了了之了。 对方并没有要置顾茂柔于死地,只是提醒一下顾无惑,而顾无惑的态度就摆在这里,对方也明白了,不可能再去动第二次手了。 温芍在顾茂柔恰好从宫里回来时,假装在王府里与她偶遇。 顾茂柔一见到温芍,嘴唇便一下子抿得死死的,只是从前那股子跋扈劲儿已经快被消磨完了,再不情愿也只得虚虚给温芍福一福身子。 她不情不愿的,动作也都是胡乱搪塞,温芍也不放在心上,她与顾茂柔一直是冤家路窄,这辈子都是好不了了的,眼下顾茂柔向她行礼,也不过是碍于身份,说到底身份什么的都是虚的,一朝从天上掉到地下的又不是没有,她没必要从这里找到点什么慰藉与愉悦。 第65章 是吗 温芍淡淡地扫了顾茂柔一眼,问道:“回来了?” 顾茂柔身子还虚着,听到这话差点一口气堵着没上来,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最后竟只能自己硬生生忍下。 她不是个傻子,自己都被人下毒害成那样了,兄长都不肯把温芍送走,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温芍走的,而她又寡居在娘家,身边一个依靠都已经没了,要是再没点眼力见,她的日子怕是就不好过了,温芍只需稍稍动动小拇指,就能在什么地方不着痕迹地磋磨她,她这样身娇肉贵的,是万万受不得的。 就算报复也要等待来日。 顾茂柔暗自咬牙,又在心里叹一叹自己命苦,最终只好回答道:“回来了,贵妃娘娘留了用午膳。” 温芍“哦”了一声,并未对此事表现出多大的兴趣,顾茂柔想起如今温芍也是在北宁见过世面,心里便越发不舒服,又听温芍问道:“王贵妃都和你说了什么?” 不知是因为温芍私下连一句“娘娘”都懒得称,还是因为顾茂柔实则藏着点别的事,她的后背竟是一凛,好在及时被自己发现并且控制住,才没有让温芍看出了端倪。 “也没什么话,只不过是我前些时日中了毒,这才好了,贵妃娘娘便召我入宫安抚,”顾茂柔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也赏赐了我一些东西,说了几句家常话,时辰差不多便让我出宫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眼去不看温芍,顾茂柔从前也常这样子对温芍,然而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从前是轻视温芍,而眼下她却是不敢看温芍。 她比阿兄还要难对付。 温芍闻言笑了笑:“是吗?” 顾茂柔修剪得圆润好看的指甲此时深深嵌入其他手指的指腹中,温芍真的变了,她现在就像一只摄人神魄的精怪一样,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死去,一定是北宁的那个秦贵妃,她的亲生母亲,给她传授了什么邪术! 顾茂柔没来由地想着,努力不使自己发抖。 是吗?是吗?是吗?她要自己怎样回答,自己还能怎样回答? 顾茂柔差点疯了。 “是,”顾茂柔说话时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真的没有别的了,贵妃娘娘与我又能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是些客套的场面话罢了。” 温芍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快要西斜的日头,悠悠道:“那最好如此,不过我知道,若真有什么事,郡主也是不愿与我说的,我倒少操了一份心,只是郡主不与我说也要与你阿兄说,他可是心心念念最在意你这个妹妹了,不然再出点什么事,就真的是防不胜防了。” 顾茂柔脸上的皮肉都开始僵硬起来,她越心虚,越想挤出一个笑脸,然而脸却笑不动,又想起来自己对温芍是从来没有笑脸,这一笑岂不是更加惹人怀疑,于是一张发白的小脸便有些扭曲。 她被阳光照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汗,几乎只能靠在自己的侍婢身上,勉强道:“我身子还没好,先回北园了。” 等顾茂柔走后,木桃对仍旧立在原地的温芍道:“郡主今日入宫,怕是没那么简单。” 温芍轻嗤了一声,点头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分明是心里有鬼,我倒是好奇,听说这个王贵妃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她究竟叫了顾茂柔去能说些什么呢?” “不如等夜里王爷回来了,再问问王爷,倘或她会与王爷说。”木桃建议。 “不必,”温芍的眉梢不自觉向上轻挑一下,目光中流露出几丝玩味,“王贵妃总不至于是给她说亲事的,我看多半还是与顾无惑有关,她未必会与顾无惑说。” 木桃想了想道:“那先与王爷说了,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温芍慢慢地往回走着,思忖片刻后道:“她若执意不肯说,反而又惹出事端,倒像是我无事生非似的,反正顾无惑早就知晓她今日入宫的事了,何必多嘴?不过她那里也松懈不得,这几日多盯着她些,不要有错眼的时候。” 木桃听温芍这么说,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只怕温芍放开手去什么都不管,这样没有防备难免要吃亏的,好在她只是按兵不动,并不是完全没有戒备。 “是,先前郡主中毒,原本那里伺候的人便被发落了几个,已经补了我们的人上去,既然王妃发了话,北园的一举一动便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木桃正色道。 温芍闻言点了点头,又叹气道:“希望是我多心了,我实在是不愿……” 木桃这时只是不说话,反而是水桃上前扶住温芍,安慰道:“这也不是王妃要生事,若最后无事那就皆大欢喜了。” 话虽如此,可在场几人包括温芍自己,都明白顾茂柔这回入宫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又不知是什么事,此刻譬如利剑悬于头顶,令人更生不安。 *** 深夜,东园书斋。 顾无惑打开一封拜帖看了两眼,抬手便放到了烛台上。 火焰腾一下蹿起,将拜帖一半都吞噬了进去。 直到快烧到手指了,顾无惑才松开手,灰烬与火焰落入莲花笔洗中,彻底淹没殆尽。 程寂见状便问:“又是那件事?” 顾无惑点了点头。 程寂犹豫起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平心而论,他跟着顾无惑这么些年,顾无惑虽然为人冷淡些,但几乎可称得上是全建京最随和的贵胄公子,他说话时常逾矩,顾无惑也从不说什么。 然而今次之事,却又涉及顾无惑的私事。 最后程寂纠结半晌,还是说道:“依属下看,其实见一见也无妨,不过是些来保媒拉纤的,王爷见了,斟酌着推掉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倒比眼下直接据了要好。” 顾茂柔的事算是已经了结了,可温芍却是始终戳在瑞王府,大多数人此时也已经看明白了,要赶走她是再不可能的,便把心思动到了其他地方去。 这并非是温芍有多重要,而是很有可能有人会以此为借口生事,如今朝局虽尚且稳定,皇帝却依赖顾无惑手中的兵马,生怕他首当其冲,自己也反受其害,于是便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让顾无惑再娶一房妻室。 表面上看是平妻,两房并重,可温芍终究是婢子出身,再有另外一层又是从北宁回来的,而新娶的妻室却必定是南朔的名门闺秀,都不用太长的时间,温芍的劣势很快便会显现。 顾无惑如何不懂他们的心思。 他听了程寂的话之后,只是轻笑道:“也亏陛下想得出来平妻,他怎么不立两位皇后?” “那是商户人家没有规矩才干的出来的事……”程寂接上一句,但声音又小了下来,而后却道,“不过其实也是权宜之计,陛下心里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做对王爷也有好处,再娶一位王妃,暂且先堵了他们的嘴……” “程寂,”顾无惑叹了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与另不另娶没有干系,甚至与温芍的关系都不大,反倒还是我连累了她,让她做了这个靶子,若再娶一房,又要让她如何自处?” 程寂不说话了。 “况且这是我从前就答应过她的。” 不再娶另外的人。 见他如此,程寂也只好把想好要劝说顾无惑的话彻底咽了下去。倒也不是温芍不好,只是带着她回来之后,朝野上下难免有风言风语,有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也是不得不防,而且皇帝中意的那位贵女乃是郢国公的孙女冯婉,郢国公忠孝两全,其子又以科举入仕,更是清贵无比,而冯婉在闺中也素有才名,品貌性情俱佳,没有人比冯婉更适合当瑞王妃了。 当然这后头夸赞冯婉的话,便是让程寂说,他也是不敢说的,就算温芍千般不好,但顾无惑心里有她,旁人便不能再龃龉半分。 程寂只是忍不住又旁敲侧击道:“那只能可惜了郢国公那位孙女了,听说样样都好,建京城中求娶的人不知凡几,郢国公却一个都看不上,当日废后还在时,也曾有意为太子纳了冯氏做良娣,如今倒不必再说了,废后和太子都已成亡魂。” 顾无惑又怎能不明白程寂的意思,但他没有再理会这些话,而是另起了话头问道:“柔柔今日入宫可有什么事?” “没有,王贵妃懦弱没有主见,要见郡主只怕也是陛下的意思,应该就是为了刚刚说的事。”程寂很快便回答道。 “柔柔回来之后也没说什么?” “听明远说,郡主才回府时碰巧遇见了王妃,但郡主却并未向王妃提起那件事,所以王妃目前还不知道。” 顾无惑听见程寂说顾茂柔见到了温芍时不由提起一口气,顾茂柔必定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对温芍冷嘲热讽的机会的,换言之没有人比顾茂柔更希望他换一个王妃,可令他诧异的却是,顾茂柔这个性子竟一个字都没吐露出来。 不过转念一想,顾茂柔既想他换一个王妃,若是提前把事情说了出来,不过也是解了一时之气,她或许更怕的是温芍知道之后闹起来,把事情给搅和了,那反而弄巧成拙了。 他最后只又得叹了叹,对程寂道:“柔柔那里不要松懈了。” 第66章 雨幕 顾茂柔入宫后没过几天,便提出想要在自己的北园里面设一个小小的宴席,也没有什么名头,只是请来素日的闺中密友,庆贺她死里逃生。 这个理由也并没有什么不妥,温芍虽然眼下对瑞王府的事已经上心了不少,但顾茂柔的私事她还是不太想管,于是并不发表意见,只让人去回禀了顾无惑,他说可以就可以。 顾无惑允许了顾茂柔的请求。 北园的人都是配足的,甚至因为之前顾茂柔的事还特意多拨过去了一些,所以顾茂柔的事并没有劳动到其他地方。 这日天公却不作美,一早起来便下了瓢泼大雨,温芍用了早膳之后便在屋子里看满满习字,也是百无聊赖。 一时木桃过来,温芍抬眼瞧了瞧她,木桃便轻声对温芍道:“人都去了北园,倒也不多,也难为她们冒着大雨还来看望郡主。” 满满刚刚写完了一整张的笔画,温芍拿过来用镇纸压平,又用镇纸压起来,说道:“顾茂柔是中毒,一来不好听,二来那时也不敢让她们随意进出探病,三来那些娇娇女也怕过了病气,此时过来倒是合时宜的。” 木桃笑了笑:“只怕不止为了这事。” 温芍起身,又立着看了满满一会儿,才对满满说道:“阿娘进去歇一阵,你自己好好写字。” 满满应下,温芍便进了内室,木桃随之其后。 春台花慢 第50节 “怎么了?”温芍问。 木桃皱了皱眉:“郡主那里因着王妃的吩咐,所以是盯得格外上心些的。只是有一件事,那日见到她和珠雨说了话。” 温芍不知为何心头一紧,嘴上去只淡淡道:“珠雨被打发去做洒扫的活计了,或许是路上偶然遇到的也不一定。” “是,一开始他们来报,奴婢也只以为是凑巧,”木桃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但今日一早,郡主去迎几位女客之前,她却又和珠雨见面了,这未免也太巧了,而且两次见面,郡主都打发走了身边的人,若不是刻意盯着她,倒还发现不了。” 温芍听了,一时也没有言语,只是来回踱了几步路。 珠雨什么时候与顾茂柔这样熟络了? 难道是她离开的这四年? 不可能,那四年里顾茂柔被顾无惑关着,珠雨怎么会与她去亲近? 木桃见温芍一直不说话,便问她:“要不要把珠雨叫过来问话?” “不用,”温芍摆摆手,“她本就与我不是一心的,我也已经把她打发去了其他地方,若她真的与顾茂柔串在了一起,即便我将她叫过来,还是问不出什么的。” “先前留着她倒是为了王妃的贤名,如今看来,还是找个由头赶紧赶她出去的好。”木桃道。 温芍点头:“就这几日里,事情你去办,只是把她赶出去之后也别亏待了她,好聚好散吧。” “这是自然。”木桃应下。 雨愈发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温芍侧过头去看,只见花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雨幕,仿佛细针一般刺下来。 微湿的潮意被风裹挟着扑面而来,温芍连忙走过去关了窗子,又觉憋闷,便重新走到外间去。 满满已经又涂满了一张,手上还沾染了黑色的墨,他还不怎么会专心致志,听到温芍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她,一面又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颊,结果同样抹上了墨渍。 温芍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稍微扫除了一些心里积压着的阴霾。 她走过去揉了揉满满的脸蛋,那墨迹便被涂得更开,满满更像一只小花猫了。 “好了好了,先去洗把脸吃些点心,,下午再练吧,”温芍笑道,“这下谁还分得清你和小狐?” 满满笑嘻嘻地从凳子上跳下来,被水桃带走洗脸去了。 温芍在桌案边坐下,对木桃道:“今日就让她走,把我先前就给她准备好的东西一并给了她吧。” 木桃点点头:“也好。” 满满很快就过来了,他重新洗了脸换了衣服,又变成了一个干净的孩子,赖到温芍怀里腻歪了一阵,便开始吃点心,小狐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伏在满满悬空的脚下,满满一边吃,一边喂小狐吃。 忽然却有人朝这边跑进来,因踏着积水,声音便格外响。 木桃已经赶紧走出了屋外,立到檐下,只见来人是个仆妇,即便打着伞,她也已经满脸满身的雨水。 “王妃赶紧过去北园看看,那里出事了!” 温芍在里面也听见了,她的心脏狠狠一跳,起身时差点拂落一盘桂花糕。 出事的是郢国公府的小姐冯婉,都是自幼长在建京的,她曾与顾茂柔也有些交情,虽然不多,但受了顾茂柔的邀请,便也欣然前来了。 贵女千金们在一起,自然也是吃吃喝喝玩乐,只是今日天气不好,许多事情便不能走,雨又下得越来越大,便连出去也不方便了,只能一块儿窝在北园。 顾茂柔倒准备许多玩的东西,大家也都不无聊。 冯婉性子安静,她从一开始便与相熟的人一起下棋,因两人旗鼓相当,一局棋下了好久也没能比出胜负。 婢子们时常会过来添茶倒水,顺便送上一些吃食,冯婉因心思都在下棋上,也不大吃东西,只偶尔小小抿一口茶水,吃一块梅饼而已。 棋局过了大半,谁知冯婉对面的姑娘一抬头,看着冯婉却叫了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冯婉的脸上不知何时起了疹子,大家立时慌乱起来,叫人的叫人,让冯婉去内室的去内室。 结果冯婉才站起来,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顾茂柔原先只与众人一起嚷嚷着,实际上脸色并没有多少变化,如今正是春日,脸上发些小疹子也是常事,叫个大夫过来看看是什么缘故,涂些药也就好了,可冯婉怎么会无端端就倒了下去,她素来沉稳机敏是在建京出了名的,不可能是看见自己脸上起了疹子就被吓晕过去了。 顾茂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似是有些无措起来。 她自己是中毒才刚好的,顾无惑也告诉她,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且府中上下如今也管束得严格,不可能会有什么岔子,否则今日她也不会邀了众人过来玩耍。 冯婉身份又特别些,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总有些风声透露出去,难不成又有人想从冯婉身上下手,阻挠她和顾无惑的婚事? 顾茂柔虽平日里刁钻些,但都是仗势欺人,其实她胆子也就那么一点,如今自己胡思乱想一通,早就吓得一后背的冷汗,脚也差点软了。 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想出去把珠雨找过来,然而这里又走不开,刚要随便抓个人让人把珠雨带来,却听已经有人来报,温芍过来了。 顾茂柔的冷汗流得更厉害。 有那么一瞬,她想把温芍拦在外面,自己处理了今日的事情,但她却又不敢了,她实在当不得这样的事,必须要有个人来给她兜底。 “阿兄呢?”顾茂柔知道不能再找珠雨,转而对身边的人道,“快把我阿兄给我找过来!” 也不知是谁道:“已经去找了,王爷不在府上,让王妃过来处理。” “不行的……”顾茂柔喃喃一句,往门外望去,隔着一层稀疏的竹帘子,她看见了温芍那张讨人厌的脸。 都是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回来了,瑞王府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顾茂柔面对温芍又有了火气,想发作出来,但想起里头昏得人事不省的冯婉,只好忍下。 温芍并没有进来,隔着竹帘子她同样看见了顾茂柔,却只立在檐下,吩咐下人们先将在场其他各府小姐们带到别的地方去。 而北园的奴仆也忙不迭地向温芍禀报着刚刚发生的事,温芍一边听着一边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多说,倒又惹得里头的顾茂柔心下不安极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一时大夫也被请过来了,看过冯婉之后出来说道:“是市面上所售卖的砒霜,虽然寻常却毒性烈,不好解。” 顾茂柔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她猜得没错,一定是有人对冯婉下手了,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冯婉嫁给顾无惑,甚至比当初对付她还要狠毒,当时她的毒有可解的工夫,可砒霜却很难救。 而最令顾茂柔害怕的却也并不是冯婉中毒本身这件事,若是真的查起来,那么她…… 那边温芍低声与大夫说着些什么,一边又让人去往郢国公府叫人,等安排完所有的事,她才让下人打了帘子,自己却仍旧不进来,只是淡淡地看了顾茂柔一眼。 “你与珠雨一起干了什么好事?”顾茂柔听见她问自己。 顾茂柔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暴起,反而像是游魂一样,从里面走了出来,竹帘子这才在她身后放下。 “我没有……”顾茂柔先是为自己辩解着,然后她张了嘴巴,又对温芍道,“什么珠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芍压下唇边的冷笑:“你与珠雨无缘无故见了两次面,你们两个有什么好说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今日一早,你以为我不知道?” 顾茂柔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不由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透不过气来一般。 温芍朝前面走了一步,声音也压低了下来,道:“我在过来之前就让人拿了珠雨了,她已经什么都招了。” 顾茂柔这回是腿彻底软了,若旁边没有人扶着,她已经跌倒在地上了。 温芍留下水桃和麦冬照看这里,便先把顾茂柔带回了东园。 第67章 嫁祸 顾茂柔被人半拖半扶着到了东园,一进正堂便软倒在了地上,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珠雨呢?我要见她!”顾茂柔最后只憋出了这一句。 温芍让人把她先扶到座椅上坐下,对顾茂柔的话并不搭理,瞥了她一眼之后说道:“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顾茂柔眼中的泪珠子瞬间噼里啪啦掉了下来,仿佛屋外的雨一般。 她自小娇宠着长大,此时就连兄长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与她有仇,而且眼下又多添了一仇的温芍,她再也受不住,哭喊着道:“我没有,我让珠雨找的是让人脸上起疹子的药,根本就不是砒霜,我怎么知道冯婉中的砒霜是哪儿来的?” 温芍闻言眉梢一挑,端起热热的茶水啜了一口,慢悠悠问道:“所以真的是你动的手?” “我说了我没有!”顾茂柔忍不住用手拍了一下扶手,但除了这一下却再也硬气不起来,只能继续为自己辩解道,“我怎么可能去给她下砒霜?我只是想让她起些疹子罢了……我……” 温芍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只是给木桃使了个眼色,木桃很快便将珠雨带了过来。 比起顾茂柔还算体面,珠雨的嘴巴被破布塞得紧紧的,身上也早被绑了起来。 温芍并不将她放开,而是指了指珠雨,又对顾茂柔道:“人就在这儿了,怎么回事你先说清楚,不然就是你和珠雨合谋害冯家小姐,做出这样的事,只怕你阿兄也保不了你,自然只能将你送到郢国公府上任凭处置了,去给她抵命。” 顾茂柔哭出声,说道:“砒霜真的不是我下的,陛下有意让阿兄娶冯婉,那日王贵妃召我入宫便是向我说起此事,让我在阿兄面前多进言,今日我本也是想叫了冯婉来府上,给她和阿兄制造制造机会,可冯婉一向沉静端庄,必不可能私下见外男,再加上阿兄也不在府上,自然只能作罢了,但……” 她看了温芍一眼,目光中竟流露出些许惧怕,继续说道:“我让珠雨拿过来的确实是一些药粉,只是想让冯婉脸上起疹子,然后嫁祸到你的身上,这样阿兄一定会因你善妒恶毒而厌弃你,再者传到外面去,你的位置便更不稳了,冯婉嫁进来才能更顺理成章。” 听她如此说,温芍竟有些想笑,她忍了忍才没笑出来:“嫁祸?你和珠雨两个人要怎么嫁祸?” “让珠雨悄悄进去东园,寻个空隙往你房里一放便是。”顾茂柔说道,“再说就算珠雨没能成功,直接往你身上栽就是了,王府里面除了你还会有谁想要害她?” 温芍与木桃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无语。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顾茂柔的做法鲁莽简陋,然而很可能有点效果,就算最后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大多数人想当然会认为是温芍动的手,到时候她和顾无惑的处境会更为不妙。 只是中途出了岔子,顾茂柔兜不住了。 温芍道:“那你说,这药粉怎么就成了砒霜?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或许你真是为了扳倒我,而狠心给冯小姐下毒呢?” “一定是有人想毒死冯婉,所以借了我的手,”顾茂柔哭得更厉害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便是张时彦死的那晚都没有,“阿兄呢?我要见阿兄,他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定会救我的!” 温芍等顾茂柔的哭声小下去,才命人拿出了珠雨嘴上的破布。 在顾茂柔又哭又闹,极力为自己辩解之时,温芍其实分了心思出来在珠雨身上。 自从回来之后,她便已经觉察出珠雨的不对劲,然而一直也不肯相信,只认为或许是自己多心了,眼下却是不得不信。 这就是她当初冒着风险从张时彦手中救下来的人。 她在前去北园之前就命人拿了珠雨不假,但珠雨却比顾茂柔聪明,实则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的,反而是顾茂柔被稍稍一吓,以为珠雨已经全部招了,便全部说了出来。 这时顾茂柔看见珠雨能说话了,又道:“你到底是哪里弄来的药粉,怎么就变成了砒霜?你说清楚啊,到底怎么回事?” 珠雨冷静许多,顾茂柔已经因为害怕而癫得不成样子,珠雨却仍能自持,顺着顾茂柔的诘问,她反而说道:“奴婢听从郡主的吩咐,拿来的便是只会令人起疹子的药粉,并没有其他东西,至于冯小姐为何会中砒霜,必是像郡主方才所说那样,有人想害死冯小姐,不想让她嫁给王爷。” 她话音刚落,温芍便冷冷地朝她望去。 她竟从来没有发现珠雨是这样的人吗。 顾茂柔方才说那句话的意思,温芍是明白她说的是府外的人,就与顾茂柔自己中毒一事异曲同工,有人想顾无惑娶冯婉为王妃来平息外面的流言蜚语,自然有人不想,而珠雨的话里却是另外一重意思。 不仅仅是府外的人,也有可能是府内的人,温芍是最有嫌疑毒死冯婉的,她们只是用了药粉,可温芍却有可能下了砒霜,从而嫁祸给顾茂柔。 若今日主导的并非是顾茂柔而是珠雨,怕是就棘手了。 木桃上前道:“王妃,不必再听这贱奴狡辩,当即打死了便是。” “莫不是怕了吗,王妃?”珠雨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说的是对的,你怕了,所以才要杀了我!” 春台花慢 第51节 她一边高声说着话,一边朝顾茂柔看去,企图点醒顾茂柔,然而顾茂柔是个草包,此刻早就被温芍吓破了胆,一心只想着要怎么给自己脱罪,根本就没有理会珠雨,也不敢理会她。 木桃扬手就是一巴掌劈到珠雨脸上,然后重新塞住了她的嘴。 温芍却并不生气,她心里已经渐渐有了一个脉络,正一点一点顺着脉络疏离,她看看顾茂柔,又看看珠雨,最后目光终是停留在珠雨脸上。 会想到这么说的人,很有可能是会这样做的人。 她自然是不怕珠雨的诡辩暗指的,如今瑞王府是温芍主持中馈,权力就是如此,她不会让珠雨的话传出去一个字,至于那砒霜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总有其他说头,该如何同郢国公府交代,那就是顾无惑的事了。 温芍刚要再打发人去知会顾无惑,忽见得明远快步走进来,后边还有几个家丁押着一个人。 明远走到温芍跟前,对她说道:“这是北街的牙婆,今日的砒霜是从她手里出来的。” 明远此时出现,温芍心下便有些诧异,然而这会儿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先压下不提,只看眼前事。 那牙婆早已吓得在地下磕头,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小人实在不知那东西会到瑞王府来,如果早就知道,那必定不会出手的,小人以为是买去药耗子的……” 温芍已然会意,看了看木桃,木桃便问牙婆:“你卖给了谁?” 这牙婆也是走街串巷,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虽没见过今日的阵仗,但还是镇定下来,迅速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除了座上的王妃不敢看。 她随即便指着珠雨道:“就是她。” “她之前来找过小人一次,说是家里闹耗子,什么药都不好使,便想买一些砒霜去,可是这东西哪是随便就有的,我干的也是正经营生,一时便拿不出来,但她却一定要买,我便让她过几日再来拿药,前日,就是前日,因时间离得近,所以小人不会记错的,就是她从小人这里买了砒霜。”牙婆嘴皮子利索,一下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直到此时牙婆说完话,珠雨才彻底变了脸色。 她为着不被人查到,所以特意找了个牙婆买砒霜,而没有去药铺里买药,只有致人发疹子的药粉是药铺里拿出来的,珠雨自以为妥当,却不想这牙婆竟会被抓到。 而且还那么快! 温芍见事情果然与自己猜想的大致无二,摆了摆手便让人先把牙婆带下去。 顾茂柔已经上去对珠雨拳打脚踢:“亏我对你那么信任,你明知道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可用的,你还这样害我,还差点害了我阿兄!那是郢国公家的孙女,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赔给她?你为什么要给她下砒霜?” 