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高干)》 白事 这时节难得能见到金腰燕,翅短羽阔,尾部镀了层深蓝的光辉,很是漂亮。 “太太……” 脚步声惊扰鸟雀,枝头一颤,空余下零落的几片粉软花瓣。 福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人到中年反倒说不出什么体己话,顿了数秒只道:“先生的同学都到了,您去看看吧。” 慕时华扶了把毡帽,盖住红肿的眼眶,低低应了声。 这间湖西礼堂是中/央特意拨下来给聂家做白事的,聂从山调到滨海之前在河州做了近十年的官,作风磊落,政绩卓越。谁都没料到他调任没两个月就突发心梗。 同级的几位干部都亲自携着挽联和花圈,在灵堂外站了有半刻钟,瞧见家属,纷纷上前慰问。 “慕老师,节哀顺变啊。”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他们父女俩同时……哎……” “聂同志清廉,是我们永远的榜样。” 灵堂设了两座,一大一小。大的正中挂着聂从山的彩色遗像,小的则是个年轻女孩,照片里留着齐耳短发,眉眼凌厉,是聂从山的小女儿。 吊唁还没结束,小厅闹出动静,媒体跟闻到腥味的猫儿似的,扭头就要过去。 慕时华短暂的收敛情绪,顺手迭起方帕:“出什么事了?” 原本杵在外围的精瘦男人迅速掐灭烟蒂,急忙说:“我去瞧瞧。” 这位是新上任的警厅副厅长方铭,五十上下,浓眉小眼,人前人后出了不少力,慕时华知他有意攀关系,态度却一直不冷不热。 这个节骨眼出乱子,不是碍他的眼挡他的路吗? 偏厅原是个放映室,每逢节假日都会播些老电影,往前推个十几年,还放过断背山。 此刻厅门口站着个女人,一头乌发浓密,末梢微微打卷,隐约露出细白的后颈。乍一看像只初生的麋鹿,只是稍显木讷,神游天外。 “对不起,没有邀请不能进去。”礼堂内外都蹲守了记者,不好起争执,左右两个安保人员正耐心劝她。 女人咬咬牙,努力抻着脖子:“我就看一眼!” “闹什么?”方铭三两步跨过去,压低嗓音问。 “这位小姐非要见慕教授。” 方铭皱眉,目光斜了斜,刚想开口又顿住:“……石小姐?” 她一僵,抬眸打量起眼前的男人,眼底透出些许迷惘:“你谁?” 方铭略显尴尬,干咳两声:“我是宋璋的叔叔,之前见过面的。” “哦……” 石羚撇撇嘴,余光掠过聂宝言的遗像,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是私人的追悼会,不方便随意进出,石小姐还请离开。”他说的好声好气,往兜里掏手机。 这厢还在纠缠,外边唰唰停下两辆车,靠后的驾驶座下来个男人,侧颜清隽,隔着一树碎小的女贞花若隐若现。 石羚紧了紧呼吸。 慕时华顾不上换顶帽子,抽身迎过去:“你来迟了。” “妈。”聂泽元眉目晦暗,右手似乎微微发颤,良久才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罢了,跟我去看看你爸爸和宝言。”慕时华掩面,终于泣不成声。 福姨及时替她披上大衣,搀她往内厅走:“太太,小心着凉。” 石羚胸口发胀,莫名的悲戚自肺腑涌出:“妈,我在这,我是宝——” 话音未落,后脑好似被人猛地锤了下,眩晕感蒙上来,几乎透不过气。她踉跄两步,右腿本就不利索,差点扑倒在地。 方铭回神,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保安立马架起她往外拖。 石羚死命咬紧下唇,勉强保持清醒,不甘地吼叫:“妈!妈妈!” 她明明还活着,她没有死,聂宝言没有死! “放开我!我是聂——” 下一秒,她眼帘半阖陷入昏迷。 聂泽元单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默默注视石羚的背影,有几秒钟走神,旋即他撑开右掌,摩挲着微微凸出的腕骨:“方副厅长。” “聂领事,久仰久仰。”方铭颇感意外。 聂泽元,聂家长子,现任驻新西兰总领事,长居海外,鲜少能在滨海听到他的花边消息。 “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聂泽元歪头示意他。 方铭连连摆手,撇清干系:“她啊,不认识,一个疯子罢了。” 偏厅中央高挂的少女小像,五官线条明朗。聂泽元动了动喉结,重新将手掌塞回口袋,不再多问。 *** 昏眠中耳畔传来阵阵呢喃。 “小乖…你别吓我……小乖……” 小乖? 叩叩—— “小乖,下来吃饭。”声音隔着木门发闷。 十四岁的聂宝言是自尊心最强的岁数,连跳两级,成为河州一中高一二班最小的成员,意志尚且还跟不上知识的增长。 周末的围棋小组赛,她状态不佳,成绩吊了车尾,于是拧巴起来,这几天晚上都自己躲进阁楼复盘。 黑子这步腹背受敌,不好走,聂宝言抠了抠指甲盖,全无兴致:“不吃了。” 聂泽元叹气:“三之六,双飞燕。” 她猛地起身,“砰”一下磕到门梁,顾不上疼,连忙捂着脑袋开门:“好招,你怎么……” “最后那场比赛我看了。”聂泽元轻笑,“我早说过,你太急功近利,不适合下围棋。” 聂宝言不满,嘴硬道:“少得意,我又仔细想了下,白棋反手一个打吃就活不长了,华而不实。” “那你说怎么走。” 她背过手,来回踱了几步:“我这不是…正想着嘛。” 聂泽元挑眉:“围棋死活精讲79期,第10页,第2道。” 她眼神一亮,作势就要去找。 “不在书房。” “在哪?”聂宝言着急。 聂泽元捏了捏她的脸:“先吃饭,听话。” …… 混沌且模糊的杂音瞬间被掐断,石羚倏地睁眼,宛若溺水得救,大口喘气,太阳穴突突跳得她差点不能视物。 没等她吱声,旁边的白大褂转头,眉毛一挑,眼底带着几分审视:“醒了?” “……” 宋璋圆润的上庭轻耸,啪嗒啪嗒摁了几下圆珠笔:“看来你还没吸取教训。” 说话间沉之桃捧了壶热水,推门进来,瞧见人醒了,惊喜万分:“小乖!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你叫我小乖?”石羚眉尖一抖。 沉之桃眼圈发红:“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小乖是你的小名啊。” 她张了张嘴,有口难言。 “下周再来复查下CT,如果后脑的淤血扩散就危险了,多休息。”宋璋叹气,“我还有个手术观摩,其他的晚点再说。” 沉之桃目送他离开,安慰石羚:“别多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再睡会,下午跟我去个地方。” 她脑袋昏昏沉沉,长长吐出浊气,侧躺回去,复盘起这些天的经历。 半月前。 她人还在新西兰,受新冠影响,国际航班管制严苛,加上河州银行的案子搁浅,索性休了长假。 农场连续两月没下雨,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克鲁萨河,好享受自然之水的洗礼。 指缝沾染汗渍,摸着头发手感又黏又干,不大好受,她摁下接听按钮:“是我。” “宝言,先生出事了……” 福姨要她快点去滨海,具体的,通话里不方便传达。 随意收拾几件衣物,订了最近一班飞机回国,落地便按照口信打车前往中心医院。谁知道中途冲出辆失控的大巴,司机来不及躲避,娇小的铁皮盒子瞬间被挤压变形。 然后这件事就开始变得不受控了。 她莫名其妙变成另一个女人,脑部CT诊断结果为间歇性失忆,加上右腿轻度骨折,前几天基本下不了床。?刚才这两人都是石羚的好友,对她倒是情真意切。 本来无暇思考当中的玄幻离奇,只着急养伤,如今来看,聂宝言真真切切是死了。 那她呢?她现在又算什么? 是聂宝言还是石羚? 病房朝南,窗台摆了几盆水仙,时节刚过,水中沉浮着棕褐色球茎。 说来诡异,这石羚是个律师,不仅和她算半个同行,而且同年同月同日生。 玻璃锃亮,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庞。轮廓圆润,嘴唇单薄,唇角弧度微微朝下,露出两颗兔牙,稍显幼态,眨眨眼,右颊有枚棕色小痣跟着浮动。 完全找不到聂宝言的影子。 真见鬼。 *** 滨海政法大学。 石羚不陌生,慕时华在国际法学院教了十几年书,这里也算她的第二母校。 周六,大路上学生不多,沉之桃骑着小电驴悠悠转进明法楼C栋。 沉之桃长吁了口气:“赶上了,邢教授办公室在三楼,快上去吧。” “邢教授?”石羚问。 “这位邢教授可是滨政大最年轻的老师,如果能做他的助教,往后大有办法翻身,好好表现。”沉之桃边说边替她解开头盔扣子,语重心长,“四大行排挤你又怎么样,本事是别人拿不走的,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石羚跟不上她的逻辑,所幸楼里及时出来个女人,烫了大波浪,嘴唇涂得嫣红,探头探脑地打量两人:“来面试的?” 沉之桃推了石羚一把:“对对,林老师是吧,我这位朋友要面试。” “面试?” “动作麻利点,邢教授下午还要出差,你们应该提前到的。”林越翻着白眼催促道。 沉之桃点头哈腰赔笑脸,一边用眼神暗示她机灵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石羚只好暂且按捺下万般不解。 “你的简历我上周整理过,说实话学历一般,好在有些实践经验,等会简单讲讲。”到了三楼办公室前,林越喋喋不休地做最后叮嘱。 石羚分得清好歹,于是应声道谢。 见她识趣,林越安下心,屈指叩了叩房门:“邢教授,人到了。” “进来。” 声线冷冷清清的,莫名有些耳熟。 石羚推开门,头还没抬,先清清嗓子:“咳咳,邢……教授?” 后边腔调陡然拔高,教授两个字差点卡在喉咙口,她惊得猛烈咳嗽。 邢湛?!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个冤家发小就在滨政大。 ———— 1.回来了。 2.删掉周少骞线。 3.女主走心。 请投珠收藏评论三连~谢谢~ 面试 窗前的男人微微蹙起长眉,鼻骨到下颌线条一气呵成,轮廓精致,棱角不显,皮肤冷白,乍一看倒像个小姑娘。半晌,他似乎又觉得不大礼貌,轻巧地挪开视线询问:“怎么了?” 石羚回神,他们也有三五年没见面,当初大吵一架,便较劲的断了联系,没想到再见竟是这番模样。 “没什么……” “那边有台电脑,你去把桌面的几份资料整理成PPT。”邢湛支起右手指了指角落的书桌,袖口隐约露出半截细链,尾部挂了只老式怀表,摇摇晃晃。 “好。”石羚默默咽下感慨坐过去。 桌面文档都是民事诉讼法相关的案例,细节琐碎,要花点时间。 熏香余留的龙井茶味极淡,石羚揉揉鼻子,边想边写,周遭静的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邢湛低头翻了两页书,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表盖,看上去心不在焉。中间行政部来人对出差行程,他签完名,余光扫过角落,愣了愣。 合同纠纷的管辖问题是民事法最头疼的地方之一,过往都是基层处理好再递交上来。石羚思忖之余下意识抠起指甲盖,甲板根部泛起层浅红色印记。 郁结的动作和某个小霸王简直一模一样。 邢湛看着看着,慢慢收回目光,攥紧怀表,自嘲地笑。 他始终觉得聂宝言就像个套娃,拿掉一层还有一层,常常上一秒急得要掐人,下一秒就已经兴致勃勃地跑去钓鱼,你永远也别想摸透她。 河州小霸王,没人可以替代。 半小时后,石羚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抹抹嘴角随意道,“我弄好了。”凝滞一瞬,干笑着补充,“邢教授。” 邢湛踱步过来,顺势从衬衫口袋里摸出只折迭眼镜戴上,仔细浏览完课件,屈起指节碰了碰鼠标垫,似是在心底评判。 “东昌在滨海也算数一数二的律师行,为什么要离职?” 就是说啊,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石羚犹豫,食指不自觉又迭到拇指指甲盖上来回抠。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不是,我前段时间车祸撞到了脑袋,所以想换个工作环境。” 邢湛点头,目光掠过她仍有些不便利的右腿:“明白了,大小周,节假日有时要顺延假期,具体的回去等通知。” 石羚撇撇嘴,心中有数:“那…谢谢邢教授了。” 明法楼中心那几栋修建于八几年,墙体统一刷成陈旧的灰粉色,走廊散发了股霉味,与邢湛的办公室大相径庭,叫人透不过气。 二楼拐弯处连着窗,石羚眼尖,偏头瞧见那位刚下车的时髦女郎。 表情复杂。 今儿真是见旧友的好日子。 *** 苗珠走得急,右手挎着提包背在身后,噔噔几步越过石羚,大剌剌往楼上去。 办公室门没关严,她侧身挤进来,扇了扇手风,眼皮眨得飞快,油亮饱满的唇珠一晃,开门见山:“昨天你没去?” 邢湛摘下眼镜,提手摁了摁眉心,丝毫也不意外眼前人的鲁莽。 苗珠深深吸气,“慕老师嘴上不提,其实心里不大高兴的,说到底她最中意你,聂叔叔最后一程你都不去送,不像话。”她一顿,想到什么,“你该不会是因为聂二……” 邢湛胸口闷胀,空落落的,闻言反倒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早前我就去探望过了,昨天忙。” 他们都是慕时华的得意门生,加上聂宝言,三人住同一个小区,也算发小。 只是邢湛的父亲早年调离河州,他上中学后就跟着去了外地,假期才能回来。没了这个润滑剂,聂宝言和苗珠恨不得天天吵架,三人帮才聚少离多渐行渐远。 苗珠暗自叹息,不打算再跟他虚与委蛇:“算了,你的情绪自己消化吧,我找你有别的事,池向东最近有联系你吗?” “熠星教育的事?”邢湛听说了一些。 他那个便宜表弟在国外混了个学历,回来正事干不成,净想着捡红利,仗着姑父邢邰的面子,搭上了线上教育的船,狠赚过一笔,眼下形势严峻起来,迟早要出事。 “双减政策你也清楚,力度大范围广,公司难免想蓄存资本,拖欠工资,所以熠星前段时间惹上了个薪资纠纷案。” 话显然只说了一半,邢湛不接招,拧开咖啡罐慢条斯理地挑起豆子。 果然她沉不住气,镇定的自行铺台阶下来:“案子虽然小,但他胆子可不小,资本套资本,他想走歪路干票大的。” “你是说池向东非/法融/资?有证据吗?” “我有证据就不来找你了。”苗珠敛眉,“本来我想就眼前的案子入手,慢慢跟他耗,谁知道他的律师掉链子,居然反水,听说她收集了些有趣的东西,让池向东差点坐不住,真是闻所未闻。” 她掸了掸衣袖:“那个律师好像叫……石羚?” 邢湛眼睫一抖,豆子“哗啦啦”洒出小半盒。 苗珠奇道:“你认识?” “……”他冷冰冰地回话,“你应该猜得到,我不会插手。” 沉默几秒,苗珠定定望向他:“那如果我说这是从聂二手里抢来的案子呢?” “撒谎。”邢湛绷直唇角,情绪毫无波动,“一来,她不乐意受理这种案子,二来,她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他捻起颗咖啡豆,摁在指间把玩,一边不忘提醒她:“你始终不是警察,有些事无为自化,顺其自然吧。” 苗珠张了张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最后一屁股坐下,不紧不慢地摸出根口红补妆。 她怎么忘了,邢湛是这世上最了解聂宝言的人。 *** 暗纹白瓷的桌面飞溅了星点红油,一块块的,活灵活现。 周末下午九鼎轩人流大,排了两小时才等到靠东边的一桌位子,沉之桃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到水开,就着一碟小酥肉大快朵颐。 石羚思绪翻飞,默默发着呆,眼看筷子简直要把碗底戳烂。 沉之桃担忧:“不是说面试结果挺好的吗?” “想到了点别的事。”她视线落到对面稍许有些不自然。 沉之桃拍拍宋璋肩膀,站起来:“我去装调料,你劝劝她,成天净想些没用的。” 宋璋手术观摩刚结束就赶过来,坐下来咕噜噜咽了两杯冰水,才缓下来:“你怎么会遇到方铭?” 石羚讨巧地说:“这个啊…聂书记廉洁,以前读书时候听说过他的事迹,想着去送一程,碰巧遇到。” 闻言宋璋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不疑有他。 “我想找机会再试试其他律所,总归滨海也不止东昌一家……”她低头扒拉几下手机,试图套话。 宋璋眼皮一掀,眸中困惑重重:“你得罪了池向东,还指望去别家?” 石羚诧异。 池向东她见过,邢湛的表弟,前两年玩赌石,在场子碰到还会打个招呼。 “你连这都忘了?”宋璋笑意消散,语气严肃。 冷不丁一阵嚎哭从右侧传来,流口水的娃娃四腿胡蹬,嗓门大的令人敬服,服务员连忙围上前拿出小玩具哄。 石羚心乱如麻,原主真是颗铁头钉,什么祸事都敢惹。 半晌,宋璋软下态度,安慰她:“算了,你当初也是为了之桃的妹妹,现在案子也了结,记不清就别想了。” 什么案子就了结了,他妈的说清楚啊。 不等她追问,沉之桃端着调料盘回来,笑吟吟递过一只到石羚面前,顺道招呼宋璋去叫两扎酸梅汤。 两人默契的停止话题。 石羚低头搅了搅酱料,芝麻香味浓郁,麻油漂浮在最上层,垂涎欲滴。 她却彻底没了胃口。 饭局结束,沉之桃还惦记她那辆小电驴,石羚折腾不起,叫了辆出租车,临走前宋璋再三嘱咐她要去复查。 莲樟小区临近滨海市北郊区,迎风种了排白玉兰,远望枝头沉甸甸的,一片素装淡裹。从出租车上下来,已经快五点,暮色隐隐藏在几栋旧楼中。 保安室旁边有个规模不大的小卖部,货架上挂着各色糖串,石羚挑了瓶鲜榨番茄汁带走。 她拧开瓶盖,一面小口啜饮,一面生涩地掏钥匙开门。顾不上脱鞋,马不停蹄搜索起和池向东有关的信息。 首页第一条便是熠星教育拖欠工资的微博连接。点进去,是一张银行流水的截图,和几张阴阳怪气的表情包。内容痛诉了池老板压榨员工,恶意拖欠工资,也有不少家长在评论留言接龙,要求熠星退课时费。 右边消息栏的数字可怖,她挑眉,反应过来这是石羚的微博账号。 提醒大多源于私信,石羚和一个ID名为向日葵的用户有两个多月的互动,直到半月前,她穿进这副躯壳,再也没回复过对方的消息。 拇指滑动往上翻,对话内容看得她眼皮直跳。 向日葵大约是熠星的员工,而石羚作为熠星请来的代理律师,专门负责这次的薪资纠纷,眼下她不光私联原告,还意图“反水”,朝对方收集了不少薪资违规记录。 难怪会被四大行排挤,没有吊销从业执照就算好的了。 片刻后,她想起宋璋的话,和沉之桃的妹妹有关?难不成她是熠星的员工? 若真是这样简单,那这个石羚也太蠢了。 713案 聂从山的讣告三天前低调的上了次同城热搜,水花控制的恰到好处,不大不小,不早不晚。短短半月,天人永隔,她眼眶酸涩,暗自垂泪。 半晌,她竭力晃晃脑袋,撇去杂念。眼下没有精力纠结这些,她还没来得及见聂从山最后一面,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不能这样放弃,还要找机会再去见妈妈。 聂宝言永远都是聂宝言。 房子陈设简单,厨房连着客厅,朝南有个卧室,狭小逼仄。走进去,左面整墙的书架都是法学书籍,最下边夹层收纳着石羚的律师执业证和相关文件。 抻手拉抽屉,略有些艰涩,里头好似被什么卡住,满满当当都是卷宗。一使劲,表面那张豁了个大裂口,油墨晕染出毛边,彰显了主人翻阅的次数之多。 滨海市713案。 石羚愣了愣,这个案子她有所耳闻。 去年七月,几个大学生在思南公馆轰趴庆祝生日,无端遭人骚扰殴打,警/方行事拖沓不作为,社会影响恶劣。数月后迫于压力,才追究了其中一位陈姓当事人全责,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这件事背后少不了弯弯绕绕,滨海市/政不干净由来已久,上边自有人不满,于是借着此事把聂从山调过来,也有意敲山震虎。 不过这案子经手的不是田文惠田大律师吗?关石羚什么事? 滨海一入三月,就迫不及待向人们展示起倒春寒的威力。冷风顺着窗缝探摸进来,吹得书桌边高摞的卷宗资料,呼啦啦翻动页脚。 石羚挠了挠后颈,饮料还剩半瓶,被随手搁到书桌上。她意识渐渐集中不来,眼皮上下打架,许是这几日操劳过度。 指甲抠过的地方落下浅浅痕迹,困倦上头,她没注意到,合衣躺下。 睡不踏实,鹅绒毯掉到地上半截,后背沁出层薄汗,浑浑噩噩沉浮在诡谲的幻境里。 一会儿梦到聂家在河州的那栋小洋房,聂从山用新置办的烧烤架给她办生日派对,一会儿又看见悬在墙上的灰白遗像,熟悉的嘴脸陌生异常。 那些幻象滤过水般,黏稠濡湿,化作无形的巨网将她笼进密密麻麻的回忆。 春分未至,楼下两排白玉兰和海棠,依然沉寂着未动声色,冥冥中,周遭的土地勃发着盎然生机,人也无端躁动起来。 半梦半醒间,手机嗡嗡震动,从裤兜里漏出丝光亮。 *** 晚9点,永福路200号,雍福会。 滨海有名的社交俱乐部,原英国领事馆旧址。 沿右手边的院墙直走,在“聚德堂”牌匾前后停下,借着水流声推门而入,就能看到一幢上世纪西班牙风格的老派建筑,这栋楼大有来头,零几年时曾由贝聿铭大师亲自操刀扩建。 二楼大堂贴了银箔,墙面立体起伏,每条细缝都闪烁光泽,脚下铺满丝绒地毯,设计饱满奢华。 今晚有人包下了整个二层。 领班仔细核对完酒水单,随手指了个看着顺眼的:“你也跟着去送,机灵点。” 新来的女侍应粉面朱唇,笑起来眼瞳弯成细缝,模样确实讨喜,闻言惶恐地点头。 “范书记说笑,河州地界谁人不知您的名号,当初推行政/企改/革,要不是您做背后推手,他聂从山哪能这样顺风顺水。”池向东坐在正中,手肘一抬,吞云吐雾。 范进语,河州市市委书记。 自打聂部调职,他就一路高迁,眼下真是春风得意,池向东的话说进他心坎,但面上总少不了虚笑:“你这小子年纪不大,怎么说起话来倒像个老油条。” 池向东哈哈一笑,抖去烟蒂,视线挪向身旁的长发女人。后者正襟危坐,始终一言不发,偶尔眨巴两下眼睛,丝毫没有情趣。 这种场子甩脸给谁看? 池向东不高兴,抿了口红酒,又把话题抛到对面人身上:“对了,范书记之前没见过靳处长吧,年少有为,优秀青年呐。” “哦?有所耳闻,说起来我和你父亲靳广衡过去还有些交集呢。”范进语扬了扬眉,口不择言。 包厢吊灯低垂,光线浮动在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池向东僵住,这话说得不妥,靳广衡好歹是个副部级,更何况这靳燃的脾性他也尚未摸透,为此冒犯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正想着如何补救,就听他开口。 “是吗,既然如此,我叫一声范叔叔不过分吧?”靳燃轻笑,本就狭长的眼裂愈发舒展,尾部弧度流畅,竟平白添了几分媚态。 勾人得紧。 施暴 “好说好说。”范进语喝到兴头上,脸色发红。 池向东松了口气,正打算给女人递水果,却见程絮眼波流转,晦暗不明地偷瞄靳燃。 他心下冷笑,男人有副好皮囊还真是顶用。 闷了一肚子气,池向东也不好朝女伴发作,扭头催促上酒。 女侍应托着瓶精装洋酒走进包厢,娴熟地给在场的人一一斟满,轮到池向东时,她突然脚尖一绊,整瓶酒飞出去,尽数洒到他平整的西装上。 女侍应吓得顿失血色,还没爬起来便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先生。” “妈的,你没长眼睛啊!”池向东气急,抻手给了她两巴掌。 “啪啪”两声脆响,又准又狠。 女人被打的抬不起头,眼眶止不住掉泪珠子,只敢机械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程絮惊叫,秀丽的眉峰一耸。 池向东显然还没出够气,提脚踹她肚子:“吵死了,给你脸了是吧?老子今天就给你点教训!” “不要……”女人捂住小腹,蜷缩成团,不停往角落躲。 范进语好整以暇地点了根烟,斜倚入沙发看戏。 眼看这场施暴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靳燃蹙眉:“池老板,楼下还有不少客人。” 池向东一顿,舔了舔后槽牙,叉腰喘气,脚跟还不死心的往女侍应腰上碾:“你走运,我这是不想再惹官司,以后做事长点心,滚吧!” 女人尝试两次都没能站起来,程絮于心不忍,上前要扶她,却被人抢先。对上靳燃的眼神,程絮低头,心跳漏拍。 “各位,我先行一步。”靳燃单手撑住那名女侍应,目光冷淡地梭巡池向东和范进语,“提醒池老板一句,这家俱乐部会定期处理不合格的会员名单,一旦上了黑榜,以后就没资格再进来。” 程絮咬紧下唇:“我也走了,向东,我们之间的事再考虑考虑吧!” 等大门重新合上,池向东愤怒地猛锤了下桌子。 范进语眯眼笑:“女人而已嘛,多的是,何必生这么大气。” “哼,要不是我老爸想跟程家结亲,我能看上她?”池向东褪下西装,稍稍平复心情,话锋一转,“不说这些了,融资的事进展如何?” 程絮从怀中摸出张手帕,擦了擦女侍应的冷汗,指节忍不住发抖:“她好像晕了。” “六院就在前面,马上到。” “嗯。”程絮应声,想起刚才的事觉得不妥,又解释道,“我…我跟池向东就只是相亲…我其实心里面并不想和他一起。” 靳燃瞥了眼后座,自然听出她弦外之音,略微错愕。 关他什么事。 *** 石羚好似打了霜的茄子,蔫蔫地嘬咬吸管。她低头,愣愣盯着手背上多出的两个闷青色针眼,头一回知道番茄也能致敏。红疹消却大半,烧还没退。 宋璋摘下眼镜,颇为无奈:“要不是之桃留了个心眼,电话打不通就跑去找你,及时叫了救护车,你现在人就没了。” “对不起。”石羚哑着嗓子。 “真不知道说什么,总感觉你好像变了个人……”宋璋沉吟道,“无论如何,别让我们为你担心,尤其是之桃,之楠的病还没好转,她也几天没睡好了,刚刚才回去。” 之楠难道就是之桃的妹妹? 睇他几秒,石羚默默盘算:“能跟我再讲讲她妹妹的案子吗?” “你——” “你要是不愿说,我可以去问之桃。” 宋璋咬牙:“713案。” “沉之楠是713案的受害者之一,你们对审判结果不满意,私下做了些事,结果就导致现在这个样子。” 石羚皱眉,稍一使劲指甲浮白:“所以…池向东参与了713案?” “这案子警厅的人都不敢妄论,你们倒是喜欢以卵击石。” 其实当初她托关系了解过内情,约莫知道些大概,涉案人员成分复杂。 可惜案子隶属滨海地界,河州法院无权插手。 时过境迁,她不再是铁面无私的聂法官,更没有和朋友的笃厚情谊。明哲保身,才能畜养精力应对该做的,这事她不能管。 思及此,心头郁结一扫而空,石羚放松下来:“以后不会了。” “最好是。” 住院部靠六院东南角,毗邻钦州北路。 入夜,车辆川流不息。 病房临时安排了位老太太,明天一早手术,家属跟着照料,一时间氛围聒噪。石羚抹完膏药,便出来避风头。 综合楼外围,靠角落地段隐藏着两只自动售货柜,石羚饿极,踮脚直勾勾盯着货架,最后扫码选了个肉松面包。 撕开包装袋,狠咬下两大口,面包松软,肉松掺杂不知名的廉价奶油沫,甜腻但足够饱腹。 周遭没人,是以她肆无忌惮的抻直手臂,口中发出声声呢喃闷响,发泄压抑的情绪。 哼哼唧唧没半会儿,墙角倏地冒出个人影。石羚咯噔一下,立马收敛,装模作样的往另一边看。 “噗嗤”一声,不大,却满含嘲讽。 她镇定地拨了拨面包袋子,缓缓抬眼。来人头颅挡住了顶上的光源,曝露出的大半张脸要笑不笑,样貌绝佳。 “最近为什么联系不上你?”靳燃唇上的烟刚点燃,说完夹到指缝中看她。 石羚迷惑:“你在跟我说话?” 他眼神冷下来:“开什么玩笑?聂从山最后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 闻言,她瞳孔骤缩,心如擂鼓。 靳燃吞了口浓烟,朝四下观望:“跟我来,这里不方便。” ———— 投珠啊,宝子们 靳燃 聂从山过去在中/央办公厅时写得一手好文章,经常给光明日报投稿。 有一回讲文学遗产,他发表了篇《也谈红楼》,当中探讨了阶权和慈孝,行文张弛有度又不失细腻,饱含了对宝黛爱情悲剧的歌颂。过后不久,就收到了份意外的读者来信,信中热切表达了对他文章的赞美,但同时也激动地指责他对金玉良缘的评判有失偏颇,直言薛宝钗不过是个主动投身囚牢的清醒人! 聂从山一看,提笔就回了洋洋洒洒三张信纸。 一来二去成了笔友,直到一年后秘书局来了批新人,聂从山才算是正式汇见了他的好笔友靳广衡。 这两位行事志趣并非处处相同,大到方针理念,小到柴米油盐,吵嘴是常有的,却偏偏成了挚友。往往钓鱼钓到一半就争得脸红脖子粗,久而久之,其他同志也都习惯了。 后来靳广衡结婚生子留在北京,儿子满月酒上聂从山随了个大红包,还给取了小字,叫子安。不久,聂从山去河州做官,没几年就有了聂宝言。 等孩子稍大些,靳广衡行差一步,在内/斗中站错了队,聂从山从中斡旋,才保了他一次。尔后,靳家也调回临江省,在滨海扎根。 聂宝言七岁那年,靳燃第一次来河州。父母在客厅喝茶谈天,俩小孩跑到后院玩。 聂宝言咬着手指,端详这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哥哥。 “你看我干嘛?”靳燃耸了耸鼻尖,不自在。 聂宝言笑,不仅好看声音也好听:“要不要看动画片?” “不要,幼稚。”靳燃人小鬼大,满脸不屑。 聂宝言眼珠一转,拉他往墙角跑:“你看,我家有两棵山楂树,你见过没?” 靳燃抽回手心,高傲地抬起下巴:“见过,我姥姥家院子就有。” “这棵有五米高哦!”聂宝言比了个五,然后摸了摸碗口粗的树干,“我能爬到最上面,你敢吗?” “当然……”他说完,心虚地揩了下鼻子,余光偷瞄大人,企图闹出点动静好制止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果然,聂宝言眼一斜,催促他爬树:“那你试试看,我不信能比我爬的还高。” 骑虎难下,靳燃后背沁出层热汗。 眼见他磨磨蹭蹭,聂宝言哼了声:“不敢就算了!” “谁说我不敢。”这句话彻底激起小孩的好胜心,靳燃脚一蹬,麻利地爬上树。 “哇!真棒!” “再高点再高点!” 聂宝言手舞足蹈的给他加油。 靳燃不禁得意,揪住新枝,想再登高点,却蓦地踩空,重重摔下来。 “啊啊啊!”他大哭,左半边脸剐蹭到地面的石子,顷刻凝出血珠。 乐极生悲。 聂宝言慌了,撒丫子朝别墅里跑:“救命啊!子安哥哥摔死了!” 此事之后,靳燃便不肯来河州了,两人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也再无会面。 虽说不见面,但他一直存活在聂从山的嘴巴里,尤其是近几年,饭前饭后对靳燃都是满口夸赞,甚至书房还留了张他们打高尔夫的合照。 她不傻,知道两家有意结亲,于是打心眼里更厌恶靳燃。 高定版迈巴赫S停在门诊西侧,路灯落到衣襟上,明黄勾兑暗红,色泽暧昧不清。 借着不大明朗的光线,石羚脑袋逐渐清醒,在模糊的记忆里好似找到张和眼前人重合的脸。 靳燃掸了掸烟灰:“说吧。” 靳家对滨海局势了如指掌,聂从山调任后与靳燃有联系并不奇怪,只不过,怎么会扯上石羚? “……你问的是哪方面?” 他没了耐心,两指一夹,捻灭烟头:“池向东和章晓月,或者你们有其他方向?” 石羚一团乱麻,慌忙屈指敲了敲太阳穴:“我想想…半月前我出了场车祸,间歇性失忆——” “够了!”靳燃拔高音量,声腔走调,“聂从山已经死了,下一个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 石羚白皙的侧颈一震,唇瓣磋磨几回:“你是说…爸…聂书记是…是被人害的?” 靳燃捏了捏眉骨,吐出浊气:“是。” 石羚气血翻涌:“是谁?” “我也想知道。”靳燃偏头睨她,“这几年,我跟聂部表面冷淡,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之前在常委会,我见过他,他只来得及向我透露有新线索,再具体就不清楚了。” 也就是说,聂从山调任滨海前,就已经开始着手部署相关调查。 “案子敏感,滨海的水又太深,谁也不能信,只能靠自己。” 石羚条件反射般屏住呼吸,心口扑通扑通跳,半点也不敢浮上脸,生怕惹他怀疑。 “…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可能有遗漏的细节。” 靳燃会错意:“当初是你主动找上聂部,要做线人,说实话我挺佩服的,但现在聂部也不在了,你想下船也情有可原。”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放心,我比你更想查清楚真相,给聂书记一个公道。” 靳燃摸出打火机,摩了摩表层繁复的纹路,视线逗留在她脸上良久:“听说你离开东昌了?” “熠星教育的事是我没做好。”她咬牙。 靳燃噱笑,倏而面色一沉:“既然清楚,你也该明白,没了这层身份你帮不上忙,不如趁现在还有机会,尽早收手。” ———— 聂从山靳广衡都是副部级 日记 “不……邢湛!池向东的表哥,我面试了他的助教。” “我认识他,硬骨头。”靳燃无名指点了点方向盘,“他知道你跟池向东的事沾边,是不会让你通过的。” “那如果我能做他的助教呢?是不是就有资格继续?”石羚定定看向他,目光如炬。 想单打独斗查清楚聂从山的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靳燃是她能选择的最好的伙伴。 靳燃挑眉,觉得她不自量力:“好。” *** 翌日。 宋璋参加心内科的研讨会,又熬了个通宵,他打着哈欠,翻了翻CT检查报告:“最多三个月就能恢复,医生说的话你自己多上心。” 石羚点头,注意力全落在右手平整的指甲盖上,心事重重。 住院部一早就吵嚷起来,三两个小孩追逐打闹,差点摔跤,还好眼疾手快抓了下宋璋的裤管,吐舌头扮鬼脸丁点也不怕生。 宋璋抬手揉揉鼻子,刻意压低嗓门:“有些事真记不清可以翻翻床底,你有藏东西的习惯……” “谢谢。”石羚感激道。 滨海这几日多云,薄薄的灰黑色层雾支起一张巨大的渔网,笼盖在每个人的头顶,叫你我皆挣脱不掉。 床底安置了储物柜,存放过冬用的棉被。根据宋璋的提示,石羚不费力就在床板下翻到了一本笔记。 棕色的软面包装,不厚,却显得无比沉重。 她顿了下,抻手打开。 8月9日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是不敢相信。我想争取这个案子,我要帮之楠! 8月13日 这样的大案根本轮不上我,该怎么办? 走访其余几位受害者家属,没人愿意站出来指认池向东。 下午去看之楠,她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之桃,医生说她受了刺激,有严重后遗症,以后也很难恢复正常,而那些人渣却依然逍遥法外。 法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 9月2日 聂书记今天问我真的考虑清楚了吗,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很害怕。 我没什么远大志向,也不想做英雄,我只在乎之桃,我不想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没必要为其他不相干的人冒险…… 他让我再回去想想,如果想好了就再见一次。 我好好想想…… 9月15日 这些天总睡不踏实,我还是去见了聂书记。暂时不能告诉其他人,尤其是奶奶。 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双手微微发颤,竭力平稳呼吸。 按照日记所写,石羚作为线人,每月十五都会和聂从山秘密见面。 713涉案主谋有三位,池向东、赵轲、章晓月,当中赵轲来头最大,临江省省长赵权的独孙,这个案子之所以会被按下,八成也离不开赵省长的势力。 *** 河州市东林寺,面朝香炉峰背靠锦绣谷,始建于东晋,建国后历经三次大修,而今是河州不可或缺的一块旅游胜地。 石羚小时候经常跟着奶奶在这里做佛七,有幸面见过慧觉法师。法师断她二十二岁后必有一难,要破此劫,需每月十五来寺中念佛,念到三十岁才算解了灾。 上个月,石羚忙于熠星的案子,恰巧断了一次。 了解这些,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雨势倾盆,仿若在半空中浮罩了层透明玻璃,遮天蔽日,触目所及尽是昏暗。 “对,已经到了。”石羚舔了下唇,夹着手机,自货架上挑了盒万宝路。 “那你安心念经,我在之楠这边帮忙呢。”身后水壶咕噜噜冒泡,沉之桃拍干手心的面粉,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不要乱吃东西。” “知道啦。”她想了想,“过些天我去探望你们。” 池向东那头暂时没有新的进展,或许应该见见沉之楠。 “好,不说了,我忙着包饺子呢,等你回来。” “嗯。” 石羚扭头瞥了眼便利店外如注的大雨,又要了两颗茶叶蛋。坐到落地窗边慢慢吃,垂头一看,右手沾了道半紫不紫的斑渍,估摸是伞柄生锈。 十招 滨海坐车过来要两个小时,六点不到就起床洗漱,当下她整个人都蔫蔫的。 勉强对付完早饭,她撑了把伞下车步行。 进山门没多远就是一整面造像,菩萨佛祖刻的栩栩如生。昨夜雨水多,山路都被封住,造像下汇聚了条三四米宽的河道,后半段几乎是在水里淌过来的。 净土宗祖庭不收香花券,门口管派香烛的小僧正打盹,石羚抹去额前水痕,敲了敲窗。 小和尚惊醒,来不及擦口水,急忙叫:“啊!对不起!周一不接待香客!” “我来找人。” 小和尚定睛再看,喜上眉梢:“原来是石居士啊,宝善师叔念叨你半月了,快跟我来。” “……” 寺门正对面是大雄宝殿,两旁树木高耸入云,斜雨抽打的枝叶微晃。 小和尚法号宝缘,领他们往伽蓝殿后堂走,赶上周一,周遭愈发静谧。有几个僧人在堂下清扫,宝缘见了都师兄师叔的叫。 “居士来得晚了些,早课已经结束。” “不好意思。”石羚从善如流。 说着,就到了客堂。堂内正中供着一尊弥勒佛,笑容憨态可掬,左右摆有供桌。 “宝善师叔,你看谁来了。”宝缘笑眯眯朝里喊。 一位青年僧人直起后腰,转身端详来人,叹了口气,尔后垂眸做了个合十礼:“阿弥陀佛,你来迟了。” 石羚咯噔一下。 莫名觉得这句和宝缘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离午膳还有段时间,宝缘把人领来,又默默离开。 宝善往壶中灌入热水,默了两秒:“你不该再来。” “我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聂居士让我转告你,到此为止。” 她反倒凝神,“我们果然是在这里会面的。”迎上宝善的目光,石羚顿了顿,找补道,“上个月我出了点意外,记性差了些……” “阿弥陀佛。”他阖上眼,“你走吧。” 石羚失去耐心,膝盖一拧,撞的茶桌震了震:“我不能走,他有没有什么东西或者话留给我?” “宝善已经说过。” “请你再仔细想想,这对我…真的很重要。”石羚恳切道。 宝善看她:“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你太执着,就要担起因果了。” “我不在乎,我只想找到真相。”她收紧下巴,眼底氤了层湿雾。 “既然如此,你随我来吧。” 宝善撂下手边这盅热茶,起身往左侧长廊走。 沿途菩提、寿竹连绵不断,叶子被涤荡的油绿发亮,不过半盏茶功夫,面前多了道拱形门,其上挂着“悟道”二字。是个小型的围棋道场。 宝善坐到一张棋盘前,抻手示意石羚:“聂居士交代如果你执意坚持,就和我下一盘棋。” “下棋?” “是上次你们残余的半局。”他双手合十,“十招内赢了我,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石羚磨咬下唇,她的围棋是聂从山领入门的,只可惜这些年长进不大。 她不解:“为什么?” “答案就在棋中。”宝善入定。 春雨亟不可待地梭进竹林,风一吹,从脚底冒出寒意。 石羚系紧腰间衣带,来回摩挲指缝里的黑棋。粗看去,白子眼位丰富,黑子暂时落于下风。 想赢很难。 她犹豫半晌,下到了小目上,这一招挡,稳扎稳打,尽力补齐漏缺。 熟料白棋行事狠绝,之后几步分毫没给她留余地。 宝善摇了摇头:“你输了。” 石羚不甘,睫毛轻抖。 雨势渐小,一根根连成极细的雨丝。寺内寡静,过堂还没结束,沿途几乎见不到人。一辆奔驰大G慢悠悠踱进寺内,停在伽蓝殿一角。 聂泽元指尖滑动,点开短信,快速阅过一遍。 后座递来声音:“外交部调令下来了?” 聂泽元回头,掐算了下,漫不经心说:“没有,恐怕要等年底。” “其实你不必这么做,你还年轻,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慕时华温言劝他,“我离行动不便的年纪还早着呢。” “妈,前几年我就想过要回国的,也不全是因为家里。” 慕时华默了默,唇瓣嗫嚅两下,欲言又止。 “走吧,都打点过了,你先去客房休息,我去见见安西师父。”聂泽元抓了把折迭伞,率先下来替她撑开。 慕时华跟着下车,拢紧羊绒披肩,叹了口气:“我跟你一起吧。” 人总在困厄时想起诸天神佛,慕教授也不例外,这次是专门来给丈夫女儿请往生莲位的。 聂泽元知她心结,点点头:“好。” 沿石砖走了半分钟,便有小僧来接,两人隐入僧寮中。 宠物机 围棋道场冷清,只角落端坐一位冥思苦想的女居士。 石羚啄了口冷茶,眉心越皱越紧。 手机信号差,灰白色圆圈在屏幕上打转,她连翻了好几个围棋教学视频,打算现学现卖,可惜收效甚微。 十招,就十招。 她屈指敲了敲脑门,拈起颗棋,低挂了一步。 既然防不住,不如转移战场。但前后试了几次,白子都应对的轻而易举,好似这局棋根本无力回天。 石羚唉声叹气,后颈一垂,有点泄气。 “妙。” 陡然一声赞叹,吓得她浑身汗毛站立。 石羚挺直后背,目光先落到他凸出的腕骨上,紧接着是一丝不苟的衫袖,宽拓平直的肩臂,剪裁考究的风衣,最后是那双清隽又不染尘埃的眼睛。 聂泽元敛眉:“抱歉,刚刚看这局棋实在是有意思,一时忘了出声提醒,吓到你了?” 他怎么会在这? 石羚倒灌一口冷气,喉腔发痒,蓦地干咳几声:“咳咳…没…没事……” 道场两侧的照明灯光线微弱,衬得聂泽元愈发光风霁月。 “说说你的想法。” 沉默两秒,见他全副精力都卯在棋盘上,石羚努力平复心绪:“…黑棋不好赢。” 聂泽元极慢地摩挲腕骨:“介意让我试试吗?” 石羚微愣,摇了下头。 坐到对面,聂泽元抬眸示意她:“请。” 白子落定,他眼帘半阖,陷入沉思:“刚才见你低挂了一步?” 问话轻飘飘的,不显压迫,贯是如此,他最擅长留给人绅士的一面。 “右下边两颗黑子被困,我想…祸水东引。” “想法不错。”聂泽元颔首,“可惜这盘棋已经走到末路,来不及了。” “没错……” 聂泽元略微思忖,黑棋反手一拐,贴紧那两颗岌岌可危的同盟,落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石羚吃惊,下到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须臾,咽下话头,接着他的棋往下走。 聂泽元筹思精密,险招中硬是逼的白棋少了好几口气。 “打吃。”石羚抹去鬓边冷汗。 聂泽元顿了顿,两指夹住棋,“啪嗒”落下一子。 反败为胜。 刚好十招。 石羚僵住,眼底猝然冒出狂喜:“我明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有时候绝境未必没有生路,关键在于人的决心。”聂泽元捏了捏指关节,绽出抹淡笑,又转瞬即逝。 她没由来止了气息,齿尖扣入下唇,百感交集:“谢谢。” “小事。”聂泽元不再多言,拂开衣摆,起身离开。 雾气自林间弥散,将他背影晕染得朦胧,石羚张了张嘴,没吐出半个声调,目送他渐行渐远。 静默片刻,她一拍脑袋,赶紧去找人。 下午的顶礼作业结束,宝善刚回客堂就被拦个正着,石羚急急忙忙拉他走。 这局破的比预想中更快。 “阿弥陀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叹气,从怀中取出只檀木盒子。 盒子打磨精巧,巴掌大小,其上刻了两行小字。 石羚接过,拇指细细摩挲盒面:“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这句话是聂居士留给你的,《法华经》记载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意思是如果不能坚守本心,行住坐卧都好似置身火海。”宝善继续说,“正如这盘棋,必要有背水一战的决心。” 石羚喃喃:“他在勉励我。” “盒子里有样东西,他想托你转交给他女儿。” 拉开盒屉,里面静静躺了只小型的电子宠物游戏机,石羚一愣。 千禧年初,这款宠物机着实火过一把,大街小巷的小孩人手一个。除了喂养宠物,打扫住所的功能,甚至还能联机送礼、对战。 不过这种游戏机更新迭代快,小孩的兴致也维持不了多久,买回来很快就会被闲置。 