珠雨的嘴巴被堵着,自然不能说话,而顾茂柔很快也被人强行拉到座位上重新坐下。 温芍问一旁站着的明远:“到底怎么回事?” 明远脸上笑眯眯的,仿佛今日根本没出什么事:“北园的一举一动,王爷也是挂在心上的,再加上郡主才中过毒,更不可能有什么疏漏,所以郡主和珠雨所做的一切,其实根本没逃过王爷的眼睛。” 一时在场几人都愣住,珠雨更是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只可惜堵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冯小姐……”温芍连忙问道,“怎么会让她出事?” 明远稍稍正色:“冯小姐已经没事了,这会儿想必已经出府,由程寂等护送着回郢国公府了,这事等王爷回府之后会亲自同王妃来说。” 温芍心下大舒了一口气,无论中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总管冯婉没有事,她将手搭到扶手上,这才发觉手心都沁出来的冷汗。 如果冯婉真的出了事,任凭是顾茂柔还是珠雨使坏,温芍自己也总难免风言风语,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又要如何向郢国公府交代呢? 一旁顾茂柔也连连用手抚着心口,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温芍侧目,冷冷觑了顾茂柔一眼,又看向明远:“王爷可有说怎么处置?” “王爷说了,王妃自己看着办就成了,”明远顿了一些,也与温芍一同看向顾茂柔,似是有些感叹,“如果王妃一时下不了决断,王爷的意思是,把郡主送走也就是了,也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等郡主清醒了再说。” 第68章 处置 顾茂柔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摇头道:“不,阿兄不能这么对我,今日冯婉根本没有出事,而且害她性命也本非我所愿,明明是珠雨这个贱婢陷害旧主吃里扒外,怎能怪罪到我身上?我也差点被她坑死!” 温芍不由与明远对视一眼,只见明远并不继续表态了,明显是话说到这里就说够了,其他便交给温芍自己了。 顾茂柔的秉性已经很难再更改,余生也就是只靠着瑞王府的庇护,可是如此又能护得了她多久呢? 温芍自然不会为了顾茂柔的未来而担忧,既然她亲兄长都这么说了,她没有道理再去为顾茂柔着想,以后顾茂柔的好坏都与她无关。 正要说话,顾茂柔却浑身一抖,忽然起身向温芍走过来,温芍以为她要对自己做什么,还没来得及避开,却见她已经拉住自己的手。 顾茂柔一口银牙咬得紧紧的,眼眶通红,她对温芍哭道:“不要把我送去其他地方,我自小都在建京,就连成亲也未久离王府,我实在……如果你……” 她说到这里便哽咽住,接着深吸了一口气,道:“只要你不把我送走,我就……我会改,我真的会改。” 温芍轻轻甩开她的手,自顾自端起茶又喝了一口:“你不会变的。” “那我……”顾茂柔见温芍已经油盐不进了,眼泪便滚了下来,“我给你说这个珠雨的事,你一定是要杀了她的,但你也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吧?” 温芍没有说话。 顾茂柔猜不中她心中所想,只好继续说道:“你以为你是发了善心去救人吗,其实你根本就是救了一条毒蛇,自从你把他救出来之后,珠雨就一直在嫉妒你,她羡慕你所拥有的一切,也想要和你一样,我只是稍稍使了一些银子,就足够令她为我做事了,或许就算没有我在其中,她也是会对你使坏的!” 从明远出现之后,珠雨的眼神已经渐渐开始绝望,此刻顾茂柔说话,她的身子一下子颓坐下去,又被仆妇们强行支起。 “我也是女子,虽然我讨厌你,但你四年前为何会走,我却也能看明白七八分,恐怕并非是因为我和张时彦把你扔下吧?就连如今,你和我阿兄之间关系也不好,是不是因为你有一回……听见了我和阿兄说话?”顾茂柔问。 温芍纤长的手指一下子攥起来,她的脸色变得稍稍有些发白,木桃见状便将手搭放在她的肩上,温芍这才觉得好些。 不过温芍很快便反应过来,反问道:“是你干的?” 那日的记忆其实对于温芍来说已经非常久远,她只能记得顾无惑的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心情,除此之外都已经变得模糊。 为何她当时会听顾无惑和顾茂柔说话?她是自己走到那里去的,身边是……珠雨说头上的珠花掉了便要返回去寻,剩了她一个人在那里,再往前,似乎也是珠雨扶着她不知不觉中到那里的。 顾茂柔已经说道:“是我让她把你带到那儿的,你敢信吗?你是她的恩人,她却一心想着要害你,甚至取而代之。” 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嵌入指腹,温芍死死地咬住嘴里的嫩肉,她知道珠雨有问题,没想到她竟然从那么早开始就已经存了异心。 四年前那晚的事情可以说珠雨是为了自己活命才没有回头来找她,甚至就连今天的事,也可以说是瑞王府的风气带坏了珠雨,教得她不好了,但顾茂柔说的那件事还那么早,那时她才刚刚救下珠雨,并且把她留在府上。 温芍给木桃使了个眼色,木桃会意,过去把珠雨嘴里的破布拿开。 珠雨抬眼看了看温芍,没有辩驳。 从她的眼中,温芍没有看见愧疚悔恨,似乎只能看出一些不甘。 “……还有那天晚上的事,她才不是什么胆小怕事才没回来呢,她就是故意剩下你一个人在那里的,”顾茂柔道,“齐姑姑也是,那晚她亲眼看见时彦杀死齐姑姑,她一声都没有吭,事后还主动来找我说起这件事,以此来换取我对她的信任。” 这些话温芍听在耳中,飘飘忽忽的,仿佛是在做梦一样,等她自己反应过来时,她竟然已经起身走到了珠雨身边。 珠雨被捆得死死的,身边两个粗壮的仆妇压着,见这时温芍过来了,又赶紧压下珠雨的头。 温芍摆了摆手,她们才放开珠雨的头。 只见珠雨的脖颈慢慢抬起,目光却侧过去没有看温芍。 “她说的是真的吗?”温芍听见自己问道。 珠雨的唇角划过一丝冷笑,接着她轻轻的笑声传阿里,丝丝缕缕仿佛毒液一样渗到温芍心里:“是真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不过我也不算亏,就算眼下死在你手上了,至少你们被我耍了那么久。” 温芍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恍惚忆起那日初见珠雨,还是她被张时彦强迫,而她也好不容易生出了一回勇气把她带走,原来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如果重来一次,温芍知道自己还是会那么做的。 木桃这时问温芍:“王妃,怎么处置该说句话了。” 温芍按了一下额角,声音也飘得不像自己的:“郡主的事我不管,送她回北园去,等王爷回来了让他们兄妹两个自己解决,至于珠雨,她本就是我一手带进瑞王府的,竟算是我误了她,我不愿再知道她的下场,木桃,你自己决定怎么处理便是。” 木桃的眼中狠意顿现,但随即收敛住,马上命人把珠雨带了下去,接着顾茂柔也被带走。 温芍自己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去想,直到满满拿了一张练好的大字跑过来给她看,她才发觉竟然已经是下午了,就连饭都没来得及用。 不过温芍也没什么胃口,将就着吃了一点糕点。 夜里顾无惑来了,他先是对温芍道:“北园如今又封起来了。” 温芍坐在灯下,看他一眼:“封了又有什么用?” “是我没有教好她。”顾无惑在她身边坐下。 温芍不想再提顾茂柔的事,只转了话头问:“冯婉是怎么回事?” 顾无惑道:“她暗中来找过我一次,她也不想嫁给我。” “没想到冯婉胆子倒大。”温芍抿唇笑了笑。 “我已经查到珠雨问牙婆买了砒霜的事,本来打算事后再处置她们两个,只是冯婉出现,便索性让她演了一出戏。”顾无惑忖度起来,也将温芍看了一眼,没见她脸上有愠色,才继续说下去,“她的疹子也是用了药粉,晕倒是装的,给她看病的大夫是我的人,也是为了治一治柔柔。今日冯婉回去之后,便会对府中长辈说起今日之事,是柔柔为了陷害你才给她下药粉,瑞王府如此混乱不堪,她并不想嫁,这个借口于我于她都好。” 今日一早下过雨,到了夜里却闷热起来,温芍拿着一把团扇扇了两下,笑说道:“看来只有我不知道。” 顾无惑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心,马上解释道:“为了让柔柔长记性,也是让你有理由可以处置她。” “她是你的妹妹,我并不会怎么样她。”温芍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说完,沉默下来。 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起珠雨。 虽然那些让温芍心灰意冷的话切切实实出自于顾无惑之口,可若是没有珠雨这个人,一切很可能不会发生。 不过也说不准,或许还会有别的人,别的事。 半晌之后,温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想给齐姑姑做一场法事,过几日让郡主跟我去一趟寺庙里吧,她才是最对不起齐姑姑的人。” 顾无惑闻言有些犹豫:“柔柔她……” “让你的人管好她便是,”温芍轻飘飘说道,“就去景宁寺吧。” 顾无惑道:“也好,一场法事约莫需要三天,齐姑姑也是我的长辈,今年正好还没有为她做过法事,我陪你一起去。” 温芍没有拒绝。 到了要去景宁寺那天,顾无惑却有事抽不开身,只让温芍先去,他随后再来。 顾茂柔则是彻底被打压了气势,即便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她依旧是眼下乌青,一看就是没休息好,脸蛋也瘦了一圈,被人扶进马车里坐着。 木桃悄悄过来对温芍道;“听说郡主知道是为着齐姑姑的事去的,一连好几天夜里都做噩梦,哭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又不敢说不去,真是可怜见的。” 木桃意在讽刺,温芍嘴上也并不想客气,只是碍于满满与她一辆马车,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不好说得太过,只能淡淡道:“那也只是她自己做的孽,齐姑姑是老王妃身边的旧人,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当时也能狠得下心。” 一路到了景宁寺,供瑞王府女眷落脚的院舍早就已经收拾好了,因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温芍也不愿大张旗鼓的,便也没有对外声张,只是寺内知晓,外面只当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女眷。 温芍与顾茂柔分住了同一院中的东西两间厢房,她们到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而齐姑姑的法事一早便开始做了,这时再过去反而打扰了,温芍便干脆留在自己的屋子里抄写经卷。 一时没注意时间,等温芍抄完最后一卷,竟然已经天黑了。 斋饭是分送到香客的院子里来的,温芍便出去堂屋用饭,饭刚刚摆好,顾茂柔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看见温芍进来,便低头不敢看她。 温芍坐下,又想起了什么,便随口问了一句:“王爷说过什么时候来吗?” 水桃答道:“已经传了话过来,说是今日夜里一定会到的,只是晚一些,王爷让王妃和郡主先歇下。” 春台花慢 第52节 温芍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埋头开始用饭。 快要吃完的时候,顾茂柔放下筷子,又嘤嘤开始啜泣起来。 第69章 绑架 顾茂柔觉得自己这几天所承受的已经够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四年前的事到底有张时彦的死在上面遮着,而且当时是叛军作乱,王府大多数人都不知内情,实在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一回不一样了,王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都知道是她为了陷害她的嫂子,竟然与一个婢子去联手,最后闹得无比不堪,冯婉回去之后便与家中说了此时,致使郢国公府当即便断了与瑞王府结亲的心思。 虽说顾茂柔是主子,满府的下人不可能指摘她,但顾茂柔又怎么不知道,他们大抵都已经在心里看轻了她,再加上这事就算不传开去,也总有几家是知晓内情的,她的面子里子输了个底掉。 她这辈子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顾茂柔自张时彦死后,一直是想着要重新再嫁人的,但那时顾无惑关了她四年,她白白蹉跎了岁月,如今丢了这样的脸,她即便想嫁好的,或许也没有机会了。 更重要的是,她的阿兄说了,往后再也不管她了,他与上次一样封了北园,上次还同她来说几句话,这次一句话都没有说,连脸都没有露,彻底将她抛弃了。 顾茂柔很恐惧。 听见顾无惑还要来,她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即便是在温芍面前,她也只得做小伏低起来。 温芍只看她一眼,就知道顾茂柔在打什么主意,这人又坏又没多少心眼儿,着实是令人心烦,若不是这次是为了齐姑姑而出来,她也不会提出带顾茂柔来的。 木桃此时附在温芍耳边道:“郡主午后去了道场,在那里跪了一下午。” 倒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温芍心道。 顾茂柔已经开始哭着说道:“一想起齐姑姑,我就恨不得自尽去赎罪,我实在是……” “那你怎么不去啊?”温芍打断她的话,淡淡地问道。 木桃憋住笑,稍稍拉了拉温芍的衣袖,示意她还是不要说得太过火了。 顾茂柔没想到温芍真的不吃她这一套,她以为温芍最多就是像往常那样不说话,然后便由着她自己说下去就是了,反正她和温芍差不多是陌路人,她此刻说也是说给旁边服侍的下人们听的,顾无惑来了之后总要过问她几句的,到时候顾无惑听了心软,便来见见她,只要能见到阿兄的面便一切都好说,哪怕是让他赶紧给自己找个人嫁了也好。 她一下子哽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堵在喉间剧烈地咳了起来,木桃上前去给顾茂柔倒了一杯热茶,好半天才见顾茂柔止住咳嗽。 “我知道我脾性不好,可那也是因为自小没人教我,才酿成了那样的大祸,我现在知道错了,可又要怎么办才好呢?”顾茂柔捂住脸。 温芍瞥了瞥她,不想耗费唇舌。 水桃见状,便上前道:“都来了这里了,郡主有心要做什么还不简单?” 顾茂柔听了连忙让自己的婢子去添香油钱,还要为齐姑姑供长明灯。 温芍不耐烦在这里看她做戏,便先回房了,与满满一起玩了一会儿,今日赶过路也累了,便很快歇下了。 沉沉睡到半夜,温芍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还以为是身边的满满睡得不老实,于是赶紧去摸他,满满倒是好端端睡着。 温芍正要继续睡觉,却听屋子里好像有脚步声。 她想到顾无惑说半夜要来,便叫了他一声,谁知却没有人回应。 而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景宁寺就在京郊,是建京那些达官显贵们素来喜爱前来的,寺内也算守卫严谨,是不可能有山匪混入的,再加上还有瑞王府的侍卫守在这里,温芍根本没想过安全问题。 她霎时毛骨悚然。 脚步声在帐前停下,一道人影摇摇晃晃映在帘帐上,温芍认出那确实不是顾无惑。 “阿姐,好久不见。”帐外之人轻笑道。 温芍倒吸一口冷气。 是崔河。 他怎么到南朔来了? 温芍还没来得及开口,崔河已经一把掀开帘子,他笑得咧了一嘴的白牙,可是目光却阴鸷,看了温芍一眼之后,便立刻大喇喇地在床上坐下。 温芍赶紧把满满往里一推,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想你了,所以过来看看你。”崔河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笑意一时收敛起来,“看来他还挺看重你的,我差点进不来,还是用了点迷药取巧,这才能见到你。” 崔河带着自己的亲信这几日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跟随温芍来了景宁寺,装成普通香客借宿,本来是打算直接动手撂倒瑞王府那些人的,但权衡之后倒觉得好像硬碰硬不行,搞不好会折了自己的人,便只能用了从北宁带出来的迷香。 但也不能太久,温芍这边的侍卫是每隔半个时辰巡逻一次,很快便会有巡逻在外的侍卫过来替换值守在这里的侍卫,换值守的再去巡逻,等他们回来便会发现这里出事了。 温芍咬牙:“你胡言乱语什么!赶紧走,不然一会儿顾无惑就回来了。” 她知道他能进来,必定是已经制住了侍卫和仆婢,就算喊叫也没用,等寺内的僧人们听到动静赶过来怕是也已经晚了。 “那我就更要快点了。” 崔河笑起来,扬手捂住了温芍的口鼻,他的手掌上早就沾染过迷香,温芍一下子便被迷晕了过去。 等醒来之后已经被关在了一间又黑又小的小屋子里,温芍动了动身子,身子倒是没被绑起来。 转眼一看,身边还有满满和顾茂柔。 崔河绑人时,大抵是看出顾茂柔也是主子,便也一同把她绑过来了。 温芍害怕崔河用的迷香对身体有什么害处,连忙去叫满满,叫了几声之后满满也慢慢醒过来了,见了温芍倒还能清楚说话,温芍这才放下心。 她和满满的动静大,顾茂柔很快也醒了过来,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一开始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等看见四周的环境之后立刻大惊失色,叫嚷起来:“这是哪里?景宁寺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温芍迫于无奈之下过去捂了她的嘴,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怕引来人就多叫叫!” 顾茂柔这才闭上嘴。 温芍自然是知道是崔河把他们绑过来的,然而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和顾茂柔说,只怕与她不说还好,一说又弄点别的事情出来。 但只有一点是温芍是几乎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北宁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崔河不会冒险进入南朔境内,还在她面前暴露自己。 温芍想了想,只好先安抚一下顾茂柔和满满:“王爷说了夜里会来,他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眼下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所以绑我们的人其实并没有带我们走多远,多半还是在景宁寺附近,应该不难找到我们。” 满满点了点小脑袋,伏到温芍身上去,顾茂柔道:“到底是干的?” 温芍没有出声,然而这寂静也没有维持得了多久,很快房门便“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崔河手上拿着一支火折子,在温芍面前蹲下。 温芍的眼睛被火光刺得侧过头去,一面又搂进了怀里的满满,就连顾茂柔也怕得往她身上蹭。 “阿姐怕我?”崔河问。 温芍还没说话,顾茂柔已经惊讶道:“你们认识?” 崔河“嘿嘿”笑了几声,道:“我们当然认识,她做过我四年的阿姐。” 温芍不想再和崔河在这里扯皮,她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无缘无故把我们绑来这里,总要告诉我们到底发什么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便不由多跳了几下,也说不清楚此刻的感觉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北宁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崔河不会冒险来到建京,还绑架了她们,至于这件事,温芍心下暗忖,也未必是坏事。 眼下还需要先稳住崔河。 温芍转过头去看顾茂柔,不着痕迹地给她使了个眼色,也不管顾茂柔能不能看见,能不能看懂,只能祈盼着她不要胡言乱语说些什么,闭上嘴才好。 也不知顾茂柔是不是明白过来了,她这回没有说话。 崔河想了一阵,又抬眼觑了觑温芍,声音忽然有些低沉:“父皇已经病危了。” 温芍抱着满满的手突地一抖,好在里头黑漆漆的,崔河并没有察觉。 “你的好母亲和好弟弟把我逼到如此境地,若我没有及时逃出北宁,怕是早晚要做他们刀下的亡魂,”崔河紧紧咬住后槽牙,“你说,我怎能不来找你报仇呢?” 原来北宁的形势已经如此紧迫了,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崔仲晖病危的消息就会传来南朔,崔河倒是提前了一步行动,否则怕是南朔亦会戒严起来。 温芍的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定下心神,说道:“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不然不会冒险来这里,你眼下要做的并不是向我报仇,就算杀了我又有什么用,你应该先在南朔先安定下来,否则怕是连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小命都保不住,先保下你的性命,才能图将来之事。” 闻言,崔河眼中厉色一闪,他抬起温芍的下巴,对她说道:“将来之事?这话从你口中说出,你难道不觉得太好笑了吗?父皇本就偏爱崔潼,就连同意你嫁给顾无惑,也是为了崔潼考虑,希望将来为他再添一助力,诚如你所言,我大势已去,此时便只想杀了你来出一出这口恶气。” 说完,他便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作势在温芍面前舞了两下。 满满在温芍怀里吓得不敢抬头,温芍将他抱得更紧,双眼死死盯着那把短刃:“你要杀了我也可以,甚至把我们三个杀了出气都可以,但我告诉你崔河,这么做对你根本没有任何好处,你杀了我也伤不了我母亲和弟弟他们分毫,顾无惑本来也与你无冤无仇,即便眼下你差不多已经暴露行踪,他也未必有杀你的理由,但如果你动了我们,他绝不会放过你。你已经落到如此地步了,难道还要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吗,为我而赔上一条命到底值不值?” 崔河握着短刃的手一顿,寒光映入温芍眼帘中,她浑身一颤。 第70章 保命 “你先冷静下来,我知道你绑了我们也是一时冲动,你既然会决定来南朔,也一定是有备而来,”温芍见他的手停滞住,便大着胆子上去轻轻握住了崔河的手腕,“等顾无惑来了,你可以好好与他谈,未必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细腻又带着些微凉意的手指一触碰到皮肉上,崔河心下忽然一酸,没来由地觉得无趣起来。 他缓缓拂开了温芍的手,而后拿着短刃的手腕垂下来,仿佛没有了力气一般。 温芍不敢再多言语,生怕又哪里激怒了他,只要他此时缓和下来,那就表明暂且不会有什么危险。 许久之后,只听崔河说道:“我把他们两个放了,但是你要继续留在这里,直到顾无惑前来,我只和他谈。” 温芍想也没想,一口便应了下来,她顾不上顾茂柔,只将怀里的满满扶起,对他道:“你跟着姑姑一起走,要乖乖的好不好?” 满满点点头,谁知一边的顾茂柔却忽然开口说道:“你要对我嫂嫂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她,我阿兄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识相点最好把我们一起放了,再来和我阿兄谈!” 温芍差点倒吸一口凉气,最后硬生生忍住,咬了一下下唇,连忙拉过顾茂柔,轻声斥道;“闭嘴!” 她也不知道顾茂柔忽然发什么疯,明明崔河已经松了口,她为何却要在这个当口说这些话,搞不好连同她也要继续被绑在这里。 “让阿兄知道你留下我离开,岂不是又要赖在我身上?”顾茂柔咬牙,“不行,反正要走一起走。” 她倒也不是不想走,只是不能走得那么利落,回头温芍回去之后再添油加醋和顾无惑说点什么,顾茂柔认为自己没有好果子吃,起码眼下要先装一装,让温芍也无话可说。 温芍还没说话,崔河也听见了,便饶有兴致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温芍赶紧拦住话头,免得顾茂柔不分场合什么都往外面说,“她耍小孩子脾气,不想丢下我罢了。” 顾茂柔真是天真又不谙世事,或者说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她这回光想着不能留着温芍在这里,生怕再次被顾无惑责骂,却忘了眼下的环境,能出去一个是一个,哪有留下来的道理? 温芍也懒得劝顾茂柔了,她愿意留下就留下,只是满满怎么办?总不可能让一个四岁的孩子自己在山里面找到回家的路吧? “听说顾无惑很是疼爱她的妹妹,”崔河若有所思起来,“既然你不肯走,就换你留在这里,好不好啊?” 让温芍来说那自然是好的,可一边的顾茂柔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崔河又催促道:“你自己选吧,要不你留下她走,要不你走她留下。” 一下子变成了二选一,顾茂柔的脑壳子一阵一阵发烫,她本来没想得那么复杂,方才不过就是说几句场面话,以显示自己已经改过了,推辞一回也就顺水推舟地离开了。 春台花慢 第53节 这下可怎么办?真让她选,若是她选了自己离开,那不就变成她把温芍留下了? “我……我……”顾茂柔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温芍却已经替她做出决定了:“郡主没带过孩子,还是我走罢,等我回去之后便让你阿兄来救你。” 崔河对着温芍挑了挑眉,并没有出言反对。 他过来给温芍和满满松绑,温芍起身给满满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给自己也拍了拍,崔河道:“这里离景宁寺并不远,想必此时他们也都在找你们了,你出去之后往东沿着山路走,很快就能看见景宁寺。” 温芍道了一声多谢,崔河把温芍母子领出去,这里似乎只是山间猎户用来歇脚的小木屋,周围倒守着不少人,有几个熟面孔温芍认得,是崔河从北宁带来的。 温芍跟着崔河走到山道上,崔河给温芍远远地指了指方向,温芍抱起满满就往前面赶路,生怕崔河反悔了。 崔河却许久没有动弹,一直到温芍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崔河才收回目光,回到小木屋边上去。 下属立刻过来问他:“殿下,人放走了现在怎么办?” “里面还有一个,”崔河朝着里面努了努嘴,脸上又露出几分笑意,“去里面看看她。” *** 虽然照崔河所说是离景宁寺不远,但这也只是对他来说,温芍出来时手上连盏灯都没有,山路黑漆漆的,斜里还有枝丫叉出来,她还抱着满满,所以走得很是不顺畅。 走了约莫快要半个时辰了,她才远远望见夜色中景宁寺的轮廓,看着不远,但按她这个脚程来算,怕是还得再要半个时辰。 好在她又往前面走了一段路,便见到前方隐约有火光。 温芍心里有数,她也走不动了,便把满满放在地上,然后拉起他的手往前面走,很快便见到了领头的程寂。 程寂也很意外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她,见温芍和满满身上完好无损,倒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一面亲自将他们护送回景宁寺,一面命人去禀告顾无惑。 景宁寺所有人都已经被惊动起来,灯火通明,温芍到了才知道顾无惑也带人去找他们了,他们并没有遇上,而是遇上了程寂。 满满已经困得快要睡着了,小脑瓜子一点一点的,温芍连忙安顿他睡下,自己也犯了困意,本想着稍微在满满身边眯一会儿,等顾无惑回来了再说,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就直接睡死了过去。 等温芍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了。 温芍一下子从床上坐下来,转头便看见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顾无惑。 顾无惑睡得并不沉,一听见动静也马上就醒过来了,抬起头来看她。 两人目光相交,温芍揉了揉眼睛,下床灌了一杯冷茶进去,才道:“是崔河。” 她把来龙去脉所有事情都说清楚,顾无惑渐渐蹙紧了眉心。 “看来崔仲晖快不行了,”他道,“不然崔河不会那么急切逃往南朔。” 温芍对此倒没什么感觉,虽然与她的亲人息息相关,可是她身在他乡,又能怎么办,况且目前来看,似乎秦贵妃和崔潼的胜算更大。 她想了想,只是道:“本来昨夜就该和你说的,但是不小心睡过去了,其实也不急,该急的是崔河,只不过郡主还在他手上。” 顾无惑道:“她不会有事。等满满睡醒,我会让程寂先送你们回府。” 温芍点点头,没有问他什么,顾无惑必定是要亲自去见一见崔河的,就如他所说,该急的是崔河,那么该怕的也该是他才对。 很快满满终于醒来,温芍喂他吃了一点东西之后,两个人就被护送着离开了。 顾无惑依旧留在景宁寺,他并没有去见崔河,而是让人按着温芍所说的地址,去请了崔河来景宁寺。 崔河前来,却并未带上顾茂柔,顾茂柔仍被压在那里。 顾无惑并不惊讶,也没有生气。 他在禅房里给崔河倒了一杯清茶,崔河觑了顾无惑一眼,只将茶端起放在鼻尖下一嗅,却又重新放下。 “南朔就连茶都是如此清淡,果真无趣。”崔河讥笑道。 顾无惑丝毫未被他的出言不逊激怒,他脸上神色不变,自己端起茶慢慢地啜饮起来。 而崔河一时也只能耐下性子等他。 禅房中焚的香能使人安神静气,烟雾袅袅而上,崔河见了心下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愈发烦躁。 看出了他的不安,顾无惑这才放下茶,对他说道:“殿下何事如此不安?” “你说为什么?”崔河反应倒是很快,冷笑道,“我难道就不怕你把我抓起来杀了吗?” 顾无惑道:“我的妹妹还在你手上,若我真要杀你,便不会见你。” 崔河沉默了下来。 半晌后,他才重新说道:“如今我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来南朔也不过是下下之策,只求能有个保命栖身的地方,崔潼好说,但落在秦贵妃手上,我就是个死。” “看来你很有把握。” 闻言,崔河竟忽然犹豫起来,但顾无惑也不着急,并不催促他。 “好吧,”崔河终于叹了一口气,“我之所以来南朔,还是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出尔反尔。逃离北宁,我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带,我有北宁的边防图。” 顾无惑连眼皮子都没有抬,只是问道:“就这么简单?” “一张边防图,难道还不够你留我一条性命吗?”崔河开始沉不住气了,反问道。 顾无惑轻轻笑起来,他摇了摇头:“我是问你,你只是想保命那么简单?” 崔河道:“难道我还有其他筹码要求更多吗?” 明明好似已经差不多快谈完了,可崔河却不知为何愈发紧张起来,他低头看见方才他进来之后,顾无惑为他倒的那杯茶,本已被他弃之,此时却又不由拿起了灌了一口,压一压纷杂的心绪。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边防图递给顾无惑,道:“我也不愿继续和你虚与委蛇,爽快点给你便是。” 顾无惑接过来,气定神闲地打开扫了一眼,便收了进去。 这张边防图根本就不用确定真假,崔河的全副身家尽数系于此,若是他作假,日后一旦被发现了,他的下场也只有一个。 崔河不会把假的拿过来。 第71章 弃子 顾无惑想了想,与他道:“你不用捏造身份留在南朔,只是暂且先要忍耐几日,等到你父亲驾鹤西归,便用你北宁皇子的身份便是。” 崔河暗中竟是舒了一口气,终于挑眉道:“我也正是此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的时候他竟有了怯意,分明自己主张的也是以原本的身份留在南朔,但一时却没有提及,却要等着顾无惑松了口。 再转念想来,这对顾无惑和南朔其实也是一件好事,知道他还活着,并且安安稳稳一直活在南朔,便足够让北宁的那对母子日夜难安了,更不得不忌惮南朔,若有一日以利益交换使得南朔为崔河起兵,北宁便会动荡。 顾无惑继续说道:“这几日你便先扮做寻常香客留在景宁寺,你应该带了亲信,我也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等崔仲晖一死,便接你入建京。” “还有一事,”顾无惑的眸色沉了沉,看着崔河一字一句说道,“日后你与温芍难免有见面的时候,她是秦贵妃亲女,你不准为难她,也不准在她面前轻浮。” 崔河一愣,而后立刻说道:“自然,我一早就知道她与她母亲不同,否则也不会与她嬉闹,如今她已是你的妻室,我自然懂得分寸。” 即便昨夜才绑了温芍,还是为了和顾无惑见面才绑的她,然而当顾无惑口中说出“温芍”两个字时,崔河才终于意识到,温芍已经是顾无惑的妻子了。 若说惆怅,崔河是不可能没有的,可若说很是怅然若失,那倒也没到那个份上。 他早就知道他与温芍不是一路人,若温芍的性情与秦贵妃相似,那么他们或许还是有可能的,但可惜的是温芍纯善,不比他们成日与豺狼虎豹为伍,最后自己也成了蛇蝎毒物,也只有在顾无惑身边,才能让她不被侵扰。 崔河说完,笑着摇了摇头。 “我一会儿便让人把你妹妹带过来,你把她带回去,”崔河脸上的笑意没有褪去,忽然却若有所思,“若我说想求娶你妹妹,你可会同意?” 顾无惑一直波澜无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对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对你妹妹很是警惕?”崔河隐约看出些许瑞王府里面的私隐,只是他天性也不爱打听这些,只是说道,“我娶了你妹妹,从此我们的关系更加牢固,否则我交出了边防图,即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难免惶惶终日。” 顾无惑听后道:“若只为了此事,我说不用担心,你怕是也不会信,只是你与她萍水相逢,只有昨夜一面之缘,你们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此事不妥。” 崔河道:“我的身家底细,你清楚得很,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然而坊间传言你妹妹长福郡主刁钻蛮横,肤浅无知,与你完全是不一样的人,我们两个难道还配不得吗?” “等我问过她之后再谈。”顾无惑仍是拒绝。 崔河便也不说什么了,他求娶顾茂柔无非是为了给自己多加一重保障,平心而论顾茂柔长了一副花容月貌,出身也是南朔皇族,倒也没有辱没了他,否则他也不会开这个口,顾无惑答应最好,不答应他也不吃亏。 崔河只是又笑道:“听说你妹妹早几年便寡居家中,你倒不要耽误了她。” 顾无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和崔河说出顾茂柔的事,就如崔河所说他也不是个好东西,即便与他说了那些事,崔河怕是也不会介意,而且此事八字还没一撇,不能这么早就把顾茂柔的老底揭出来。 很快崔河的人带着顾茂柔来了,顾无惑与崔河告别,崔河按着早前安排继续留在景宁寺,而顾无惑带着顾茂柔回城。 顾茂柔如今见了顾无惑,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撒娇的情态,而是战战兢兢的,她只道兄长还不愿理她,但想起自己让温芍离开,自己留下的事,又觉得很有必要让顾无惑知道,便不断地掀了车帘去看外面的顾无惑。 好几次之后,顾无惑的眼神终于看了过来,他蹙了蹙眉,骑马走到顾茂柔的马车旁,问她:“怎么了?” 顾茂柔道:“没什么,但我这次学好了,阿兄能原谅我了吗?” 想起顾茂柔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顾无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若要说原谅,那实在是太轻易了些,又和从前没什么分别,过几日顾茂柔便大抵又回到老样子去了。 “回去还是反思己过。”顾无惑冷冷道。 顾茂柔很是失望:“阿兄,明明是我给了她机会先离开的。” 在景宁寺时,她就已经同温芍说了不少好话了,虽然不多,但对于她来讲已经很委曲求全,然后被崔河绑了,留下的人是她,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还是温芍根本就没有把她的好意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替她说话? 顾茂柔想哭了。 这时顾无惑忽然开口问她:“你想不想再嫁人了?” “嫁人?”顾茂柔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无惑皱眉,大致与她说了崔河的事,并道:“愿不愿意看你自己,若不愿意就继续留在家中,只是不许生事。” 顾茂柔才听是那个绑了自己的人求娶自己时,其实是很恐慌的,即便崔河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没有像寻常绑匪那样凶悍,她也觉得可怕,她一向金尊玉贵的,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可听着听着,顾茂柔的想法又慢慢开始变了。 如今的情况,温芍是再也赶不走了,顾茂柔其实很不想和温芍同处一个屋檐下,而眼下顾无惑是同意她继续住在王府,可天长日久就不好说了,万一温芍吹个枕头风,或许就把她送走了,她还年轻总要嫁人的,到时候无人过问她的亲事可怎么办,或是随便把她打发嫁给什么人,她有苦都说不出。 那个崔河,身份倒是贵重,虽然是落了难的,但北宁皇子也配得上她,而且样貌生得很是不错,顾茂柔在心里与张时彦一比,竟全然不输,崔河还更添几分潇洒恣意,眉目也更为精致。 最主要的一点,崔河是逃来南朔的,就是说全无根基,那以后还不是由她说了算,就像以前的张时彦一样,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且上头也没有公婆姑嫂,日子舒服得很。 “那……”顾茂柔生怕说得晚了,顾无惑就改变主意,连忙犹犹豫豫开口,“阿兄觉得如何?” 顾无惑本想说不行,但他开口前眼风扫过顾茂柔,不知怎的忽然就改了口,道:“随便你自己。” 顾茂柔听后一下子低下头,竟然说道:“那也好。” 顾无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但好像又不会错。 春台花慢 第54节 “你确定?”他只得问。 顾茂柔道:“难道阿兄要我一辈子在家里不成?” 说完便缩头进了马车里面去。 顾无惑在外面愣了片刻,而后又收敛回心神,这个妹妹他从来都管不住,她要嫁也只能由着她去,反正有他在,崔河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 仅仅是在三日之后,北宁就传来了崔仲晖急病去世的消息,同时传位于二皇子崔潼,崔潼成了北宁的皇帝,奉生母秦氏为太后。 而崔河逃亡南朔的事也就在此时被公布了出来。 崔河在北宁已经成了一颗弃子,再无用处,这件事也并未掀起轩然大波,所有人所注视的反而是温芍,毕竟她是崔潼同母异父的姐姐,秦太后的亲女儿。 一时温芍在北宁的身份愈发敏感,她本就不大出门,这几日更是为了避开各种议论,完完全全闭门不出。 其实崔河是弃子,她又何尝不是? 她也明白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始。 果然就在崔河和顾茂柔的亲事正在筹办的时候,崔潼派遣使者前来南朔,递上了一封和议书,愿意为了两国百姓以及温芍,从此互不侵犯百年,可以使得百姓休养生息,免去连年战乱之苦。 这封和议书乃崔潼亲笔书写,看似颇有诚意,却也不是没有提要求,只是这唯一的要求也不难办,仅仅是要南朔交出崔河而已。 但再往下深究,北宁今年才不过迫使南朔放弃了边境的一些土地城池,若诚心要谈和,便该将其奉还才是,可崔潼的信中却一字未提,反而口口声声苍生大义,只将人高高架起,实则却吃尽了亏。 顾无惑自然不会交出崔河,和议书也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北宁那里便再没有动静。 温芍得知此事,自然知道是弟弟做得不对,而弟弟年幼,如今北宁是太后临朝称制,这封和议书多半还是秦太后的意思,温芍自幼生长在南朔,即便不提其他,只是对南朔也有故土之情,心下竟觉羞愧,又知道此事不是她能多嘴的,于是只暗中避开顾无惑不见。 幸而这些时日顾无惑似乎忙于顾茂柔的婚事,也并未时常出现在东园。 一直等到崔河和顾茂柔的事了,二人成了亲搬出瑞王府,外面却渐渐有了风声,无论合不合理,只说顾无惑因温芍而与北宁勾结,先前送了地还不够,如今表面上是和谈,其实却是粉饰太平,日后或许会变本加厉,至于为何没有把崔河交出去,只是因为顾无惑想留个把柄在自己手上而已。 顾无惑连着几日都没有再回府,一时温芍心里更加忐忑,眼下的情形便是想避也避不了了,若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到了最后必定不妙。 就在温芍不安之际,程寂却忽然回府,让温芍给顾无惑准备衣物,只说他过几日便要带兵离开,其余并未多说。 第72章 朱砂 温芍听到程寂说话先是心里不由一惊,又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但程寂却闭了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只说明日一早便来取。 温芍这才后知后觉,许是自己这里实在是不方便了,她包括她身边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从北宁带回来的,顾无惑此番带兵也多半是为了北宁的事,再多言便不妥了。 于是温芍只与麦冬芷荷她们几个一起收了些东西,一时又要想还有哪些没带上的,一直忙到了深夜。 而顾无惑却回来了。 白日里程寂不肯多说话,温芍虽有些话很想问,但也懂得分寸,便是眼下见了顾无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 她只是让麦冬当着顾无惑的面点了一遍要带的东西,又问:“王爷看看还有哪些需要添上的?” 顾无惑摇了摇头,先遣走了麦冬几个,才对她低声说道:“你也和我一起去。” 温芍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她不大明白顾无惑的意思,连忙说道:“我去干什么?” “你和满满都和我一起去,”顾无惑想了想,与她继续说道,“我要去把上次失的地打回来,若是拖得久了,马上入冬接着入春,便又要生变。” 温芍早想到十有八九是为了此事,点了点头:“是早些好,否则外面说的……但我去,怕是不妥……” 顾无惑道:“没有什么不妥的,我都安排好了。” 温芍的身份敏感,若是他一离开,只留温芍和满满在建京,他们便是时刻处于危险之中,他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容不得任何闪失。 先将温芍和满满暗中带离建京跟随他出去,才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闻言,温芍不再说话了。 她心里不是不清楚,这样的情况下,顾无惑不该将她带上才对,到时若是胜了还好,若是输了,那顾无惑就真的洗不清了。 温芍低下头,看着烛火把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半晌后她终于道:“好。” “你明天收完你和满满需要的东西,程寂会过来一并拿走,后日他会再过来将你们接走,等我出城再与我汇合,”顾无惑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身边要有伺候的人,但是不能多带,只带木桃水桃即可。” “还是带麦冬芷荷罢,”温芍立刻否认道,“她们也是用惯了的。” 顾无惑却道:“她们已经成家,多有不便,还是木桃和水桃合适。” 温芍见状,也就不再坚持,她不让木桃水桃一起去,本也是为了避嫌和不想要一些或许会可能发生的麻烦,但既然顾无惑执意如此,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时四周竟沉寂下来,温芍也多日不见顾无惑,正打算问他今夜是不是歇在东园,便听见内室帐中一声嘤咛声。 温芍被吓了一跳,而后才发现是满满说梦话的声音,刚要进去看看,只见顾无惑已经先她一步往内室去了。 如今正是天最热的时候,内室摆了冰盆,但满满从小在较为凉快的北宁长大,依旧睡得满头大汗,也正是因为太热,他才睡得不甚安稳。 顾无惑俯身一摸,从满满额头上摸到了一手的汗,转过身给温芍看,却又不说话,想来是怕吵醒了满满。 温芍拿了一张帕子给他,让他自己擦,然后自己坐到床沿边,拿起放在床上的团扇,一下一下轻轻给满满扇起来。 满满一开始还热得翻来覆去,慢慢感觉到凉意,他渐渐安静下来。 团扇上绣着两条锦鲤,扇柄是用檀木制成的,一动随着凉风便会有阵阵香气传来,令人浮躁的心绪也开始安定。 顾无惑站在床边看着,一时也慢慢困倦起来。 他揉了揉额角,本想离开,可脚步不知为何却凝滞,怎么也迈不开来,只好继续在一旁看着。 满满睡得舒服了,又嘟囔了两下小嘴,温芍捏捏他的胖手,一点都没吵醒他。 她这才发现顾无惑还在,便抬头轻声问道:“还有事吗?” “没了,”顾无惑不防她会问话,不由双手抱臂,想说什么最后出口却只道,“过后会很累,你今晚好好睡一觉。” 温芍点点头:“我知道。” 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满满便又翻了个身。 顾无惑见状蹙眉:“还是让人把他抱走睡,难道要给他扇一夜的风吗?” 温芍笑起来:“他很快就睡熟了,夜深了就不热了,北边天气凉,他还小,回来了不习惯。” 她垂着头看着满满,修长的脖颈是一条好看的曲线,脸颊边有碎发垂下来,乌黑仿佛上好的绸缎。 灯下花影,顾无惑的心也开始痒起来。 已经快五年了。 他却不敢提任何事。 因为他知道温芍甚至没有原谅他。 他悄悄叹了一口气,道:“我走了。” 温芍以点头回应,眼神却没离开满满。 直到顾无惑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温芍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她摇了摇头,给满满擦去了额头上、身子上的汗水。 翌日一大早,温芍便醒了过来,她叫来木桃水桃说了要跟随顾无惑离开的事,便开始收拾自己和满满的东西。 满满也知道要出去了,他以为是出去玩,又被温芍告诫不能到处乱说,于是只能兴奋地在温芍身边打转。 一直到午后,才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 温芍独自一人进了内室。 她伫立良久,才终于从靠床的小柜中拿出一只带锁的匣子,是临行前秦太后的女官交给她的。 当时女官告诉她,等崔潼事成,才可以打开这个匣子,否则便当其不存在。 距离知道崔潼登基为帝已经有一段时日,温芍其实一直记着这事,却没有把匣子打开。 眼见着终于拖不下去,才拿了出来。 打开锁,匣子里面是一封信,温芍认出了上面熟悉的字迹,是秦太后写的。 心头不知何时开始有暗沉沉的雾开始慢慢聚拢到一起,仿若暴雨之前的压抑,使得人就要透不过气。 明明是薄薄的一封信,温芍拿在手里,手指却渐渐开始泛白。 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拆开了这封信。 秦太后说话做事一向雷霆手腕,是一把出了名的温柔刀,依着她的风格,信上的字果然也不多。 寥寥几言中,便是秦太后让温芍杀了顾无惑。 在写信的时候,秦太后是想着彼时儿子已经顺利登基为帝,她要让女儿杀了顾无惑,然后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站在平地里,温芍的身子晃了两晃,差点踉跄。 崔仲晖死了,崔河也流亡到了南朔,如今的北宁,真真正正是秦太后和崔潼的天下,她理应趁便杀了顾无惑,从此崔潼更加高枕无忧,而她也可以回到北宁,与家人团聚。 这也是秦太后的意思。 所以她让她在崔潼登基之后再打开这封信。 内室忽然变得沉闷又潮湿,连带着手心也开始黏腻起来。 建京的夏季,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便是摆多少冰盆也抵消不掉这种炙热。 不像在云始,过了一日最热的时候,风一起便会凉爽起来,令人很是惬意。 温芍回过神,立刻便想到,她也很快就要再往北宁的方向去了,想来一定会比在建京要舒服许多罢。 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婢子们进进出出还在忙着检查或者收拢漏下的物品,又在外边叫她:“王妃,里面还有落下什么东西吗?” 温芍一把将信攥紧,仿佛她们立刻就要夺门而入,然而下一刻才想起来,她可以不让她们进来,也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没什么,我再看看。”温芍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朝外面喊道,“你们也再看看,不要有落下的。” 她说完,便将信重新装到信封中,转了一圈才想起这会儿正是大白天,便连室内都没有点灯的,如何能找来烛火将信烧了。 温芍想了想,最后还是把信放在匣子里锁好,放回原本的地方去。 婢子们进来收拾东西,麦冬见她呆呆地一个人坐着,便随口问道:“王妃怎么了,是天儿太热中暑了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温芍闻言一怔,纤细柔软的手指不由抚上自己的面颊,似乎是怕对方瞧出点什么一样。 春台花慢 第55节 麦冬走过来:“要不要奴婢去请个大夫来看看,眼见着明日就要走了,若是病了可不好。” “我没有病,只是一时有些累了,躺一躺就好。”温芍说着,麦冬便将她扶到床上的引枕上去靠着。 于是便又想起事情,温芍与麦冬对了一遍随身需要携带的药物,免得伤了或是病了,缺医少药就麻烦了。 温芍便问:“除了治伤治病的之外,还有什么药?” “还有什么药?”麦冬没听懂,“王妃是还要再带什么吗?” 温芍道:“朱砂带了吗?” 麦冬问:“带那个做什么?” 温芍的手紧了紧,笑道:“若有个万一,以备不时之需。” 麦冬皱眉:“王妃和小郎君身子康健,怎会用得上朱砂?平日里用朱砂,也得大夫来开了药,若自己随便用便不知道剂量,反而要出事的,而且随行也有大夫与药材,若真到了不得不用朱砂的时候,也不会没有,何必自己带呢?” “朱砂不仅可以止痛,也可以安神,就算不是为着病痛,也有用得着的时候,我知道分寸不会用得多,你还是去备上一些。”温芍道。 闻言,麦冬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温芍继续一个人靠在引枕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让麦冬去拿朱砂是为了什么,就如同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朱砂可以止痛安神,她只是想备下一点。 其实让木桃或者水桃去准备,或许会更加稳妥,但温芍却没有叫她们,而是让麦冬去做了。 她下意识的,不想让木桃和水桃知道。 第73章 兴城 按照顾无惑所说, 第二日程寂便会接她和满满离开,这日一入夜,温芍便与满满早早睡下了。 满满不知道这一趟究竟是干嘛去的,只以为是寻常出游,所以夜里很是兴奋,但兴奋也只是一会儿,很快便睡着了。 在他睡着之后,温芍翻了个身,面朝着外面,自顾自想事情。 如果听秦贵妃的话要动手,那么肯定是宜早不宜迟,这次机会正好,是顾无惑自己提出要带她一起前往边境的,就在这个时候动手把他杀了,她脱身也会更容易一些,否则在建京动手,便很难逃出去。 母亲……也并没有在信中说要怎么让她脱身,或许木桃她们知道罢。 温芍蹙了蹙眉。 总之还有时间,她可以再想一想。 这一夜,温芍以为自己会难以安眠,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却睡得很沉,等早起时天已经大亮,温芍觉着自己夜里好像做了梦,又好像没有。 程寂果然来接他们,及至在城外先将他们安顿下来,温芍也没有再多问什么,甚至没有多问关于顾无惑的事一句,程寂向来知道他们之间冷淡,看在眼里也只得叹息。 又三日之后,温芍他们才与出城的大军汇合,一同前往边境一带。 这一路行军自然是极快的,为的就是让北宁措手不及,到达目的地之后,温芍以为自己会跟随顾无惑住到军帐中去,没想到却是被暗中安置在了城镇中。 她得知这个消息,竟是松了一口气。 虽离得不远,但总归不是住在一处的。 否则,她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这里叫兴城,或许因大战在即,城中也很快就要戒严起来,这里原本并非毗邻北宁,所以民众倒也过得安居乐业,然而今年局势忽变,南朔从北宁手中失了地,兴城便首当其冲了。 趁着还没戒严,温芍赶紧带着满满出来溜溜,这一路上满满在马车上关得久了,又赶得急,早就被憋坏了。 兴城眼下有些凋敝,因着这时局实在是太差,许多有能力跑出去的都已经提前拖家带口离开了,剩下的是一些跑不了的普通百姓,也不在少数,街上人倒也不少,许是因为听到即将要戒严的风声,都趁着这当口赶紧出来置办点物事。 温芍拉着满满在街上逛,恍惚便想起了生满满那晚,好像也和眼下差不多的情境,只是还要更紧迫些。 此时彼时,心境竟也是不同的。 路上的人都走得急匆匆的,虽然大多数都皱着眉,但到底眉目间也不见多少深刻的愁苦,可见的平日里过得倒还算不错,对未来也尚且存着期许。 兴城离得温芍的老家也不远,只是她的老家如今早就没有人了,温家的人自不必提,早就被秦太后处理了,秦家的人也早都已举家搬迁至云始,若那里还有人,想必也是眼下这副光景。 温芍心下不由叹气。 这时满满抬头看她:“阿娘,这里也没好玩的东西。” “到处走走看看不好吗?”温芍看似宠溺孩子,其实她平时很少顺着满满的意思,见状只道,“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出来逛的吗,怎么在家时闹着要出去,出来了反而要回去了?” 满满道:“说了不好玩。” 温芍把他拉到街边,蹲下/身子来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满满,这世间除了好玩的东西,也有其他的人和事,你不能光想着好玩了,就忽略了其他,不然长大后也和建京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凡事只知享乐,不知疾苦。” 满满挠挠头:“什么是纨绔子弟?” 温芍:“……以后你的老师会教你的,但是眼下你要听阿娘跟你说的。” 于是满满乖乖地“哦”了一声。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不好玩吗?”温芍问他。 “不知道。” “因为这里很快就要有战争了,一遇到战争,最苦的就是我们百姓,或许这里昔日很繁华,有很多好玩的,但现在都没有了。” 满满的大眼睛中充满了疑惑不解,他慢慢地撅起了嘴:“那这里的人不是很可怜吗,好玩的都没有了。” “对,”温芍肯定地回答,她的学识不好,会说的道理并不多,“所以阿娘便带你出来看看,看看他们的苦楚,这个世间这么大,你如今还小,眼里要瞧见的东西还有很多,只有见识得多了,你懂得的才会多。” 温芍从小父母离散,被卖到了一方天地中,所幸瑞王府不是什么虎狼之地,她尚且可以算是衣食无忧,然而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她从建京到云始,又从云始回到建京,越来越觉得自己见识的浅薄不足,即便想要弥补,也很难再将从前的空白填上,实在是一件憾事。 她不能让满满和她一样。 而满满虽然出身和处境比她要好得多,有时却也会被其所束缚,王孙公子也不是没有浅薄无知的,就比如顾茂柔,温芍更怕把满满养成那样,大部分原因皆是父兄在其年幼时不多加教导一味宠溺所致。 满满听了她的话后很是思索了一会儿,才道:“那不要有战争好不好?” 温芍捏了一下他的小脸:“若没有战争,他们或许便连片刻的安宁都不保了,只有打了并且打赢了,他们以后才会开心。” 她只能这样和满满解释。 但今日对满满所说的话,明显是超过满满所能接受的了,温芍也不强求他能全部听懂,只是今日说了,在他小小的脑瓜子里留下些许印象,等他长大后某一日想起来,便很好了。 