聂宝言却例外,一只四代的宠物机她玩了几年也不腻。后来聂从山沉迷搞电子编程,自学了段时间,给她的宠物机嵌入了两三款小游戏,她更是乐此不疲。 直到她升到中学,宠物机才压到了箱底。 宠物机背后贴了两张美少女战士,签了小小的一个言字,贴纸泛黄陈旧,看得出有些年头。 石羚皱眉,为什么留这个给她? 往生殿法事低调,两盏牌位安置到了高处,也算了结慕时华一桩心事。 雨水沾湿风衣,聂泽元随手搭在臂弯上,抬眉注视那盏明黄的莲花牌,出声劝慰:“妈,你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 慕时华啜泣,抽噎的声腔几乎走调:“泽元…你恨我吗?恨我当初拆散你和宝言吗?早知今日,我当初…当初就不该……” 聂泽元转过脸,眼睫微不可察地轻颤。 ———— 顶风作案,多给我投珠吧(抽烟 满100珠加更 好奇你们喜欢哪位男嘉宾? 发病 石羚晃了晃脚尖,手一松,宠物机挂在链条上左右摆动。 长按开机键,像素宠物跳到屏幕上蹦来蹦去,叮叮咚咚乱叫。右侧图标栏有个游戏选项,点进去是款老式的俄罗斯方块,看上去平平无奇。 从东林寺回来也有两日,滨政大那边半点消息没有,果真如靳燃所料。 “要我说你就主动点,去问问,面试过不过倒是给个说法。”沉之桃右腕使劲,翻了翻锅里大块的熟芸豆和南瓜。 白烟袅袅,烫手得很。 石羚从栏杆上滑下来,帮忙递碗:“晚点再说。” 沉之桃推她:“走走,你去之楠房里,我这里要准备开饭了,等会一团乱。” 这处民办疗养院离市区不远,大多住着些老人,交通和环境都比精神病院好。还是宋璋托关系,帮沉之桃争取的,方便她照顾妹妹。沉之桃经常过来帮忙,清扫煮饭都在行,所以月费也折了一半。 之楠的房间安排在走廊尽头,石羚踱着小步,一面摸出打火机,悠悠点了根万宝路。 离得近了,透过半截玻璃窗往里看,角落隐约侧躺着个清瘦身影,书举得高过头顶,懒散又认真。 絮白浓烟呛得她猛一激灵,咳嗽惊扰了屋内的女孩。石羚暗骂了声,赶忙捻灭烟头。 这具肉/体显然还没适应她的灵魂。 “石羚姐姐?”沉之楠放下书,眯眼瞧人,过了半晌,迎上来开门,“真是你啊,好久没不见。” “咳咳……好久不见。”她挥了挥余烟,打招呼。 “进来坐。”沉之楠拉开椅子,腼腆一笑。 石羚目光落到那本书上:“在读什么?” “随便看看。”沉之楠说着拿过书,书角都用卫生纸牢牢包紧。 严重性创伤应激障碍,受不得刺激,胆小,发病时会伤害自己。她略微扫视一圈,二十平米不到的房间做足了防护措施,甚至连把指甲刀都找不到。 聂从山不会平白无故搭上石羚,713案肯定还有蹊跷。 “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前几天还跟着姐姐一起包饺子呢。”她摸摸鬓边碎发,又笑。 石羚摩挲着拇指的指甲盖,犹豫再三:“那天晚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沉之楠歪头,不解:“嗯?” “就是…7月13号晚上,你们看到了什么?”石羚斜过身子,轻声问。 她一怔,捧着的书直直掉下来,砸到脚面。继而眼底的澄澈一扫而空,后退两步。 “之楠,你别紧张…我——” 沉之楠摇头,手指慌张地捏住桌角:“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没看见,我没看见……” “我只是想确认,是不是有什么你忘记说了。”石羚上前一步,虚扶住她肩膀,“你再好好想一想!” 沉之楠倏地蹲下,眼底蓄积星点泪花,她捂住耳朵惊叫,尖细的嗓音仿若短哨。 石羚反应及时,连忙抻手掰沉之楠肩膀,免得她自我伤害,挣扎间踢翻了地上几只塑料水杯。 “没事了,没事的,都过去了……”石羚抱住她。 “啊…哈……”沉之楠喘着粗气,眼泪大颗大颗往脖子里掉,脸色憋得通红。 动静引来看护,两个小姑娘合力才安抚下沉之楠。 当中年纪小的沉不住气,连好几个翻白眼:“你跟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受不得刺激的,好不容易才好点,现在又发病!” 另一个用胳膊肘捅她,尴尬陪笑:“小姐您还是先回避一下,让病人好好休息吧。” 石羚心知留下只会招人厌烦,便悻悻退回走廊。 713案的相关细节她都是通过文件了解的,未曾真的预想过案发现场,如今亲眼见到,她不禁想到底要遭受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 午饭没结束,沉之桃慌张地冲进疗养楼,脚后跟不知在哪沾了张塑料袋,随着她的步伐呼啦呼啦响:“之楠怎么样了?” “已经躺下了。”石羚磨咬着下唇,“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问了她一些713的事。” 沉之桃抹了把脸,愣了愣:“我还以为你都忘了。” “我就是想知道的更清楚,没想到……” “小乖,算了,我们都忘掉吧。你已经为之楠做的够多了,你就是帮她出气才想方设法接下熠星的案子,结果得罪了池向东,连律师都做不成。”之桃叹气,“我太知道你有多热爱你的工作,你奶奶当初不同意,你宁可偷户口本也要来滨海,现在却……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所以小乖,我们算了吧,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石羚脸颊发热,慢慢攥紧拳头。 *** 疗养院外墙爬了圈紫藤萝,三月初初现蕾,尚未成势,一簇簇蜿蜒垂下,憨态可掬。 沉之楠状况不好,不能操之过急。石羚咬掉笔帽,利落地在笔记本上圈了圈下一个名字,章晓月,赵省长的孙媳。 章家早年经营夜总会,积累了大量原始资本,现在转行做娱乐业,光章晓月名下就有好几家经济公司,这些年更是水涨船高赚得盆满钵满。 两家结亲没几年,夫妻二人貌合神离,石羚就是章晓月找来抓赵轲把柄的棋子,只不过两人沟通从来都是单向的,根本没留下任何记录。 她拨了把翠绿枝条,调出手机通讯,一条条查看。倏地跳出一通没有备注的来电,她顿了下,接起来。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池向东弄死了呢。”女声带着噱笑,呼吸清浅。 “……你是?” 对面语气倏变,一字一顿强调道:“章、晓、月。”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部费功夫。 “既然石大律师没死,就别偷懒,过来找我,立刻马上。” 说完电话就被生硬地挂断,两秒钟后飞过来一条短信。 「滨海市图书馆,友谊会堂。」 倒是快人快语…… ———— 章家背景源于前司某个部门某位总监级别的领导,做了些艺术化处理。据说口罩结束后经济不太景气,所以他把“娱乐”产业开去东南亚一带了…… 艺术源于生活 变通 下午两点不到,市图书馆外游荡着不少中小学生。石羚打的车堵在两条街外,只能下来步行,她反手提了提单肩包,抄近道跛着脚走得极快。 友谊会堂外竖着易拉宝,里头是个中国民权哲学主题的讲座,只末圈两排零星空了几个座位。 石羚从侧门溜进去,低头对着网页搜索出的照片找人,细眉柳目,两耳外翻,漂亮的精明,好认。 扭头见到个戴墨镜的女人正挥手,小声叫她:“喂喂,这里。” 石羚搂包坐过去:“章——” “嘘。”章晓月食指一竖,示意她安静。 石羚这才把目光重新挪向圆圈中央,那位滨政大最年轻的法学教授。 邢湛悠然地举起右手,侧身之间,臂弯处堆迭出一层浅浅褶皱:“民权是新力量,政府是旧机器。我们要深究的不是统治者之所本,而是民之所本……” 厚润声线扩入耳膜,石羚不禁走神,相较于说教,这副嗓子更适合唱歌。 好像不是没有试过,大概是在她某一年的生日会上,提前软磨硬泡好几个月,邢湛终于松口答应唱首歌,这个老古板从小到大都怕做这些,委实难得。 但是怎么会想不起细节? “帅吗?”章晓月撑住下巴。 石羚回神:“啊?” “他。”手指明晃晃指向邢湛。 “还行吧……” 她唇角一翘,志在必得道:“就他了,我的新目标。” *** 加长版古思特低调地停在东馆门口,石羚缩肩,避了下替她开门的司机,尔后点头致谢。 三月天,后座依旧打足冷气,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章晓月坐稳,娇滴滴冲后排说话:“哎呀,讲座都听不明白的,还好你没去。” 后侧小憩的男人悠悠转醒,拨开搭在膝头的毛毯,裂开条眼缝望过来,见到石羚没吭声。 “介绍下,这位是我们公司新签的艺人,Ray。”章晓月毫不忌讳,抻手挑了挑他耳垂。 “别闹。”Ray嗔怪。 有点印象,去年靠着部古偶男二小红了一把,最近正宣传新电影。 原来是傍上大树好乘凉。 想到刚才她意/淫邢湛的模样,石羚眼皮一掀,不阴不阳地说:“章总兴致真高。” “这才哪跟哪,你趁早揪住赵轲的把柄,让我高枕无忧的离婚才好。”章晓月摘下墨镜,摆弄着细长镜腿,“说说接下来的打算。” “这个嘛……”石羚下意识朝后方瞥了瞥。Ray正低头玩手机,好似浑然听不见。 “不打紧,说我们的。”章晓月轻笑,摸出根烟衔进口中,“腿怎么伤的?” “出了车祸。” “还有别的伤吗?” 石羚斟酌着说:“撞到后脑,有些后遗症…但不影响,过段时间就好了。” “哟,那不轻啊。”章晓月眯起狐狸眼,意味深长道,“你看,池向东就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场车祸都做不干净。” “你说什么?”石羚心尖骤沉。 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章晓月吞咽几口浓白烟丝:“你都舞到他面前了,不会还天真的以为他会既往不咎吧?说到底是你命大,谢天谢地吧。” 谢哪门子的天地,石羚已经死了,池向东是杀人凶手! “熠星的资金流有限,他伸展不了拳脚,最近正着急笼络地方银行家,搭上了河州的市委书记,我猜他想剑走偏锋。”她顿了顿,“这件事赵轲也有参与。” 石羚会意:“你是说他非/法融资?” “我要你把确凿证据交到我手上。” 石羚沉思几许,有哪里不对劲,章晓月凭什么信任她,她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律师而已。 思及此,她刻意说:“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章晓月长眉轻抬,掸去烟灰:“你不是想为你的好朋友报仇?叫…沉之楠?没错吧?证据交给我,我自然会好好收拾池向东跟赵轲。” 石羚手臂不自觉发抖,包带由肩侧滑落。敢情这两人是打明牌啊…… “行,除了报仇,其他条件你随便开。” 她喉头滚了滚:“…713案你也在场,你不怕我报复你?” “小姑娘,我跟那些人不一样。”章晓月舌头一卷,唇瓣溢出烟雾,迎风扑上她面门,冷冷道,“在滨海,没什么值得我害怕的。” 石羚食指狠狠磋磨指甲盖,咬紧下唇:“其他条件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再说。” 章晓月饶有兴致:“撞坏脑子,人倒是变通不少。” ——— 多投猪评论吧 苏河湾 林越夹住手机,目光往冰柜里溜了一圈:“我这也是没办法啊,教授的重要行程都是我随行安排的。” “能走我早走了。” 她疼得倒吸冷气:“嘶……明天吧,我请假去医院……” 正说着,右边蓦地多出个冰杯。 “喏,敷一敷。”石羚笑,“阻生齿不及时处理的话,可能会引发冠周炎。” 讲座结束,时候已经不早。咖啡里的冰块融尽,杯壁挂着星点的褐色斑渍,邢湛杵在会堂一角与人交谈,对面偶尔一两句调笑话,他也跟着展颜。 大厅零散还有听众没走,几个女学生挤眉弄眼地互相推搡。 他清了清嗓子,适时出声:“各位,晚点还有安排,我就先行一步了。” 余下的人见状也不好挽留,纷纷握手道别。 绕到东馆出口,涌动的人潮才算彻底退去,邢湛长吁了口气,屈指抚平领带的褶皱,朝停车场去。 他拨通电话:“时间差不多了,先送我去趟苏河湾。” “我在医院。”林越不自觉声音小了半度,背后人声嘈杂。 邢湛脚步一顿,不确定地重复一遍:“医院?” “嘶……不好意思啊教授,我牙齿实在疼得厉害……”肿起的腮肉惹得口水分泌旺盛,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放心,我叫人顶班了,有事您再联系我……” 林越是院系直派下来的,小他两岁,攀关系的话也算师出同门。 邢湛蹙眉,抬腕看表,只好作罢。 找到车位,矮身坐进去,公文包被随意搁置到膝头,半晌,他松了松袖扣,和前排的石羚视线相撞,略微错愕。 石羚笑着,露出两颗兔牙:“林老师去看病了,她让我来载你,说是就当做实习。” “我有录用你吗?” “你放心我开车很稳的。”她继续说,“更何况……你今晚有应酬,又不能喝酒。” 邢湛眼睑微撑:“你怎么知道?” 石羚摆手,打起哈哈:“当然是林老师嘱咐的,我们去哪里?” 他沉默片刻:“苏河湾。” 石羚不由怔了怔。 苏河湾,外公去世前住的祖宅。小时候逢年过节她都会跟慕时华一起回来探亲,聂从山调任滨海后,夫妻二人重新搬了进来。 半路忽地又飘起细雨,掺杂几分意犹未尽的寒意,滨海三月本来少雨,两侧行人躲避不及,脚步匆匆。 雷克萨斯缓缓驶进别墅区,邢湛让她留在车里等,石羚嘴上答应,扭头就拿了把伞追出去。 沿途的老旧砖缝布满青苔,受腿伤拖累她不敢放肆,尽量避开打滑的石面,走的小心,但裤管还是溅到了点点泥星:“邢教授。” 雾雨蒙上发梢,邢湛侧眸:“不是让你待在车上吗?” “你忘了撑伞。”她举高伞柄。 邢湛还未接话,别墅大门便缓缓敞开,福姨出来迎他:“夫人念叨你一下午了。” 石羚眼眶一热,心头腾出些酸涩,福姨在聂家做工有十年久,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再见面,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噙着笑:“您不用特意出来接我。” 受慕时华影响,同辈的几个小孩里,福姨也最偏心知书达理的邢湛,两人寒暄几句,她才注意到旁边的人:“这位是?” “我是邢教授的实习助教。”石羚想也不想报上家门,说完又心虚地望向邢湛。 后者眉间微皱,却没多言。 “那进来一起喝杯姜茶吧。”福姨热络地招呼她。 玄关地板铺了张孔雀绿的真丝毯,是她前几年从伊朗带回的礼物。石羚接过福姨递来的热毛巾,有片刻走神。 “坐吧。”福姨提醒她。 “我可以在客厅四处看看吗?”石羚笑了下,补充道,“装修风格很棒。” “当然。”福姨贴心地拉开落地窗帘,隐约能瞧见外边雾色蒙蒙的天幕,“过去这里不是这样的,都是先生和夫人亲自设计的。” 她不禁五味杂陈。 长久以来的放养,加上连续跳级学习,导致聂宝言性格孤僻,叛逆期来得比旁人晚。那场无疾而终的初恋闹得轰轰烈烈,更是让慕女士发了好大一通火,她们大吵一架后,母女关系便一直不咸不淡。 这几年她忙于法院的事物,鲜少回家,如今细想,只剩下满腔遗憾。 后院有个露天茶室,细雨针线般斜织进来,淋湿茶桌一角。 慕时华低头啜饮热茶,听见动静,轻声道:“来了?” “嗯。”邢湛拉了张凳子,熟门熟路坐下,“我带了红宝石的栗子蛋糕,福姨拿去冰箱了。” 她沉沉叹息:“最近没什么胃口,你不要买这些了。” “老师,您要节哀……”邢湛垂下眼帘。 慕时华意味深长道:“其实这些年你做的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不好过,你和宝言…终归是缺了点缘分。” 邢湛极短地闭了闭眼,咽下情绪:“不说这些了,刚才看到客厅有不少礼品盒?” “还是托你爸的福。”她说,“新上任的那个方副警厅,昨天带东西过来,说是有亲戚想承包滨政大的新校区建设,让我帮忙引荐给你爸爸。你也知道,这些都要走教育局。” 邢湛的父亲邢邰,时任滨海市教育局局长。 “这个项目还在竞标,恐怕他不会同意。” 慕时华点头:“所以那些东西都碰不得。” “明天我帮您退回去。” “小事,我自己处理就好,晚上留下来吃饭。” 邢湛起身替她斟茶:“不了,等会还有应酬。” 寿星 噌—— 双层的宽口玻璃杯于半空划出道弧线,尔后坠落地面,支离破碎。周遭不少男女循声望过来,女侍忙半蹲下替面前的男人擦拭裤管。 “让开。”赵轲心烦,朝后退了两步。 池向东似笑非笑:“二位先消消气,有事回去再说。” Ray没事人一样,坐在旁边,眼底藏着嘲意。 章晓月翘腿,鞋尖对人,示威似的晃了晃:“得了,我哪敢跟他叫板,爷爷出手还不得扒我层皮。”说着语气不无讽刺。 这事认真探究起来,倒是有些趣味。起先是Ray在酒店大门冲撞到赵轲,然后章晓月护短,理论到头就摔了杯子。 妻子在外明目张胆地庇佑骈头,这口气想是很难咽下去。赵轲冷哼一声,大步绕过几人,眼不见为净。 池向东挠了下眉毛:“真有你的,今儿我生日,给个面子,咱别闹行不?” “池老板的面子当然要给。”章晓月舔舔嘴唇。 Ray会意,取来香槟送到她嘴边,尽职地做一名好男宠。 好大通折腾,池向东转身就叮嘱侍应看好这两夫妻,免得再出差错。 看足戏,石羚就着水抿化口中的山楂酥,碎渣漏到前襟,她提手拍掉,一扭头对上邢湛的目光,犹豫地说:“你也来一块?” 美心酒店的老式糕点,一贯对她胃口,以至于坐下还没十分钟,已经火速消灭两块。 邢湛默默看她:“你看起来挺自得其乐的。”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话锋又是一转,“你放心,我今晚滴酒不沾,保准给您安全送家。” 池向东闻声踱过来,笑着拍了拍邢湛肩头,打趣道:“邢大教授倒是第一次带陌生女伴出来,不介绍下?” 邢湛挑眉,反问他:“你不认识她?” 池向东方才着眼细看,顿了几秒,绽出丝古怪的笑:“这不是…石律师吗?” 捕捉到他眉宇间划过的探究,石羚面不改色:“池总。” “听说石律师前段时间出了个意外,现在看来,可真是福大命大。” 石羚抿紧唇角:“谁说不是呢。” “既然如此,石律师可要吸取教训,好好活着……”池向东似有所指,两眼鹰隼一样徘徊在她脸上。 她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目光落到水光粼粼的杯面,不紧不慢道:“一定不会叫池总失望的。” 想象中本该落荒而逃的背影此时镇定地挺直,甚至往嘴里塞了颗山楂,半点也不怵。 池向东磨了磨后槽牙,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放肆。于是,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旁人身上:“你们俩是…?” 邢湛不答,反抽了张湿纸巾擦拭掌心,自顾自说,“熠星的事我听说了,现在政策不好,早点收手吧,别让舅舅为难。”末了还是补了句,“生日快乐。” 池向东脸色铁青,难看极了。 邢湛这人怪得很,古板且刻薄。聂宝言还在学编程入门的岁数,他已经加入了门萨俱乐部,在河州是很出名的神童,聂宝言跳级多少有跟他较劲的成分。 但天才也不是完美的,邢湛天生有味觉缺陷,尝不出明显的酸甜苦辣,食物过敏是家常便饭,所以几乎不外食,口味养的极其刁钻,吃穿用度都讲究,读书时候聂宝言没少笑话他。 两人合伙排挤走寿星,石羚得意地扬扬下巴,歪头吐籽,说池向东坏话:“他真的很讨人厌。” 邢湛没有动筷子,目光落到那快空掉的水果盘子上,心念一动:“你也喜欢吃山楂?” “…还行,开开胃。”石羚掩耳盗铃地摸摸鼻子。 尔后她实在坐不住,拈了个借口去透气。 邢湛拧了拧眉心,正打算追上去,却倏地被人摁下肩膀。 “邢教授,我下午去听了你的讲座。”章晓月扭晃腰肢坐下,夹起嗓音,“可真是受益匪浅啊。” 邢湛浑身一僵,严肃道:“……展开说说。” —— 门萨:世界顶级智商俱乐部 窃听 美心酒店坐落在黄浦江边,四十年代初由犹太商人所建,离渣打银行不远。十二层小高楼,风一吹,席卷来江水的咸腥。 石羚托腮,杵在二楼阳台边,温水喝完,玻璃杯倒扣在花瓶柱上,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轻点。 楼下大厅歌舞升平,池向东好面子,请来不少生意场上的狐朋狗友,把生日办得热热闹闹。上来前她扫视了一圈,果真有不少河州有头有脸的开发商,章晓月的猜想不是空穴来风。 她正出神,突然哐当一下,从上面掉下来个滚圆的东西,不偏不倚砸到玻璃杯,继而弹跳进走廊,紧跟着楼上阳台传出两声暧昧地娇嗔。 石羚弯腰捡起来,是个珍珠耳坠。 她犹豫两秒,凭直觉往楼上去。三楼房间布局和二楼区别不大,红毯铺满走廊,安全通道出来右手边就是阳台。 “一只耳环,我赔你就是。”靳燃玫瑰色唇面轻启。 女人掬起抹甜笑,佯怒地捶他肩膀,姿态狎昵:“说的好听,你可不要忘记了。” “不会。” “快走吧,待会人醒了我可没法子帮你。” “那刚才的事……”他侧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要保密。” “知道。”女人羞涩应声。 靳燃放松下来,视线在空中与石羚交汇,愣了愣,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走了。” 石羚来不及躲他,刚下两节台阶就被喊住。 “躲什么?” 她回头讪笑:“毕竟是隐私,怕你尴尬嘛。” 靳燃半磕了下眼皮:“你怎么在这?” “池向东的生日会,我和邢湛一起来的。” “倒是有些本事。”他颇感意外。 石羚抿出丝不达眼底的笑,双手插兜:“合作吧,你会需要我的。” “本事有一点,口气也不小。”靳燃低头捻了根烟,下楼和她错肩而过。 石羚眼疾手快,忙揪住他衣角:“池向东非/法融资你知道吧?” 靳燃诧异地挑了挑眉,思虑片刻,哼笑:“还算你上心…章晓月告诉你的?” 石羚点头。 “明天下午两点,康平路街心咖啡馆。”他咬住烟,拂开石羚的手,扬长而去。 靳燃匆匆下楼,招呼侍应取来外套,与熟稔的几位同僚打了声招呼,提前离场。 江边华灯初上,琉璃光透过雨幕,投射出一层薄薄的暖色光圈。 靳燃撑着柄透明伞,没入人流,绕过等红绿灯的游客,摸出只蓝牙耳机戴上。起先耳朵里是片嘈杂的电流音,震得他耳鼓发麻,约莫过了半分钟,电流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个耳熟的男声。 他不由振奋。 “……怎么喝成这样?”赵轲不耐烦,嫌恶地扥下领带。 范进语四仰八叉睡倒在沙发一侧,仪态全无:“没…我没醉……” 池向东抱着瓶香槟,人也稍醺,慢悠悠支开女侍应:“甭管他。” “怎么样?” “四分的月息,你说呢?”香槟滑入酒杯,漾起浅浅涡纹,池向东抻手比了个四,“资本市场的野狗闻到肉香,哪还沉得住气,争抢着往里跳。” 赵轲说:“贪心不足蛇吞象。” “只要再等两个月,就可以大赚一笔。” 赵轲点烟:“不过还是要谨慎点……” “放心吧,范书记会帮我们打点干净,再说了河州这种地方天高皇帝远,就算不成,手也伸不到滨海来。” 赵轲咧嘴笑,两人默契地碰杯。 沙发背面藏着个拇指大小的窃听器,正中的红点忽闪。 —— 投珠,宝宝们 下药 石羚回到原地,左右没寻到邢湛,她拧过身子拣了颗山楂,咬去一半:“人呢?” 转了一大圈,仍旧不见踪迹。 “该不会先走了吧……”石羚想了想,打算去前台问问,转眼撞见阴影里站着个人,正冲她招手。 Ray朝后指了指:“人在十楼,888号房。” 石羚困惑:“你说什么?” “你不是在找那位教授吗?”Ray反手把玩腕上的细链,暧昧一笑,“去晚了,他可就清白不保了。” 她蹙眉,很快反应过来:“章晓月算计他?” “嗯哼。” 石羚定了定神:“你为什么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言辞直白:“吃软饭也是要护食的。” 石羚哽住,接不下话,急忙去摁电梯。 白色的指示灯一层层上升,她食指焦急地点着手机屏幕。 叮—— 电梯门洞开,按照指示牌疾步往888号房间去,越过好一段长廊,总算找到。石羚来不及喘息,摁了几下门铃,没反应,她一急,剧烈拍门。 “邢湛!邢湛你听见吗?” “开门!开门啊!” “邢湛!” 走廊尽头多了些嘈杂动静,怕是惹来别人。正一筹莫展,房门吱呀漏出条缝隙。 石羚微怔,对上邢湛赤红的双眼,他半边胳膊支着墙勉强站直:“带我走……” “她给你下了药?”她屏息凝神。 邢湛咬牙点头。 看来还没得逞,石羚探了探他额头温度,滚烫,整个人简直是出气多进气少。 此地不宜久留。 她拖住邢湛另一只胳膊,往肩膀上架:“还能坚持吗?” “……可以。”药物作用导致他好似被架在刑具上火烤,呼吸间喷出的热意掺杂点茶涩味,尽数落到石羚颈侧。 石羚耳廓一红,瑟缩两下,攒力扶他行动。 大厅觥筹交错,前台以为又是客人喝多了,上前帮忙,两人搀扶下才把人安全送进车里,石羚道完谢,马不停蹄驱车离开。 待回神,车子已经开往衡山路方向。滨政大处于旧法租界,历史文化气息浓厚,途径三两座叫不出名字的欧式建筑,她猛地踩下刹车,偏头问:“喂…你住哪?” 石羚只知道他住在滨政大附近。 邢湛眉心紧锁,额头盗汗,打湿了后颈的衬衫领。石羚瞧见,忙开了瓶矿泉水送到他嘴边:“要不,先送你去医院吧。” 他默默掀眼,注视窗外淋漓的大雨,连口水也吞不下就着急拒绝:“不去……” 太倔了。 石羚刚要教训他,转而念起邢家那几位铁面神,也怵得心尖发颤,想是他怕家里人知道。 “好吧,那去酒店。” 引擎重新发动,石羚打了把方向盘,拐进濛濛时雨中。 办完入住已经过了十二点,秒针不耐烦走完整圈。 石羚低头仔细检查右腿,上楼时似乎崴了下,好在不严重。她放下裤管,从包里掏出半盒氯雷他定,是上次西红柿过敏用剩的药。 “起来吃点药,免得半夜发烧。”她靠近,把药丢到床头。 邢湛深陷进被褥中,神志涣散,天花板也似乎化作浮冰,忽上忽下。最难受的是某处部位,不受控制的膨胀起来。 他咬紧腮肉,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进浴室。 石羚眼观鼻鼻观心,坐到沙发上摸出宠物机摆弄。 隔了约莫有半小时,她抻着懒腰,踱到浴室门口,“我先走了,你有事记得给林老师打电话。”顿了下,敲敲门,“今天的事我不会乱说的。” 里面淅淅沥沥的水流声未断,却始终无人回应。 石羚僵住,下意识摩挲起指甲盖,做了番思想斗争,倏地推门。 入目满是狼藉,洗浴用品被推搡在地,香氛的喷头摔成两截,淋浴间玻璃门大敞,冷水不知疲倦地灌进浴缸,然后渐渐溢出,沿砖缝汇聚成流。 外套领带全都随人一同浸泡在水中,邢湛浮白的脸颊依旧晕着抹异样的红。 药效还没过去。 石羚吓一跳,赶紧弯腰去试他鼻息,好在还有气。 她语重心长道:“你别想不开啊,被占个便宜而已,要实在过不去,明天去警——哎哎哎!” 没说完,整个人就被拽得一歪,狠狠撞向邢湛胸膛,一下子,鼻腔发酸,眼底迅速凝了层生理泪水。 正欲发作,仰头见他直勾勾盯着人,石羚不自觉咽了咽喉咙:“干嘛……” “聂宝言。” 她睫毛轻抖:“你叫我什么?” 邢湛掀唇苦笑,眼瞳忽而又涣散,嗓音含哑:“聂宝言,你这个…骗子……” “……”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缱绻情话,弥散在空气里,不留踪迹。 翌日一早。 一连串叮呤咣啷的电子音遁入耳鼓,邢湛食指一动,悠悠转醒。 石羚头也不抬,注意力全撂在宠物机上:“醒了?” 单薄光线透云而下,雨停了,室内渐渐回温。 “昨天,谢谢……”邢湛屈指摁了摁太阳穴,药物后劲致使他头痛欲裂。 石羚轻啧了声,操控着像素小猪吃饭:“就嘴上谢啊。” 邢湛稍怔,似乎没料到她的直接:“你想要我怎么谢?” “我要做你的助教。” 他撑直胳膊,坐起身:“这是两码事。” 石羚这才抬眼觑他,叹气道:“熠星教育的事是我鲁莽了,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犯。” “为什么一定要来滨政大?明明还有其他选择。” 石羚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下:“…因为我需要你。” 两侧的神经条件反射般突突直跳,她用的是你而不是滨政大,邢湛僵硬地攒拳捶颈:“不行。” 拒绝的毫不留情。 “好吧。”石羚眉弓一弯,挎上包走到门边,刻意晃了晃手机,“我建议你再好好考虑下,改变主意的话随时联系我。” 等人走的没影了,邢湛回味过来,默默打开手机,微信列表已经多了个人,对面发来个笑脸,然后就是张照片。 是他湿漉漉蜷缩在浴缸中的样子,隐私部位被贴心的打上了马赛克,视觉冲击力反倒拉满。 那股子强烈的熟悉感,令他浑身不适,这个石羚究竟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邢湛一把揪过闷湿外套,拨通林越的电话。 ———— 一首蜉蝣点给邢教授 “未曾表白的感情梦寐以求” 局势 康平路100弄,市委大院,颇为平凡的中午。 靳燃难得回来吃午饭,朱韵张罗煮了一桌菜,气氛称得上其乐融融,临到末了,靳燃接了个电话,瞥见来电靳广衡脸色就难看起来。 “成日就知道跟人厮混,半点正形也没有。” 朱韵汤勺还没放下,急着维护儿子:“少说两句。” “你看看他,慈母多败儿,混个处长当,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靳广衡前几年有调他去北京的念头,熟料靳燃完全不当回事,硬生生磋磨走了最好的时机,靳广衡对此非常不满。 靳燃笑容不改:“没什么不好的,逍遥自在。” “胸无大志。” “那怎么做才叫有志气?像聂从山那样吗?”他眼底覆了层说不明道不透的冷意,“真如此的话,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落到这样的下场。” 靳广衡倏然一僵,被钉在当下,一时语塞。 这话太重,朱韵生怕父子俩再吵:“子安,不要胡说。” 靳燃咬了咬牙关:“我先走了,下午还有事。” “子安,子安!”朱韵拦不住他,坐回餐椅上责备丈夫,“你也是,好端端的骂他干什么。” 靳广衡蹙眉:“从山的事,他该不会……” “不可能,不会的。”朱韵紧张,连连摇头。 靳广衡沉沉叹息。 *** 盘中还剩下小半份泰式沙拉,咖啡尚未见底,石羚就收到了林越发来的offer。她轻笑,邢湛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效率。 挂在门口的风铃叮咚乱响,靳燃别紧袖口小袢,跨进咖啡馆,微扬起下巴扫视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 “你迟到了五分钟。”石羚吞下撮豆芽,边嚼边计算时间。 靳燃拉开椅子落座,从善如流:“这不是怕耽误你吃饭吗。” “喏,上次的约定还算数吗?”她举起手机屏幕,展示那张offer。 靳燃嗓中漫出哼笑:“当然算。” “那现在,”石羚抹干净嘴,正色道,“交换情报吧。” 靳燃颔首,叩了叩桌面,示意她先。 “池向东在河州有小动作,这次融资赵轲参与了。”石羚抚/弄起无名指的倒刺,“这你应该清楚。” “嗯。”他不咸不淡地发出单个音节。 “另外,章晓月跟赵轲的婚姻名存实亡,或许是个好的突破口。” 靳燃挑眉:“这不是滨海人尽皆知的事吗?还以为你能说些新鲜的。” 石羚滞涩,她一个法官,每天处理的案子多如牛毛,哪会知道滨海的八卦。 她不服气:“我说完了,轮到你了。” 靳燃目光低垂,审视她几秒:“去年713案案发不久,聂书记就开始秘密调查,这案子不是普通的寻衅滋事,我们怀疑当晚有非/法交易,但思南公馆是赵家的产业,轻易动不得,线索一度中断。” 所以她猜的不错,沉之楠当晚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后来赵省长出面,聂书记更不好干涉,我们的会面也愈发小心。直到年前他接到调令,有些事才能摆上台面做。”靳燃顿了下,“你知道滨海的局势吗?” 石羚双唇紧抿,略一点头。 临江滨海作为老牌工业城市,近十年凭借过厚的原始积累,飞速发展经济。这过程中难免牵扯到利益分割,是以呈现出如今的三足鼎立之相,其中最为显赫的,就是以赵权赵省长为首的保守派。 “保守派关系繁杂,尤其还容纳了市警厅的程起元和检察院的高平威,聂书记的死,他们脱不了干系。”靳燃点了根烟,拧眉吐雾。 石羚只觉心头发颤,恨不能将这些人揪到跟前一一审问:“下一步要怎么做?” “章晓月那边你盯紧了。” “我明白。” “池向东是713案中最薄弱的环节,咬紧他才有可能找到整件事的支点。”靳燃单薄的眼皮微折,“还缺两样东西,一是舆论,二是集资书证。” 她蓦地想起微博里那位向日葵,于是摸摸鼻梁:“舆论的话我想想办法。” 靳燃翻手捻灭烟蒂,长腿轻挪,站起身来:“那我就静候你佳音。” “集资书证呢?”石羚又问。 “……”他啧舌,作势要走,“还没想好,晚点再说。” 听上去不大靠谱,石羚追出门,两人并肩而行,正打算说些什么,余音掩盖在鸣笛声中。 ———— 「现在可公开信息」 聂从山书记生前在调查713案。 保守派:省长赵权,警厅程起元,检察院高平威 713案已知涉案人员:赵轲(省长独孙),池向东,章晓月(省长孙媳) 713案已知受害人:沉之楠 马场 摇下车窗,戴着墨镜的斯文男人探出脑袋,一副探究模样:“这不是靳处长吗?这么巧?” 靳燃轻咳一嗓提醒石羚噤声,转而寒暄:“高检。” “老远就看到你在约会了,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高庭申食指勾下墨镜。 靳燃舔舔唇,解释道:“误会误会,普通朋友而已。” 石羚倾身凑过来,眼神探究地往车里打转,副驾驶还有个人,看不清。 高庭申捕捉到,兴味颇浓地笑了笑:“既然是朋友,那就一起啊。” “成,我们马上就来。” “得嘞。” 车子驶远,靳燃笑容渐收:“他就是高平威的长子高庭申。” 几年前聂宝言在美国留学,碰巧就和高庭申在同一所学校读JD。某年迎新晚会,高庭申装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来接女朋友,场面十分拉风,在校园里一战成名,她想不认识都难。 “哦,那…我还是先走吧。” “一起吧,你去认认人也好。”靳燃抻了下后肩,“以后路还长。” 石羚左眼皮一跳,心中默念,路还长。 *** 再睁眼,车窗外景色已经彻底换了个遍,石羚不好意思地抹抹嘴:“到了?” 靳燃没动,斜觑过来:“真是心大,不怕我给你卖了?” “靳处长哪能干这等勾当。”她干巴巴回应,朝外多瞄了几眼,遥望过去整片的紫花苜宿,“马场?” “还挺懂,会吗?” “一点。” 靳燃下车,绕到前面,打量起她的腿:“倒是忘了你还瘸着,量力而行吧。” 石羚偏头问:“都有谁?” “除了高庭申,还有程家的人,具体谁来还不清楚,局不是我组的。” 靳燃话音刚落,会馆内爆出阵阵哄笑,大门一开,跑出来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女性,拉住石羚上上下下看,语气不算友善:“我瞧瞧,他们说的就是你?” “高庭玉。”靳燃脸色微僵。 高庭玉松手,张开双臂,叁步两步蹦跳着攀上靳燃的胳膊:“靳燃哥哥,她不是你女朋友吧?” 石羚拉紧包带,冷笑:“我跟他啊,没关系。” “我就知道。”高庭玉吐舌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靳燃不着痕迹地拉开半步距离:“…你怎么跟来了?” “是我让哥哥叫你们来骑马的呀,难得天晴,我已经和几个同学在这玩了一上午了。”高庭玉跺跺脚,矮跟小皮靴声音清脆。 这小姑娘怪粘人,石羚看不下去,转身往公馆里走,入口有段走廊,不长,中间站着个女人。 苗珠剥开包装,正往嘴里塞雪糕,脑后的马尾沾染水渍,脸上略施薄妆,一身白色运动服,休闲恣意。她迎面撞见石羚,愣了两秒。 高庭申侧身挤过来,笑眯眯介绍道:“嗨,介绍下,这是我女朋友苗珠,苗法官。”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苗珠犹豫。 石羚回神:“…石羚,上次在滨政大见过一面。” 苗珠嘴巴一张,“你就是那个……”随后恍然大悟,“难怪邢湛那副样子。” 高庭申听了个大概,挑眉:“见过呀?” 这事牵扯到池向东,不好深讲。 苗珠转了转眼睛,兀自把雪糕揣高庭申手里:“你吃吧,我生理期。” “嚯。”高庭申也不嫌弃,大口咬下一块,牙齿冰得直打颤。 靳燃脚步快,高庭玉跟在后头埋怨:“靳燃哥哥,你慢点。” “瞧瞧,这丫头。”高庭申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真是女大不中留。” 高庭玉反倒不高兴,抱起胳膊摆谱:“哼,我要嫁就要嫁个心里眼里只有我的。” 见靳燃没有接茬的意思,高庭申只好亲自哄她:“好好好,小公主,今天有新朋友,你就别任性了,给石羚小姐一个面子。” 高庭申这个妹妹出了名的跋扈,她的面子哪能轻易给。 “你叫石羚?”高庭玉余光扫过来,模样高傲,“敢不敢跟我比比骑马?” 石羚不无遗憾地抬了抬右腿:“倒是想,但我骨折,下次吧。” “没劲。”高庭玉又跑去纠缠靳燃,“靳燃哥哥,跟我去马厩看看,我刚买了一匹新马。” 他甚至来不及收起看戏的表情,细长眼角尚且挂着戏谑。 石羚默默朝他比了个中指。 高庭玉一路介绍过来,马厩里的 Ailsa、Monica、Olive个个瞪大眼珠,盯着人看。 “漂亮吗?”她兴致勃勃,摸了摸其中一匹稍矮的小红马。 靳燃敷衍点头:“什么品种?” “纯血马,可花了点功夫才养得这么好。”高庭玉笑着提议,“哥哥,等会把你的黑珍珠让给靳燃哥哥骑吧。” “黑珍珠是我的宝贝。”高庭申弹了下她后脑勺。 高庭玉嘟囔:“有什么关系嘛,别这么小气。” 靳燃得空,刻意放慢脚步,和石羚低语:“看出些什么?” “看出来高家挺想叫你做上门女婿的。”石羚出言讽刺。 靳燃浓艳的眉眼一弯:“我怎么听着有股酸味?” “该给你挂个脑科还是耳鼻喉科?”石羚呛他。 高庭玉察觉两人交谈,脸沉了沉,忙挽住靳燃的胳膊:“我给你挑匹好马,今天一定要把哥哥比下去。” 小姑娘上头什么也不管不顾,俨然已经把她当成情敌,一副护食模样。 石羚识趣地没跟上。 意外 “石小姐别介意,我妹妹被宠坏了。”高庭申眼带歉意。 这两兄妹倒是有意思,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她鼻尖轻耸:“不打紧。” “既然石小姐还有腿伤,不如去会馆那边休息一会。”高庭申体贴道,“阿珠也在。” 叫得真亲密,以前怎么没听苗珠说过还有这么个男朋友? 石羚笑了下:“好啊。” 马厩外是片广袤的草场,紫花苜宿连绵不绝,难得能享受片刻宁静。 苗珠换了身套裙,提着手包,脸上的妆刚刚补过,正听手机,“不行,熠星的案子我跟了这么长时间,没理由中途换人。”她咬牙,“我知道……这样吧,再给我半个月,如果还没结果,我自己放弃。” 揿断电话,半晌她才挪动脚跟。 “苗苗——” 苗珠愣了愣,茫然扭头,望向石羚:“你叫我?” 石羚撩起碎发,干笑两声。 刚才急着拦她,一时竟忘了身份,按过去的习惯叫她,难免唐突。 苗珠愰神:“我有个朋友也喜欢这么叫我,突然听到……有点不习惯。” 总不能是白日见鬼吧。 “我想跟你谈谈熠星的事。” 苗珠掀了掀眼皮,试探道:“你应该已经没权利再过问这个案子了吧?” “没错,但也没人比我更了解熠星和池向东了。” 苗珠沉默片刻,从包里摸出烟盒,敲了根分她:“东昌的待遇在四大行里算是很好的,你没道理铤而走险。” 石羚认同地点头,掐了掐烟嘴,随手装进口袋里:“总有东西比这些更重要。” 闻言苗珠吐出白烟,细细端详她,警觉也消散大半。 两人沿着草场边走边谈。 “这么说,你倒是挺仗义。”苗珠听完来龙去脉,脚步一顿,“不过方法蠢了点。” 石羚借坡下驴:“所以这次我想请你帮忙。” “为什么找我?我们之前不认识吧。”她掸了下食指,抖去烟灰。 石羚眨眨眼:“因为聂宝言说过,除了她就只有你有这份魄力了。” 苗珠惊讶:“你认识聂二?” 她勾唇:“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聂二还有你这么个朋友?” “老早之前认识的。”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只可惜她已经……真是世事无常……”苗珠叹气。 石羚垂眸:“节哀。” 倏地,草场另一头奔来道影子,速度极快,伴随马匹不安地嘶吼,背上的人完全没有勒马的意思。 是故意的。 石羚反应快,及时拽了下苗珠。自己却避让不及,踩到石头,重心不稳摔在草地里,滚了两圈,吃一鼻子灰。 待回神,方才看清楚高庭玉得意的表情。 “高庭玉!”苗珠气急,一边搀扶石羚,一边教训她,“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我的好嫂嫂,我又不是有意的。”高庭玉嗤笑,毫无愧疚之色。 石羚猛咳几下,吐干净嘴巴里的沙,手心一拱,从土里抓了块稍显锋利的石头,藏进袖子。右腿骨头隐隐作痛,怕是又错位了,她攀着苗珠肩膀慢慢站直,挑下头顶插的杂草。 “没事吧?”苗珠担忧。 石羚闷哼:“有点痛。” “赶紧叫救护车吧,落下残疾可就不好了。”高庭玉头一歪,笑着夹紧马肚,掉头就走。 石羚掀开眼皮,趁机攒劲,扬手把石头丢出去,狠狠砸到马屁股上。 她力道不小,红马还没受过训练,吓得扬起蹄子,鼻尖吭哧冒出股白烟,疯狂地摆动身躯。 “啊——”高庭玉没抓住缰绳,整个人被甩下去,跌进一旁的浅坑蓄水池里。 似乎听到阵轻微的关节咔哒声,她瘫坐在水坑里,愣了两秒,哭出声:“啊啊!救命啊!哥!呜呜呜……” 石羚长吁了口气,扭头对上苗珠。 苗珠张了张嘴:“你……” 石羚一耸肩。 马场的管理员和高庭申姗姗来迟,一阵忙活,也不知伤到哪里,不敢轻易动人,只好拨打120叫医护人员过来抬。 靳燃牵回那匹逃窜的小红马,手肘一抻,摩了摩虎口:“怎么回事?” “意外,庭玉没抓稳,从马上摔了下来,差点撞到我们。”苗珠避重就轻,“石羚小姐也扭伤了,要不要一同去趟医院?” “不用,只是高小姐别耽误治疗,落下残疾就不好了。”石羚寻了块石墩,歪坐下,似笑非笑。 高庭玉听见,眼眶更红,抽噎个不停。 高庭申佯怒:“早跟你说不要逞强,马术烂透了,也敢在这显摆,现在好了,爸爸知道的话,你不要再想来马场了。” 小姑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不管不顾嚎啕大哭:“哇啊啊!我不管!都怪你们!” 好在救护车来得快,半盏茶的功夫,人就被抬上车。 耳根总算清净。 ———— 迷信 靳燃舔了舔唇面,脚尖冲她比划两下:“你这腿真不用去医院?” “不想去……”石羚没精力贫嘴,小腿骨头疼得钻心,忍不住咬紧牙关。 靳燃察觉,正想提醒,话头却被截胡。 苗珠趁着高家两兄妹不在,弯腰凑到石羚跟前,压低声线:“你刚才说的我可以答应,但这件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保证。”她郑重道。 苗珠如释重负,抬手看了眼表,提脚就走:“来不及了,我还有事,两位找机会再聚哈。” 石羚视线瞟向靳燃,绽出丝笑:“书证,搞定。” “你找苗珠帮你?”他讶然。 “嗯哼。” “我知道她在查池向东,但是你怎么可能说服她?” 石羚伸出食指,往他眼前晃了晃:“秘、密。” 靳燃挑眉,盯着她片刻,陡然弯腰把人捞到肩头。 “哎!哎!你干什么?” 她应激,四肢乱舞,折腾得脚面抽筋。 “去医院。”靳燃大步流星。 石羚被晃得眼花,胃里一阵翻腾:“放…放开我!” 苗珠前脚刚走,马场又来了辆车。 程絮掰开化妆镜照了照,余光睨向宋璋:“别这么不高兴嘛,爸爸也是为你好,多和他们走动走动对你也有帮助。” 宋璋嗓音轻飘,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嗯,我晚上还有台手术,早点结束吧。” 程絮叹气,推门下来。 靳燃冲出会馆,猛一僵,痛得龇牙:“你属狗的啊?” “唔……”石羚咬住他肩头不放,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 “松口!” “你先放我下来!” 宋璋闻声,留神瞥了眼,不由吃惊:“石羚?” 石羚亦是一怔,止住动作。 *** 药水味刺鼻,石羚不自在,翘起右脚搭上对面椅子。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宋璋侧身,胳膊环在胸前,耐心等她上完药:“你怎么会跟那些人一起?”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宋璋捏了捏鼻尖:“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们,尤其之楠还发生那样的事……” 石羚视线挪向窗外,程絮正和靳燃攀谈: “她是谁?” “是我姐姐,程絮。”