母子两个继续在兴城走走逛逛,一时日上中天,温芍便也不打算回去了,见到路边还有个开张做买卖的馄饨摊子,便领了满满去吃东西。 这里生意倒不差,温芍和满满落座之后,很快也来了另外一对母子,看看四周没座位了,便询问是否能一块儿挤一挤,温芍同意了,他们便坐在了温芍和满满的对面。 那个妇人与温芍差不多的年龄,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园髻,上面簪着两对银簪,一时吃食还没上来,便与温芍聊起来:“看你们穿着打扮还有口音,应该不是兴城本地人吧?” 温芍并不介意对方的打探询问,便点头答道:“对,我们前些日子才搬来的。” “这倒是不巧,如今都说着要打仗呢,兵马都已经驻扎在城外不远了,”妇人叹了一声,“你该过些日子再来的。” “过些日子?”温芍不解。 妇人道:“对啊,过些日子,这不就打完了吗?打完就太平了,我们兴城还是个很好的地方,你多住几日就知道了,不过既然来了也没事,就安心住在这里,想必过几日就没事了。” 温芍低头笑了笑,又不由叹道:“希望吧,这仗别打太久。” “一定不会太久的,”妇人很快接上道,“你看这城里还有那么多人,若是没信心,大家早就跑光了——又怕什么呢,从前顾老将军在的时候,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前些时日的变故那也是一时的,我们都知道,肯定是那边耍诈!” 温芍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顾老将军是顾昂,建京中人一向称呼他为瑞王,如今也没了有四年了。 妇人说得爽快,温芍也忍不住问道:“顾老将军是顾老将军,那你们觉得……现在这个顾将军行吗?” 妇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行?我们是兴城人,当然希望能赢了,万不会存着那些不吉利的念头,大战当头你也不要再说这些晦气话了,再说四年前顾老将军不幸战死,最后不也靠着他反败为胜了吗?” 见妇人说得有些急了,温芍连忙说道:“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只是心里害怕,所以问问。” “那你不用怕,咱们这么多人都在呢,兴城绝对不会有事的,反而是要将先前失去那些地方要回来,你害怕个什么劲儿?”妇人笑了,又问,“不过也不怪你,你夫君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带着孩子?” 后面这句话满满有些听懂了,正要回答,却被温芍抢先一步:“他在的,在家呢,我带孩子出来逛逛。” 妇人点头:“那就好,不然你一个人确实害怕。” 馄饨摊的老板过来上馄饨,也听了一耳朵她们的话,也跟着妇人安慰温芍:“真的不用怕,你将所需物事都准备好就行了,咱们都有信心着呢!” 温芍往满满嘴里塞了一只馄饨,只能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 随后又一同说了几句话,等馄饨下肚,温芍才放下银钱,便见程寂过来寻他们了。 温芍立刻带着满满起身,走到旁边问程寂:“怎么了?” 程寂低声道:“王爷回来了,明日一早再走。” 这会儿日头也开始大起来,虽然兴城比建京凉快很多,可是晌午时还是热,温芍也怕晒坏了自己和满满,这便也跟着程寂回去了。 结果她人回来,顾无惑说是回府了,但依旧在书房处理其他事务,温芍见状也没有去找他,自己回了房。 满满回来的路上就困了,这会儿正在大床上呼呼大睡,温芍过去往他的小肚皮上搭了一条薄毯。 随即温芍从床的内侧拿出一个小包,里面是先前让麦冬准备的朱砂,被温芍单独挑出来放置了。 第74章 后路 说朱砂什么止痛安神,其实都是温芍自己骗自己的,随身不是没有带止痛药安神药,里头都有朱砂,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她不过是又留了一条路出来。 虽然她很清楚,这条路她不会去走。 现在更加肯定。 温芍走到窗前,那里放着一个花盆,眼下不是开花的季节,于是花盆中只有郁郁葱葱的绿。 她拔了一根簪子下来,在花盆的泥土中戳了一个小洞,又用手指扒拉了两下,把朱砂全都倒了进去,然后重新用泥土埋了起来。 满满一直睡到快黄昏时才醒,温芍也没叫醒他,想着他是这几日赶路累了,等满满睡醒之后,才吩咐摆饭的事。 正摆着饭,温芍又问水桃:“去找个人问问王爷在哪里用饭。” 水桃去而复返:“王爷让王妃和小郎君先用。” 温芍也就没说什么,与满满两个人一起用完了饭,又等了一会儿,顾无惑还是没有回来。 她便让水桃带走满满,自己一个人坐在内室灯下修补一件衣衫。 温芍的针线活一直不怎么样,从前还努力学着做一些,后来到了秦太后身边,就完全丢开不用了,但也不是不会,只是细致活儿不好,缝缝补补倒还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口有了响动,温芍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顾无惑回来了。 春台花慢 第56节 温芍叫来木桃:“把饭菜热了去给王爷摆上。” 其实饭菜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因为顾无惑没说不来用饭,所以都已经备下了。 外面重新摆饭,顾无惑却进到里面来,温芍听到声音,终于抬起头,疑惑道:“王爷已经用了饭了?” “还没。”顾无惑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在做什么?” 温芍道:“兴城不比建京炎热,夜里更凉,这衣服本来是要让王爷带走的,但是方才才发现针脚松了,我补一补,就快好了。” 顾无惑听了,心下一动,却什么话都没有说,连神色也未曾改变,只是往前又走了两步。 “灯下伤眼,能穿便不用再补,我不讲究这些。”他道。 温芍点了点头,可手上却没停。 顾无惑又道:“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了,此后直到此战结束,我都不会再回来。” 温芍不由便想起白日里那些人说的话,她也想对顾无惑说点什么,但话到唇边,却忽然又说不出来了。 正自个儿踌躇着,木桃已经进来道:“王爷,饭都摆好了,赶紧趁热去吃。” 顾无惑稍留片刻,还是转身出去了,温芍又缝了几针,最后也放下,跟着出去了。 顾无惑已经开始用饭,她便坐到他身边。 饭菜都是温芍让厨房另做的,顾无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吃食,于是做的都是些清淡的,夜里用了也舒服些。 顾无惑喝了两口汤,问她:“过来一路上,你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温芍一愣,因为秦太后让她做的事,她心慌意乱,自然又要百般掩饰,没想到还是被顾无惑看出来了。 “没什么,”她连忙道,“应该是赶路太累了。” 顾无惑向来不会逼人太甚,所以也就没有追问到底,既然她这么说,那么事实便是如此。 见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温芍剧烈跳动的心也慢慢平静下去。 这时木桃又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端着红漆托盘的仆妇,托盘上又有几道菜,木桃一一摆上了。 温芍看了一眼,见有一道火腿酸笋汤,便问:“已经有一道汤羹了,怎么又上了新的?” 木桃道:“方才王爷喝的是早就热着的,这道是新鲜做的,要更鲜香可口些。” 温芍停了也就没说什么,顾无惑道:“木桃,你们都出去罢。” 木桃等出去后把门带上,只听“吱呀”一声,霎时间里头与外头隔绝开来。 因为方才已经用过饭了,所以温芍也只是坐在一边陪陪他,并不想动筷子,然而干坐着也无聊,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面前。 顾无惑用饭不算快也不算慢,放进口中的饭食总是恰到好处,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用饭时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听不见碗筷碰撞发出的声响,几乎不会让人意识到他在吃东西。 火腿酸笋汤正冒着热气,温芍闻着倒也觉得很香,便给顾无惑盛了一碗,顺便把方才他喝的那碗拿开,顾无惑扫了那碗汤一眼,继续吃他碗中的东西。 温芍开始盛第二碗,这道汤刚刚她用时没有,她虽然不饿,但图新鲜尝上一两口也好。 细腻的瓷质汤勺轻轻触碰到白瓷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细响,仿若钟磬遗韵。 随着泛着淡淡乳白色的汤汁倾入碗中,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一片氤氲之气中显得越发白皙透净,修剪圆润的指甲未涂蔻丹,却泛着微微的淡粉,温芍盛了小半碗汤,便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去。 她垂下眸子,往碗中稍稍吹散了一些热气,接着又舀起一勺汤汁,正要送入嘴中,而下一刻时,顾无惑的声音却兀地在她耳边响起:“别喝,有毒。” 他的语气浅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之事,而温芍听清楚之后却变了脸色,手指上的力道也一下子虚浮起来,眼见着汤匙便要从手中落下砸入那半碗火腿酸笋汤之中。 斜里有一只手伸过来,牢牢地攫住了温芍的腕子,而另一只手则在汤匙落下之前将其拿住。 目光交接在一起,温芍张了张嘴:“我……”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有人要害顾无惑,还是在她这里的动的手,她要怎么向他解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并不是那么问心无愧的。 他真的会信吗? 顾无惑放开她,温芍这才看见他拿了汤匙的手上已经沾染了油腻,便先他一步看不下去,拿出自己的帕子覆到他手上,又白着一张脸要去拿热水热巾子。 “你先坐下。”顾无惑轻声说完,又冲着温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温芍慢慢坐下,这时心绪也收拢了回来,她看了一眼外面,因有门窗阻隔,所以一点都看不清外面的人。 她定下心神,深吸了一口气道:“不是我,否则我自己方才也喝下去了。” 至于是谁,在这短短几息之间,其实温芍心里已经有了大概范围,而此时坐在她面前的顾无惑,想必也已经想到了。 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将她也一起算进去。 顾无惑一言不发,先是仔细把手上的汤水擦拭干净,才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温芍却并没有放下心,她忽然有些着恼起来,咬了一下下唇,蹙起眉头:“你知道什么了?” 顾无惑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了。 半晌后,他才说道:“你不会害我。” 他甚至知道她让麦冬准备了一些朱砂,可仍相信她不会害他。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等温芍再说话,便提高了声音,仿佛是故意让门外的人听见似的,说道:“今日的菜不错。” 温芍手心的冷汗渐渐开始收回去,她也道:“若是不错便多进一些,否则上了战场便是想吃也吃不到了。” 过了方才那会儿的慌乱之后,温芍的心中开始凄凉起来。 木桃将那道火腿酸笋汤端进来的时候,明明见到她也在顾无惑身边陪坐着,哪怕自己已经用过饭食了,可也难保不会再去尝一尝,木桃却并未提醒她,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暗示。 在顾无惑到来前那么长的时间里头,没有一个人来与她说这件事。 不论今日下手的人是谁,最终肯定是受秦太后的指使,他们信不过她,或者说秦太后信不过她,认为她得知之后一定会告诉顾无惑,或者想办法不让他喝下那道火腿酸笋汤。 她是秦太后的亲女儿,若没有秦太后的示意,他们也不敢不拿她的性命当回事。 原来只要能除去顾无惑,她的性命又算得上什么? 温芍想到这里,面色越发惨白下去。 她一直知道自己对于秦太后来说可有可无,她并不介意,当初依附于秦太后身边,也是因为再没有地方可去了,可她总以为母女之间应该是有一些血脉亲情的,没想到在秦太后的大业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秦太后为了不出错漏,连那么一点点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全让她听天由命,不喝是她命大,喝下是她命苦。 可再细究下去,她若当真是没有喝,只有顾无惑喝了那汤,她没有任何准备,一旦他死在她房里,城外数十万的将士兵马,可会放过她? 她的母亲真的给她留后路了吗? 温芍想得口舌发干,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烧着,她压制不下,拿起方才倒好的那杯冷酒便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一直从舌尖留到喉咙里面,温芍气息一滞,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不过这短短两声咳嗽,她便咳得眼眶微红,温芍连忙用手指在眼尾一揩,没有露出什么痕迹。 这时顾无惑放下筷子,对她道:“我用得差不多了,去里头歇一会儿。” 说罢,起身便朝里面走去。 温芍会意,不紧不慢地先让人进来把满桌的东西都收拾了。 木桃拿了热水进来,伸头往内室一探,没有进去只问:“王爷歇下了?” “他有些累了,”温芍道,“你把热水放下,一会儿我给他擦脸去。” 木桃不疑有他,温芍这么说,她也就这么做了,只多问了一句:“要不要奴婢帮忙?” “不用。” 仆婢们手脚利索,一时收拾完了,又乌泱泱地都出去了,温芍本来绞了热巾子给顾无惑拿进去擦手,但想了想,最后还是把整盆水都端进去。 恰好顾无惑正从床上起身,见微芍端来了水,便也连忙过去洗了手。 温芍知道他方才被火腿酸笋汤脏了手,一直没用水清洗过,怕是早就受不了了,热巾子只怕也是不够的,所以还是要热水才好。 顾无惑又用香胰子洗了一遍手,便对温芍道:“差不多了,你就往外面先叫人再说。” 温少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察觉的呢?又为何……信我?” 顾无惑轻叹一声,还是迅速与她解释道:“这里上下都是我的耳目,否则我怎么敢把你和满满带来?我又为何偏偏执意让你带上她们两个?” 温芍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让他明白自己听到了,然而那后半句,他并没有回答,她也就没有多余的回应。 顾无惑只好说道:“相处这么久,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 她的为人? 温芍腹诽,不过就是笃定她不会那么心狠罢了,再有杀了他,她自己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第75章 安心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听了。”温芍忽然局促起来,把顾无惑往里一推,“你躺好了,我要叫人了。” 说着便快步走到外间去,冲着外面惊慌道:“快,快来人!”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原是故意如此的,有心人此刻守在门外,必定用心听着,只需要让门口的人听见就好。 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 温芍抬眼一眼,果然是木桃和水桃两人。 她原本还存着点希望,木桃是秦太后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水桃当初只是她在云始初立府时从外面买进来的,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若水桃不知情,她尚且还可以留一个旧人在身边,可惜水桃也串谋其中了。 她们甫一进来,水桃关门,木桃已经上前来对她道:“夫人噤声,千万莫要惊动了外面的人。” “怎么回事?”温芍后退两步,又指了指里面,“王爷怎么叫不醒了?” 木桃道:“太后娘娘担心夫人对他狠不下心,便让我们提前动了手,否则过了今夜,便再没有机会了。” “你们……” 这时水桃也过来说道:“我们知道夫人会怕,所以一直守在外面,听见夫人喊人就进来了,夫人可千万不要慌,这会儿只当他是睡着了,我们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去,等第二日他们发现顾无惑死了,也找不到夫人了。” 温芍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冷色,而她的声音却艰涩:“大战在即,兴城虽然还没有开始戒严,可各处守卫已然森严,城外不远便是驻守的大军,若要逃出去谈何容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木桃扶住她的手臂:“夫人,我们先在兴城躲藏一段时日,顾无惑一死,南朔必定兵败溃散,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趁乱出去了,如若北宁得了势,一举攻破兴城,夫人更可高枕无忧了。” “只有我们三个吗?可还有其他人?”温芍故意问道,又说,“水桃,你去把满满叫醒带上。” 木桃回答道:“顾无惑盯得紧,我们不敢让他发现端倪,除了跟过来的一个粗使仆妇和管事也知道这事,其他人都不涉其中,他们已经在兴城安顿好去处,一会儿便会与我们一起护着夫人过去。至于小郎君,他姓顾,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他已经认祖归宗,再带回去也是徒劳,未必与夫人是一心的,早晚有一日会知道他父亲的事,到时夫人只会更难过,不如就放他在这里,顾无惑只有他一个子嗣,自然是他继承爵位,夫人走了也不用担心他。” 这一番话由木桃说出来,但温芍听在耳中,眼前便浮现秦太后的模样,果真是她能说得出的话。 烛台上的灯花忽然爆出“噼啪”两声脆响,温芍似乎是吓了一跳,甩开了木桃扶着她的手。 木桃正要继续说话,然而这时房门却被人从外面踢开,几乎是霎时间,程寂已经带人闯了进来。 春台花慢 第57节 水桃差点叫出声,而木桃的脸色变得铁青,却还是硬撑着道:“你们闯入王妃房中是什么意思?王爷正在里面休息,若是惊扰了王爷王妃,你们担待得起吗?还不出去!” 温芍给程寂使了个眼色,趁着木桃和水桃不注意,往后走了两步,等温芍一离开她们二人之间,程寂便立刻上前将她们拿住。 顾无惑也从内室走了出来。 木桃和水桃这才反应过来,水桃已经要跪下求饶,可木桃却喊道:“夫人,你竟然背叛太后娘娘?那是你的亲生母亲啊,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就背叛了她?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她该……” “她一定会知道的,”温芍打断木桃的话,语气逐渐冷淡起来,“我从来都不想背叛母亲,可母亲可有为我想过半分?” 木桃瞪着温芍,这回不说话了。 温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心情却未有多少起伏,她转而对顾无惑道:“木桃和水桃,还有她们所说的那个仆妇和管事,王爷自行处置便是,我不过问了,至于我从北宁带过来的其他人,眼下大多数还留在瑞王府,他们毕竟还没有做过什么事,王爷从来都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不如便将他们各自分散开,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吧?” 顾无惑点头:“就按你说的做。” 若是想杀人,大可以直接将木桃水桃以及所有跟着温芍从北宁过来的人全部杀尽,何必费此周折,不过是想从木桃她们口中试探出到底哪几个人是切切实实事涉其中,免得杀了不该杀的人,只是如温芍所言,那些人虽然没有做什么,但终归是北宁来的,不能再留了。 水桃见难逃一劫,这时已经哭求温芍和顾无惑道:“王爷,王妃,这事我一开始是不知道的,我并非是秦太后的心腹之人,事情都是木桃做的,我只是因为贴身伺候王妃,这才避不过去,又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去北宁……” 水桃不比木桃这种刚刚到温芍身边的,她在温芍身边已经有好几年,更是帮着她一起照顾满满,温芍见了她苦苦哀求,心下总归是不忍的,也明白她说的并非全都是真话,也并非全都是假话,总是情有可原,可事已至此,即便她事先不知,是木桃将她拉过去的,她也还是没有来偷偷告知温芍,温芍救不了她。 温芍忍了忍,还是与她道:“你以为这就可以回去北宁了吗?杀了王爷之后,我们滞留兴城,不是没有被发现的可能,相反一定会被大肆搜捕,不用说回北宁了,你连性命都保不住。” 温芍不忍心再说下去,侧过身子,隐在了顾无惑身后。 顾无惑等温芍说完之后,才对程寂道:“木桃和另外两人你去处理了,至于水桃……” 他顿了顿,然后看向水桃:“本王放你回北宁。” 看着水桃因惊喜而瞪大的双眼,顾无惑继续对她说道:“你去告诉秦太后,她的女儿对她失望至极,再也不会回去了。” 四下寂静一片,连水桃的抽泣声一时也停了下来。 顾无惑说完之后默默地等了一阵,躲在他身后的温芍没有响动。 他知道他替温芍说的这句话说对了。 今夜的事,无异于使温芍与秦太后决裂,而温芍说不出口的话,便由他来替她说。 这样,他也可以安心了。 她永远都不会走了。 压下心中那点隐秘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喜悦,顾无惑又出去吩咐了程寂几句话,让他连夜把水桃带出去,然后又重新回到房里。 在瑞王府时,他一向是和温芍分居的。 若是木桃再细心点,便会觉出异样,温芍怎么可能顺理成章地留他在自己房里休息。 到了此时,顾无惑原本也是应该离开的,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却又重新折返了回来。 温芍站在内室的窗前出神,面前是一株没有开花的盆栽,又绿又茂盛。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温芍很快回过神,正要转身去看,却已经被顾无惑从身后抱住。 他抱得很松,只是轻轻环住了她的双臂,温芍只需要随便一挣,就能够立刻脱开。 但温芍却只是问他:“干嘛?” 顾无惑没有回答。 半晌之后,温芍稍稍动了动手指,却听他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温芍忽然笑了出来。 “难道你要我杀你?”她反问道。 去过北宁之后,温芍的手其实已经不怎么干净,但要论她本意,她实在不想杀任何人。 更何况是顾无惑。 温芍想了想,说道:“我生在南朔,长在南朔,南朔才是我的家,杀了你,我的家要怎么办?” 今日在兴城遇见的百姓,可都对未来抱有许多期许。 如果顾无惑在战前便身亡,温芍不敢想象他们会有多难过害怕。 “仅仅如此?”顾无惑沉声又问。 “那你想听什么?” 温芍唇角带了些笑意,顾无惑的话一直不多,她多反问几句,他便会知难而退了。 然而下一刻却听见他说道:“你就不能是为了我吗?” 温芍气息一滞,然后耳根开始热了起了,他又抱着她,一时竟更加燥热难耐起来。 而她身后的顾无惑也并没有好多少,他原先只松松地搂着她,此时手掌双臂渐渐用起力来,手掌在她纤细的腰间搓揉了两下,呼吸也粗重起来。 温芍心若擂鼓,连忙转过身,可是却依旧没能挣开他。 她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企图为两人隔开一段距离,慌忙说道:“不可以……” 她上面挡着他,可腰部却全被他掌控着,越是将他往外推,他手上力道便越重,两个人竟是越贴越近。 温芍的手臂慢慢屈起来,顾无惑道:“你不舍得杀我…方才你问我为什么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 温芍气恼,可是已经没有余地让她挣扎:“凭你怎么说,反正不可以!” 话音未落,顾无惑没有给她机会,直接将她托起,几步走到床前,轻轻巧巧就将她扔到了床上。 顾无惑俯身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两人的气息渐渐开始急促,温芍明明不想,可竟也不是很抗拒,她一点都不主动,只任凭他攻城掠地,身上也瘫软起来,仿佛化成了水。 第76章 回程 不知不觉间,衣衫也剥落了下来。 身上的凉意也只一瞬,很快便被更为炽热的欲望所包裹起来,让人无所适从,只想紧紧攀住对方。 可就在这时,顾无惑却慢慢停了下来。 他的气息仍是粗重,喘了几口之后,手上还是没有放开温芍,却说:“你既然不想,今日算了。” 停在这里比没开始过要更难受,可顾无惑一开始根本把持不住,也只好饮鸩止渴。 他喜欢她身上的味道,熟悉又让人心安。 明日便要离开,只有在此刻,他才敢放纵一回。 可又只能停下。 他停下来,温芍也没有再让他继续的道理。 她拢了身上的衣裳,身上其他地方仍是无力,只能坐在床上说:“王爷明日一早就要走,还是早些歇了好。” 顾无惑点点头,转身离去,脚步有些匆忙虚浮。 他走之后,温芍连坐也坐不住了,软倒在床上,曲径幽草已是泥泞不堪。 原本还为秦太后的事伤神,这下却全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温芍喉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嘤咛,手指紧紧地攥着被角。 有时她也看不懂顾无惑,这样的情况,他竟然也能忍下来,若是真的憋坏了…… 那也与她无关。 温芍咬住嘴唇。 之后一夜,梦里更加淋漓旖旎,一时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时又是被架在火上烤着,浑身粘腻潮湿,又热哄哄的。 偶尔有身静体凉之时,又仿佛有人在她背后蹭着她,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耳垂,自天灵盖往下一阵阵地发麻,而那气息分明又熟悉得很。 这一夜难耐得紧,天才蒙蒙亮时,温芍便醒了过来。 她身上却不比梦里好多少,额前发丝都被打湿了,寝衣沾在身上,透薄的一层看得出里面白皙的肉色,仿佛欲说还休。 不巧木桃水桃从昨夜起又都不在了,麦冬芷荷又偏偏没跟过来,是以来伺候梳洗的是个叫穗儿的小丫鬟,平时倒是麦冬一手在带,这次便让她过来了。 穗儿虽然也会做事,但温芍身上有些尴尬,便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总要弄清爽干净了,穗儿一开始不懂,后面悄悄红了脸又抿嘴笑了。 温芍道:“不许说出去。” 她说完又后悔了,穗儿是信得过的人,这又是主子的私事,她自然懂得分寸不会胡说,她多加这一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温芍也没时间想那么多了。 她梳洗完又去把满满从床上抓起来,这时明远已经过来禀告,说是顾无惑要动身离开了。 温芍拉去满满就走。 紧赶慢赶快到门口时,终于看见顾无惑了。 温芍先往他脸上敲去,看起来倒又是神清气爽,气宇轩昂。 她今日施了脂粉才敢出来见人,方才花了许多工夫才堪堪将脸颊上的桃粉遮了一点去。 她先放开满满,满满跑过去到顾无惑腿边,问:“爹爹一大早要去哪儿呀?” 顾无惑揉了两下他的发顶,笑道:“去打架。” 满满知道打架不好,但既然顾无惑这么说,他也道:“那我也要去打架!” “好了,骗你的,”温芍连忙把满满拦了,“他过几日就回来了。” 她想了想,又对顾无惑道:“满满长大了,我快要管不住他了,你早点回来。” 顾无惑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蹲下去对着满满,说道:“等爹爹回来之后要考校你的功课,回建京便要好好给你寻老师了。” 满满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一声。 顾无惑这才起身,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着,再度看向温芍,道:“我走了。” 他也没等温芍回答,直接转身就走了。 温芍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不知说什么,便只能立在那里。 她想起昨日给顾无惑补了针脚的衣裳,好在已经补完给他带上了。 一直到人已经走远了,满满过来摇了摇她的手:“阿娘,回去了,肚子饿了。” 春台花慢 第58节 温芍这才回过神:“好,咱们进去用饭去。” *** 这一战稍有些眉目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兴城城门紧闭,与外面不通,四处风声鹤唳,不仅是兴城的百姓,就连温芍也闭门不出了。 程寂带来了好消息,北宁当初是用计才拿到的地,其实根本无法招架,面对顾无惑自然是节节败退,如今已经退守三十里之外,暂且还在等待北宁朝廷的命令。 温芍心下了然,北宁若是下令,多半是让他们撤退,既然这些地方守不住,且原本就不是北宁的,那北宁没有不放的道理,再苦苦僵持只会损失更重。 而且秦太后是将大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的,企图让她杀了顾无惑,她没有动手,便更没有胜算了。 然而顾无惑在得胜之后,所有人原本都以为他会很快结束与北宁之间的战争,谁知如此竟又拖延了两个月之久,直到兴城都快要入冬了,顾无惑才向朝廷上表还朝。 当初崔河是仗着南朔的河道上游在北宁境内,才肆无忌惮地以此威胁顾无惑,逼着他让出了属于南朔的土地,如今顾无惑虽然很快打了回来,然后难保北宁不会再使出同样的计谋,若是年年如此,总归是个祸患,未免夜长梦多,顾无惑在收复了南朔的领地后,便索性往北宁境内去了,成功扼住了上游一带,将其掌握在南朔手上,并立即派了大军驻守,让北宁再也没有反扑的可能。 等处理完所有事情,顾无惑回到兴城,兴城都已经开始飘起细雪了。 这是兴城在今冬的第一场雪,得知顾无惑即将回来的消息时,温芍正带着满满在雪地里玩耍。 满满在云始长大,云始比兴城入冬要更早些,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是大雪纷飞了,满满很喜欢出去玩雪,可温芍怕他冻着,所以总是拘着他。 建京的冬季少雪多雨,温芍也不知道此一去何时才能再看见雪,那时离开云始时倒也没想起这茬,满心想的是其他烦心事,如今到了兴城,或许也是逐渐安定下来,一瞧见天上落下雪,反倒感慨颇多,满满一说要玩雪,温芍便领着他出去了。 蝉翼似的雪片落下来,连指甲盖一半的大小都没有,落在手心里几乎是透明的,顷刻间便化为水珠,如朝露一般纤细。 这样的雪,其实也根本玩不了多少。 小孩子的手心很热,满满瞪着双眼接雪花,可到最后总是接了一手的雪水,连个雪花的样子都看不见,温芍便伸出手去帮他接。 满满趴在温芍的手掌边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把雪片给吹化了,好歹囫囵能看个样子。 满满问温芍:“回到建京之后还有雪吗?” “可能有吧,”温芍不打算骗孩子,与他认认真真说道,“阿娘很小就到了建京,很少看见建京下雪,不过偶尔下个几场,不过都不大,就和今日的差不多,也有下大雪的时候,但是非常少见。” 满满明显有些失落,恹恹地垂着大脑袋。 温芍继续说道:“建京虽然不太下雪,但是建京也很冷,那个时候阿娘一到冬天,满手都是冻疮,又痒又疼,倒是希望日日都是和暖的,千万不要下雪呢!” “啊,”满满张大嘴,“那阿娘好可怜啊,满满给你呼呼。” 他抓住温芍的手,也不管上面还留有化开的雪珠子,鼓起小嘴使劲儿地给她吹起来。 暖融融的吹得温芍手里发痒,忍不住笑起来,与满满的小手握在一起:“好了好了,阿娘的冻疮早就已经好了,不用满满吹了。” 若不是满满,温芍已经很少想起以前了,她的人生仿佛总是一截一截的,总也不能连成一条线,恍若隔世一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檐下台阶上坐下,抬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 雪仿佛比方才要更大了一些。 她没有去管满满,任由他在庭院中撒丫子乱跑,这么大小的雪,淋不坏人的。 地上洒了薄薄一片白色,踩在上面会有极轻极轻的细碎声响,满满的声音覆盖了一切,温芍抬着头,忽然看到眼前有阴影,这才发现是顾无惑回来了。 算算时间,他也该回来了。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战事总是吃紧,北宁原本已经退让,可谁能想到顾无惑竟然步步紧逼起来,这与他一惯的作风大相径庭,没人知晓他为何忽然转了性子,而北宁那边在一开始慌乱之后也很快重新制定了对策,全力以赴用以应对。 所以顾无惑少有能抽身回来兴城的时候,总共也才来过两三趟,都是不过夜就走,有时连一餐饭都来不及用。 终于结束了。 温芍不知自己为何也有想忽然舒出一口气的感觉。 温芍想要站起来,可是顾无惑却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温芍侧过头看看他,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就启程。”顾无惑咳了一声,稍稍用手掩住,“等天再冷一些,万一路上结了冰,便不好赶路了。” 温芍点了点头:“那是该早些走了。”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有听得见彼此而已,间或夹杂着满满的笑声喊叫声,竟有些闲适恬静。 “玩得太疯了。”温芍终于看不下去,起身便要把满满捉回来,不让他继续在庭院中乱窜。 “你先别走,随便他。”顾无惑按下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这次回去,或是要你出面应对一些事情。” 温芍一时不解,疑惑地朝他看去。 第77章 解药 在她的目光之下,顾无惑低下头又咳了两声,这次他没有掩饰住。 温芍这才后知后觉,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与平时的他不大一样。 “你怎么了?”她马上问道。 “没什么。”顾无惑轻飘飘三个字揭过,然而终也不能如他期望的那么简单,只好又同她说道,“我要休养一段时日,不见客。” 他才说了这短短几句话,竟又开始咳了起来,越咳越厉害,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温芍听得心惊胆战,细细回忆了一遍,确实没有记起来他这几个月里受过什么伤,只是这令她更加害怕。 这时满满也跑了过来,本来是想拉温芍和顾无惑过去一起和他玩的,小孩子不懂事,没看见顾无惑咳得难受,叫了温芍两声温芍没理他,他就转而去拉顾无惑。 温芍也不知道满满哪来那么多的牛劲,直把顾无惑往前扯。 她要拦来不及,然而下一刻,顾无惑的咳嗽忽然停止,头往旁边一偏,只见一口鲜红的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旋即洒落在白色的薄雪上。 温芍一下子站了起来,扶住顾无惑的肩背,刚要说话,可顾无惑已经先她一步开口道:“无妨,我们先进去,不要吓到满满。” 温芍一面让穗儿带走满满,一面把顾无惑往里面扶,才要让明远去叫大夫,又被顾无惑拦住。 顾无惑道:“已经看过了,过几日便没事了。” “是在战场上受的伤?”温芍问,“怎么伤的?伤在哪里?” “没什么。”他却只道。 温芍便不再问,安顿他躺下休息,自己便悄悄出去了。 她找来程寂,问:“王爷怎么了?” 程寂面色严肃:“没什么,受了点伤罢了。” “这话也是你们王爷教你说的?”温芍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实话,否则王爷有个三长两短,大家怕是都不好过。” 程寂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一五一十与温芍道:“前日正要准备撤军,王爷却遇了刺,只是肩膀上受了一道皮肉伤,但刺客临死前……说是秦太后派他来的,让王爷放王妃回去,否则,便不会给王爷解药,我们这才知道他刺王爷的剑上涂了毒,再要割肉止毒已经来不及了。” 温芍倒吸一口凉气,来不及去想秦太后对她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或是根本就是将她架在火上烤,却连忙问程寂:“那大夫怎么说的?” 程寂舔了舔嘴唇:“大夫说若是时日久了,这毒深了就难解了。” “大夫也没有办法?” “暂且没有,回到建京之后宫中的太医或许有办法。” 温芍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今日先让王爷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走,这也是他的意思,你下去准备。” 程寂离开,温芍又回去房里,发现顾无惑已经昏沉沉睡去了。 她想起程寂说顾无惑的伤在肩膀上,就索性借了给他宽衣去查看。 衣服一扒下来,果然看见左臂上一道剑伤,不深也不长,可见当时顾无惑反应很快,一下子就躲开了,然而此时伤口却已经变得黑红,仿佛是腐肉一样,连带着整条手臂都有些青紫色。 温芍不敢再让衣物覆在上头,只得小心翼翼给他换上寝衣,露了手臂出来,连被褥都不敢盖。 她给顾无惑换完衣服,顾无惑也没有醒。 温芍在床边坐下,心渐渐沉了下去。 此战北宁大败,以秦太后的脾性,定是要出了这一口恶气的,而前日撤军时,也正是守卫最松散混乱的时候,这才让刺客找到了空子去接近顾无惑。 可借了让她回去的名头,秦太后又是什么意思呢? 水桃回去,她已经知道她的选择了。 而顾无惑也不会那么傻,为了解药就把她送回去,秦太后大可以见到人却出尔反尔不给解药。 还是秦太后觉得,她会为了顾无惑自愿回去? 杀顾无惑就杀顾无惑,秦太后此举不过是令温芍难堪,也为他们二人之间多添嫌隙。 温芍苦笑,她实在不愿猜忌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又不得不怀疑,秦太后是在报复她不愿杀了顾无惑。 她的母亲是这样刚强又独断。 可惜她永远也做不到像她一样。 过了掌灯时分,顾无惑醒了过来。 因着那毒,温芍不敢给他吃油腻辛辣之物,怕再诱出点什么,便熬了粥给顾无惑。 粥是熬好了早就温着的,是一盅骨头粥,骨头和肉已经炖得软烂,温芍细细把碎骨挑出,又新加了一些切碎的青菜进去,出锅时还是绿油油的,香气扑鼻。 顾无惑漱了口又擦了脸,精神稍微好些,便问道:“怎么喝粥?” “好克化些。”温芍只这么回答道。 顾无惑没有说话,他醒来时见到自己肩膀露着,便知道程寂已经同温芍说了那事。 他左臂不能动,温芍便替他端了碗,由他自己一勺又一勺地把粥喝完。 温芍端着碗,呆愣地站在那里出神,自己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顾无惑喝完了一碗粥,婢子过来收东西,她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又奉茶过去。 她原本是早不再做这些事的,一时连服侍的婢子都诚惶诚恐,连声道:“还是奴婢来吧。” 顾无惑看了她一眼也没做声,自顾自喝了两口茶,却又咳了起来,温芍生怕他再吐一口血出来,拿着帕子就要上前去,顾无惑抬起手臂挡了。 “没事,”他淡淡地说道,“方才咳出了淤血,已经好些了。” 温芍听后并没有放下心,她深吸一口气,道:“眼下还在兴城,要不要我……” “你回去之后,以你母亲的性子,恐怕不会再让你回来。”顾无惑打断她,“她也并不会把解药送给我。” 温芍的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 其实顾无惑的话,她又何尝不知道,可秦太后给了这个饵,便由不得她不上当,总是想去试试的,万一秦太后能把解药给她,再放她回来呢? 仿佛是看出温芍心中所想,顾无惑又继续说道:“建京有太医也有名医,这毒对他们来说恐怕不难,等回去之后也就好了。” 春台花慢 第59节 温芍咽下了盘桓在喉间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今夜是最后一晚,”顾无惑道,“我在这里睡了,你过去与满满一起睡去,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温芍也只能应是。 她先安顿好顾无惑躺下,又偷摸看了一眼他的伤,还是那样可怖,较之方才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怕顾无惑身上有伤难受,于是给他把安神香点上,这才退出来。 这说话间就要走,自然是急的,一时不可能面面俱到,温芍让他们赶紧收拾了路上要用的东西归置好,其余东西只能稍后再运回去。 温芍在房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心头阴霾更重,若赶路赶得紧,那么大概半月之后便能到达建京,可顾无惑的伤真的撑得了半个月吗?等半月之后回到建京,恐怕是要更严重了。 还有这舟车劳顿,对于身上有伤的人来说赶路自然是不好受的,但若是慢慢地回去,时日便又要拖得久了。 想来秦太后也是笃定了她会左右为难,一定会回去见她。 温芍躺下后,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身想出去看看,但才出了门口便看见程寂就守在廊上。 他看见温芍出来,蹙了蹙眉道:“王妃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即便是出了这宅院,兴城也是出不去的,属下劝王妃还是早些打消了那些念头。” 温芍哭笑不得:“我只是出来看看,王爷一个人睡在里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心却到底死了,就像程寂说的那样,她是出不去的,便是出了兴城,她又如何在没有人领路的情况下顺利回到云始呢? 秦太后只是想给他们添堵,加上杀害顾无惑这个仇敌罢了。 闻言,程寂一板一眼回答道:“王爷不会有事,他让王妃好好休息,明日便开始要赶路了。” 温芍也就歇了全部的心思,既然程寂说了没事,那顾无惑就没事,眼下天儿还怪冷的,她也不想再跑过去看他。 她关上门,回去抱着满满便渐渐睡熟了。 到了第二日起来,穗儿进来服侍温芍和满满,见满满还睡着,便笑道:“半夜下了好大的雪呢,外头都积起来了。” 满满一个鲤鱼打挺都床上起来,想跑到窗口去看,直接被温芍抓住,与穗儿一起给他插穿好衣服,才让他跑出去自己玩。 等温芍梳洗完出去,正好顾无惑也出来了。 他的面色还是发白,可见过了一夜,伤势并没有好转,也不知那毒又深了几分。 披着毛茸茸的斗篷,行动之间倒也看不出身上有伤,温芍忽然又有些后悔,方才光顾着自己和满满,没有早一些过去看看他,虽然也没办法做什么,但好歹能看一眼他手臂上的伤口到了何种程度。 目光交汇到一起,顾无惑想起自己身上的伤,便朝着温芍招了招手。 第78章 王氏 温芍的犹豫不过刹那,便踩着地上的雪,慢慢走了过去。 忽然斜里飞出来一个小小的雪球,砸到了温芍身上,温芍扭头看去,果然是满满,这会儿见砸到了她,正捂着嘴笑着。 温芍没兴趣和他打闹,瞪了一眼便不管了。 她走到顾无惑身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怎么了?” 顾无惑道:“没什么,一会儿我们便要走了。” 温芍点点头:“昨夜我都安排好了,应该没什么有疏漏的。” “陪我去外面走走罢。”顾无惑望向她。 雪是昨夜下的,天亮之前便已经停了,这会儿天已经放了晴,但地上还是有不少积雪,化开来之后湿漉漉的。 温芍也没拒绝,只是喃喃道:“湿漉漉的……” “就在这庭院中走走,建京很少有雪。”顾无惑说着便已经走了出去。 温芍只好紧随其后。 满满看见他们走过来,还以为是过来陪自己玩的,于是又撒丫子跑了过来,温芍一看,靴子和衣服下摆全都湿了,就连袖口也没能幸免于难。 温芍懒得理他,正想叫穗儿带他去换了衣服靴子,谁知满满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进去,直接从抓了一把脏兮兮的雪,往顾无惑身上一拍。 拍了还不够,又往他身上到处去抹,顾无惑原本干干净净的斗篷顿时被满满弄得脏污不堪,连里面都沾染了一些。 温芍气得耳根子都红了,忙要去抓他来教训,可顾无惑却拉住满满的双手。 他侧过头咳了两声,笑道:“没有关系。” 大抵是被他拉住了,满满没有再跑开,而是抓着顾无惑的手,笑嘻嘻地围着他转来转去。 温芍想到他手臂上的伤,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道:“王爷小心手,不如进去换件衣裳。” “一会儿再说。” 温芍又看向满满:“满满,回去了,衣服湿了会着风寒的。” 满满当然不肯听话,这时顾无惑却又再度拦住温芍:“随他去吧,以后……或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温芍心里一惊:“你不是说你没事吗?到了建京就能治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虽矢口否认,但顾无惑还是不由继续说道,“满满是我唯一的孩子,等到将来,我的一切都要由他继承,怕是很难自在。” 温芍低下头去看还在乐呵呵的满满,他什么都不知道,可自己站在雪地里,仿佛哪里都是冷的。 她又不能直接问他,他是不是在交代遗言。 于是温芍只好心一狠,说道:“满满跟我姓温,你别想了,我早说过了,你别想把他当什么工具。” 然而顾无惑听了却只是笑,什么话都不说。 笑得温芍心里直发毛,最后是仆婢摆好了早膳,让他们进去用饭,三个人这才进去。 等用完了饭,日头更高一些了,雪也化得更多,一行人终于离开了兴城。 来时温芍装着心事,可是去时,她依旧有心事,且更重了。 一路上风尘仆仆自不必说,而顾无惑的伤势也进一步恶化下去,虽然随行跟着大夫,但也没多大用处,聊胜于无罢了。 一开始顾无惑白日里还能醒着,教教满满写字念书,后来逐渐昏沉起来,一日里醒着的时候便少了,总是撑不住要睡过去,温芍便让满满不要再打扰他。 然而夜里他却又睡不踏实,人是迷迷糊糊的,总是翻来覆去,温芍也跟着少有安眠的时候。 她日日看着顾无惑的伤口,那里总也不愈合,总是像腐肉一般,便是没有毒,只有这伤口也难受。温芍私下问大夫能不能把腐肉刮去,可大夫却不敢,又怕刮了也没效果,只得作罢。 半个多月后终于到了建京,温芍才总算舒出一半的气。 顾无惑的样子已经很不好了,到了后来她每日都怕他撑不到建京,死在路上。 太医以及延请的大夫们早就等在瑞王府,查看了顾无惑的伤势之后,一群人一时竟也没个定论。 没看到过是什么毒,自然便不好下结论,只怕不能对症,拖得时间又久了,也很难再从伤口上判断。 一直到了黄昏时,才终于一同商量着勉勉强强开了一贴解毒的方子,温芍给顾无惑喂下,又时不时去看他的伤口,虽然心里也知道即便是灵丹妙药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发挥功效,可眼下也只有这样,她才会稍微感觉好受一些。 这日夜里,顾无惑喝下药倒是睡得沉了,睡到天光大作之后才醒过来,温芍见他脸色仿佛也好了不少,可见那贴药还是有效果的。 如此便按着这帖方子继续吃着,只是一开始还好,过了四五日又慢慢开始不见起效了,总也没能大好起来,顾无惑的伤口被太医们处理过,也总算看起来好些,但还是一直未能愈合。 所有人也不知北宁到底用的是什么毒,虽一时不能致命,但长此以往下去也是棘手,拖也要拖死了。 温芍在北宁待的时间短,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想起来崔河,便去见了崔河一次。 崔河却只道:“北宁宫中确实又不少厉害的毒,但北宁有的南朔也大同小异,若说这等不常见的,那我也没地方去知道了,更何况……” 他看了温芍一眼:“这多半是你母亲的私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寻来的。” 温芍惶惶然,竟脱口而出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这句话这些时日她已经说了好多回了,都是每日问太医们的,太医们常年在禁中行走,为人处世圆滑,自然不会把话说死,每每她问及,也总是让她放宽心。 “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的,”崔河沉默片刻,“你不肯杀他,已经是犯了她的大忌了。要怪也只能怪顾无惑自己不小心,对她的提防实在是太少了。” 温芍听后,一时没有说话。 崔河思忖过后又道:“在你之前,顾茂柔已经问过我多次,知不知道她阿兄中的是何毒,我说不知道,她总以为是我不肯说,存心看着她阿兄去死,我们两个成婚本就是各取所需,若是顾无惑死了,那我看我们也要一拍两散了,届时我在南朔的处境必定更为尴尬——这对于你来说倒没什么,只是另有一点,总有人会将这件事归罪到你身上,至少你没有回过头去问你母亲拿解药,就足够被人诟病了。” 温芍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你自求多福吧,求着他千万别死,这样你我都还有退路,”崔河说着又笑了起来,“或是他死了,我们两个就一起逃走算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认为我们是私奔了?” 他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可温芍眼下既没心情和他胡侃,也没心情和他生气,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崔河便一面笑着,一面闭了嘴。 回到瑞王府之后,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已经冷得厉害,这雨一下,便更加阴冷湿寒。 就连温芍也受不住这冷,连忙让人又多添了一个炭盆过去给顾无惑,她听说顾无惑从她离开之后便一直在睡,便想进去看看他,没想到这时宫里却递出来话,让温芍进宫一趟。 温芍没有惊讶或者害怕,她知道这一天早晚都是要来的。 王贵妃于前月已被册封为皇后,温芍从前在南朔只是一个奴婢,从来也没入过南朔的皇宫,更没见过这些贵人,只听说王皇后比之先前那位皇后要懦弱许多,也更好相与一些。 但她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放松警惕。 王皇后倒是入传闻中那般和善,一见到温芍便挽住她的手寒暄几句,又问她:“瑞王怎么样了?” 温芍便稍稍红了眼眶去看她,摇了摇头。 “瑞王还这么年轻,这要是有个万一,可叫你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呢?”王皇后一时也直叹气。 温芍不去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只道:“妾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皇后点头:“希望如此罢,圣上和本宫也都指着他好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你在北宁待了四年,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终于问到了今日的点子上,温芍心下叹气,王皇后也只不过是旁敲侧击,最终目的恐怕也并非是让她把药从秦太后那边拿过来,毕竟是个人都知道,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温芍掩面哭了起来:“若有法子,便是拿我自己的命去换,我也早就换了。” 王皇后皱眉,也来不及再安慰她,只是说道:“朝堂之事本不该由我们妇道人家多嘴,但你也该知道,瑞王要是没了,北宁那边必定再度发难,而南朔国内也会有所动荡,无论如何,你的儿子是瑞王的亲生骨肉,你也该为他想想。” “那娘娘的意思是……”温芍不耐烦再与她周旋,直接问道。 王皇后倒是没料到,便含蓄一笑,道:“你如今已经是众矢之的,依本宫所见,不如先避一避的好,这样对你,对瑞王,还有你们的孩子都好,否则瑞王也难免被人说是为了美色连性命都不顾。本宫倒有一个侄女,那日圣上问起,便叫进宫来看了看,圣上看着很好,便想在这个当口指给瑞王做王妃,若瑞王最后没事最好,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儿子放在她的名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第79章 我来 不等温芍说话,王皇后又急着往后说下去:“你放心,本宫这个侄女幼承庭训,最是知书达理的人,一定会将你的孩儿视如己出的。” 温芍听了心下冷笑,即便南朔的皇帝再无能,只要顾无惑一死,也必定是要将兵权收回的,至于王皇后所说的什么北宁发难什么朝廷动荡,那都是之后的事了,他们才不怕顾无惑死了,只怕他不死,恐怕他们这一招并不是在算计顾无惑死之后的事,而是在为他不死做打算。 趁这个时候用孩子吓住温芍,让温芍自己退缩,王皇后的侄女才能登堂入室嫁给顾无惑,若是顾无惑没死,此举最后得利的便是皇帝和皇后,而满满放在新王妃的名下有什么用,不过是画大饼让她安心,等日后生了新的嫡子出来,谁还管满满是谁,那时就连瑞王府恐怕都是皇帝和王家的了。 春台花慢 第60节 温芍方才掩着面哭,这会儿听了王皇后的话便哭得更厉害,声声凄惨,听得人瘆得慌。 王皇后先耐心等着她哭够,但看她的哭声一直没止住,便按住温芍的手道:“眼下不是你哭的时候,你赶紧做个决断,瑞王躺在床上主不了事,须得你下这个决心。” 温芍哭道:“妾出身微贱,只是一个奴婢,如何能做得了这样的主?还是等妾回府之后先禀报了王爷,让王爷自己来定罢。” “本宫听太医说他一日之中少有清醒的时候,难道你还要拿这种琐事去烦他?”王皇后急切道,“亲事一切从简,等人到了,瑞王自然也就知道了。” 原来是要她一起瞒着顾无惑,他们也知道顾无惑一定不肯娶王皇后的侄女,便想出来这么个威逼利诱的法子来恐吓她,让她惶恐之下答应下来。 “王爷是妾的主子,妾一切都只听王爷的,并不敢擅自做主,”温芍故意做出怯懦的模样,却又道,“圣上和娘娘说的也是,其实直接将亲事办了也使得,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为正妃,自然是要主动让位的。” 王皇后觉得温芍有点软硬不吃,可她好像生来就是这么个性子,胆小懦弱,果真是奴婢出身,一点都没有主见。这事找她来说,不过是为了能更隐秘些,由她先在府中布置着,同时还要瞒着顾无惑,若是直接赐婚,顾无惑肯定是要抗旨的,或是像她说的直接办了亲事,那到时候顾无惑发现了直接退婚,王家的面子又往哪里放? 所以这件事,必须要温芍一起瞒着,等人悄悄进了门,夜里往屋子里一抬,就什么事都成了。 王皇后本来就不是果决有谋算之人,被温芍一反驳,也顿时没有了主意,一时天色也晚了,又不能一直把温芍留在宫里直到劝服,只能先放她离开了。 温芍先前在王皇后面前还好,等到出了宫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气,脸色也不好看,等到了王府门口,穗儿来扶她,差点被温芍吓一跳。 她要问温芍,温芍又示意她闭嘴,一路径自往东园过去。 正是快要摆饭的时候,满满已经坐在桌边等着她了,温芍也没用饭的心情,草草吃了几口,见满满还在慢吞吞吃,便又喂了他几口。 她心里乱糟糟的,明远端了顾无惑的饭菜来,温芍便接过来,自己送进去。 顾无惑还在昏睡,温芍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把食盒放下,然后去推他。 “怎么了?”大抵是到了用饭的时候,顾无惑很快便醒了。 温芍指了指那边的食盒。 顾无惑又问:“你怎么了?” 温芍的手指不由抚上自己的脸颊,难道有那么明显吗? 她没有回答顾无惑,转身服侍他擦脸漱口,然后也不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见外面没什么动静,便在床沿边坐下。 “今日皇后叫我入宫了。”她说。 顾无惑点点头:“我知道。” 温芍的银牙一咬,继续说道:“有一件事要问一问你,圣上和皇后又给你相看了一门好亲事,是皇后的侄女,如果你愿意,那便赶紧要进门了。” 不用她细说,顾无惑立刻便明白了宫里的意思。 他蹙了蹙眉,只问道:“你不会答应了吧?” “我有那么傻吗?”温芍冷冷地反问道。 顾无惑忍不住笑起来。 温芍心头之气堵得愈发憋闷,她回过手肘往顾无惑身上捅了几下,捅完才记起来顾无惑是病人,可已经来不及了,顾无惑咳了两声,往床上倒去。 