他顿了下,“程起元是我爸爸。” 石羚瞪大眼珠:“行啊,你挺能装啊。” “我和程家没有血缘。”宋璋从口袋摸出眼镜,低头不知盯着哪里,“程起元是我养父,高考前才去孤儿院办的领养手续,我连姓都没改。” “一般年满十八岁就不能被领养了吧?” “所以为了顺利办下手续,程家把我的年龄改小了。” 她挑眉:“为什么?他欠你的?” “……说来可笑,因为程起元算过我的八字,”宋璋嘴角一撇,“我旺他。” 迷信两个字在喉咙转圈,最终又咽回肚子,眼下恐怕她最没资格说这个词。 于是石羚咬了咬下唇:“之桃那边,我觉得你先别坦白比较好。” “既然我今天告诉你,就没打算再骗之桃,毕业后这些年我和程家没太多交集,之桃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你轻看我,也轻看了之桃。”宋璋定定看着她。 石羚不高兴:“还成我的错了?” 宋璋闭上眼睛,片刻后平复情绪:“算了,现在的你我是完全看不懂。” 他说完,捡起靠椅背后的白大褂,夺门而出。 “你发……”石羚想追,右腿一使劲,差点瘫下去,张嘴嘶气,“嘶——发什么神经!” 半晌,靳燃慢悠悠晃到门边,双手插兜:“和男朋友吵架了?” “你是真瞎。”石羚回怼。 “哦,不是男朋友啊。”他笑笑,“还以为你又搭上了程家。” “我也刚知道他是程起元的儿子。” 靳燃挨着她坐下,形散意懒,黑色西装裤迭起数道褶皱,狭长的瑞凤眼微挑:“程起元在滨海这二十多年也算了不得,从一个小小的警督到今天的程厅长,做事不显山不露水,简直是铜墙铁壁。” “唯独有一点,他吧,神神叨叨的。” 石羚翻了翻腿:“算八字认儿子?” “不仅如此,据说他还有个亲生的小儿子,但跟他命里相克,所以就丢到外地,反倒跑去领了现在这个养子回来。” “真的假的?”她无语。 靳燃耸耸肩:“我也是听说的。” 程絮从洗手间出来,迎面碰上宋璋:“小璋,过段时间就要祖祭,最近多回家吃饭。” 宋璋一滞:“知道了,还有病人等我。” 言下之意是想走,又不肯明说。 这个弟弟每每分寸都拿捏得当,忽远忽近,始终亲近不了,程絮也不强求:“嗯,你去忙吧。” 她路过门诊,下意识往窗里看,不禁愣神。靳燃原本下至的眼睑泛起波纹,整个人好似都鲜活起来,跟平常不大一样。 程絮迟疑,打量起他旁边的女孩,不过几秒,石羚察觉,倏然扭头对上她眼神,笑了下,露出几颗糯白牙齿,仿佛洞穿她心思。 —— 猪猪多多来(碎碎念 名字 隔天。 小吃店面积不大,藏在肇周路的犄角旮旯,费了点功夫才找到。眼下还没到饭点,店里头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小学生,围成一圈玩狼人杀,石羚好奇,凑过去看热闹。 沉之桃白天卖米线,晚上弄烧烤,生意好时要凌晨一两点才打烊。 “来来来,正好帮我看会店,我去送个外卖。”沉之桃两手一拢,胡乱扎了个马尾。 石羚板凳还没坐热,忙站起来:“我还没说来找你干什么呢。” “回来再说。” “外卖不是有骑手吗?你干嘛亲自送?” “啧,那些外卖平台都要抽提成的,附近大学多,微信就能订餐,方便得很,咱不花那冤枉钱。”说完她拎起两提米线,跨上电驴,眨眼没了踪影。 石羚无奈叉腰,摸出手机,微博一条条涌出私信。 「石律师,我临时要跟导师出国采访,现在已经被架着去机场了,抱歉抱歉。」 随后向日葵又发来个大哭的表情。 石羚扶额,手指轻动,回过去。 「没关系,那我等你回来。」 这个向日葵是外国语大学的研究生,之前在熠星兼职英语老师,两个月工资尚未讨回。碰巧外语大学离肇周路美食街还挺近,就约在沉之桃的店里见。 现在好了,白跑一趟。 石羚瘸脚回到店里,小孩也一哄而散,她百无聊赖玩起电子宠物机。 像素小猪从屋里探出头,朝她左右摇摇脑袋,一脸馋相。 石羚喂它吃了片面包,小猪又蹦跳着要玩,宠物机内嵌了几款常见的古早游戏,现在能打开的就只有俄罗斯方块,游戏有自动存档功能,这几天她已经肝到第48关。 还不知道聂从山留这个给她到底有什么用意。 石羚单手撑住下巴,操作仅有的四个按钮上上下下,连闯几关。 “现在还有人玩这个?”对面蓦地冒出个脑袋。 石羚一惊,立马侧身,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 罪魁祸首扬眉,内眦的眼角挂着讥诮笑意:“原来是个胆小鬼。” 她清了清嗓子:“咳咳……老板不在,现在做不了米线。” “我知道。”他兀自从菜筐里捡了根黄瓜,咬去一大口,“这个点,之桃姐送餐去了呗。” 石羚吁气:“你是店里的人啊。” 他托腮,边咀嚼边含糊发问:“你呢,我怎么没见过你?” “之桃的朋友。” “刚刚那个能借我看看吗?”他抿紧唇角,漆黑瞳仁压抑不住好奇心,烁出几丝试探的光彩。 石羚摸出宠物机递给他:“喏。” “真酷!”他咧嘴,笑得露出颗虎牙,“这东西也算老古董了吧。” “有些年头。” “言?”背面的贴纸和字迹颜色模糊,他探究道,“你名字?” 石羚下意识点头,“嗯……”顿了几秒才回神,抻手抽走那巴掌大的宠物机,“不是。” 本还想问,门外电瓶车声响叮咚,沉之桃回来了。于是他收敛视线,膝盖朝外顶了顶,吊儿郎当起身:“之桃姐,我去烧水。” “行。”沉之桃摆弄头盔。 “那人谁啊?” “他啊?小牧,最近刚请的临时工。”沉之桃凑近,“主要是便宜。” “哦。”石羚问,“宋璋找你了吗?” 沉之桃睨她一眼,好笑:“你俩都老大不小了,还为这点事吵架。” 看来宋璋是已经坦白了。 “这点事?” 沉之桃取了条热毛巾,攒在手心,“宋璋的性格我最清楚,他向来就不果断,瞒着我们也是因为有太多顾忌,我理解。”随后又叹了口气,“你也是,别跟他置气。” “你都不介意,我有什么好生气的。”石羚低头,晃了晃右脚尖。 沉之桃面上一红,随即失笑:“好了,下午我叫宋璋过来一起吃饭,咱们把话说开。” 石羚坐不住,当下就想走,脚面强行绷直,结果疼得倒吸冷气。 “我看你实在不适合来回蹦跶,再出事可就真残疾了。”沉之桃摁住她肩膀,“都听我的。” 店里一忙,沉之桃就顾不上她,石羚想帮忙,也被嫌弃碍手碍脚,索性躲到后门图清闲。 鸡丝米线的油香掺杂花椒味,从厨房缝隙里往外飘,肚子忍不住咕咕叫,石羚正犹豫,面前多了份炸洋芋。 “新品,尝尝?”小牧歪头笑。 石羚不客气,木签扎了块塞进嘴里,“还不错。”斜觑他两眼,“……你喜欢之桃吧?” 小牧意外挑眉:“嗯?” “你脚上那双鞋是LV今年的新款,不少于五千美金。你这种条件,平白无故怎么会来这里打零工?” 他稍稍一愣。 石羚咬了咬签子:“我劝你趁早死心,她有喜欢的人。” 他眼底漫开丝笑意:“是吗?” “宋璋,他应该经常来,你见过吗?” 小牧憋着笑,点了下头。 石羚顿了顿,老气横秋道:“别白费力气,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那个宋璋是什么样的人?”小牧抱臂,薄薄的眼皮微阖。 辣椒面呛进喉管,她猛地咳嗽起来,好嘛,都白说。 “咳咳……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的我并不了解他。但感情的事,不能这样算,你好自为之吧。”石羚挪脚往回走。 小牧叫住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厚浊的玻璃似乎倒映出另一张脸,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石羚。” ———— 报道 林越夹了把雨伞,三两步越过台阶,急匆匆朝明法楼去。C栋早八一片死气,间或撞见两三个学生,也是混混沌沌,看得人生厌。 等她进到助教办公室,石羚已经办完手续,正啃着三明治。 “林老师。” 林越抖了抖伞面,随手搁到置物架上:“这么早?” “我起得早。” “邢教授还没到,我带你去他办公室,晚点听他安排。”林越气还没顺匀,扭头招呼石羚。 石羚抻手分她一杯豆浆:“冰的。” “谢谢。”林越欲言又止,“你是怎么…嗯…邢教授他……” 石羚会意:“你想问邢教授为什么会改主意同意我入职啊?” 林越尴尬地拨弄了下卷发,没好意思点头。 “因为我抓到他的小辫子了。”她抹抹嘴角,神秘一笑。 邢湛的小辫子? 林越绷紧下巴,眼神暧昧起来,啧啧称奇。 邢湛是法学院出了名的优质股,年轻帅气又有才华,奈何这块香饽饽在感情上愣是油盐不进,到现在还是黄金单身汉。 “这倒是挺稀奇,教授一直都很讲原则。”林越拿钥匙开门,“不过你既然进来了就好好工作,有问题可以来找我。” “放心。” “最近要赶进度,就先安排你在这边办公,等会邢教授亲自跟你对接,提前整理下书桌吧。” 办公室不大,右侧一面墙的法学专业书,窗前就是邢湛的办公桌,桌角摆了只巴掌大的香炉,余下半盒熏香灰烬,苦涩的茶味自其间溢散开,足够驱尽困倦。 石羚拍拍手收拾桌面,椅子旁迭着几堆庭申材料,出入挡腿,她嫌碍事,弯腰捧起一摞打算挪去档案室。 正忙活,大门咔哒一声被推开,外边的邢湛瞧见她,愣了两秒。 “教授早啊,林老师让我暂时在这里办公,我收拾下。”石羚从资料后冒出脑袋,晃晃悠悠走过来。 邢湛眼帘微垂,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资料:“我来吧。” “那谢谢了。” “腿伤好像更严重了。” 她撇嘴:“出了点意外。” “你的意外还真是多。”邢湛不咸不淡地给出评价。 石羚尴尬笑笑,没接茬。 来回两趟总算腾出空地。 她又马不停蹄对着电脑整理下半学期的课程大纲,重点安排是实践教学,和她过往留学经验比差别不小,遇上卡点石羚忍不住磋磨起指甲盖。 邢湛食指点了点杯口,咖啡倒映出他半张游离面孔,视线忍不住再次投向墙角的人。 石羚呵出个哈欠,余光注意到他,开口说:“既然你已经同意让我做助教,照片就永远不会流出去。” 邢湛迟疑,浑不在意地反问:“你不是滨海人吧?” “……不是,河州的。” “河州哪的?”邢湛眉间轻蹙,撑手挡了挡侧脸,掩盖语气中细微的迫切。 石羚直言:“你查户口呢?” “……”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缓解邢湛的不自在,他撂下咖啡杯:“请进。” “是我。”慕时华推门而入,扬了扬手中的果篮。 邢湛忙起身:“慕老师。” “昨天几个学生来看我,带着不少果篮,我也吃不完,想着给你拿点。” “您怎么还亲自过来?” 慕时华说:“顺道来跟你谈谈高校宣讲的事。” 石羚滞愣,上回好容易跟着去了趟苏河湾,却只看到福姨,这还是她出事后头一次见慕时华。一时间心中酸涩,有了泪意,她低头:“我去沏壶茶。” “这是你新招的助教?”慕时华挨着沙发坐下。 “嗯。”邢湛点头,“打算去哪?” “河州。”她顿了顿,“我想让你过去。” “…哪个高中?” “一中。” 邢湛拇指捏了下袖腕中的怀表,一时无言。 机会 茶水间就在走廊尽头。 养生壶咕噜噜冒着电流音,茶叶在沸水里上下滚动,味道涌上来,石羚方才回神。她拎起壶把走了几步,又折返,挑了块塑料包装的肉松卷。 肉松卷里裹了奶白的沙拉酱,入嘴甜腻,慕时华挪眼看向石羚:“你怎么会……” 慕教授嗜甜,最喜欢红宝石的栗子蛋糕,就连茶叶也偏好清甜的老白茶。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我看您一早就过来,也不知道吃过早饭没,想着可以垫垫肚子,随手拿的。”石羚展颜,倒出半杯澄澈茶水。 “有心了。”慕时华呷了口,随即点头,“好茶。” “茶叶是邢教授准备的。”石羚顺手拧开瓶矿泉水,放到邢湛手边。 他五指攒拢,盯着瓶盖,情绪似乎更加不对:“下周跟我去河州出趟差。” “哦,好……”石羚眨巴下眼,默默坐回办公桌前。 “正巧赶上校庆,你也替宝言探望探望几位老师,表达下心意。”慕时华叮嘱。 邢湛应下:“嗯,我有数。” 河州一中? 石羚怔忪几秒,偏头沿着指甲盖的纹路来回抠。 慕时华神思不属,微微叹息:“这几天我总是做梦,想到他们父女俩…看来还得再去见见安西师父……” “我陪您。” “不用,泽元这次去新西兰是办手续的,明天就回来,往后常驻国内,有他陪我就行。” 他意外:“泽元哥要离开外交部?” “调回国内而已,我看八九成还是去领事司。” 寒暄片刻,邢湛起身相送。 茶水凉透,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腥草味,办公室一时又安静下来,石羚难以集中精神。亲人近在咫尺,也犹如远隔天涯,她不禁悲从中来。 “哟,伤春悲秋呢。”轻佻女声从鼻尖滑出,章晓月夸张地弯了弯一边食指,作哭鼻子状。 大门没关,石羚急忙擦了擦泛红的眼角。 “没妨碍你吧?”她怀里捧着束扎眼的红玫瑰,四处张望。 “章总?” 章晓月唇瓣轻扬:“邢湛呢?” “他刚出去。” 她抬了抬胳膊:“把花收拾一下,送给他的。” 石羚尴尬一笑,接过来:“章总还真是…与众不同……” “追男人嘛,要有点耐心。”章晓月低头咬了支烟,右手摩挲着打火机盖子,不着急点,话锋一转,“对了,既然在这里碰到,顺便也送你个礼物。” “我也有份?”石羚摆弄好花瓶,稍稍意外。 章晓月“啪嗒”点燃烟,从包里夹出张印制精美的卡片。卡片正面有行小楷,撰写的地址是河州一个度假区。 石羚眼睫翕动,摁了摁拇指。 枫林晚。 她再熟悉不过。 无空琢磨旧事,石羚抿唇,把卡片拿在手心里仔细翻看,落款人是吕衡,她不认识:“品酒会?” “这个吕衡表面上在做投行生意,实际却是范进语的走狗。”章晓月吁出口浓白烟絮,“品酒会也不过是幌子,邀请的都是投资商,最关键,这个地方是范进语的私人别墅。” “是帮池向东搞融资?” 章晓月点头:“有这个可能,所以我给你弄来这张邀请函。” “……你想让我混进去?”石羚挑了挑眉。 章晓月轻笑,手一拂掸走烟灰:“不是我想,是你自己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但是池向东认得我的脸。” “最近滨海在落地双减,管查严苛,熠星的事够他头疼了,他不会去。” 石羚顿了下:“身份和行头呢?” “这你放心,我会替你打点好。” 骑虎难下,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爽快道:“行。” 章晓月嘴角笑意扩散:“我果然更欣赏现在的你。” 石羚微微眯起眼,略有些反感,不予理会。 多坐了一会,也没等到邢湛回来,饶是章晓月耐心再多也消磨干净了,于是她振奋精神跑去操场蹲男大学生。 *** 周五临下班前,石羚收到了份同城快递。她边拆胶带边打哈欠,直到盒子里漏出高档礼裙的一角,整个人瞬间清醒,眼疾手快地重新盖上。 章晓月这是生怕她日子过得舒坦了。 邢湛侧目。 石羚清了清嗓子:“我周末正好要回趟河州,就不跟你们一起过去了。” 他点头:“物料林越会处理,你记得星期天早上八点到一中的体育馆帮忙,别迟到。” 石羚应声,夹住快递盒,匆匆踩点下班。 邢湛盯着她背影有些犹豫,食指敲了敲裤缝,曝露如麻心绪。半晌,还是点开了慕时华发来的公众号链接,是东林寺的佛七宣传活动。 见邢湛迟迟没有回复,慕教授又贴心叮嘱他去寺庙的注意事项。 「你记得打这个私人电话,其他的都不管用,庙里的客堂认识泽元,会帮你安排会见安西师父。」 「别的你也不用多说,就当是看望宝言……」 “我真是疯了。” 邢湛暗暗自嘲,摸出那只老旧怀表,一遍遍抚慰背面的条条纹路,似乎还能体会故人残存的温度。 北门公交最便捷,站台五米开外停了辆黑色保姆车,这在衡山路一带不算少见。石羚没在意,正扭头,两道车灯蓦地直挺挺照过来。 她连忙伸手挡了下。 车窗慢悠悠摇下半截,Ray摘了墨镜,冲她眨眼:“章总叫我带上你。” 石羚不满,咬紧牙槽:“你也去品酒会?” “这种场合总要有几个像样的吉祥物不是吗?”Ray自嘲一笑,随即催促道,“上车,我可不想被拍到。” 她下意识偏头,左右巡视一番,不再拖沓,弯腰钻进后座。 ———— 今天买的西瓜不甜,生气 枫林晚 赶上晚高峰,保姆车低调汇入车流,走得缓慢。 “上次酒店的事,还要谢谢你。”石羚冷不丁开口。 Ray挑起半边眉毛,斜睨她几秒:“别高兴太早,章总心眼很小的。” “这么说连累你了?” “掉了两个代言。”他说着晃了晃两根手指。 石羚意外:“我还以为她很宝贝你。” Ray又笑,食指搔挠下巴:“不说这些扫兴的,记住今晚你是华育影视新签的模特。我领你进去,之后就全靠自己了,咱们,不熟。” 最后四个字刻意加重了音调。 “明白。”石羚点头。 进入河州地界,司机找了个地方停车,让她换衣服。拾掇打扮一番,长发松散盘在脑后,与原本模样确是大相径庭。 *** 叁台山路毗邻西湖,隔着香炉峰和东林寺遥遥相望,一年四季潮湿如露,枫林晚就坐落在这条道路中段。 绿荫照拂,在鸭舌帽上落下影影绰绰的痕迹,聂宝言翘脚,不耐烦地晃动两下,视线往车窗外瞟。十七岁,正是压不住心性的年纪。 刚想出声提醒开慢些,后方骤然包抄来辆银灰色奥迪,聂宝言眼梢一吊,确认车牌,眸色立马迸出几丝得意。 奥迪猛踩油门,不消片刻,就别停了出租车。 司机高声咒骂,作势要掀门理论。 聂宝言急忙掏出摞现金,塞进前面的储物夹层里:“就送到这吧,不用找了。” 下一秒,她整个儿被提溜出来。 “简直胡闹!”聂泽元怒极反笑,胸膛随呼吸急促伏动,带着热浪,浅色琥珀瞳微微眯起。 聂宝言拧了拧身子,挣脱桎梏:“不关你的事。” “跟我回去。” “我不。” 聂泽元拿她没辙:“小乖,你到底…想要什么?” 语气里短暂的停滞,好似根火柴朝心口划过,带烟的火苗呼一下窜至喉头,灼烧骨肉,又痒又痛。 “明知故问……”聂宝言垂眼,指甲在袖口留下深浅皱褶,“我要你分手。” 他迷茫一瞬,失笑道:“你想多了,Lucy是学生会副主席,刚刚我们在商量正事。” 聂宝言松了口气,犹自抿唇发问:“真的?” “真的。”聂泽元牵她右腕,拇指轻揉那块凸起的反骨,以示安抚。 “那就带我走。” 他动作微滞。 聂宝言不肯罢休,踮脚往他跟前探了点:“我说,带我走。” 一道春雷划破静谧,阴霾卷过层云,整座枫林晚顷刻就被珠帘笼罩。 雨水浇熄理智,给那些隐蔽的欲望滋生养分,然后疯狂长出枝叶。尖端极小的槲寄生花,颤颤巍巍朝路人宣泄爱意。 迷迷糊糊间听到动静,聂宝言翻了个身,掀开条眼缝。淋过雨的脑袋,尚未清明。 “醒了就来吃点东西。” 她恍惚两秒,慢吞吞坐直,边打呵欠边环顾四周:“这别墅我怎么从没见过?” 聂泽元搓了搓木筷,神色淡然:“是宋家的。前段时间我托人流拍回来,费了些功夫。” 聂宝言语塞,顿滞片刻道:“哦……那你爷爷还好吗?” “老样子。” 宋家老爷子宋熙成曾任江宁市市委书记,十年前卷入了一场受贿贪污的丑闻,案子情节严重,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儿子儿媳也受到牵连,在江宁举步维艰,最终不堪压力双双跳楼,留下唯一的血脉宋泽元。 聂宋两家交好,祖辈有扛过枪的情谊。聂从山不忍心,便出面领养了孩子,宋泽元这才改姓聂。 聂宝言抄手靠墙,看他把汤包一颗颗捡进餐盘:“你叫的外卖?” “嗯。” “我想吃你包的饺子。” “下次吧。”聂泽元替她拉开椅子,“先吃面。” 确实饿了,她坐下,挑起一筷子就往嘴里送。 “对了,生日快乐。”聂泽元双手撑在餐桌边,望向她。 聂宝言咽下舌腔中鲜滑蟹粉,会心一笑:“谢谢。” 落地窗外阴雨连绵,他们默契地避开悬而未决的话题,贪图这片刻安宁。 直到半月后。 枫林晚难得天晴,聂泽元起了个早,要回学校处理事情。聂宝言则浑浑噩噩睡到下午,起床才看见留言条。 没等她热好早餐,外边响起阵急促电铃声。聂宝言趿着拖鞋,摸索过去,甫一开门,就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打得她一趔趄,差点没站稳。 慕时华眼眶通红:“你真是翅膀硬了。” 聂宝言回神,视线落到后面那人身上。聂泽元依旧月朗风清,盯她几秒,琥珀瞳仁倏地微弯,漏出星点笑意。 她咬紧牙关。 ———— 哥哥是收养的,伪骨科,无血缘 椰香 别墅审查不严,有邀请卡轻易就能混进来,想来没有Ray,也不会费什么力气。小叁层的格局,环境宽拓,大厅正上方是整面水晶灯,布置堂皇。 石羚低头看看时间,酒会应该刚开始不久。 有侍应鱼贯而入,更迭长桌上佐酒的餐品。刚取上来的威士忌,弥散着股杏仁焦糖的甜味,她熟稔地拈了块黑巧克力含进口中,苦涩瞬间平衡了烈酒的辛甜。 Ray薄薄的眼皮往上掀:“你……跟章总说的不太一样。” “在律师行少不了应酬,都是跟别人学的。”石羚反应快,干笑两声。 也是实话,过去和她玩的二世祖哪个不沾点臭毛病。 前边被围住的高个就是今天的主理人吕衡,她看了眼,心中觉得分外面熟,想来从前定是打过照面。 Ray率先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最后提醒你一句,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然后摆摆手,示意她该分道扬镳了,转头就和相识的富婆走开。 真是性急。 “搞投资最怕什么?哼,最怕的就是犹豫不决。” “机会有时候就在嘴边,动作慢了,煮熟的鸭子都能飞。” 范进语吐烟,坐在高脚凳上与人高谈阔论。 吕衡扬了扬酒杯,面上带着谄笑,恭维道:“范书记说的是。” “不瞒大家,这次的留学项目,就在下一批的红头文件里……”吕衡趁热打铁,顺着范进语的话,向几位投资商介绍起来。 谈话不避人,石羚听去大半。 留学项目?八成就是熠星的融资手段。 正欲俯身再探听些,大厅倏忽暗下几度。暖金色流光洒落头顶,渐明渐暗。 石羚陡然站直,手中的玻璃杯半斜,酒液浇湿地毯。所幸无人在意,周遭谈话声渐熄,似乎陷入一种诡谲的癫狂。 片刻后,二楼下来七八个侍应生,有男有女,打扮与刚开始那些略有不同,脸上统统戴着面具。 察觉到异常,石羚眉心微蹙,悄悄朝角落退,转身的空档没留神,撞到人。 “抱歉。” 男侍应稍滞两秒,面具下浮现一双笑眼,没吭声,从托盘里取了酒杯递给她。 石羚点头:“谢谢……” 这杯白兰地气味独特,鼻尖凑近闻了闻,香料的燥热下透出丝缕椰香。实在不对劲,谨慎起见,不能喝。 没找到吐酒桶,她尽数倒进脚边不知名的绿植里。 尔后,厅中演奏起舒缓的音乐,有男女随节奏起舞。古怪椰香好似迷幻剂,朝五脏六腑里挤弄,令人喘不过气。 趁氛围懈怠,石羚蹑手蹑脚钻出去。偏门左边是条内廊,供侍应生更换餐点酒品,右边是个露天楼梯。 