温芍吓得连忙去拽他,但怎么拽的过,反而也一同倒在床上。 她怕压到他的伤处,手忙脚乱就要起来,谁知背后被他的手按住。 两个人面面相觑,温芍觉得脸有点烫,小声道:“该用饭了,我去摆饭。” 顾无惑“嗯”了一声,却仍不放开她。 她耐不住,又挣扎了几下,但也正因为这个动作,却使他禁锢得她更紧。 俄而,他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今天还想不想?” 这下温芍的脸彻底烧红了。 她分明记起了那天,她说不想,他挑弄完了之后又离开,留她一人难受了一夜。 温芍竟脱口而出道:“你现在怎么……” 没等她说完,顾无惑便打断她:“我可能就要死了,这你都不肯吗?” 温芍连蚊子嗡嗡的声音都说不出来了。 等她回过神,外衫已经被剥落下去,她只来得及说道:“天还没有黑透。” “没关系,这里只有我们。”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 顾无惑拉住温芍绣着芙蓉花的鹅黄小衣便扯了下来,温芍攀住他的肩背,颤着声音说道:“等等……” “怎么了?” “我来。” 中毒久病之人,温芍自然懂得该如何行事,她在闺中床笫间倒也没那么矜持,反正都是那么一回事,又何必在乎怎么做呢? 在她上去的一瞬间,顾无惑已经咬住她的耳垂,沙哑着嗓音说道:“五年了,我以为还要再等。” 温芍把头埋在他脖颈间,压抑不住的呻/吟飘散开去。 …… 温芍悠悠醒转,这才发现已经深夜。 她以为顾无惑如今定然是不行了,肯定不会久,谁知到后来,是她先累得睡过去了,反倒是他一点都不像中毒的。 她抬起头,看见顾无惑已经醒了,正看着她。 “用不用饭?”温芍只懒洋洋问道。 “再说。”顾无惑无心回答这个问题,手指拂过她的发丝,“喜欢吗?” 温芍撑起身子来看他:“你如今也学会说这种话了吗?” 顾无惑没有说话,但不久后,他贴住温芍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臊得温芍的脸上又飞起薄粉。 不过她很快也回对道:“是吗?这是我娘的秘术,所以才更紧。” 这话刺激便更深,顾无惑久未尝过欢愉滋味,不由又上下其手起来。 等到吻在她的脸上细密落下,温芍才后知后觉,今夜他怕是不会放过她了。 第二日醒转时,日光已经从厚重的帷帐外透进来,从缝隙中画出一条金光灿灿的细线,温芍下意识挡了挡眼睛,分辨出此刻大抵已经很晚了。 她懒懒地转了个身,看见顾无惑还睡着。 他本就是病势沉重之人,昨夜一夜过去,怕是又耗费了不少精神气,温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他苍白的睡颜,一时又渐渐有悔意上来,昨夜实在不该放纵至此。 温芍又略躺了片刻,顾无惑还是没醒,她也不叫他,自己先起身下了床。 穗儿早就在外头候着了,听见声音才迎上来,又往外唤了人过来伺候温芍梳洗。 麦冬带着人进去收拾,出来时手上还拿着昨晚根本没打开的那只食盒,她们几人自然心知肚明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不知温芍和顾无惑在兴城那段日子究竟如何,反正从温芍回王府之后,两人是再没同房过的,在兴城时战事又吃紧,想来也是无暇他顾的,算来昨夜或许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头一晚。 这是好事,只可惜顾无惑却病在那里,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好。 麦冬过来对温芍道:“王妃,这会儿已经不早了,王爷昨夜也没用什么饭,可要再让小厨房赶紧送一些过来。” 温芍问:“你们进去时他还没醒吗?” 麦冬摇头,温芍想了想道:“那就让他们送一些过来,只是给王爷用的粥要一直有热的煨着——我的也不用多费心了,往王爷那份里就着用一些便是。” 麦冬才下去,温芍正挑耳坠子,忽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顾茂柔来看望顾无惑了。 顾茂柔与顾无惑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这些时日顾茂柔也常来的,眼看着顾无惑没什么疑惑,自然也是担心得紧,温芍虽然不喜欢顾茂柔,可也从不阻止她过来看望,顾茂柔的好坏都是人家的家事,眼下这个当口她也无意再去做这个恶人,阻止他们兄妹二人见面,说句不好听的,顾无惑没事就罢了,若真有个不好的,这也是见一面少一面的事。 通常她都是在顾茂柔来之前先避开,可是昨夜她宿在这里,今早又起得迟了,一时半会儿连妆容都未整理好,若是为了避开顾茂柔就匆匆忙忙避出去,也未免太荒唐了些。 她把一串金累丝碧玺耳珰穿进耳洞中,顾茂柔便进来了。 第80章 麻木 顾茂柔知道今日温芍在这里,心中原本就在暗忖,眼下看见了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但最终也只能虚虚地给温芍行了一礼,嘴里那句“嫂子”却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的。 温芍本也不意与顾茂柔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计较,便也随意点了点头,并不起身相迎,只是淡淡道:“你阿兄在里面,这会儿怕是还睡着。” 顾茂柔轻手轻脚进去,果见帷帐里面静悄悄的,顾无惑就如温芍所说那般还睡着,她原先还以为是温芍为了不让她进去见顾无惑所以骗她的,便还是一意要入内看一看,这才发现温芍并没有说谎。 思及再过不久都是晌午了,顾无惑却还是睡着,这样的情形显见是不好的,顾茂柔到底为着兄长感到难受酸楚,吸了吸鼻子便悄悄走到里面去看。 顾无惑一早上都没醒,这会儿不知是实在睡足了才醒,还是被顾茂柔进来的动静吵醒了,很快便睁开了眼睛。 看见兄长睁了眼睛看她,顾茂柔的眼泪又要往下掉,这几日她常常这样,特别是来看过顾无惑之后,眼泪总是止不住的,只是一定要强忍着,不在他面前流出来。 顾茂柔让婢子挂起帷帐,自己做到顾无惑身边,勉强笑道:“阿兄今日感觉如何了,身上可有松快些?” 她自己也清楚问这话等于白问,可不问这些又如何呢? 这是她的亲哥哥啊! 顾无惑道:“好些了。” 顾茂柔扶着顾无惑坐起,靠在引枕上,安慰道:“建京有这样多的名医,想来阿兄很快就会没事的,凭它北宁的毒再狠,怕是也伤不了阿兄分毫。” 顾茂柔一向不会说话又任性,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很好,顾无惑想了想只对她道:“你也已经长大了,以后要好好和崔河过下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我自然不会……阿兄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想听。”顾茂柔咬唇道。 顾无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半晌后,顾茂柔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阿兄,我听说圣上和皇后娘娘有意将娘娘的侄女许配给你,你觉得……怎么样呢?” 顾无惑眉心一蹙,也没给自家这个不着调的妹妹留什么面子:“你又是来做他们的说客的?柔柔,不要再掺和进这些事里,我从来没逼你喜欢过温芍,但你也该知道,她已经是你的嫂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茂柔怕顾无惑动怒,连忙说道,“我不掺和了,只是阿兄,你想想以后,万一……你让她和满满怎么办呢?这时候若有王家的人在中间斡旋,他们的处境会好很多。”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顾无惑深深地看了顾茂柔一眼,仿佛要把她整个人看穿。 顾茂柔没什么脑子,这些话自然是有人教她说的,她也不是真心为温芍和满满打算的,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子私心。 她的小九九落在顾无惑眼里一点不剩。 顾茂柔自己也明白,她只得讪讪一笑,道:“那我不说了,反正阿兄一定会逢凶化吉的,也是我想岔了。” 兄妹二人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没多久温芍也进来了,是来给顾无惑送饭食的。 顾茂柔待不住了,起身告了辞,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温芍已经坐在床边,正舀了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散热气,悉心喂顾无惑喝下去。 顾茂柔莫名其妙的酸涩又涌上来,今日坐在那里的是任何一人她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可偏偏是温芍。 春台花慢 第61节 她从一开始,就是专门与她作对而出现的,勾引她的前夫张时彦,又勾引了她的兄长,然后使她失去了此生的挚爱张时彦,同时也失去了一向疼爱她的兄长。 顾茂柔出得门去,阳光洒在庭院中,她还没看清眼前的景象,便听见了孩童嬉闹的声音。 是满满正在和一只大肥猫玩耍。 顾茂柔本来不想搭理满满,可孩子已经看见她,并且叫了她一声“姑姑”,顾茂柔不是铁石心肠,虽然这个孩子身上有温芍的一半血,可另一半血也是顾无惑的,与她血脉相连。 “在玩什么呢?”顾茂柔走过去。 满满吃力地抱着大肥猫:“和小狐玩。” 顾茂柔忍俊不禁:“管一只猫叫狐狸,好有趣。” “一直叫它小狐的,”满满认真和她解释道,“这是姑父送给我阿娘的。” 顾茂柔好半天才想起来满满说的姑父正是她现如今的夫君崔河,崔河和温芍之间说有事也没事,说没事也有事,即便是逢场作戏,两人之间的暧昧在云始也不是什么秘密,顾茂柔和崔河成亲之后,自然也有所耳闻。 但她却趋近于麻木。 好像并不难受,因为她根本不爱崔河,嫁给他只是急于逃脱现状。 她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乎些什么。 满满还在兴致勃勃地与她说些什么,他的眼形长得很有顾无惑的影子,可那颗眼珠子却像极了温芍,璨璨的像是日头底下的山泉水一般。 顾茂柔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又想起方才温芍坐在顾无惑床边的情景。 温芍凭什么呢? 顾茂柔总是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绵延了五年之久,如梦魇一般缠着她,她却宁肯被其缠着,仿佛最后必定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才好。 顾无惑执意不肯娶王家的女儿,那么等他没了之后,温芍这样的身份,她和满满的处境不会好,即便不死,瑞王府也是要败落下去的。 阿兄不让她再任性了,那她就最后再任性一回,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瑞王府,为了满满。 顾茂柔转身对跟着自己的婢子道:“我要去阿兄的书房里找一本书,你们给我带路。” 顾无惑的书房从前顾茂柔也常进,两人是亲兄妹,同气连枝,这本也没什么,婢子们不疑有他,便将她领了过去。 顾茂柔进了书房之后,装模作样在里面一番,似乎是没找到了,又转到更隐蔽的内室,这里有一些顾无惑的藏书,一张长案上放着笔墨纸砚,是他平日里写字读书以及处理公务的地方。 她先找了几本藏书出来,摞成一叠放在长案上继续翻看,又命婢子们去找其他书,趁着她们不注意,赶紧便拿了案上有顾无惑字迹的纸笺,偷偷夹在了书中。 等婢子们拿来了她所要的书,顾茂柔拿起书便走了。 等出了瑞王府大门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王皇后私下教她的办法,拿来有顾无惑字迹的纸笺,再令人用他的字迹写一些东西,最后夹带进崔河的信件中,到时便以此威胁顾无惑,命他娶了王氏女便是。 顾无惑平日里字迹时有变化,拿到他私下的纸笺,这才更稳妥些,不然怕是他不肯认那是自己的字。 顾茂柔也知道这招很险,万一王皇后或是圣上存着其他的心思,就很有可能把顾无惑真的害了,但再转念一想,顾无惑本就快病入膏肓,将死之人他们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最后夹带信件的事要她来做,若真对顾无惑不利,她当即便会销毁。 顾茂柔想得妥妥当当,上了马车往皇宫方向而去,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在瑞王府之时便落在了他人的眼中。 程寂躲在暗处,等顾茂柔走远之后才回去向顾无惑回话。 此时温芍已经离开了,程寂问顾无惑:“真的要让郡主这样吗?”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和父亲教不好她,也只能随她去了,”顾无惑叹了一声,眉宇间却见已经清明起来,“她既要如此,便索性破了她的执念。” “您就不怕郡主余生都会自责吗?依属下看,不劝阻郡主也罢,但照着先前的布置继续下去便是,不用再多添这一条了。” 顾无惑收敛起心绪,思忖片刻后道:“圣上和皇后既然利用柔柔来让我娶王氏女,想来也对我中毒一事心存疑惑,这才为着将来考虑,不如就顺从他们的意思,将计就计。” 程寂见状,便不再言语,以免在心里也慢慢回过神了,不由也暗中哀叹一声顾茂柔为人实在是糊涂,想事情总是以自己为先,不顾前也不顾后,每每都捅出大篓子,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罩着她了,崔河奸猾不是好相与之人,也必不可能哄着顾茂若,顾茂柔若是再不能醒悟,以后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他想了想,又低声问:“那这件事,是不是也要先提前与王妃通个气儿,免得她到时候害怕。” 顾无惑沉思良久后,才说道:“算了,已经骗了她了,等日后再说吧。” 他自然不会在将要撤军之时那么不小心,秦太后的人才到了军营附近便被擒获了,所以也根本不存在什么中了毒,只是秦太后找人杀他并在剑上淬毒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也算不得骗温芍。本来顾无惑要借中毒一事暂且先抽身退出朝局,再寻个合适的时机死遁离开,终究是他本性使然,不想再耗在这里,也为着温芍的安危着想,不能再继续留她在建京,否则一旦再出个什么岔子,她和满满会很危险。 如今顾茂柔被人利用,他便干脆借着这股力,也能让这出戏更像样一些。 第81章 示弱 顾茂柔当日便将带有顾无惑字迹的书笺交到了王皇后手上,王皇后身边有能人,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便将模仿好的书信写了出来。 王皇后把这些信件都拿给顾茂柔过目,顾茂柔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字不落,伪造的信件上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仅仅是一些南朔朝堂上众所周知的事,根本就不伤筋骨,只是若真论起来,顾无惑和崔河暗中通书信,总归是暧昧不明的,须得要查一查。 她拿了东西回府,到底还留了个心眼儿,她抽出其中一封,用各种方法都试了,只怕王皇后留了其他东西在上面,好在用水淹用火熏都没有,这才放了心。 顾茂柔将信件一股脑儿都放到了崔河的书房里,然后便等着事发。 过了三两日之后,一日清早,禁军统领便带人闯入了顾茂柔的府邸,以朝中有人与崔河暗通书信为由要搜查,顾茂柔装腔作势地拦了一拦,最后自然是没拦住,把人给放进来了。 崔河的身份较之温芍更敏感,他本就不能时常自由出入府中,禁军来时他自然是在府上的,一开始还一头雾水,只当是南朔的皇帝不信任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来搜府,及至禁军很快从他书房里拿出了顾茂柔先前就准备好的书信,他这才回过味来。 他在南朔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如今所想也只剩保命,根本不会去与什么人勾结,更何况是顾无惑,简直是无稽之谈,也不会有人大费周章来杀一个废物。 崔河看向顾茂柔,顾茂柔心虚地低下了头,又过去悄悄对他道:“你先跟着他们走,过几日查清楚了就能被放出来了。” 除了顾茂柔会干这事,还有谁会干? 崔河觉得有些好笑,无论书信上写的是什么,都是一份证据,有的时候上面写的东西更不重要,事情大小只看处置的人想自己处置,若最后没事最好,若有什么事,顾茂柔就是害死了她的亲哥哥。 崔河根本就不买顾茂柔的账,他挑了挑眉,冲着顾茂柔道:“顾茂柔你这个蠢货。” 顾茂柔从小到大从来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她一时先愣住了,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崔河会骂她,半晌后她才跺了一跺脚,脸也涨得通红。 “你说什么?”顾茂柔上来就要和崔河拼命,好在被身边侍奉的婢子们拉住了,不让她在禁军面前丢人现眼,“你一个从北宁出逃的弃子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么说话?亏我还好心好意安慰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那好,那你就死在狱里头去罢,反正我已经当了一回寡妇了,也无所谓再当一回。” 崔河不理会顾茂柔尖酸刻薄的话语,顾茂柔无所谓再当一次寡妇,他也无所谓顾茂柔怎么想的,他这会儿正忙着在心里盘算着此行的凶险,一开始搜出来那种东西时,他也不是不震惊的,甚至还有些害怕,毕竟他逃来南朔本来就是为了保命,若再在这儿把命丢了,那就真的是太冤屈了,不过在转念一想,事涉顾无惑,他是最知道自己妹妹性子的人,说不定早有谋算,他此刻还是先不要急,或许还会再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别人是冲着顾无惑去的,其实与他不怎么相干,他只是不幸被牵连进去。 关于这一点,崔河倒是想得通,他来南朔本来也没想过从此之后会一帆风顺太太平平,一开始就是他求了顾无惑帮他收留他,顾无惑也算得上是个好人,竟不计前嫌果然让他在建京落脚了,那么如今他再担一担这些风险,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没有什么好苦恼想不通的。 崔河斜觑了还在那边生气的顾茂柔,一句话不说便跟着禁军走了。 而另一边厢,从禁军闯入顾茂柔家中之前,顾无惑便得知了消息,他一点都不急,还是好整以暇地等着。 今日天气晴好,温芍一早就出去庭院里坐着了,顾无惑在内室里面躺着,其实是有些无聊的,躺久了也不舒服,但他向来会忍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透过室内的花窗,温芍与满满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飘了进来,在里面只能听见他们在说话,却不能很清楚听见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顾无惑的内心其实有些痒痒,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是想听一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 但是他不能。 做不做戏的已经在其次,主要是要在温芍面前先瞒着。 那日程寂提议先告诉温芍,被他否定了,那这场戏便要一直演到最后了。 或许一开始就不该瞒着温芍,让她知道他中毒是假的,也根本无伤大雅,温芍一定会陪着他一起瞒着。 可他就是对温芍撒谎了。 顾无惑这辈子迄今为止几乎没有撒过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对温芍就这么做了。 但是似乎,恰当的示弱,最后的效果意外的不错。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顾无惑也会忘了自己中毒这件事,但往往那种时候,温芍也无暇他顾。 外边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顾无惑下意识咳了两声,掩饰住自己的心思。 温芍走到他面前,问他:“王爷要不要也出去晒晒太阳?今日不冷。” 顾无惑摇了摇头。 温芍的脸上闪过一丝忧心忡忡,又有些落寞,她上前给顾无惑掖了掖被子,然后坐在了他身边。 “这伤怎么就不见好呢?”她喃喃道。 顾无惑掩唇又咳了起来。 温芍连忙给他倒热茶,又顾无惑就着她的手喝了,才道:“没事,就快好了。” 温芍自然不信,都缠绵病榻这么久了,怎么可能很快好起来。 她只当是顾无惑安慰她,又道:“一会儿太医来了,是不是要让他们再换个方子?” 顾无惑没有回答她,再说下去他恐怕就要对着她吐露真相了。 他只是赶紧换了个话茬:“中午吃什么?” “厨房今日有一条鲜活的大鲈鱼,我让他们炖了汤,”她想了想,问顾无惑,“王爷想吃什么?” 顾无惑却反问:“你想吃什么?” 温芍笑出来:“我吃什么都可以。” “那问问满满。”顾无惑道。 温芍便起身出去找满满,这几天因为顾无惑身子不好,她也没心思管满满,连功课都随他去了,这会儿满满正在撒丫子乱跑。 满满见到温芍出来,他还是很乖巧的,里面就跑过来贴到温芍身上,抱紧了她。 “干嘛?”温芍佯装生气,“谁让你不好好念书,在这里大喊大叫的?” 满满撅了撅嘴:“已经学完了。” 其实温芍才进去一小会儿,方才她一直和满满在外面,也亲眼看着满满练完了字。 温芍没再多责备他,刚要问他中午想吃什么,却见明远急匆匆一头撞了进来。 还没等温芍问话,他就朝着温芍说道:“王妃,不好了,方才郡主让人递信过来,说是那位被禁军带走了,说是从书房里搜到了什么东西。” 顾茂柔到底放心不下顾无惑蒙在鼓里,便想着先来通个气,只是不说到底什么事。 温芍听后便让明远进去禀报给顾无惑,自己一时立在檐下,心直直地往下沉。 崔河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书房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崔河主动为之才东窗事发还是被人陷害? 又是什么人会陷害崔河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威胁的人? 她总觉得要出事了。 春台花慢 第62节 直到满满拉她的袖子,她才回过神。 “阿娘,满满想吃馄饨。”满满不知道这事的厉害,依旧是想着她方才问他的话,然后给以答案。 “只要馄饨吗?”温芍低下头对着满满挤出一丝笑容,“还想吃什么?” 满满又想了想:“还想吃炙鹌鹑和炙野鸡子。” 温芍道:“一时半会儿野鸡子不好找,过几日让庄子上送来,今日先吃炙鹌鹑好吗?” 满满同意了。 温芍又心不在焉地去吩咐厨房做了几道菜,等回来时,明远已经离开了,房内又只剩顾无惑一个人。 她远远望了一眼,隔着一层半开半合的纱帐,他仿佛是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温芍驻足踌躇片刻,还是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果然等她一近前去,顾无惑就睁开了眼睛。 温芍道:“王爷睡吧,我进来拿东西。” “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他看着她说道。 温芍便走过去,还是像方才那样坐下,压下心头的不安,道:“满满说要吃炙鹌鹑和炙野鸡子,野鸡子没有,便吃炙鹌鹑了。” 顾无惑认真地听着,但听完之后却也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点了点头,才道:“他想吃什么,就都依着他。” 温芍这时再也忍不住,急急问道:“崔河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不用害怕,”顾无惑咳了几声,温芍见状便稍稍给他将引枕立起来,让他靠着能舒服一些,“柔柔素来大惊小怪惯了,崔和不会有事。” 温芍狐疑地抬眼看了看他:“都惊动了禁军,难道还不算是大事吗?” 她的目光殷切中还带了些惶惶然,顾无惑一时于心不忍,一直以来应该对她说的那个答案也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到底没有被冲昏头脑,还是生生忍住了,反正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然而一个字都不说,便也是欺负温芍了。 第82章 不安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温芍自是在担心自己的,而顾无惑却是在斟酌要怎么和她说这些事。 半晌之后,顾无惑才开口说道:“崔河被抓一事尚且还不知道底细,只是……或许会牵扯到我身上也未可知。” 温芍方才还希冀着是自己想多了,此刻一听这话,便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把她冻得直要打起哆嗦来。 她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再强颜欢笑了。 “要不要先派个人出去打探一番,”她向顾无惑提议道,“总好过到时候手忙脚乱,一点准备都没有。” 温芍说的自然是对的,顾无惑也明白,他确实应该那样做的。 但实际上他已经提前走下了好几步棋,这些也就无关紧要了。 不好同温芍细说,他只好道;“只怕打草惊蛇。” 温芍便不再言语,许久后才又说道:“其实抓了崔河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一个废人弃子,实在没有多大的用处,谁会和他……” 说道这里,她自知继续说便要失言了,又怕被自己说中,便连忙止住了话头。 “我去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温芍收敛好心绪,起身道,“再过不久就要摆饭了,王爷先歇一会儿,等用饭了再起。” 之后的一上午,温芍都是恍惚的。 她又把明远叫过来,细细问了一遍顾茂柔那里到底是怎么说的,但明远还是那几句话,实在没有多的了,顾茂柔传过来的也才那么点话。 眼下再派人去问顾茂柔,反而要落人口实,温芍也只得作罢,心里却已经是极不安。 一直到晌午,东园为着摆饭又开始忙碌起来,温芍的心神这才渐渐宁和下来。 不论怎么样,吃饭是头一件要紧事。 任凭天大的事,都耽误不得吃饭。 温芍抓来玩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的满满,先给他把手和脸都清洗一遍,才把他领到饭桌上去。 顾无惑这几日身子好些时也会起来与他们一同用饭,今日他没有出来,温芍愣神了一会儿,才想起往里面去叫他。 还没进内室,便见到顾无惑已经出来了,她往他手臂上搭了一把,明显感觉到顾无惑又瘦了许多。 两人似是携手般入了座,而满满早就已经开始用饭了,手里的炙鹌鹑都撕了一半了,吃得满手都是油。 温芍见了便有些生气,满满越大越难管,一个错眼就不知道惹出什么乱子了,眼下还好些,往后才更头疼。 “你不能这样,”温芍轻声教训道,“父母长辈还没坐下,你自己怎么能先吃呢?你已经不是三岁的孩子了,不能再如此了。” 满满依旧不舍得放下手里的炙鹌鹑,只是顺着温芍的话点点头:“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他倒也不是顺嘴说的不放在心上,边吃边说还不忘用眼角余光去瞥温芍和顾无惑,顾无惑一般不怎么说他,所以主要还是看温芍。 温芍一眼就看出了满满的小心思,才这么点大的孩子,再机灵也是很难逃过大人的眼睛的,但眼下是在用饭,若是正儿八经地责骂,难免过于苛刻,温芍没办法,只能从他手里抽走那啃了一半的鹌鹑。 满满两条小胖腿一蹬,但好在也自知理亏,撅了噘嘴也没有闹起来。 温芍状似不经意地看了顾无惑一眼,而正好满满也委屈巴巴地在看他。 顾无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碟里,并没有吃。 而后他又夹了另一筷子给满满,道:“吃吧。” 满满低头开始扒饭。 温芍的气慢慢开始上来,她管教满满,想让顾无惑说句话,结果他却来做好人。 