她略一思忖,便沿着楼梯往上走。 临到雨季,潮气从地底爬进衣袖与裤管,每每抬脚,膝关节都隐隐作痛。石羚龇牙,搭了把湿漉的扶手。 尽头有扇铁门,锁头大敞,在廊灯下折射出道道铜绿色阴影。 二楼铺着红毯,踩上去软塌,不费劲。 墙壁挂了张狮群图,最前面那只露出森森獠牙,落笔细腻,栩栩如生。一侧的卧室里荤话莺莺燕燕的,石羚竖起耳朵,唇角绷紧。 “真是你?” 她扭头,目光落到那颗尖尖的虎牙上,心跳骤然漏拍。 小牧笑容狡黠:“石羚。” “你怎么在这?”蹙了蹙眉,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小牧拽了下衣领:“我来打零工啊,这里一晚上能赚五百呢。” 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梭巡,打扮确实与刚刚递酒的侍应生无二。 石羚心中有数,但眼下不便纠缠,于是压低声音道:“听着,今天的事不许声张,你什么都没——”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动静,令她头皮发麻。 “池老板姗姗来迟,架子可真大!”吕衡大笑。 池向东甩了甩肩袖,风尘仆仆:“别拿我开涮,还不都是教育局那帮酒囊饭袋,查来查去,没完没了。” 吕衡斜眼,似笑非笑说:“啧,那邢局长不是你姑父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池向东脸色愈发难看,额角迸出条条青筋。 厌倦二人间的汹涌暗流,范进语先一步踏上地毯,回头冷声斥道:“行了。” 到底有求于人,池向东嗓中释出丝闷笑,打圆场:“邢家人都是茅坑里的石头,不顶用,凡事还要倚仗范书记。” 叁人边说边往尽头的书房走。 吕衡脚步一顿,随手指向门口的侍应生:“送瓶酒进来。” “好。”小牧连忙应声,继而摸摸鼻子,偏头盯着那把尚在晃动的锁。 心道,速度还挺快。 ———— 女鹅逃跑第一名 中计 楼梯边缘打磨滑润,石羚差点滚下来。待她站稳,亦从繁杂心绪里拨出条明线,当即整理好衣裙,匆匆往别墅外跑。 黑色保姆车果然等在出口,Ray趴着车窗,歪头撑住下巴,瞧见她狼狈身影咧嘴笑。不等石羚叫喊,他勾手丢出个背包,下一秒便疾驰奔去。 “喂!” 微弱声息瞬间湮灭在夜色里,绑在碗口的手机同时嗡嗡跳动几下,是个陌生来电,石羚喘了口气接起。 “不能怪我,我提醒过你,章总心眼很小的。”透过电流音,Ray语气遗憾。 “狗屁品酒会,根本就是个淫/窟,你们早知道池向东会来,设计我!”石羚咬牙切齿,只恨不能将章晓月生啖了。 “往好了想,至少你没喝那酒,算你有点脑子……” “王八蛋!” “呵呵,坏了章总的好事,她总要给你点教训,慢慢你就会习惯。” “混蛋!你回来!” 听腻辱骂,Ray毫不客气地揿断通话,空留石羚一人杵在原地。 半晌,她想起什么,捡起背包焦急地翻找,见那只电子宠物机还在原位,这才松懈下来。侧眸瞥了眼灯火通明的别墅,提脚就走。 行道树两侧渗出几声鸦鸣,周遭黑洞洞的。枫林晚这段路简直渺无人烟,白天也很难打车,更别提现在。 石羚跛脚走得极慢,背包挂在肩头,一步一晃。约莫两刻钟,脚底已然发酸,这具身体比想象的更加孱弱。 正发愁,前边拐弯处闪过两道强光,有车往这个方向来。 她不由振奋,高举右手挥了挥,不过两秒,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分毫犹豫。石羚僵住,轻啧了声,打算就地休息。刚找到石块准备坐下,那车又掉头转回来。 车灯铮亮,石羚一挡,借着掌心落下的阴影看清车主。 靳燃胳膊半搭着方向盘,眼皮惊讶上挑:“…是人是鬼?” 石羚错了错牙:“你猜。” “不好说。” “你看见我也不停?” 靳燃皮笑肉不笑:“大半夜看到马路上有人一米六一米七的,谁都得吓掉魂,还敢停车?” “……”石羚吃瘪,撇撇嘴道,“送我一程呗,打不到车。” 他抻了下腰看表:“上来。” 麻溜跨进副驾,背包顺道被塞到腿下。裙尾曳地,石羚嫌碍事,一把拢进手心打了个结,看上去不伦不类。 靳燃瞅她:“你来这边做什么?” “品酒会,章晓月给的邀请函。”顿感疲累,石羚微微阖眼。 “范进语跟吕衡组的那个?” “嗯,你也知道?” 他嘴角聚起几分促狭:“有小半年吧,这片出了名的倡寮。” “我怎么从没听过?”石羚皱眉,一时嘴快。 靳燃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她才回神,原主这种身份怎么可能了解其中门道。 “我中计了。” “你哪儿得罪她了?” 石羚略微尴尬,总不能照实说她坏了章晓月的情事吧。 “…小事情,以后我会注意。”她沉吟片刻,“刚刚差点撞上池向东,好在我反应快,不然又要惹他疑心。不过听吕衡和范进语的意思,这次融资项目可能跟留学相关。” “吕衡你怎么看?”靳燃拇指无意识地拨动沉香手串。 石羚磨咬下唇:“他跟池向东有嫌隙。” 思忖几秒,靳燃忽道:“河州有个银行案,涉案金额高达四百亿,这件事你清楚吗?” 她再清楚不过,因为河州银行案就是她负责的。 去年四月,河州好几家村镇银行,同一时间出现不能取现存款的情况。经过调查,发现这些银行交易结构复杂。但警方迟迟没有新线索,整件事陷入僵局,最终案子搁浅,四百亿也从人间蒸发。 回想细节,她恍如醍醐灌顶。 当初为了这案子她到处走访,恨不得住进银保监会,还认识了许多投资商,定是那会儿见过吕衡,所以才觉得面熟。 “吕衡跟这事有关?”石羚敏锐发问。 “难讲,聂书记曾跟我说,这些银行可能跟他控股的潮生集团有关联。”靳燃见她神情肃穆,便岔开话题,“罢了,你也累了半宿,去哪?我先送你到地方吧。” 石羚扯了扯背包肩带,也没个主意,须臾才开口道:“东林寺。” ———— 飞蛾 半路突然下起暴雨,树影幢幢,老天憋闷数日,似是要将满腔怨愤洒落人间。窗外烁过道银白色强光,紧接着雷声响彻天地。 石羚咽了咽口水,攥紧安全带。 靳燃扬起下巴问:“你怕打雷?” “不,我怕出车祸……”她盯着外边的疾风骤雨,“上次差点没命。” “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怕死。”靳燃错愕。 “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不能死。” 琢磨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话接茬,靳燃索性沉默,偶尔侧眸打量她,觉得甚是奇怪。 过去二人单线联系少,对石羚也没什么特殊印象,但这几次会面,她整个人好像翻了新,明明还是那张脸,精气神却大不相同。 迈巴赫重心低,后半段山路走得稳。一进山门,整墙的菩萨造像站在雨幕里,庄严肃穆,夜色中隐隐透露几分萧杀。 雨刮器左右摇摆,明晃车灯下寺门紧闭。 石羚边客套边弯腰摸索背包:“谢谢你送我啊。” “你没看门关着?”靳燃不禁蹙眉。 话音刚落,漆红斑驳的木门便“吱呀”撑开道裂缝,宝缘探头探脑,睡眼朦胧地望过来。 “开了。”她努努嘴,翻身下车。 漫天暴雨借势刮过来,刹那浇透衣裙,雨水迷蒙一片,几乎不能视物。 石羚避开地面坑洼,顶起背包小跑,顾忌伤口,姿势怪异。宝缘终于看清来人,连忙给她递毛巾。 寒暄间她倏一抬眸,见靳燃单手插兜,正举伞信步朝这边走,长身玉立,似乎半点没受风雨侵扰,确有副好皮囊。 她极快地眨巴下眼睛,收敛神色:“雨这么大,你下来干嘛?” “雨这么大,我当然是走不了了。”靳燃翘唇,收好伞自然地冲宝缘抻手。 宝缘迷迷瞪瞪,忙跟人握手,嘴里还喃喃打招呼。靳燃愣了愣,竟挣了两下才摆脱。 石羚大笑着顺手把毛巾抛过去:“给你。” 他接住,方才长吁了口气,擦拭沾湿的外套。 “天气不好,能不能也给我这位朋友腾个客房住?” 宝缘摸摸头:“客房就剩一间了,可以挤一挤。” 自觉二人关系尚未到此地步,石羚犹豫道:“我随便找个地方睡,能歇脚就好,客房让给他吧。” “瞧你说的,我是这么没风度的人吗?”靳燃微微挑起眼梢。 石羚谑笑:“哦…那你随便找个地方,我睡客房。” 真不客气,他嘴角抽动两下。 宝缘一拍脑袋:“对了,今天早些时候也住进来个男居士,男士一起应该更方便。” “行。” 夜深,庙中凝寂无声。雷雨化作珍珠,一颗颗砸在青灰色瓦砖上,劈啪作响。 宝缘在前边带路,脚下生风:“客房离得都不远,有什么事互相照应。那位男居士还在诵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这么晚还诵经?”石羚好奇。 “众生皆苦。”宝缘掌心合十。 靳燃不信此道,转头慢悠悠打量起这间简陋的客房,目光落到床头,见枕边压了只低调的朗格表。他不禁暗笑,看来也不是凡人。 “早点休息。”石羚道。 靳燃亦点头:“晚安。” 阖好门窗,他叁两下脱掉西装,转身懒倒进床榻。被褥间弥散着股闷厚的香火味,他闻不惯,皱了皱眉,侧过身。 百无聊赖点开微信,就被几个群的消息连番轰炸。 高庭申催促他快些到,场子都热过叁四轮,再一会还约好了人过来打麻将。这帮人在滨海不敢放肆,到河州全部原形毕露,兴致起来什么都干。 他疲于应付,狭长眼睑闭了闭,间隔数秒,简短回了条。 「抛锚,不去了。」 尔后利落关机。 单手搓揉几下颈窝,困意反倒消减。他干瞪眼,天花板中央挂了盏白炽吊灯,两只白蛾正奋不顾身扑向这处热源,惹出滋滋声响。 飞蛾扑火。 自打聂从山出事,他几乎没睡过好觉。这条道注定要踽踽独行,比想象更加艰苦。 他心中如常盘算计划,却蓦地想起石羚方才小跑时的滑稽姿态,咧嘴笑了下。 挺有意思。 ———— 靳燃有一点点心动~ 最爱 po18am.com 次日一早。 石羚意兴阑珊,勺子在碗口荡了荡,隔着窗眺望铅灰色天空。雨未停,仿若在眼前覆了层塑料薄膜,朦朦胧胧。 寺中早斋粗陋,一碗稠粥,半碟嫩姜,她夹了块沾过酱油慢慢咀嚼。 宝缘做完早课正排队打粥,视线扫过窗边人身影,连忙过来:“刚刚我碰见你那位朋友,他有事先走了,叫我跟你打声招呼。” “有说去哪吗?”石羚转了转眼珠。 “没呢。”宝缘摇头,不无担忧地说,“宝善师叔在藏经阁讲经,石居士待会也去听听吧,你好长时间没念佛了。” 定睛看向宝缘,见他眼底的关心真切。她不由垂眸,不知作何表情,真正的石羚已经消失了。 须臾,她猛地划拉起碗底的粥,口齿含糊道:“好,我吃完马上去。” 宝缘叮嘱:“藏经阁前头在翻修,你记得从莲池那边绕路。” 石羚应声,咽下残粥,抹干净嘴,急吼吼往外跑。 门槛外零散摆放几把旧伞,尼龙面料褪色,看上去半青不黄。她随手抽了把,快步没入雨中。 莲池两侧矗立数座善财童子像,底下水波清澈,连绵不歇的雨点于表面氤出层层涟漪。看好文请到:miqingw u.co m 寺内小径交错,石羚一时间迷了方向,徘徊中侧耳听来,有隐隐诵经声。循着低语,眼前浮现座暗室,环境清幽,只两个小僧正洒扫。 脚边蜡烛融剩半截,廊外冷风一刮,火光微弱,将熄未熄。 邢湛低头,掌心全是汗,眼下冷白的皮肤泛起青灰。衬衫袖子被随意卷起,细瘦链条松垮地挂住他手腕,露出那只老式怀表。 “我说的话,她能听见吗?”念了整晚经文,他嗓音含哑,目光落在明黄的往生莲位上,一错不错。 安西法师睁眼看他:“缘起缘灭,因果不虚,你想她就听得见。” “我想单独跟她说会话。” 安西法师叹气,起身离开。 邢湛抬了抬眉,往生殿空荡,他只觉胸口滞闷,心跳过速。 “其实,你很讨厌我吧?” 他喃喃着,自顾自笑了下:“我原本也不喜欢你,谁会像你一样霸道,不讲道理。但是每次只要有你在,我就看不见别人……” “还记得十七岁生日那天吗?你问我讨的礼物是首歌,你不知道,我练了两个月。” “后来几年,你去留学,每年圣诞我都会找借口去纽约偷偷看你。” “在赫尔辛基的时候,明明你都叫我滚了,我还这么不识抬举,偏要跟着。” “聂宝言,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残忍?”他笑意渐收,眸光摇晃,“你当真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字字句句落到耳中,宛若春雷。石羚愣怔,盯着颓然坐在室内的邢湛,满脸惊诧。 他怎么会? 石羚不可置信地退后半步。 *** 阳台对面种了两株山楂树,聂宝言仰躺在长椅上,掌心攥劲,黄色发卡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这个角度刚好够她窥看整个院子。她每年生日都办得热闹,十七岁也不例外,来了不少同学朋友。 她懒得招待,目光雷达一般梭巡,直到瞄准人群中的聂泽元,全副精力铆在一人身上,乃至半点没听见脚步。 邢湛轻咳两声:“怎么不去玩?” 她回头一瞄,懒洋洋道:“不想动。” “慕老师让我叫你切蛋糕。” “好,知道啦。”嘴上答应,视线却抽离的极慢。 邢湛尚不明白她心事,屈指顶了顶眼镜,收紧下颌:“生日快乐。” 聂宝言起身,眯眼冲他笑:“光说生日快乐可不行,我的礼物呢?” “没忘……” “太好了,你等会要唱什么歌?” 他微顿,眼神闪烁:“……” “聂二,快过来看个东西!”有人高声呼唤,打断邢湛的话。 “来了。”聂宝言扬笑,大喇喇拥入人群,将他短暂的遗忘在脑后。 切完蛋糕是拆礼物环节,她兴致勃勃去屋里取香槟。 路过客厅,意外撞见聂泽元和一个高挑的金发女生。聂泽元正侧耳听女生说着什么,模样认真。 愰神间香槟从手心脱落,骨碌碌滚到两人脚下。 “小乖?”聂泽元看过来。 她面上发红,窘迫大喊:“你们在做什么?” 金发女生吓一跳,中文不大流利,只能叫熟识人的名字:“泽元……”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聂宝言几乎咬碎牙龈:“聂泽元,你就非要在今天给我不痛快!” 说完头也不回冲出房门。 院子角落用气球堆砌了个简易的舞台,邢湛长吁了口气,单手扶着话筒,沉声道:“这首歌送给…寿星。” 周遭瞬间擂动掌声与欢呼,他抬眸,试图找寻聂宝言身影。 而此时的寿星,撇下一院子人,出门顺手拦了辆出租车,扣上鸭舌帽:“去机场。” 她还在气头上,脑中嗡嗡作响,就这样错过墙内悠悠的歌声。 「这一刹 情一缕」 「影一对 人一双」 「那怕热炽爱一场」 是周慧敏的《最爱》。 他嗓音醇厚,缓慢、真挚地诉说着无人懂得的情谊。 ———— 超爱这首歌 邢湛的心事 安之 雨水斜梭,钻入走廊,沾湿了扶手。 这会儿邢湛冷静下来,正不急不缓品着热茶,外套半搭在臂膀上,显得气定神闲。感受到注视,他合上杯盖,依旧沉默。 石羚忍不住先开口:“刚刚……” “与你无关。” 答得倒是利落。 她掂了掂手中长伞,伞尖边缘晕出一滩水渍,心头还萦绕邢湛方才的自白,五味杂陈。 “原来昨晚念经的男居士就是你。” 邢湛凝眉望向廊外,一整排红豆杉在冷风中飘摇,雨丝夹缠针形树叶,枝条细密地颤抖。 倦意袭来,他摘下眼镜,轻轻搓揉太阳穴:“嗯,看样子你经常过来?” “算是吧。”石羚执着发问,“你既然有心,当初为什么不跟人说清楚?” “……”邢湛倏一下陷入沉默,连动作都停下。 周遭唯余雨水敲打的白噪音。 半晌,就在石羚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厚润声线缓缓响起:“有些话从来不必说出口。” 其实他早就表白过了,在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里。 石羚右手覆上拇指的指甲盖,来回磋磨,根部倒刺迅速泛红。她也不觉痛,细微的麻促使她更清醒。 邢湛愣神,眼前人似乎逐渐虚化,线条边缘分散又重聚,那张脸变成聂宝言的,又在一下秒恢复原状。 “我先回客房休息,晚点再说……”定是因为彻夜未眠,幻象磨人,他拖着沉重的双腿,逃也似的慌张离开。 廊中只剩石羚一人,殿内的莲花排位摆在高处,她钉在原地良久,不敢抬头看,额角突突直跳。 不知过了多久,受伤的右腿酸麻发胀。她才深深吸了口气,跨进往生殿。 供桌旁的蒲垫微微歪斜,邢湛在这里坐了一夜。目光上巡,很快找到聂宝言三个字,她长睫翕动,闭上双眼。 寺庙里时间销得快,讲经石羚到底没赶上,枯等到下午顶礼作业结束,宝善才抽空再去藏经阁。 跟着听了大半场,石羚心绪混乱,实难专注。华严经讲到第二十三卷,宝善放下经文,冲她摇了摇头。 石羚顿觉尴尬,为免打搅旁人,索性悄声绕到后院。 东边飞檐高翘,雨珠得了势,愈演愈烈,扰得其下铃铎左右乱撞。 抿了抿唇,她从口袋里摸出烟,掌心一拢,逆风点燃。狠狠吞吸两口,早先的不适褪去,青烟袅袅飘向雨幕。 半根烟功夫,反复调取回忆,脑中充斥的过量信息令她头昏脑涨。 宝善提前放课,两三沙弥有序地踱出来,结伴同行。 石羚一急,将烟头摁进水坑,待没了火星再丢回烟盒,重新装好。 “阿弥陀佛。”宝善掌心合十。 她摸了下鼻尖:“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既来之,则安之。”宝善道。 “师父的意思是……” “你应该好好养伤,否则寸步难行。” 她低头,瑟缩半步:“明白。” 宝善长叹,不再多言,撑伞走远。 “既来之,则安之……”石羚闷声重复,若有所思。 直到晚膳结束,邢湛也没露面。 过了饭点,香积厨里掌勺的胖和尚清点起明日食材。两人都健谈,已然熟络。 石羚捡了个西红柿送到嘴边,却蓦地顿住,差点忘了上回过敏的事,于是悻悻放回原位。又趁热舀了碗菜汤,认真挑起粗粮馒头。 胖和尚见状问:“你没吃饱啊?” “给我朋友带的,他一整天没吃饭了。” 胖和尚不赞同:“那可不行,俗话怎么说来着,人是铁饭是钢。” “谁说不是呢。” 石羚装好菜饭,大方道谢。 从昏暗中缓缓睁开眼,邢湛脸色发白,胃痛连筋带骨,冷汗几乎浸湿衣领。床褥似有若无沾染了些陌生香气,有人躺过,他不习惯,索性趴在茶桌旁睡了小半日。 再饿下去恐怕要进医院,就着温水吞了两颗药,便打算出去觅食。 刚推开门,便看见地上规规整整摆了只木头食盒。似有所感,他猛抬头,隔着走廊和石羚遥遥相望。 后者正在做康复训练,有模有样的单腿站立,只可惜重心不稳,前后摇晃,果然坚持不到五秒。 “趁热吃!”石羚挥动双手,冲他喊。 声音穿越厚重雨帘,闷闷的,不大真切。 他后脑骤然一阵嗡鸣,恍如回到数年前。下暴雨的早上,聂宝言站在窗外,踮着脚大叫他名字:“邢湛!快出来!要迟到了!” 而此刻暮色染红天际,雨丝仿若连接了两个时空。 邢湛瞳孔颤了颤,弯腰拎起食盒,“砰”一下关紧房门。 石羚没所谓地耸耸肩,继续锻炼。 ———— 今天周!五! 车祸 1969年,临江省特意拨了孔庙旧址开办女子学校,叁年后改名为河州高级中学,这也是河州一中的前身。 如今这片儿现代化建设周全,又毗邻西湖,一到周末就堵得厉害。 邢湛的车卡在吴山广场入口,有两刻钟。好在林越计划周全,物料提前邮寄到学校,已经叫人在布置会场。 “我知道。”石羚夹住手机,扬头瞟了眼红绿灯,“邢教授也在。” 林越敲键盘的手顿住:“你们…一起?” “正巧碰上的,等会到了再说吧。”她知晓对方意图,匆匆揿断通话。 邢湛看了眼朗格腕表,屈指敲了敲方向盘:“来不及了,我步行过去,你找地方停车。” “好。” 外边雨骤风狂,他犹豫道:“你行吗?” “不打紧,你忘了上次我载你去的酒店?” 邢湛语塞,扭身下车,红透的耳根曝露心事。 潇潇细雨趁着开合间隙钻进车内,沾湿发尾。她打了个冷颤,继而搓搓掌心,将车倒出去。沿大路挪了几十米,方向盘倏地一打,驾轻就熟转进个偏僻的小胡同,停好车。 石羚对这附近很熟,路过早餐铺,顺手买了根玉米塞进兜里。 一中门卫排查严苛,保安出来拦人:“不行,没证就不能进。” “我真是来工作的。”黑色连帽衫背对人,急忙张嘴解释。 声音有几分耳熟。 “你听不懂人话吗?”保安撸起袖子。 石羚张望着收伞,钻进雨棚。 小牧回头,忍不住拔高音量,惊喜道:“石羚!” 她先是一愣,之后慢慢抬眸:“……又是你?” “咱俩还挺有缘分。”小牧漆黑瞳仁闪了闪,高兴上前。 “所以你是来?” “兼职。”他笃定地点头。 石羚不信,掏出工作证示意保安,提脚就要走。 “哎!我也是来帮忙布置会场的。”小牧急忙攥住她衣角,顿了两秒又放开,“我跟林越老师对接的。” 石羚僵了僵,思忖片刻拨通林越电话。半分钟后她冲小牧招手,将人一齐带进来。 通话未断,石羚撑伞在前面边走边沟通。小牧垂眸,盯着她脚后跟翻涌的水花,数起节拍。 快到大礼堂石羚才结束电话,回神放慢步伐,手一歪,伞偏过半寸,替他挡雨:“怎么也不提醒我,害你淋了一身。” 小牧微微发怔。 石羚又道,“你先去后门帮忙搬几箱矿泉水,我等会接应你。”说完把伞柄塞进他手心,“别淋雨。” “哦……”小牧朝她笑了下,露出颗虎牙。 *** 宣讲有条不紊地展开,后勤也忙得差不多,一切顺利。 演讲台上邢湛脱去外套,袖口往上卷了两道,露出怀表。细链摇晃,陡然唤醒石羚的星点记忆,好像有点眼熟。 不待她细想,左肩便是一沉。 “上次忘记留联系方式了,我正想找你。”苗珠没挪胳膊,半倚着人说话。 还是这么自来熟。 石羚单刀直入:“有好消息吗?” “出来说。” 二人一前一后从礼堂出来,找了个僻静角落。 苗珠同邢湛都是滨海政法的杰出毕业生,今天她也是受邀来中学的母校参与宣讲,充当个吉祥物。 “我在滨海打听过,确实找到点线索。”苗珠撩了下头发,试探道,“不过据我所知,你手里应该也有不少有趣的东西。” 石羚没打算隐瞒:“有一些,不然池向东也不会想除掉我。” “你是说那场车祸?”苗珠蹙眉。 “嗯,不过暂时没有证据。” 苗珠沉默,敲出根细烟点燃,指尖发抖:“前些天我调查的时候,才发现你和聂二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的车祸……” 脑中嗡的炸响,石羚瞳孔骤缩。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聂二的死池向东也脱不了干系。” 石羚唇色发白,下意识狠狠抠挖指甲盖。 吐出白雾,苗珠逐渐平缓呼吸,展开手机备忘录,里头记了条地址:“那辆大巴失控的突然,确实诡异,所以我查了司机的住址,但他人还躺在医院没醒。” “……” 苗珠晃了晃她肩膀:“你还好吧?” “没事……”她咬紧牙关,好容易才吐纳声息。 “放心,就算是为了聂二,我也会帮你。”苗珠掸去烟灰,诚恳道。 下午有一小时的家长答疑环节,林越应付不来,苗珠只好加入,几人轮番上阵。 雨势不减,温度持续下降,空气里也无半点春意。石羚浑身脱力,斜倚着墙,默默啃凉透的玉米。 不远处,小牧踢开脚边石子,兜上黑衫帽,一瞬不瞬凝望她。此时此刻恐怕只有这漫天飞雨,居高临下,才能窥到他眼底滑过的兴味。 ———— 哑女 那场车祸相关的讯息不难找。一个月前,南浦大桥和控江北路交界处,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开往河州的大巴车过桥后突然失控,撞到叁辆小轿车,导致两死十二伤。 隧道昏暗,手机屏幕映到石羚脸上,明晃晃的发白。活动结束七点过半,她顺道搭苗珠的车回去。 “地址发你微信了,我去医院看看,咱们兵分两路。”苗珠看向她。 石羚打起精神:“哪家医院?” “六院。” 兜兜转转竟然就在眼皮底下,她皱眉。 苗珠问:“有什么不对吗?” “我的腿也是在六院治疗的,早该想到。” 追查到现在竟忽略了事件真正的起点,委实不该。 “现在还来得及。”苗珠停在小吃街入口,“就送你到这,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石羚点头,下车后想起什么,又弯腰朝她竖起右手食指:“保持联系。” 苗珠眯起眼,咽了下口水,犹豫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和聂二还挺像的……” 雨点啪嗒啪嗒砸向伞面,石羚绽出丝笑。 肇周路这条小吃街鱼龙混杂,沉之桃的米线店也在附近。迎伞走了十来分钟,小路愈发紧窄,雨水在脚边汇聚成流,气味难闻。 石羚掩鼻,退出地图软件,挨家挨户比对门牌。 巷子走到尽头,又逐渐宽拓,路边支着各色小吃摊,间或有叁俩学生穿梭其中。她一顿,再度确认行程,才想到这里离外国语大学很近。 今夜冷雨萧条,石羚拢紧衣扣,闷头匆匆往前,却在下个拐角和人撞了满怀。 “啊!”瘦黑的中年妇女惊叫,声音嘶哑,又急又短。原本捧在怀中的鲜橙,滚得满地都是。 石羚撇开雨伞,忙蹲下帮忙捡:“不好意思。” 塑料袋划开个裂口,妇女啊啊叫了两声,用手指了指自己。石羚立马反应过来,这女人是个哑巴。 她将伞倒过来,贴近哑女喊道:“橙子放到这里,我送你吧。” 哑女听懂,抻手比划着什么,然后两人抬起翻转的雨伞往前。石羚边走边数门牌号码,15、16、17、18…… 该不会这么巧吧? 脚步真停在了19号门口,哑女回头感激地冲石羚伸出拇指,上下点了几次,这回她看懂了,是在表达感谢。 “不客气。”石羚随意拈了个借口,“这雨太大,我能进去避一会吗?” 哑女没设防,欣然同意。 这片房子统一做过隔断,布局呈长条状,门后有足足长一米的回廊,占据了小半空间。屋里躺着个小女孩,听见开门,急忙趿拖鞋钻进哑女怀中,小声叫妈妈。 女孩胳膊和大半张脸都绑着绷带,绷带下隐约洇出黄色药水,是烧伤痕迹。 哑女摸了摸女孩脑袋,挑了只颜色漂亮的鲜橙递给石羚,张嘴咿咿呀呀叫着:“啊啊。” “谢谢……” 原本高涨的情绪,顿时偃旗息鼓,她愣愣看着手里的橙子。 *** 六院重症监护室。 苗珠耸了下肩,注视来往护士,将烟头摁到窗台捻灭,对着电话叹气:“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非得夺命连环call。”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瞒着我!”邢湛气恼,瞥了眼林越等人,先一步走出办公室,“……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还不确定,我问了医生,司机醒来的几率不大。” 邢湛略一思索:“他住哪?” “你那个好助教已经过去了,我看你还是静观其变吧。”苗珠劝他。 “石羚?她去做什么?” “她们是同一时间出的车祸,这事可能因她而起,池向东跟聂二又没有过节。”她顿了顿,“我猜聂二是意外受到牵连……” 邢湛下意识攥紧拳头,直到指骨泛白,尔后重复道:“地址给我。” ———— 聂二、邢湛、苗苗河州铁叁角重聚(?▽?)/ 水饺 等他驱车赶回滨海,已经是后半夜。连绵两天的冷雨渐小,独余檐下挂着的成串水珠,偶尔坠入路人衣衫。 沿着外国语大学侧门走百来米,面前多了几条小路,邢湛正犹豫选哪边,偏头的霎那却定在原地。 便利店旁路灯晦暗,零星几只飞蛾绕着灯芯欢庆,翅膀在石羚肩头留下扑腾的阴影。她踮了踮脚跟,携烟入口,片刻后又吐出浓厚白雾,弥散整张脸。 石羚眼皮轻跳,注意到邢湛,也不知他在那看了多久。但实在提不起劲,于是淡淡说:“你来了啊。” 她转身坐下,摸到台阶上的易拉罐,送到唇边抿了口。 邢湛扬眉,缓步踱过去,不紧不慢道:“怎么样?” “苗珠都告诉你了?”不答反问。 “嗯。” 察觉她胶着的情绪,邢湛屈指推了推眼镜,顺势坐到旁边。 “他家里有个哑巴老婆和重度烧伤的女儿。”石羚抖去烟灰,“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走了。” 邢湛沉吟半晌:“车祸那天的具体经过还记得吗?” 记得,不过不是石羚的记忆。 她摇头:“记不太清……警方调查过行车记录,司机是突然失控的,没有任何外力因素。” “有很多种可能,或许那个司机有基础病。” 对上邢湛视线,她端起手臂,笑出声。 “笑什么?” “我又没说他一定是故意的,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石羚说着塞给他一个易拉罐。 天才就是爱钻牛角尖。 他有意推诿:“我不喝酒。” “苏打水啦,我才不会在混乱的时候用酒精麻痹自己。”她下巴一抻,朝后半仰,凝望雨后灰蓝的夜空。 话里话外似有所指,又抓不住马脚,叫人无所适从。 指腹摩挲拉环边缘,邢湛头一回放下偏见,耐心发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卷进池向东的案子里?” 掺杂气泡的液体涌进肺腑,辛辣刺激她轻咳两声,歪头猛吸了口烟,认真想了想说:“因为石羚……是个勇敢且有大无畏精神的人。” 是什么阅读理解题吗? 万万没想过的答案,人居然还能这么自夸,邢湛愣住。 “我饿了,去吃点东西。”她捻灭烟蒂,低头蹭了蹭眼角,“走吧。” 起身间,零星微弱的灯光,碎金般落入她双瞳,拒绝的话就这么堵在了邢湛喉咙口。 天冷,小吃店没什么人,沉之桃正卷闸门准备收摊,老远瞧见一男一女,戏谑地眯起眼。 两碗水饺端上桌,震得头顶乌灰的灯泡前后晃了晃。 石羚早已前胸贴后背,抄过勺子,顾不得吹凉就塞了只进嘴。邢湛鲜少来这种地方,目光忍不住上下游曳了一番。 墙背后的厨具挨挨挤挤,水池清理干净,套着白色塑料膜,后门一过风,就呼啦呼啦异响,好似鬼魅。 “东西早都收了,没别的吃了,这饺子是我上午刚包的。”沉之桃笑眼一弯,“荠菜猪肉馅。” 邢湛礼貌点头,修长指骨握着勺把,细心撇走汤面漂浮的葱花。 笑意自面上减退叁分,沉之桃不喜欢挑食的男人。她顿了顿,从隔壁桌拿来酱醋和辣椒:“要吗?” “他不放调料的。”石羚咀嚼水饺,口齿含糊。 邢湛眼皮一掀:“你怎么知道?” “林老师说的呗。”自打洞悉他隐晦情愫,石羚与之相处便愈发游刃有余,搪塞话信手拈来。 他冷笑,不阴不阳道:“真没想到林越还是个大嘴巴。” “就是就是。” 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沉之桃抿唇,陡然插嘴问:“邢教授有女朋友吗?” “……咳咳。”邢湛险些被呛到,诧异地睇了眼沉之桃,摇头回应,“没有……” 还是吃了太有修养的亏。 “哦,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问话过分直白,邢湛眉心拧成疙瘩,耳根熟透。 石羚在桌下踢了踢沉之桃:“再给我下一碗。” “哈?十八个还不够?胖死你。”沉之桃嘟嘟囔囔,再次围上围裙,走了两步又抄手报复似的弹她脑门。 邢湛侧目,“车祸的事让我处理,”停顿几秒,补充道,“相信我。” “好。” 他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好一顿劝。” “怎么会,有你还有苗珠,自然事半功倍,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心态倒好。” 勺子舀起半截肉馅,石羚舔舔唇角:“你肯帮我是因为聂宝言吗?” “你怎么会知道宝言……”邢湛愣怔。 “苗法官说的。” 黑锅这回扣到苗珠背上。 他上推眼镜:“你跟她这么熟?” “我自来熟。”石羚嘿嘿笑。 邢湛眼梢一扬,倏地站直,袖边纽扣磕到桌缘,发出噌一声响。紧跟着拎起挂在身后的西装,抬腿就走。 出门前生硬止步,扭头冲她叮嘱:“明天上班不要迟到。” 老大不小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幼稚别扭。 石羚气噎。 四十个水饺下肚,撑到人爬不起来。 沉之桃盘腿坐在床头,握纸笔算账:“你俩咋回事?好好的还吵翻了。” 宠物小猪从屋顶跳下来,哼哧哼哧地朝主人讨赏,背景音叮呤咣啷响。石羚没听清,放下宠物机:“嗯?” “我说你跟他什么关系?”沉之桃探头问。 “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她撇嘴:“不像。” 石羚摸摸鼓囊的肚皮:“怎么就不像。” “因为你对他很不一样。”干脆扑到后肩,抻手挠她痒痒。 石羚手肘条件反射地缩到胸口,反应不大,偏头笑眼看人。 “小乖你…不是最怕痒吗?”沉之桃笑意渐渐消失,满目迷怔。 眼轱辘一转,飞速将宠物机收进口袋,爬起来躲避:“怕啊,别闹,我腿还伤着呢。” 闻言沉之桃这才收敛:“我去给你拿睡衣,今晚别走了,可能还下雨。” “嗯。”石羚低头,哼出声调。 油条 omporn8.com 睁眼至天明,石羚单手撑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沉之桃,后者鼾声擂动睡得正沉。她揉了揉鼻尖,蹑手蹑脚下床。 六点钟不到,天幕镀上灰白,晨风萧索,一片将雨未雨的景象。 卧室在米线店二楼,洗漱台是公用的,设在外边。沿盘曲逼仄的楼梯下来,隐约听见蝉鸣鸟叫。 她翻出昨晚用过的牙刷牙杯,走到后门洗漱。连下两天雨,水管里漏下的水质浑浊,石羚错愣在原地。 正犹豫,对面墙头冒出一丝嗤笑。 “放两分钟就好了。” 石羚猛抬头,瞧见那颗虎牙,直觉头皮发麻:“阴魂不散。” 小牧碎发蓬乱,眼一瞠:“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没缠你,我本来就住这。” 懒得理他,打了个哈欠,埋头专心刷牙。 “怎么起这么早?没睡好?”他伸长脖子,试图隔着过道和石羚搭腔。看好文请到:rousew o.c om “前边有家油条铺,炸得很酥,等会请你吃早餐啊。” 见她冷淡,也不恼火,自顾自说个没完。 “叁次,这几天我们偶遇了叁次。”小牧竖起叁根手指,得意洋洋地晃动。 石羚吐干净泡沫,余光瞥向他:“看你也不大,不念书吗?” “刚毕业,这不还没找到工作,只能到处打零工。” 小牧缩回脑袋,边啪嗒啪嗒下楼边扯嗓子说话,生怕她听不见。 隔壁“铛铛”两声巨响,石羚惊得一耸肩。片刻后,小牧踉跄走出来,胳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他勉强提起笑:“……这下跟你一样了。” 石羚上下打量他几秒,忍不住翻个白眼。 半个钟后,太阳温吞冒出头,光晕边缘泛着萎靡不振的青黄。 油条铺门口竟真排起长队,早先坐下的两人面面相觑。 她吃不惯,捧了杯清水小口啜饮。视线落到小牧衣服的繁复商标上,眉尖一挑,泄出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油条刚出锅,外酥里嫩,小牧吃得满嘴油,顺势挺了挺胸膛,口吻不无得意:“A货,仿的像吧?” 美杜莎姣好面容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浮动,诡异鲜活。 “你说这是假的?” “我有一朋友,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压低声线,讳莫如深道。 “想不到你还怪虚荣。” 小牧啧舌:“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世道不穿的人模狗样点,活儿都找不到。” “歪理一套一套的。” 手机叮咚弹出几条提示音,是微博私信。 向日葵:「石律师,我回国了,今天能见面吗?」 石羚不由振奋,接连几日的消沉一扫而空。 小牧歪头咬筷子,眼神直勾勾都要掉她碗里,石羚挡住屏幕。 “你也玩微博啊,我们可以互粉。”他讪笑转移话题。 欠收拾,石羚抬手给他记爆栗:“小屁孩!” 吃完她打包了份豆浆油条带回店里,闸门半掩,沉之桃正迷迷瞪瞪洗漱。 大灯没开,店内昏暗,石羚摸黑将东西撂到桌上:“前边巷口买的,趁热吃。” “走了?”沉之桃胡乱抹了把脸,仰头问。 小牧不知从哪弄来辆自行车,蹬着两车轱辘在门口来回转悠。 “嗯。”石羚一顿,“上次你店里那个小牧就住隔壁?” 她甩干手心:“对啊。” “是附近的学生?” “说是外国语大学的研究生,去年毕业。”沉之桃矮身钻进来,“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 “没什么。”石羚提上背包,“晚上我在附近约了人。” “那正好过来吃饭,宋璋也来,咱们蒸螃蟹。” “成。” 橡胶轮胎碾过满地枯枝烂叶,小牧翻了下兜帽,攥紧把手,慢悠悠跟了两条街。尔后单腿支住车身,目送她坐上公交。 *** 一整天没见邢湛的影子,林越倒是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忙着组织第四届“明法杯”模拟法庭大赛。 石羚面对屏幕,形容枯槁。她从早上饿到下午叁点,这会儿才得空喘息。 抓夹将头发高高盘起,只耳旁漏下几缕卷曲的发丝,小风扇呼啦呼啦对着头顶吹,石羚咬开半颗山楂,一条条翻阅微博。 原主关注的大多是法律自媒体账号,年前有十几条仅自己可见的转发,都和713案相关,其中不乏些危言耸听的内容。 她耷拉着眼皮,愰神间隙粉丝栏多了个红点。戳开一看,是个新号,头像挂了张简笔画哭脸,一条信息也没有。 石羚挑眉,把隐私设置改成了可见半年,翻手熄灭手机,注意力重新落到电脑上。 “明法杯”的预赛流程繁琐,遴选出了八所大学。火急火燎做完半决赛赛制细则,她踩着点悄悄溜掉。 ———— 舆论 傍晚,大学城人群熙攘,甜品店内座无虚席。 石羚推开玻璃门,左右张望,一抬头跟正前面的胖子对上,那双逗号眼登时卯足精光,大吼一声:“石羚律师!” 底气十足,引得好几个学生侧目。 “干什么愣在那,快来坐,我给你点了奶茶,全糖去冰。”胖子摸了把寸头,憨笑道。 她错愕地张了张嘴:“你是…?” 胖子一激动,站起来,几乎手舞足蹈:“向奎,我是向奎啊,向日葵!” 他就是微博上那个向日葵。 石羚叁两步踱过去,竖起根食指:“你小点声。” 向奎笑了笑,慢悠悠坐下,冲她挤挤眼睛:“这不是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嘛。” “我们过去…经常见面?” 他嘬了口奶茶,满脸不解:“之前调查熠星的事,见过几次,你咋了?” “哦,我最近记性很差……”石羚抿唇。 “这次叫我出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向奎一拍胸脯,“尽管说,我义不容辞。” 倒是挺仗义。 她思忖片刻:“熠星这个案子已经到了瓶颈,想突破就要借助非常手段。” “什么手段?”向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舆论。”石羚稍稍抬眉,顿了下,又道,“我想请你在网上造势,给熠星惹点麻烦。” “光靠网路就行吗?”向奎挠头。 她抻手点了点桌面,补充:“当然不够,同时我也会想办法搜集池向东的罪证,将他绳之于法。” 向奎猛拍大腿,拔高音量:“好!池向东那个狗——” “嘘!”石羚只得再次拉住他。 “狗东西……”他立马偃旗息鼓,捂嘴小声说,“前段时间我刚认识了个贵人,这件事她准能帮忙。” 总算放下半颗悬浮的心,石羚戳开奶茶,浅啜了口,皱紧眉毛,太甜。 向奎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文件:“上回你交给我保管的资料都备份了,这份你拿着,可能会用上。” “谢了。” 巷口淤积几滩污水,石羚光顾着低头翻文件,一不留神,结结实实踩进去,弄脏鞋面。 她踮起脚尖抖了抖。 文件袋里有熠星教育的薪资发放流水,还有走访收集来的家长信息,甚至是税/款明细。看来真下了些功夫。 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池向东伏法。 “螃蟹蒸好了,都在等你呢。”小牧出门迎她,隔老远就热络挥手。 不过两秒,他后头又多了个脑袋,沉之楠好奇地眨眼,鹦鹉学舌:“都在等你。” 石羚微怔:“之楠?” “姐姐接我回来住两天。”沉之楠摸了摸脸笑。 沉之桃飞奔过来,手里的瓷盘烫得她吱哇乱叫:“快,快点,快接着……” “我来吧。”石羚提了下背包带,上前帮忙。 交接完烫手山芋,沉之桃又钻回厨房。 店里还有客人,叁俩成群谈天。麻辣米线的香味直往鼻下窜,呛得她连打两个喷嚏。 菜还没上全,小牧拉过一把折迭椅坐到旁边,哈巴狗似的盯着那盘蒸螃蟹。沉之楠有样学样,眼神直勾勾地看。 宋璋撩开布帘,自后厨走出来,摘掉围裙,顺手收拾起客人留下的碗筷,叮嘱二人:“去洗手。” 小牧得令,领着沉之楠去洗手台。 酒气不知从何处逐渐弥散,石羚鼻翼翕动,翘起唇:“酒香草头。” “狗鼻子。”宋璋讽刺她,“之桃特意炒的,知道你爱吃。” 滨海特色菜,她还真挺喜欢。 “嫉妒啦?” “下个月月底,你空两天时间出来,程家祖祭。”宋璋挑起眼皮觑她几秒,认真道,“会来不少人,你好好把握机会,也许还能做回律师。” “……你要帮我?”石羚磨了磨嘴皮。 “废话。”宋璋翻她白眼,低头洗碗,“你要是再搞些有的没的,我真不管你了。” 程家祖祭,或许是个调查的好机会。 思及此,她违心道:“放一百个心,我准听话。” 早春的毛蟹肉质鲜美,之楠就着小米粥连吃了两块蟹黄,沉之桃怕她晚上闹肚子又煮了壶姜汤。 酒足饭饱,石羚躲到后门抽烟。 小牧跟出来,目光滑过她的脸:“那天你为什么去枫林晚?” “少瞎打听。”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语气委屈。 石羚咽了口白烟:“你还是多忧心自己的事吧。” 小牧双手插兜:“没办法,现在就业环境这么差,实在不行我就回家种茶叶。” “茶叶?” “嗯,我老家福建的,周围都是大老板承包的茶园,小时候就经常跟爷爷奶奶一起去采茶赚钱。” 石羚想了想问:“福建的茶跟河州比怎么样?” “区别可大了,南边降水量多,土壤也以红色为主,所以福建的茶口感更温润!” 小牧仰头靠着墙,两人沐浴在星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 马上就是吃螃蟹的时候了,爱了爱了 妙计 一周后。 肇周路这片醒得早,空气雾蒙蒙的。 石羚弯腰撑住膝盖,喘歇片刻,心率表滴滴响。才跑两公里不到,已经大汗淋漓。她掏出块手帕抹干净脸,放慢速度。 “姐姐。”女孩坐在角落,抠了抠胳膊上紧缠的绷带,怯生生叫了句。 “小玉米。”石羚莞尔,摇摇头提醒她,“不能挠哦。” 哑女正往小推车上架蒸笼,包子馒头码得整齐。石羚卷高袖子帮忙,不到半小时早餐铺就准备就绪。 腿伤愈合得七七八八,宋璋建议她多锻炼。所以她最近都骑单车到大学城附近晨跑,顺道探望这对母女。 石羚掰开豆沙包吹了吹,蹲到女孩身边套近乎:“你不上学?” 小玉米垂眸,小声说:“爸爸说过两年。” 前不久他们老家房子失火,造成小玉米叁级烧伤,又因治疗不及时,留有严重的功能障碍。上个月,她被父母接到滨海治疗,眼下病情好转不少。 “你爸爸他……” “他可厉害了。”小玉米睁圆眼睛,“他是个司机。” 石羚抿唇,没吱声,递给她半只包子。 两人肩并肩坐着默默啃。 口袋里手机一震,石羚掏出来,是苗珠的信息。 「你会上纸飞机吗?」 她不由挑眉。 约莫是高二下学期,二人常用纸飞机传阅些颜色视频,操作方式当然烂熟于心。 石羚犹豫数秒,回她一个字。 「会」 对面立马甩过来链接。 「加我,用纸飞机不容易被查水表」 蓝色纸飞机登录极慢,好容易添加上联系人,“噔噔噔”收到一长串资料,还有几个推杯换盏的模糊视频。 对方昵称是个单字,猫。 石羚轻笑,提手将id改成了狗。 猫:「非法集资的书证,还有线人录的视频」 狗:「牛」 猫:「……东西给你,但接下来的事我不能再帮你」 狗:「不用,已经帮大忙了」 苗珠刚吐完,揉揉耳垂,醉眼迷蒙地斜靠着洗手池,想了想又发了条。 猫:「那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半晌,才欻一下飞来消息。 狗:「山人自有妙计」 嘴贫。 苗珠忍不住笑了。 卫生间外咚咚声骤响,狐朋狗友催她快些,噪音震得太阳穴生疼。宿醉后脑子发懵,苗珠漱干净口,顿觉没劲。 石羚骑车回滨政大,附近有家健身房,她熟门熟路进去冲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匆匆离开。人刚到C栋,就被拦下。 “快帮我看看,昨天预赛北京那边有两所大学提交的资料有问题。”林越焦头烂额。 石羚翻了几页,不禁顿住,问:“邢湛又不在?” “不知道,没见到就是不在吧。”林越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印章。 “他最近怎么总不在?” “姑奶奶,我哪知道啊。”林越攀上她后肩,摁了摁,“你先帮我解决掉眼前的活儿,其他的晚点再说。” 她只好作罢,埋进无尽的工作中。 下午请了半天假,去六院复查腿伤。 拍完CT还有闲余,石羚叁拐四拐来到13楼的重症监护室。整个科室分AB两块,临近换班,护士少了近一半。 打听到司机的病床不是难事,却没料到有人先她一步。 邢湛身形挺拔,斜坐在长椅上,拇指一下下轻叩表盘。不过两秒,他似有所感,侧过身和石羚隔着玻璃相望。 她推门而入:“还好吧?” 邢湛将目光重新挪向窗台,缄默良久:“医生说他应该撑不过这个月了。” 石羚咬了咬下唇,故作轻松:“你最近为了查车祸的事费了不少功夫?” “车祸前一周,他的银行账户多出了两百万,汇款方是个海外的皮包公司。”