她正要说话,顾无惑却按住她的手:“好好吃饭。” 满满又去抓了一只炙鹌鹑,这回掰成了三份,一份给顾无惑一份给温芍,一份才是自己吃的。 温芍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顺便也不忘给满满布菜,满满只专心致志的吃着自己点名要吃的炙鹌鹑,对于温芍给他夹过来的菜肴并没有多大兴趣,连筷子都不想动。 那炙鹌鹑吃多了上火,温芍便道:“满满,多吃些菜。” 满满倒也不能不说是不听话的孩子,他立刻拿起筷子,往碗中搅了两下,挑了一根菜叶子吃,但除此之外多吃却是不肯了。 温芍又给他盛了一碗汤:“那喝汤。” 她这边吃个饭都不安生,可惜满满却并不领情,温芍不免有些气馁,她平日里也没有那么絮叨繁琐,然而今日仿佛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故意多做些事,多说点话似的,填满了空隙,等时间过去了也就没有事了。 心里装着事,用饭自然也是不香的,满满不肯喝汤,温芍记着顾无惑方才说的那句话,便也不逼着他了,自己转而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正端着汤慢慢喝着,忽然见到有管事进来禀报,说是宫里突然派来了一位公公,说话间便要进来了。 温芍和顾无惑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她只来得及拉住顾无惑问道:“会是什么事?” “宫里来的,无妨。”顾无惑神情依旧淡淡,想了想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叮嘱温芍,“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惊慌,我会安排好一切。” 温芍来不及再问第二句话,就见那太监已经进来,脸上堆了满脸的笑对着他们行了礼,道:“皇后娘娘寻到了一位神医,或许会对瑞王的病情有所帮助,所以特来请王爷入宫去,让神医诊治一番。” 顾无惑先谢了恩,温芍一面让人准备赏赐,一面笑道:“王爷如今在病中,怕是不适宜入宫,若是让圣上还有娘娘们沾染了病气可就不好了,若是方便,还请公公去向娘娘回禀一声,将神医请到我们府上才好。” “王妃这就多虑了,圣上和娘娘都不避讳,王妃也该宽了心才是。”公公瞥了温芍一眼。 顾无惑按住温芍的手:“帮我去里面更衣。” 又进到内室里,因时间仓促,顾无惑只道:“应该是为了崔河的事,他若是聪明,便知道不该多说一个字。” 温芍倒吸一口气,神思也渐渐回拢:“他没有蠢笨,若真的被逼供出了什么,恐怕就不仅仅是眼下这般好言好语地请王爷入宫看病了。” “我这一去,这几日怕是都不能再回来,你顾好你自己,”顾无惑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要怕。” 温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问:“崔河是什么事,王爷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顾无惑想也没想,立刻否决道:“我不知道。” 这时外头又开始催促起来,温芍匆匆为顾无惑换了衣服,便送走了他。 走时正是晌午,这一等便等到了夜里,眼见着都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了,顾无惑还没回来,虽然也明白他今日是肯定回不来的,但温芍还是打发人去问了,没有下文。 将满满安置入睡之后,温芍侧躺在他身边,一时心绪愈发杂乱起来。 室内烛火幽微,随着从门窗缝隙中溜进来的细风时而摇摆着,晃晃悠悠的,映得满室晦暗不明。 温芍起身齐剪烛芯,才发觉内室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怪不得怎么都不舒服,她忙去把窗户关上,又立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听着耳边时而呜呜咽咽的风声,终是叹了一声气,又回到床上去。 这回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温芍这夜睡得警醒,一下子便醒了过来,才翻身坐起,便见到麦冬掀了帘帐进来。 “怎么了?”不等麦冬说话,温芍便急切问道。 麦冬倒愣了愣,上前道:“王妃不要害怕,是郡主来了。” 温芍并未松一口气,听见是顾茂柔来了,她眉间冷意更浓,冷声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麦冬道:“多半是为了王爷的事。” “见了她她也没什么办法。”温芍唇间露出一丝冷笑,“你去回了郡主,就说今日晚了,我已经歇下了,不用来找我。” 麦冬自然依言前去回话,温芍自然也不能再睡下去,便坐到镜台前梳头发,俄而麦冬又进来,果然为难道:“郡主不肯走,说是一定要见到王妃才罢休,她的性子你也知晓的,我们做下人的怎好忤逆她呢,劝又劝不走,总不能让郡主在外面待一夜吧?” 温芍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她也不想为难麦冬她们做下人的,便让麦冬把顾茂柔带到外间去,自己也披了衣服出去。 大晚上的,只见顾茂柔满脸的泪痕,见到温芍出来,她也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略侧过头去垂泪,等到温芍走到跟前了,才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温芍不想和她虚与委蛇,立刻开门见山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顾茂柔略整了整的心神:“旁边有人怕是不适宜。” 温芍便摆手挥退了麦冬等人,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顾茂柔。 “阿兄有音信吗?”顾茂柔又红了眼圈儿,“崔河到现在还没回来。” 温芍道:“从晌午入宫便没消息了。” “这可怎么办呢?”顾茂柔听了温芍的话,忽然失声哭了起来。 温芍心下疑惑便重起来,道:“又不知到底所为何事,郡主要哭也哭得太早了些,即便是从崔河书房中搜出了些什么,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崔河已经不中用了,谁能把他当回事?” 顾茂柔掖了眼泪,连连摇头道:“我知道是什么事。” 第83章 何事 春台花慢 第63节 闻言,温芍愈发奇怪:“不就是几封信吗?” 顾茂柔道:“那信上面有阿兄的字迹,是我夹带进去的。” 四周一片死寂,半晌后,温芍才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说什么?”她也急起来,“你为什么要往崔河的信件中夹带你阿兄的东西?” 顾茂柔的声音止不住的哽咽,话也说得吞吞吐吐的:“是皇后娘娘让我这么做的,她说这样做就能拿住阿兄的把柄,然后让他娶了王氏女……” 顾茂柔知道瞒不下去了,她本就是担不了事的人,眼下竟只能找到温芍来说这件事,便心一横全都与她说了出来。 温芍听完顾茂柔说的话,克制住自己发火的冲动,咬牙道:“既是你做的,你就应该有所准备,又大晚上来找我做什么?” “这事本就是一个幌子,我岂会不知好歹?”都到了这种时候,顾茂柔还是没有忘了为自己分辨,“那些东西都是我过了目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否则我也不会放进去。只是……崔河还没有回来,按着皇后娘娘的意思,装装样子也就是了。” 温芍冷笑:“你什么时候与崔河那么要好了?” “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他不回来,我最担心的却是阿兄!”顾茂柔撇过头去。 一时温芍也没有说话。 她自然是明白顾茂柔的意思,她大抵认为这事是家事,如同儿戏一般,皇后所需要的借口找着了,那崔河也就能回来了。 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你是不是想害死你阿兄?”温芍冷声质问道。 顾茂柔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我……我怎么会想害死他?我只不过是……说起来我也是为了满满好,一旦……” “好了,我不想听。”温芍打断她。 顾茂柔要说的话,那日王皇后其实也已经与温芍说过了,自然说不动温芍,便只能调转方向往顾茂柔那里想办法了。 也是有效的,三言两语便使得顾茂柔相信了。 “你还真是盼着你阿兄死啊,连他死后的后路都想好了,如此能耐,何不直接替他将王氏女迎进门?”温芍站起来,走到顾茂柔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了那些信件,你就不怕他们给你阿兄扣一个私通叛国的罪名?” 顾茂柔又岂是被她几句话就吓得找不着北的,立刻便咬唇回嘴道:“你也别吓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王家的人嫁给阿兄,会影响到你的地位所以才死咬着不肯松口的。” “我死咬?你怎么不去问问你阿兄,他愿不愿意娶?若是你阿兄这回逃过一劫,留个王家的眼线在身边处处受到掣肘,难道对于他来说是件很舒服的事?还是说你完全没想过这些,就盼着他没了?”温芍这回没有示弱,反而咄咄逼人道。 顾茂柔的脸从红转白:“我独自在家怕得不行,是来与你商量该怎么办的,你倒来训斥我……” “你也知道怕,”温芍冷哼一声,“这事还能怎么办,只能等在这里。” 自从顾无惑离开之后,温芍的心一直是乱的,但此时顾茂柔深夜前来,与她说了这些事情,温芍竟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什么私通叛国倒真是她搬出来吓顾茂柔的,崔河早就没用了,连北宁都回不去,在南朔摇尾乞怜,就算顾无惑与他私下有所往来,又是判哪门子的国去,不会有人相信的,再加上皇帝和皇后也没必要这样做,眼下南朔境内太平祥和,若真是这样的事便必定要起兵戈了,对于他们来说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所以他们的最终目的恐怕一直都没有变过,那就是在顾无惑身边或者说是瑞王府里面安插自己的人,甚至皇帝可能都未必那么急切,但最急的一定是王皇后,她更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 至于崔河为什么那么晚还没被放回来,温芍估摸着也就是装装样子,总不能前脚被搜查到了后脚便被放回来,还是要装模作样去审问一番,过了程序才好放出来。崔河又不笨,恐怕这会儿也早就猜出来这是顾茂柔做的好事,走个过场只要什么话都不说,反正那信上面也并没有什么,走个过场怕是就能回家了。 但这些事温芍并不打算与顾茂柔细细说来,她闯的祸就让她自己担心着就是了,再说崔河很快就会没事,并不代表着顾无惑也一样那么快就没事,这事总要继续扯皮一番,王皇后那边怕是没那么容易松口了。 她瞥了顾茂柔一眼,便自顾自往内室进去睡觉了。 顾茂柔也一直没有走,见温芍果真不再理她,便也匆匆往北园自己出嫁前的闺房安歇去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早晨,顾茂柔一早便又过来,而等温芍洗漱完又用了早膳,堪堪掐着这个时间,宫里便又来了人,请她也入宫一趟。 顾茂柔对着宫里的人就要说什么,被温芍一眼瞪回去,她只做不知,对着宫里来的人笑道:“王爷昨日被请到宫里去诊脉,结果一晚上都没回来,我倒担心了一夜,正想入宫去向娘娘请安,顺便看看王爷呢!” “王爷没事,是圣上留了他在宫里宿了一夜。”宫人赔笑道,“皇后娘娘有些话想跟王妃说,这会儿正等着呢!” 温芍便往内室去换衣服,顾茂柔也跟进来,温芍只当她不存在,顾茂柔耐不住,过来到她跟前欲言又止。 她想说什么,温芍大抵能猜个囫囵,顾茂柔说道:“一会儿见了娘娘,你不如就……” “不如什么?”温芍觉得有点好笑。 “我阿兄不答应,你就替他答应了呗,”顾茂柔越说越小声,“反正他一定不会把你送走的,那个王氏女来了也是坐冷板凳,越不过你去的。你答应了,大家都安生。” 昨夜温芍说的话,她不知是没听进去,还是睡了一夜又绕了回去。 温芍已经不打算再和顾茂柔多嘴了。 做人做到顾茂柔这个份上,旁人也只能羡慕她命好,虽然自小失去母亲,但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衣食住行从来都不用发愁,上头还有父兄庇护着,从来没受过一点委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会有人包容她。 及至温芍匆匆入了宫,王皇后果然已经在等着她了。 温芍见了王皇后便问:“王爷怎么样了,昨日请到宫里的大夫怎么说?” 王皇后摇了摇头:“你也知道北宁的毒狠辣,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先慢慢治着。” “若能慢慢治着,那倒也好。”提起顾无惑中的毒,温芍还是有几分担心的,但这是在王皇后面前,立刻便被她掩饰过去。 “另外还有一件事,瑞王兴许不能马上回去。”王皇后为难道。 温芍问:“何事?” 她的话音才落下,王皇后不由去看温芍,只见她神色冷淡,竟有一丝不好相与的意味,给人一种倨傲的感觉。 王皇后本就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被抬到如今这个地位的,从前只在宫里熬资历,不算很不得宠也不算很得宠,长年不温不火地过日子,从不掐尖冒头的,而此刻见温芍态度不好,竟萌生了些退意。 王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到底还是被她自持住,笑言道:“昨日禁军在长福郡主的府邸中搜查出了一些东西,是瑞王与崔河之间往来的信件,崔河是北宁的人,这边是瓜田李下,总要查问清楚才好。” “崔河?”温芍闻言轻笑一声,唇角满是轻蔑之意,“他还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来南朔苟延残喘罢了,娘娘也太看得起他了。不过是因为如今他是王爷的妹婿,郡主自小骄纵,王爷担心自家妹子,这才时常写信过去询问,以免郡主在崔河手里受了委屈。” 顾茂柔说那些信件她都是已经过了目的,所以温芍也就大了胆子,虽然王皇后不可能轻易松口,但总比被动一直接受要好一些。 王皇后讪笑起来:“话也是这么个理儿,自然不好指摘瑞王什么,只是到底……” “娘娘想要什么?”温芍打断王皇后,直接问道。 她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美妇人,仿佛要将王皇后整个人都看穿,然而即便如此,却还是气定神闲的。 王皇后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心一横说道:“就是先前同你说过的,本宫有个侄女,想着趁着眼下瑞王还没回府,你便先置办下这件事,如此他回去之后,众人也就皆大欢喜了。” 温芍略略歪了歪头,面上仍是带笑,甚至笑意更深,脸颊边一对明珠耳珰映得她的肤色璀璨生辉。 “妾上回也已经说过了,这事妾做不了主,既然娘娘有意,便直接把人送过来就是了,何苦非要我点这个头呢?” “你想清楚了,这也是为了你和你儿子好,”王皇后还是这句话,但今日她比上次急切许多,一边说话,一边身子也向前倾了倾,“只有你同意了,瑞王才不好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若是答应了,那么瑞王即刻便能被放回去。” 第84章 避开 这一回,温芍倒是沉默了半晌。 片刻之后,温芍才悠悠地开了口:“我竟不知我何时那么重要了,那若是我不答应呢?” 寻常妇人家,夫君身陷囹圄,又被皇后叫入宫来恐吓威胁一番,怕是早就已经没了主意,且王皇后的要求实在也不是很过分,多半都会先答应下来。 可温芍偏不。 王皇后根本就不算厉害的人物,几番交涉下来其实早于她之前就已经露了怯,她还没有那么容易就被王皇后吓到。 王皇后果然语塞,张了张嘴之后才说道:“你不肯,那就是把瑞王的安危置于不顾,你让天下人怎么看你?” “娘娘也实在太大费周章了,仅仅是为了这么件事。”温芍轻轻地摇了摇头,“既然从崔河那里搜查出了什么,那么也原该查查清楚的,否则日后王爷也不好做人,还是查清楚的好,只是其中夹带了娘娘一家的私事,来日若是传出去,也不知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娘娘。” “你……”王皇后大怒,衣袖一拂便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盏,“本宫都与你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了,你难道竟连这么一件小事都答应不下来吗?” 温芍不紧不慢地跪到地上:“妾惶恐。” 她当然是有恃无恐的,先不说顾无惑,便说王皇后本来就是个纸做的老虎,根本没多少本事,否则也不用想出这么个瘸腿的法子,圣上那边既允许她这么做,估计也只是试一试的态度,不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 还有一点,若是王皇后真的要动她,也要想想她背后的秦太后,虽然秦太后未必真的会为她出头,但他们却不知道,终归也是个有力的震慑。 这个王皇后没本事,奈何不了男人,便专来为难女子。 话说到这里,便没什么好再说下去的了。 王皇后让温芍出宫,在她临行前不免又讽刺道:“瑞王中了毒,让你去向你母亲秦太后要解药你不肯,如今他被关起来,让你答应别人进门你也不肯,你如此自私,本宫看瑞王的一腔真心真是给错了人,真是替他不值啊!” 温芍笑了一下,没打算忍气吞声:“真心不真心不看此处,懂得彼此就罢了。” 王皇后撇过头去,懒得再看温芍。 温芍回了府,即便面对王皇后她游刃有余,但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待沐浴更衣之后,顾茂柔听说她回来了便又要过来见她,被温芍拒绝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崔河被放了回来,虽然心里有底,但听说崔河回来,温芍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顾茂柔是拿了顾无惑的字迹过去让人模仿的,虽然她夹带进去的不是要紧东西,但难保他们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往里面加一些其他东西,既然崔河回来了,便说明信件的事已经到此为止了,没有再牵扯开去。 若真是要再给顾无惑扣个其他的罪名,恐怕他手里的兵马也不会答应,圣上和皇后还没有那么蠢。 温芍也不打发人去问了,果然掌灯时分,顾无惑便被放了回来。 王皇后说的那些话多半也就是吓吓温芍的,其实她并不敢对顾无惑做什么,再者这次理由深究起来也根本立不住脚,崔河倒是被鞭打了一顿才放回来,顾无惑的情形要比崔河好不少。 但顾无惑中了毒,底子却是比不过崔河的。 约莫也已经过去了一日一夜了,被审问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等温芍见到顾无惑的时候,他已经面如金纸,甚至有些气若游丝。 把他放到床上之后,温芍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他身上并没有添什么新的伤口,可见王皇后等还是忌惮着的。 程寂却与温芍说道:“那地界阴湿寒凉,王爷怕是受了风寒。” 及至大夫过来看过之后,又重新改了方子,趁着熬药的间隙,温芍往顾无惑身上摸了摸,倒没觉得很烫手,心下便稍稍松快些。 喂药之前,温芍把顾无惑叫醒,道:“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粥是早早就熬上的,这会儿熬得刚刚好,米花都炸开了,香甜软糯。 温芍一勺又一勺地喂他,一时四周冷清下来,她便问:“审得厉害吗?” 顾无惑摇了摇头:“没事。” 他总是这样,有事也说没事的,所以温芍对他的话并没有多少相信。 喝了药之后,顾无惑道:“我想沐浴。” 温芍有些为难:“已经着了风寒,万一邪风入体……” 顾无惑望了她一眼,温芍想想从那种地方出来,他确实忍不了,也只好同意了。 沐浴自然不用她伺候,但是顾无惑出来的时候,温芍又忍不住往他身上摸了一把。 顾无惑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干嘛?” 春台花慢 第64节 她道:“看看你冷不冷。” “有一点。”他道。 温芍把顾无惑引到床上,被褥也已经全换了新的,松松软软,即便是熏了香之后也有淡淡的阳光的味道。 顾无惑才坐进去,便拉住了温芍的手。 这回轮到温芍问:“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 “不行,”温芍道,“你才刚回来,又着了风寒……” 顾无惑心里便又有些后悔,后悔让程寂说了那句话,弄巧成拙了。 他想了想道:“没事的。” 手仍是紧紧拽着温芍,不肯松开。 “真的没事吗?”温芍自然一心记挂着他的身子,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确实没有很严重,这才半推半就。 …… 风停雨歇已经是后半夜了,温芍浑身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时却也没有睡意,只靠了他一半的肩膀躺着。 顾无惑也同样没有入睡。 其实他眼下精力好得很,却偏偏要装作闭目养神的模样,只将一只手搭在她的纤腰上。 许久后,他听见温芍悠悠道:“这样也不是办法……” 顾无惑半睁开眼:“你说什么?” “眼下是和平无事,但王爷忘了你的父亲是怎么没的了吗?”温芍稍稍撑起身子看着他,“这次的事,我想想都觉得害怕,好在只是皇后更有自己的打算,其他并不相干,但若是他们真的纠集了些什么罪名,那……” 顾无惑轻轻摩挲着温芍光滑的肩头,淡淡道:“柔柔屡教不改,崔河已经与我说了,先带她去乡下庄子上暂避。” 温芍明明说的不是顾茂柔,可他却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来,温芍便知道他心里有计较,便也不再多问了。 她只问:“那要什么时候才回来?郡主怕是不喜离开建京。” 顾无惑道:“三年五载。” 温芍心里一惊,顾无惑竟也舍得,那崔河是什么人,这次顾茂柔害得他无端遭了一场难,再让他把顾茂柔远远带走,他怎会像顾无惑平日里待顾茂柔那般温柔? 不过这不是她该多过问的,顾茂柔活到二十多岁,这性子也该磨一磨了。 二人一时也无话,各自睡去。 第二日早起,顾无惑的情形却比前夜要更不妙些。 大夫也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总是让先吃着药再说。 温芍这边正担心着,宫里却又传了旨,让她入宫去见皇后。 温芍不想去但也没有别的办法,顾无惑却道:“不用去。” 没等温芍答话,顾无惑继续说道:“我会让人先进宫递个信,就说我病危了,你一时走不开。” 此时入宫多半没好事,虽然不至于把她怎么样,但是免不了继续扯皮一番,总是要花费许多精力去应对的,温芍听他如此说,便也立刻点头应下了,只是心下到底有些不好受。 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找个其他理由也就是了,为何偏偏要咒自己呢?” 顾无惑只道:“我不忌讳这些。” 温芍也就无话可说,她又问:“躲过了今日,那么明日、后日又该怎么办呢?总不可能一直不入宫。” “没有什么明日后日,”顾无惑忽然笑道,“我会暂时送你离开建京,去其他地方避一避。” “这怎么成呢?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温芍一时不明白顾无惑是怎么想的,先不说他的身子离不了贴心人照顾,便说直接离开这个行为,那好歹是皇后,其中也有一些是皇帝的意思,总不好不给他们留一点脸面。 该做足的样子还是要做足的,今日推说不入宫,在温芍看来就已经足够不妥当了,其实只要她和顾无惑都不松口,最后也不能怎么样,不过就是与人周旋太过耗费精力罢了。 顾无惑按住她:“你先别急,等过几日,我也会以修养的名义离开建京,这事我已经同圣上提过,圣上同意了,皇后也并非不知情,却仍是一门心思想要在我身边安插一个自家的人,那么直接避开她也无妨。” “那……什么时候再回来?”温芍又问。 顾无惑这回没有回答。 温芍轻轻抠了一下自己修剪圆润的指甲,忽然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怅然。 今日要启程是来不及的,温芍连忙便去收拾东西,还要小心着不能太大张旗鼓,到时候悄悄出了城才好,免得多生事端。 满满刚到建京没几日又要走,自然也有些落寞,缠着温芍来说想留下,但温芍不允,他见没戏也就算了,自顾自玩去了。 忙到入夜,终于消停下来,温芍累得浑身骨头疼,想起要走的事,心里又是七上八下。 她总觉这次走得无比仓促,虽然说顾无惑都打算安排好了,但其实眼下实在是不适合走的,即便要走也要等顾无惑的身体好一些再走。 温芍让人温了两壶酒,自己一个人喝酒也是枯坐,便以眼神试探着看向顾无惑。 第85章 驿馆 顾无惑昨日刚回来的模样吓人,过了一日也不知为何,倒是看着好起来一些。 温芍本来也该高兴,然而她心里填着要走的事,脑子里又莫名其妙总是多出一个词“回光返照”,她也知道是自己忧心过度,顾无惑并没有到那个份上,但这个词总是在她静下来时不断盘旋在她眼前,使她烦不胜烦。 所以她才让人热了酒来,喝了能让自己迷糊起来倒也好。 面对她探寻的目光,顾无惑没有拒绝,他点了点放在桌案上的那盏酒壶。 温芍浅浅地给他倒了小半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忙不迭先喝了下去。 顾无惑看着她喝下,才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液。 温芍叹了一口气:“我想了想,要不还是不走了,你已经同圣上说不日便会离京修养,那么到时我跟着你一起走也是一样的,何必两个人分开呢?” 顾无惑拿着酒杯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顿。 两人分开走,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也原该与温芍和盘托出,只是他先前没有和温芍说实话,他天生又不善于给自己找补,甚至说谎也是勉勉强强,从来没说过,这一下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由着这摊子越来越大。 中毒的事他本来打算让自己慢慢好起来,反正温芍也不会怀疑什么,但人的想法是多变的,一个细微的不同,原先想好的便又不能成行了。 他要以此为借口离京去修养,可又要让温芍在他之前先出城,要么就干脆和温芍坦白,要么温芍离开之前都无法看到他已经好起来了。 顾无惑想了一日,也做了取舍,还是决定先瞒着温芍。 他只道:“我在建京还有一些事务没有处理完。” 温芍眨了眨眼:“什么事?” “既然要离京修养,那就要把肩上的琐事交给能担负得起的人。”顾无惑沉声道。 温芍会意,连带着眼眸也亮了亮,昨夜她还担心着这些,顾无惑却避而不答,原来他早就打算好了,趁此机会卸一卸自己的担子。 他本来就不该是生杀场上的人。 “那也很好,”温芍轻轻点头,“只是王爷近来也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危才是。” 顾无惑道:“我自然懂得。” 既然要走,他当然是安排好了一切,不会出什么岔子,更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圣上只以为他是暂退,所以也不敢对他做什么,等日后回过味,便是得知他死讯的时候了。 温芍又问:“大概是几日呢?” 顾无惑不敢把计划告诉她,只得压下心绪,道:“大约再半个月,我便去找你。” 闻言,温芍喃喃一句:“那倒是快。” 顾无惑不由又去拿酒壶,想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掩饰自己此刻的心虚,然而到了中途却被温芍拦下。 “你不能再喝了。”她道。 顾无惑简直快要不敢去看她,只得怏怏放下酒壶,嘴里干巴巴的也没味道,也不觉得饿了,踌躇了片刻便道:“我进去休息了。” 温芍忙道:“可是你还没用多少呢,夜里会饿的。” 顾无惑掩唇咳了两声:“不饿。” 温芍便只道他方才原来是一直在强撑着,刚要扶他进去,却见顾无惑已经自己起身离开。 温芍自己也没什么心思用饭了,匆匆吃了几口便又进去看他,只见顾无惑背过身子躺着,好像是睡着了。 她便自己先出去沐浴洗漱,想着让他先躺一会儿,等全部事毕,为顾无惑烧得热水也好了,她才轻手轻脚上前去叫他。 谁知才刚一出声,顾无惑就转了身子过来。 温芍一愣:“你没睡着?” “略躺躺罢了,这么早睡不着。”他道。 “外头热水好了,去洗一洗罢。” 听了她的话,顾无惑却不动,他望着她的眸子,有些失神。 俄而,他才说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遇着事不要害怕。” 温芍想应下,但喉头却梗住,最后只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顾无惑摇摇头,“只是让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一定会来找你。” 温芍的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惶惶然:“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你提早便来找我才是正经。” 顾无惑笑了笑,没有说话。 *** 饶是再不愿意走,第二日也是会到来的。 温芍只让顾无惑送他们到东园门口,便不让他再走了。 她还是有些担心:“就这么走了,皇后那边……” “不会有什么。”顾无惑捏了捏她的手背。 温芍的手缩回去:“别让人看见了。” 她又再次提醒道:“好了便赶紧来找我们。” 顾无惑应下,向程寂使了个眼色,程寂便跟到温芍身边去。 春台花慢 第65节 顾无惑道:“让程寂跟着你们。” 程寂是顾无惑的近卫,一直跟在他身边,几乎没有不在的时候,是顾无惑最得力的手下。 温芍不肯。 顾无惑只好道:“那让他送你们到了之后再回来。” 温芍这才勉强应下。 她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便与顾无惑道别了,一直恍惚到马车上才回过神。 很快便出了城。 温芍又是坐着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直到满满过来摇她:“阿娘,我们要去哪里呀?” 温芍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她甚至都忘了问顾无惑要把他们送去哪儿。 她掀开车帘问程寂,程寂说了一个地方,温芍也没怎么听过,更没去过,只又照葫芦画瓢说给满满听。 一出了城时间便快了,仿佛才一眨眼的工夫,天色就暗了下来。 顾无惑自然不会让他们宿在荒郊野外,黄昏时正好到了一座驿馆,因这里离建京还不远,许多人都会选择加快脚程去建京再住宿,而离开建京的人一般也没温芍他们走得那么慢,等到要住宿的时候早就过了驿馆了,如今又快到年下了,人们能不出来也就不出来,都等在家里过年了,所以驿馆的人并不多。 因为驿馆里面有所空余,所以驿馆特意辟了一个院子给温芍一行人落脚。 已是建京城外的山野间,自然是要比建京冷得多,温芍花了一些钱,给自己的人都备足了炭火,又给院子里值夜的人备下了热汤热茶,这才安心去睡下。 即便屋子里有炭盆,温芍觉得那墙还是透着风。 穗儿跟着温芍,温芍也不要她大冷天在这里上夜了,女儿家路上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反正她也用不着人伺候,便让穗儿去旁边软榻上睡了,自己和满满睡在里面。 满满的身子就和小火炉一样暖烘烘的,比被子里的汤婆子还好用,温芍一上床就搂紧了满满,从他身上汲取热量。 小狐也跳到床上来一起睡,大尾巴一盖,也有几分热意。 温芍不免又想起顾无惑来,也不知道他此刻一个人冷不冷,不过瑞王府肯定没有这里这么冷。 赶路还是有点累的,温芍想着想着便也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她忽然惊醒过来。 冷冽的风吹起床帘,朝着她扑面而来,温芍连忙用被子裹住满满的脑袋。 恐怕门窗被风给吹开了。 穗儿没什么动静,想来是睡得太死了,温芍也不打扰她,自己便悄悄下床去想要关上门窗。 然而才走了几步,眼底便又一道寒光闪过。 温芍立刻警觉,往后退了两步,退回到床边。 “穗儿,穗儿?”她试着唤了两声,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温芍转身就想去抱满满,但此时寒光已经逼近,在她身前堪堪停下,好在却没有沾染到她身上半分。 温芍问:“你是谁?” 那人并不回答,随即身后却出现了五六个与他同样蒙着面的黑衣人,一下子将温芍围住。 在短短几息的时间之内,温芍在心里将有嫌疑的人选都过了一遍,但一时也没什么头绪,她遇着这种事也多了,其实倒并不怎么害怕,只是苦了满满,恐怕又要跟着她担惊受怕。 “还请夫人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那人并不说话,只有黑衣人中的一人闷闷地开了口。 “你们这样逼着我,我不跟你们走又能如何?”温芍倒有兴致戏谑一句,“穗儿还有外头那些人,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方才说话的人看了为首那人一眼,只见那人稍稍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道:“他们很好。” 温芍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用被褥裹住满满,又轻轻拍了他几下这才将他抱起:“走吧。” 有人过来将她和满满的眼睛用黑布蒙起来,又牵着她和满满走了一阵,最后竟把他们引到了一辆马车之中。 温芍知道一定有人在盯着自己,自然也不能做什么,只摸索着将满满放下睡好,自己也靠着马车壁睡了,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有光亮透过眼睛上蒙着的黑布照进来。 隔了不多时,满满也开始蠕动起来,他睡得熟,对昨夜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一醒来眼睛就被蒙着,便要伸手去抓,还没等旁边的人去拦,温芍就先抓住了他。 “别乱动,一会儿他们把你绑起来。”温芍说得有些没好气。 满满喃喃了几句表达自己的不开心,但还是乖乖听从温芍的话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温芍道:“停车。” “不行。”出声的还是昨夜说话的那个人。 温芍道:“非要我说得那么清楚吗?我把孩子留下,我难道还真的会跑了不成?” 第86章 失踪 那人听了温芍的话,明显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咳了一声,大抵是表示同意了。 温芍又说:“那我眼睛上的东西可不可以拿下来?我看不清楚路。” 那人道:“你等等。” 接着是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那人下了马车,温芍侧耳听着,他仿佛在外面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然后才对着里面道:“夫人出来罢。” 温芍便解了眼上的黑布,捏了捏满满的脸,道:“你留在这里,阿娘很快就回来。” 满满不大高兴温芍不带他,但也没闹什么,点了点头。 温芍跳下马车,只见还是昨晚的那帮子人,大白天的还是黑衣黑面的穿法,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在绑人,见到她下了马车,竟又都背过身子去,故意避着她的样子。 温芍心里一面疑惑更深,一面也更加笃定起来。 她快步往丛林间跑过去,跑得略远些才蹲了下来,然而并不停止,只是躬起身子继续往前跑,她不认得路,所以走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而那些人一时也不敢去寻她,又给了许多的时间。 终于温芍看见一条小路,路上还有行路的山民,温芍便跟着他们走,很快便走到了大路上去。 *** 程寂等了许久都不见温芍出来,他们这里全都是男的,又不好去寻温芍,唯恐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便只能等着,等到后来,有人也忍不住问了,程寂这才回过味来。 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敢,只道:“要不再等等,若是此刻去找她,万一……” “怎么可能那么长时间,别是已经跑了。” “不会的,”程寂摇头,“小郎君还在马车上呢,她自己也说了不会丢下小郎君走的……” 说到这里,程寂的声音夏然而止。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她为何又要多提这一句,就和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 他连忙带了几个人去寻,只是到这时,哪还有什么人影。 程寂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温芍到底是自己跑的,还是被人掳走的?按她离开前的话来说,应该是自己跑开的,可万一中途有人把她绑了,那可怎么办? 还有一点,如果她是自己跑的,那么她多半已经看出来猫腻了,否则她万不会将满满一个人丢在这里。 这时离温芍离开已经过去很久,马车上的满满也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在里面喊道:“我阿娘呢?” 程寂原本怕暴露自己的声音,于是故意让另外一个温芍和满满不熟悉的人来回话,眼下也再顾不得这些了,怕满满不见了母亲要闹起来,连忙回答道:“她有事先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满满对于声音还没有那么灵敏,又没看见人,所以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且一心都放在温芍那里,只说:“她明明说马上就回来的!” 程寂额头上的汗珠更大了,他忽然有些后悔,已经劝了顾无惑好几次了,让他对着温芍坦白算了,但顾无惑偏偏不开口,以致于连眼下都要继续瞒着,温芍恐怕是看出了什么,所以连着他们也一块儿都埋怨进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前多漏出点什么马脚,好引来温芍多问几句,顾无惑不说,就换他说了算了。 程寂再也顾不上里面开始闹腾起来的满满,至少满满人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会儿还有一个温芍不见踪影,这才是件大事。 这里其实连带上他在内,满打满算也才八个人,还要留几个在这里守着满满,最后只得先拨了两个人去附近继续寻找,程寂自己则折返回去向顾无惑禀报。 算算时间,顾无惑应该已经到驿馆了。 当时温芍前脚刚走,后脚王皇后便派了人跟随其一路出了建京。 但王皇后胆小,一时也并不敢干什么,就只是远远跟着,或许尚且在斟酌之中,或许还在等候机会。 等到一行人抵达了驿馆,程寂也恐王皇后的人半夜生事,于是听从顾无惑的吩咐,在温芍刚刚歇下时,就扮做黑衣人将他们母子二人绑了,这事还要悄悄的办,院子里其他的人暂且不能动,让王皇后的人以为温芍他们还在里面住着,又要瞒着温芍,所以束手束脚的也不好做事。 等到把人弄出来了之后,倒是便宜许多了,先赶一阵子的路,等到顾无惑处理好驿馆的事,自然会前去“营救”温芍。 但现在温芍不见了,一切就都被打乱了。 程寂的额角跳了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驿馆外拦到了顾无惑,并将事情向他和盘托出。 顾无惑听着时神情并没有多大变化,程寂心下慢慢放松,只以为顾无惑自有其打算,等到说完之后,他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顾无惑悠悠道:“糟了。” 程寂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他舔了舔因为赶路而干涸的嘴唇:“这事是属下疏忽了,眼下应该怎么办?” 顾无惑隐在暗处,眼神晦暗不明,看着依旧还是门可罗雀的驿馆。 已经过了一夜了,王皇后的人还没有发现温芍不见,只以为一行人在驿馆驻足是在休整,但他们虽然行事小心,也不可能再继续等下去,最多等余下的人出了驿馆,他们就会动手。 而顾无惑原本也是在等他们动手,只要他们一动手,他就装作前来营救,如此再顺理成章装成受伤,他如今本就有疾,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重伤不治,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借王皇后的手金蝉脱壳,是最好的法子。 至于提前让程寂带走温芍,那也是他私心不想让温芍收到一点伤害。 顾无惑本来还不敢肯定王皇后到底会不会派人来,结果王皇后果真没有让他失望,她还是没了绝了心思,打算以温芍来威胁他,让他能娶了自家的侄女,他原本是打算如果王皇后不动手,他就自己做一出王皇后动手的戏,反正即便最后他死了,皇帝也并不会对王皇后如何,结果王皇后却没令他失望。 驿馆往东二十里,便有一处不高的悬崖,虽然不高,但底下却是湍急的河水,河中水深且有许多弯绕险峻处,若要到达河边还要从旁边的那座山绕下去,会耽误不少时辰,届时他只作不甚坠崖,等到手下下山去寻他时,根本无法找到尸体只找到随身的物件也是正常的事。 而温芍和满满,则是被王皇后的人杀了,这也是说不清楚的事。 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他解决了这边的事,便可彻底安心去找温芍,假做在黑衣人的手里救下他们,只说那些是王皇后的人,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了。 没想到事情临到头,一切都被他安排得妥当,温芍却出了岔子。 顾无惑几乎不用怀疑,温芍一定是已经看出来了什么。 还是他太看轻了她,以为程寂他们都蒙着面,她又处在惊慌之下,必不会想太多,没想到她还是察觉到了。 程寂还在继续说:“属下根本没说话,也避免和夫人接触,就怕她认得属下,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有些事情又不好拦她……等发现她不见,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顾无惑想起四年前她自己带着满满从建京离开,那时她也没怕过,眼下她说不得心里也是有气的,想来就更不会害怕。 他一时头疼不已。 “不怪你们。”顾无惑对程寂道,“是我不该这样做。” 闻言,程寂竟点头:“是早就应该和夫人说一声了,其实是王爷想岔了,等到这次事情结束,王爷还是可以继续装作中毒然后慢慢好起来的。” 春台花慢 第66节 他到底按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顾无惑从来没撒过谎,这次一撒就撒了个大的,熟不知这样是很难圆回来,又有一个谎套着另一个谎,只怕顾无惑自己都已经被绕晕了。 有些人天生就不应该做这样的事,程寂深以为然。 顾无惑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拨几个人跟着你,先去附近找她。” 程寂应是,又听顾无惑说道:“若是找到她,还是先别惊动她,等我来了再说。” “……”程寂道,“是。” 眼看着程寂又离开,顾无惑一颗心便愈发按捺不住,他只得耐下性子继续盯着驿馆的动静,一面让人先暗中疏散驿馆及其附近的百姓,一面又让人去催促里头余下的人赶紧出来。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打头有马车从驿馆出来,顾无惑认出是自己府上的人,连忙跟了上去。 而他之前的判断也没有错,王皇后的人已然蛰伏了一夜有余,眼下才离了驿馆正是他们动手最好的时机,毕竟若在驿馆动手恐怕闹的动静会大。 他们才堪堪拔了刀剑围上去,顾无惑便带着人出来了。 王皇后以及王家一直不堪用,自然没想到会是这场面,不用说继续寻找温芍把人绑了,光是看见顾无惑以及他手下那一拨人就已经大乱。 第87章 结局 这些都是王家的一些家丁侍卫,看家护院尚可,这种事也是从来都没有做过的,本来就很是勉强,如今又慌又乱,很快便溃不成军。 顾无惑刻意将他们往东边引过去,一面又打成一团,一时之间混乱不堪,即便王家的人不堪用,看起来也竟是难分胜负,只是两边继续纠缠着。 一时到了悬崖边上,顾无惑佯装被逼到绝境处,接着便装作因中毒而体力不支,接住斜里乱飞过来的一刀之后,便翻身跳下了悬崖。 那崖边也早就被他安排好挖出一个浅浅的小洞,仅仅可供一人站立躲藏,他翻身下去的时候便躲在了里面,然后往下扔了一早藏在小洞边上的衣物,错眼一看便是他已经掉落下去。 只见霎时间上面的人都没有了声响,旋即顾无惑的人大喊:“不好了,王爷掉下去了!是你们杀了王爷!” 于是刀剑声更起,而这动静倒也没多久,渐渐又平息了下来。 王家的人都无用,只是被主子调遣来做事罢了,而王皇后有那么一点坏心却又没狠心,实在也罪不至此,顾无惑也不忍伤这些为其卖命的人的性命,早早便已经吩咐好了,做做样子就是不必真的把人伤到乃至身死。 所以两边都停了下来,便也暂时没人再挑起争端了。 顾无惑的人自然是要去找已经掉下悬崖的他,而王家的人遇到此等变故,也要即刻返回建京向王家禀报此事。 等到王家的人都散尽离开之后,顾无惑才从悬崖下面出来。 他沉着脸便问身边的人:“程寂那里有没有消息?” 随从摇头:“没有。” 顾无惑略一计算,离程寂离开已经约有一个时辰,温芍赌气再走,又能跑到哪里去? 虽然顾无惑也知道温芍不是什么寻常的弱女子,区区山野之间根本不在话下,她还是能走的,但他之前已经笃定马上就要和她一起离开这里,然而温芍不见又是横生枝节,自然是心急如焚。 顾无惑让人带路,很快便到了温芍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 马车还在原处,程寂离开时留了五个人守在这里,主要是守着满满。 满满已经哭过一轮又睡着了,底下的人也头疼不已,问顾无惑:“要是他醒了发现夫人还没回来怎么办?” 顾无惑按了按额角:“给他用一点安神香,别让他醒过来——一会儿穗儿她们会过来。” 有了顾无惑的话,他们终于大松一口气,点了安神香立刻便往里面送进去了。 可温芍没有音讯,终究还是最大的事,至少是顾无惑心里最大的事。 他被人带到温芍不见的地方,附近草木茂盛,都是林荫,也没有什么打斗或者拖拽的痕迹,可见温芍确实是自己走的。 顾无惑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快要晌午了,虽然离入夜还远的很,但也是一眨眼的事。 他再也等不住,带了几个人便往附近找开去。 但一直寻到远处,还是没有见到温芍的踪影。 这时程寂也过来与他们汇合,看样子也是毫无收获。 “怎么办?”程寂问他。 眼下建京很快就会知道他的死讯了,他本该带着温芍离开,走得更远一些,然而工夫却耗费在了寻找温芍上面,若是继续寻找甚至增派人手,一旦建京那边派人过来一起寻找顾无惑的尸体,就很容易被发现端倪。 见他不说话,程寂便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按照原定的计划,王爷还是先藏起来为好,至于夫人那里,我们继续去找便是了。” 温芍多半是自己和顾无惑赌气才跑开的,并非为人所掳,照程寂所想,其实并不会很危险,温芍应该是自己躲藏起来了,那王家的人又不知她自己跑了,且这会儿因为顾无惑的死而焦头烂额,哪还有工夫去管她,所以温芍此时定然是没有事的。 这个道理程寂知道,但他却没有与顾无惑说出来,或许顾无惑也想到了,眼下说与不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你再把她失踪时的事与我说一遍。”顾无惑听了程寂的话之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这样对他说道。 程寂便又复述一遍,想来方才留下的人也已经说过了,但他还是尽量更完善一些。 顾无惑听后久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又问道:“你说往前过去就到了大路了?” “对,”程寂点头,“这会儿正是中午,路上来往的人不少,我已带着人在大路附近寻了寻,也没见到夫人的踪影,夫人有心要藏起来,应该不会去走那条大路,因为再往前走又到了我们方才过来时的交汇处,不是绕回来,就是往老路继续回去。” 程寂等人都下意识认为温芍一定就躲在这附近,只是在哪个角落里一时没有找到,再仔细找一找或许也就能找着她了,况且这荒郊野外的,她要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总不能一直不吃不喝的,差不多了自己也就出来了,只是要耗费他们一些工夫罢了。 程寂又说了一遍:“还请王爷先避开,夫人那里有我们去寻便是。” 顾无惑蹙了蹙眉心,道:“我要去大路上看一看。” 建京那里的人不会来得这么快,要回京再入宫禀报,还要有让宫里反应的时间,再出城来,没有三四个时辰根本到不了这里。所以既然要找,就一定要趁着这会儿他们还没来就把人找到,否则更诸多掣肘,温芍丝毫不知道他的计划,若是此刻不将她找到,万一待会儿不慎被建京过来的人看见她,那就麻烦了。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她。 未免引人注目,顾无惑并没有带其他人,只带了程寂,便往大路上去,如程寂所说的那样,大路上确实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温芍的影子。 程寂道:“我们朝前朝后都看了,这里就只有这么一条大路,并没有可以躲藏的房屋或者茶铺之类的地方。” 他们都想得理所当然,温芍不会往大路上跑,这样就太容易被发现了,但顾无惑却并非是这么想的。 附近的山林已经搜寻了好几遍了,他手下的人眼力都极好,不可能连温芍都发现不了,所以温芍一定已经不在附近了,再继续找下去也是徒劳。 而他也清楚温芍的性子,已经跑开了,她就不会乖乖自己出来,除了被建京来的人发现她没死之外,她的安危倒是不用很担心,温芍机敏灵活,不会出什么事。 “继续往前走罢。”顾无惑只道。 他带着程寂往前走,果然不多时便走到了岔路口,另一条路便是方才马车过来时走的那条路,往东又会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而往西则是回去通往驿馆方向。 “王爷要不还是回去再说,”程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早来这里看过了,也没发现什么,夫人一定是躲在附近的,还是别往远处找,真要找也要回去之另拨了人过去找,总会找到的。” 顾无惑沉思片刻,道:“与我再回驿馆一趟。” 程寂大惊,顾无惑才刚从驿馆附近回来,而打斗也是从驿馆附近开始的,眼下再过去,实在是有些冒险了。 但程寂知道劝也没用,只得与顾无惑一同前往,好在王家的人早已吓得作鸟兽散,一路过去根本没什么人,而行路的人得知这里刚有一场恶战,因怕惹火上身,也大多都选择了避开这条路,这样一来,倒是便宜了他们。 这里离驿馆就有一段路程了,大约走了快半个多时辰,才远远望见驿馆的轮廓,顾无惑不让程寂再跟,只让他留在附近查看动静,自己则孤身往驿馆方向继续去。 温芍正背对着山道,坐在驿馆旁边的茶摊里头。 茶摊才刚刚重新开张,听老板娘说,方才有两拨人在驿馆不远处打起来了,他们出来跑江湖做点小本买卖,自然是怕惹着什么事,便是摔坏了几个茶杯都是心疼的,连忙将摊子收了起来。 摊子才收完,那些人又往其他地方去了,老板娘到底想趁着还没到年节再多做些生意,左思右想之后还是重新把摊子支起来了。 温芍没瞧见方才什么情景,但听老板娘形容,她心里低估了几声,已经有些猜到了。 这里离建京不算很近,但也没有很远,天子脚下还敢生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乡野间的茶水不为细品只为解渴解暑,她倒是很喜欢,生津止渴的。 方才离开其实也并非完全是一时冲动,她从来都没兴趣和顾无惑玩什么你追我赶,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 他有心要骗自己,这段时日不知撒了多少谎,她也懒得让他解释,反正各人心里清楚就行了,但这种情况,还是两个人都分别静一静更好。 她实在想不通顾无惑有什么好骗自己的。 现在想来什么中毒估计也是假的,难不成从最早开始,他提防着她真的听秦太后的话来害他? 温芍嗤笑一声,自己都不信。 顾无惑什么事都没和她说,但她自己忖度着,恐怕不止让她先带着满满离开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其他事。不过既然他没和她说,她无从得知,那也只能先放开不管了。 温芍打算先在驿馆留宿一日冷静冷静,然后再想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她倒没什么事,离开建京前她就贴身带了金银细软,走就走了也无妨,唯一麻烦的就是满满,孩子大了根本抱不走,只能先把他留下。 温芍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把满满扔给顾无惑,然后自己一直不出现的可行性。 她又灌了一口茶,觉得通体舒畅,这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去罢。” 温芍指尖微颤,放下茶碗的同时,脸上也覆了一层郁色。 找来倒是快。 她还没开口说话,顾无惑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温芍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又很快转过眼去。 “回去罢。”他又说了一遍,在温芍身边坐下,背对着其他人,“回去我和你解释。” “要回去才解释?”温芍反问道。 顾无惑立刻被她塞住了话。 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顾无惑无法,也只得低声再度说道:“回去之后我慢慢和你说。” “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温芍面色更沉,她先将自己喝茶的钱放在桌上,然后起身离开茶摊,顾无惑紧随其后,一同走到了旁边隐蔽处。 温芍这才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也不想深究,因为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我觉得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分开冷静一段时间比较好。” 顾无惑拉住她的手臂,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也是一念之差,我才……” 他说得艰涩,很难开口的模样,温芍心里很快便猜到了几分,毕竟她也知道他不太会说谎。 “当时在兴城,虽然已经出了你身边的木桃水桃等人,但难保没有其他眼线,我只得将戏做得真一些。”顾无惑顿了顿,“等到后来回了建京,我怕你误会,便索性不解释,想着让你以为这毒能慢慢解除也就行了。” 顾无惑将早就已经想好的说辞都重复了一遍,说到后来口干舌燥,这些话自然是真假掺半的,他也不清楚自己说得有没有其他漏洞,总之先把她哄住再说。 “中毒等事不提,我离开之前,你明明有机会将今日之事告诉我,你又为何不说?”温芍果然没放过他。 顾无惑沉默起来,半晌后才轻轻说道:“我怕你觉察出来,追问我。” “那我现在就不问了吗?” 直到眼下他自己说出来,温芍才知道他的计划,再留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但温芍也只有一刹那的后悔,很快便调整过来,又不能怪她乱跑,她又不知道顾无惑的安排。 温芍思忖再三,决定还是先跟着顾无惑找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掰扯这些事,毕竟一时半会儿也扯不完,有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