邢湛说,“两百万,值得吗?” 小玉米需要做皮肤移植手术。 “他是为了女儿……”石羚眼睫低垂。 要不是他,原主也不会死。她提不起恨,更没资格原谅。 邢湛指节深深嵌进裤管,肩背微微颤抖。 ———— 麻将 电梯下到一层,邢湛情绪始终低迷,二人较劲似的一声不吭。 石羚刚要道别,转眸瞥见他面色僵硬。 “怎么了?” 邢湛扶了把眼镜,举起手机屏幕给她看。 是条关于熠星的新闻报道,最左边放了个人物剪影,十分眼熟。 石羚眉心微跳,连忙点开微博。热搜第一是个人名,梁安娜,中美混血运动员,去年刚拿到冬奥会自由式滑雪的冠军,国民度很高。 她转发了条熠星拖欠薪资的微博,带着个鄙视的表情。 赶上双减敏感时期,评论区大赞她身在曹营心在汉,热度不断攀升。 难道这就是向奎说的贵人? “和你有没有关系?”邢湛问。 石羚眼观鼻鼻观心:“没有。” 凝滞片刻,邢湛似乎不再怀疑,“也不是坏事。”他抻紧袖口,“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不顺道的。” 他下巴一点,转身要走。 “邢湛。”石羚叫住他,“别太为难自己,万事还有我……和林老师。”尔后摸了摸鼻尖,大步流星地离开。 邢湛怔忪。 *** 等车间隙,骤然插进来通微信电话。盯着屏幕上的靳燃二字,石羚挑了挑眼梢,摁下接听键。 耳畔先递来阵令人酥麻的哼笑声:“热搜不会是你干的吧?” “嗯。” “能耐啊。” “那是。” “来找我。”那头又是窸窸窣窣,“茂名公馆。” 石羚想了想:“有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 说完便“嘟”一声断了线。 她咂舌,只好低头修改打车软件的目的地。 茂名公馆是滨海的老派豪宅,建筑四周被艳丽的彩旗和飘带包裹。 从大门进来,是块开拓的草坪。外围停了两叁辆莲花,橙黄色那部车身印了ISFP四个字母,模样骚包。 按照地址走到13号,只听其内谈天声不绝。 石羚揿响门铃。 不过半晌,有人来开门。程絮抬眸,不禁一愣,咬唇说:“怎么是你?” “程小姐。” 靳燃拎了只高脚杯,从玄关探头看:“来了?进来吧。” 石羚耸耸肩,视线下垂,落到程絮的胳膊上。她方才回神,让出位置。 客厅笑语阵阵,两支香槟相撞,激荡出厚厚的酒沫,到处飞溅。 “我道咱们靳处长等谁呢,原来是石小姐。”高庭申睇了眼来人,满脸促狭。 杯口磕到酒瓶,声音清脆,靳燃笑骂:“滚吧,这不是凑人嘛,叁缺一。” 凑人? 石羚打量众人,手指一一数过,直到瞥向沙发另一边陌生的男人身上:“你不识数?” “麻将我不会。”程絮落座,重新捧起茶杯,嘴角含笑,“你们玩。” 高庭申亦笑了嗓,言辞热络:“介绍下,这位你还没见过,陆南占。” 后者顺势点了点头,眼神探究。 “石羚,石律师。”靳燃拉开座椅,示意她坐下。 她趁机仰头耳语:“搞什么?你叫我来就打麻将?” “不然呢。”靳燃挑眉。 见二人姿态狎昵,程絮面色沉了沉。 “得,人都齐了,也别耽误工夫,整起来呗。”将烟蒂掐进烟灰缸,高庭申一拍手,张罗起麻将。 洗牌、搬庄操作熟练。 靳燃坐到她对面,甩出张二筒:“我听说滴水湖那边的别墅群违规?” 陆南占听言心烦乍起:“提起这茬就烦,前几年投的项目了,哪知道政策会突然暴雷。本来也没多少银子,但我老头整天唠叨,耳朵都要起茧了。” “南风。”高庭申啧了声,拇指摸了摸新牌,“要我说现在这风口,你就该老实点。” ———— 来晚了,加班加班,无止境的加班 妖怪 滴水湖附近生态卓越,近两年政府有意改建成景区,其周环伺的别墅群规格超标,上面勒令要在叁个月内拆除。 “老实,能不老实吗,等明年老子去东南亚再大展一番拳脚。” “碰!”石羚挑出两张横置在桌缘。 陆南占屈指蹭了蹭下颚,斜觑她:“打得不错啊。” “一般般。”她抿唇,一副志在必得模样。 高庭申哼笑:“靳燃真该跟你学学,他那手牌技臭的不行。” “消遣玩意儿较什么真呐,改明儿射击场见。”靳燃晃腿,作势给他一脚。 “别改明儿了,就这周六,来我家怎么样?”程絮半撑脑袋倚在沙发上,斜着腕,看几人笑闹。 高庭申大喊:“说定了,谁不去谁是孙子。” 叁四圈打完已经是后半夜,靳燃叫了夜宵。主厨正操刀拆分整只雪蟹,取腹背两部分肉,就着昆布熬煮的汤下锅。待水沸,上下荡一荡便熟了。 高庭申吃饱喝足,一拍屁股闪人。 余下四人各怀心事。 程絮中途接到个电话,回来后坐立难安,见她想走,陆南占借坡下驴,充当护花使者。 出门前陆南占微微倾身,饶有兴致地问:“石小姐不一起吗?” “我骑车来的,你们先走吧。” 闻言,陆南占怔了两秒,随后笑得直抖肩:“周六你也去吗?” 石羚侧眸瞥了瞥靳燃,见他正气定神闲地捞蟹肉,顿时恼怒。 “看情况呗。” “那回见。”陆南占翘唇。 等人走光,靳燃方挑起眼皮看她:“别停,再吃点。” 蟹腿肥厚,剔透幼滑。石羚也不客气,重新执起筷子:“这个陆南占是谁?” “姓陆的,还能是谁。”他眯眼,抽出根烟点燃。 石羚咽了咽喉咙。 如今滨海叁分鼎立,北派以赵权为首脑,是谓保守派。再往南政/治结构较为散漫,故而商贾当道,官商互傍,陆家就是当中的佼佼者,经营着滨海最大的出口贸易公司,这些人也自称革新派。 “盛远实业的陆家?” 靳燃敛眉,吐出几缕烟圈:“没错。” 两个保守派,一个革新派,还能把叁人凑一块玩,不得不承认他很会拿捏人心。 猜到七七八八,石羚单刀直入:“池向东的书证到手了。” 靳燃掸掉烟灰,提手倒了杯茶水,手背一挥,推至她面前。 石羚继续说:“不如顺水推舟,给章晓月。她有心报复,必然不会浪费这次机会。” 静默一阵,靳燃摇头:“风险太大。” “你有好主意?” “当然,过两天就会有结果。” 石羚骤然绷紧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是高庭申还是陆南占?”食指沿指甲纹路磋磨,“我猜…你要用的是高检察官,毕竟滴水湖的别墅项目你很感兴趣,要想顺利拆迁少不了陆家的关系……” 猩红火星吞噬烟卷,靳燃吃惊,瑞凤眼透出星点疑惑。他头一次被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穿。 面前的女人该不会是什么吃人妖怪吧? 念及此,他很快扫空郁结,露出狡黠一笑。 穷 市中心高级健身房。 “对于建筑业改革,相关工作人员认为挑战与机遇并存……” 主持人有条不紊地播报着滨海的地产新闻,今年有好几个公建项目都落到盛远实业头上。原本对于萧条的建筑行业来说,可谓是场甘霖,但恩泽被一家独吞,很难不叫人眼红。 联想到靳燃那日的殷切,石羚不由挑眉,当中定有文章。 “喂喂,看新闻也这么认真?”苗珠撩高马尾,擦拭汗水。 她拧开瓶盖,从屏幕上挪开视线:“政府搞公建也不稀奇,但今年格外多哦。” “盛远实业嘛,我听说滴水湖的别墅群前段时间出了问题。”苗珠想了想说,“八成是有人从中牵线搭桥。” 果真是在圈子里泡大的,一猜就中。 石羚捋了把碎发:“怎么想起约我出来?” “不为什么,就莫名觉得…咱们挺合得来。”苗珠托腮认真道。 她轻笑:“书证的事还要谢谢你,等会我请你吃饭。” “好啊,再来一组平板!” 苗珠精力出奇旺盛,又折腾了半小时。二人驱车到餐厅,恰好赶上饭点。 是家法式小酒馆,门匾上只挂着一个单词Solitude。中文意思是寂寞的,孤独的。 苗珠摘下墨镜,眉峰一挑:“你怎么知道这家店?” “朋友推荐的。”石羚眨了眨杏眼。 “聂二以前常来……”她神色微动。 石羚偏过头,催促道:“走吧,我订好位子了。” 主厨水准一流,白酒田螺、鹅肝酱煎鲜贝惹人唇齿留香。 摸过方巾,石羚擦拭嘴角:“没胃口?” 苗珠将刀叉撂到一旁,直勾勾望着她:“我减肥。” “早说给你点盘草算了。” “上回忘了问,你和聂二怎么认识的?”苗珠捏捏耳垂。 石羚眼光忽闪,下意识抠起指甲说:“我也是河州人,以前办案时候认识的。” “什么案子,要私联法官?” “我哪敢,聂法官出了名的铁腕。”她嘶了声,故作沉思,“应该是哪场饭局见的,我给忘了……” 苗珠晃了晃小腿,小口抿水,但笑不语。 吃完饭走出来,天幕已然低垂,浓郁夜色点缀星光,衡山路这条酒吧街的灯火亦次第闪现。 “石羚。” 她缓上几秒才回眸:“嗯?” 苗珠从车窗探出头,食指轻点太阳穴:“怎么每次叫你名字都要愣半天?” “……走神了刚刚。”石羚摸鼻子转移话题。 “哦。”她意味不明地嗤笑,脚下一蹬,踩油门跑远。 石羚阖眼,暗自叹息。 再试探也无用,就算承认自己是聂宝言,恐怕也不会有人信。 好容易扫到辆共享单车,她转身瞥见辆明黄色跑车,车身印着主人的性格字母ISFP,还是那股子骚包味。 只见高庭申左拥右抱,踉跄着上车,右边的金发高妹朝他侧脸印了个香吻。 石羚蹙眉,掏出手机点录制。 *** 莲樟小区最近在修路,外边一整排都坑坑洼洼,周围拉了横条警示路人。 这个点郊区冷冷清清,见不到人影。 车骑得极慢,石羚边蹬腿边翻看相册,犹豫半晌,也没个结论。临到大门口,轮胎硌了下石子,颠得她屁股一弹,差点跳起来。 石羚掉头,余光掠过长街,似乎瞄到个人影,转眼又消失不见。 正疑惑,手机嗡嗡震动打断她思绪,低头一看,向奎的名字在屏幕上跃动。 他前段时间跟着导师翻译人物传记,顺道出了趟国采访心外科专家Andrew,机缘巧合下认识了Andrew的小外孙女梁安娜,这才有之后的事。 “出什么事了吗?”石羚接起电话,刷脸穿过门禁。 向奎喘了喘,为难道:“光靠梁安娜还不够,微博那些大小V都需要打点……” 石羚一拍脑袋:“是我忘了,需要多少?全都我出。” “我托人找了些关系,想持续曝光,大概还要十来万。” “好,卡号发来,我尽快转你。” 揿断通电刚好进家,她卧倒沙发,划拉手机。调出几张银行卡,不禁瞪大眼珠。 她,石羚,全身上下,大写的穷。 ———— 「现在可公开信息」 革新派:盛远实业陆家 向奎借由采访认识的梁安娜 石羚,大写的穷 枪法 急得她一骨碌挺高背,坐直身子,反反复复数了叁四遍,满打满算一共也就几万块,放到过去就是个消遣钱。 其中有张卡设置了定期汇款,每月转出去两千八,大概是汇给石羚奶奶的。 从前的银行卡不能轻易动,可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实在发愁。 她抱臂来回踱步,思虑半晌倏地一滞:“卡不能动,但石头可以!” 几年前赌石盛行,一刀穷一刀富的,聂宝言感兴趣玩过几次,手气不错捞过好料子。 看来要想办法回趟河州聂家。 *** 周六当天。 石羚晨跑回来,倒上杯冰水,还没顾上喝,手机就叮咚响。 靳燃发来个定位。 「程家的射击场,下午叁点。」 她撕开包苏打饼干,抽出碎掉的半块,放进嘴里咀嚼。又顺手搜了搜距离,还挺远。打车去快两百,不然就要蹬叁十分钟自行车,再倒叁班地铁。 还有空闲,火速下了碗快手面,吃完一抹嘴,摆弄电子宠物机。 像素小猪睁着眼睛,上蹿下跳,相较于最开始长大不少,肚皮脑袋都浑圆。琢磨这么长时间,依然参不破当中玄机。 走出地铁,石羚抻了下背包肩带低头看表,叁点过十分。身后蓦地响起阵鸣笛,左眼皮跳动两下,回眸瞧见辆迈巴赫。 靳燃挑眉冲她比划个手势,石羚坐上车。 “等你十分钟了。” “对这片不熟,不好意思。”她讪笑。 靳燃顿了顿:“腿看起来好很多啊。” “嗯,再过段时间就痊愈了。”石羚屈指摩挲甲盖,犹豫道,“……你真打算利用高庭申?” 他扬扬下巴:“哪儿那么多利用,你以为高庭申不清楚这些?他想升高级检察官很久了,就缺个好政绩,现在熠星教育可是社会焦点。” 谈话间,迈巴赫驶进射击场,老远瞥见辆明黄色跑车。 二人默契缄口。 砰!砰! 两叁下枪击声,错落地响彻整个场馆。 高庭申长吁了口气,晃晃手腕。陆南占摘下护目镜,鼓起掌:“不愧是高检。” “啧,陆总你…又脱靶?”高庭申诧异。 他翻手看枪,“这东西不适合我。”撩高眼皮见到来人,顿时又浮起兴致。 靳燃瞄了眼场内众人,视线停在角落,倏然僵住。 对镜补好口红,程絮理了理鬓发,尚未起身,高庭玉就先她一步冲上前。 “靳燃哥哥,好久没见,你都不来看我。”恨不得挂靳燃身上。 石羚摸摸鼻尖,刻意挪开半步。 高庭玉睇向她,阴阳道:“伤好了?” “彼此彼此。” “你——” “我看你还不是很方便,不如去那边休息一下。”靳燃撇开那只紧缠的手,假模假式提出建议。 见她还想蛮缠,高庭申皱眉,轻哼一声:“庭玉。” 高庭玉方才熄火,嘟嘟囔囔松手。 陆南占兀自捻出根烟点燃,偏头问:“不试试枪?” 石羚微微抬眉:“好啊。” “我带你们去换装备。”程絮扬着笑,放下水杯。 石羚照习惯挑了个小口径的枪,有七百克重。 程絮提醒她:“这把很重哦。” “我没问题的。”她说。 这是个二十五米的手枪射场,距离不算远,约莫半个泳池长。靳燃瞄准十字线,肌肉线条劲健流畅,下一秒扣动扳机,子弹射中靶心。 “漂亮!”高庭申高呼。 确实好枪法,石羚竖起大拇指。 靳燃勾唇,单手叉腰,食指挠了挠太阳穴:“你行吗?” “会一点。” “又是会一点?” “看着吧。” 言罢,石羚端枪,凝视标靶,深深吸气。原主有轻微散光,眼前的人形标靶,似乎分出重影。 阖眼定住心神,默数叁秒,再睁眼,子弹顺势弹出,后坐力惹得臂膀一颤。 枪声的余音在耳蜗嗡响,她甩了甩胳膊。 没等石羚回神,场外传来阵赞赏。 “好!好枪法啊!” 来人不到六十,精神矍铄,面上挂笑,没什么架子。 程絮殷切迎过去:“爸爸。” 他就是滨海市警厅厅长程起元。 石羚皱眉,攥紧拳头。 ———— 卡文卡的厉害 程起元 loverouse.com 一想到眼前人和聂从山的死有关,她就难以控制。拳头愈来愈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肉,几乎要挠破皮肤,渗出血珠。 不待石羚有所动作,靳燃撞了下她肩膀,轻声咳嗽。 “都是我朋友。”程絮唇珠一抿,目光不由流连在靳燃身上,“这位是靳处长。” 程起元支起眼皮睇他:“广衡的儿子,真是一表人才。” 客气的老套。 “程厅长过誉。”靳燃笑说。 程起元解开袖口:“这里可没什么厅长,叫我声叔叔就行。” 他从善如流:“程叔叔。” “这才像话。” 高庭申摩了摩下巴,打趣道:“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感情这么多人,程小姐眼里只有靳燃啊。” 程絮不吃他这套:“你们兄妹还有南占,我爸都熟得很。” 程起元大笑,重新看向石羚:“这位是?” 她敛眉,滞涩数秒:“石羚。” “新朋友,她是位律师。”程絮温吞介绍起来,“对了,石律师和小璋也认识呢。” “哦?你的枪法很特别,是哪里学的?” 石羚直视那双污浊浑厚的眼睛,咬了咬牙:“我爸爸教的。” “不知令尊在哪个单位工作?”程起元问道。 “……普通人而已,他已经去世了。” 程起元面容当即凝重:“原来如此,真是可惜,节哀。” “虽然他不在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教导。” 更不会放弃追查真相。 石羚咽下思绪,恨意自眸中转瞬而逝。 靳燃视线始终追随她,因而那细小的情态一经出现,便被捕捉。 程起元点头,连连赞许:“后生可畏。” “瞧您说的,程叔叔的枪法在滨海称第一可没人敢称第二。”高庭申腆着脸,“今天一定要给我们露一手。” “你小子又想偷师。”程起元抻手拍了拍他肩头,姿态亲厚,半点高官架子也没有。想看更多好书就到:2haita ng.c om 高庭申揉揉心口:“天地良心,我这不是看人多,想让程叔叔威风一把嘛。” “行,别贫了,露一手也行,改明儿叫你老爸把那砚台送来。” 高庭玉亦跟着搭腔,模样娇俏:“程叔叔想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好,还是庭玉乖。” 程絮会意,取来程起元的配枪。 他执枪抬臂,食指摩挲冰冷的金属表面,眼神渐拢,神色微暗,眼皮反射性翕动两下,继而拨动扳机。弹匣轻震,枪响叁声,全部命中靶心,没有半分偏移。 硝烟未散,标靶正中的弹孔冒起丝缕白烟。 四周恭维声音不止。 石羚心神不定,差点没站稳。多亏靳燃横腰拦了下,他不自觉流露几分担忧,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实力相差太远,哪怕是面对面,也丝毫没有把握解决掉他。 意识到失态,石羚迅速站直,捏紧指甲:“没事……” 手心一空,靳燃僵滞半秒,才缓缓收回。 “真没意思。”陆南占半睁开眼,于二人身后打起哈欠,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游离在状况外。 靳燃哼笑:“陆总不再试两把?” 他连连摆手:“算了吧,几点了?” “六点不到。” “我还有个会,就不玩了,往后有牌局叫我。” 潜台词是程家的局他不愿再来。 陆南占勾起西装,连招呼都没跟主人打。只走远前,回头冲石羚抛了个媚眼。 惹得她浑身掉鸡皮疙瘩。 *** 任谁也不愿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是以程起元打完叁枪,余下众人皆兴致缺缺。 程絮便命人将枪械一一收好,几人正打算换场子,外头钻进来个黑瘦男人,西装贴身也挡不住眉眼间的鬼祟。 石羚拧眉,聂从山追悼会上献殷勤的不正是他,警厅副厅长方铭。 方铭凑近程起元,耳语几句,后者脸色突变:“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他眼珠一转,瞥见高庭申,立马拔高音量,“起诉人就是高检!” “庭申,你跟我说说池向东是怎么回事?” 高庭申翻出烟盒,敲出一支,双手递过去:“哦,熠星教育嘛,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社会影响不好,我接到上级命令要查一查,谁知道他这么不禁查……我也是没办法,迫于压力。” 程起元沉默,没动。 高庭申脸上笑意不改,拿烟的手微不可察地轻抖。 约莫有半分钟左右,程起元叹气,接过烟夹在指间把玩,“你做的对,我真没想到池向东是这样的人,他到今天这地步,也是活该。不过……”他顿了下,“检察院总归要跟警厅合作的,以后做事前要多跟我们通气才好。” “我记住了。”高庭申恭敬道。 程起元笑了笑,将烟塞回他手心,看向程絮:“阿絮,你跟池向东还有联系吗?” “没有,早断了,我们没关系。”程絮急忙说。 “那就好。”他颔首,“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不扫大家的兴了。” 上了车,方铭掏出方巾抹汗,透过后视镜见程起元神色不同寻常,开口问:“厅长您还在忧心池向东的事吗?” “他还不值得我费神。”程起元迭腿,无名指搭在膝前点了点,“不过刚刚有个小姑娘,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像…抬枪的姿势太像了……” ———— 嘉宾 靳燃垂手敲击裤缝,眯起眼浑笑:“吓尿了?” “去你的。”高庭申横掌,擦火点烟。 高庭玉悄悄舒了口气,扭身去拽高庭申衣袖。 他扯笑安抚妹妹:“池向东还没那么重分量。” 池向东不过是程家巴结赵省长的一枚棋子,棋子废了换掉就好。 石羚深以为然。 “好啦,我爸他就说说而已,怎么会真心怪你呢。”程絮打圆场张罗起来,“要不咱挪挪位置?西郊3号,今天我做东。” “这家很难定的!”高庭玉挽住她胳膊,讨好,“好姐姐,过几天我同学生日,能不能也帮我们定位子?” “我托朋友办的,可以帮你问问,老板古怪得很,营不营业全看心情。” 不说还好,一谈到吃,石羚顿觉胃里空空。 程絮抱臂,瞥过来:“石律师一起吧。” “好呀,刚好饿了。”她摸了摸肚皮,坦诚道。 高庭玉白眼上翻,轻嗤了声,攒劲将程絮往外拉,似乎生怕她多搭两句话。 到底是个小孩。 几人商定分开出发。 石羚抬头和靳燃对视一眼,见他展眉歪了下头,便心领神会,跟出来坐上车。 “你见过程起元?”靳燃故意压低车速,很快落后半截。 她摇头:“没有。” “那你这么大反应?” “他和聂书记的死有关。” “想找到真相,就要揭开713案背后的秘密,不然都只是猜测,根本没证据。”靳燃胳膊一抻,捏了捏后颈,“再说如果他真是幕后黑手,你这个样子,死一百次也不够。” 手指反复磋磨掌心,石羚品出点额外意思:“你也觉得程起元跟传闻中不太一样?看起来倒真像个宽厚又没架子的长辈。” 他深深吸气:“不知道……说不定面具戴久了自己也会忘掉。” 人前装人,人后装鬼。 石羚冷哼。 车轱辘在树杈林立的道路间打了几个弯,尔后一头扎进后院。 西郊3号,隐藏在虹古路一隅,整栋小楼透着股浓郁的西班牙风味。入口的两面墙呈圆弧状,设计大胆热烈。 甫一进室内,石羚脚步骤停,笑容堆出些谄媚。 “干嘛?”靳燃直觉没好事。 “差点忘了……就是……”她吞吞吐吐,“能不能借我点钱?” “哈?” “还不是熠星的事,舆论哪有免费的,你先借我,我一定想办法还你。”石羚摊开双手。 他无语:“……多少?” “不多,几万块。” 侍应生上前整理客人外套。 靳燃及时噤声,搔了搔额前碎发,点了下头应允。 一楼不设餐位,四面墙挂满了抽象画,颜料色彩浓重,与建筑风格遥相呼应,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个画展。 无论走到哪儿,鞋底始终垫着厚厚的鹅绒毯,半点声响也泄不出来。 包间门大敞,嘈杂笑闹几乎穿透天花板,打破沉寂。 高庭申斜倚进沙发,正外放声音刷短视频,很是不满:“怎么才到?你开的老爷车啊?” “急啥,菜上了先吃呗。”靳燃拉开椅子坐下。 高庭玉眼尖,立马起身换到他旁边:“那可不行,姐姐还请了神秘嘉宾呢。” 惹不起但躲得起,石羚特意隔了个空椅。 “神秘嘉宾?” “就前些日子出事的那个聂家,他家长子,好像是个外交官,叫……”高庭玉蹙眉,绞尽脑汁地想名字,“叫什么来着?” 石羚眼梢不自觉地挑了挑,脸色微微发红,心如擂鼓。 “聂泽元。” 聂泽元轻掀眼帘,抻手拂了拂前襟回答道。 那只腕骨修长白皙,引人注目。 ———— 哥哥闪亮登场(星星眼) emm话说这本到现在都没有肉诶,你们想看嘛? 想先看谁的哇?或许我可以先写个肉番,正文要吃还有段距离 见面礼 石羚猛一下站直,看向来人。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眼眶酸涩发胀。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又瞬间清醒,只能缓缓坐回位置。 聂泽元余光掠过她的脸,有片刻停滞。 身后大门晃了晃,程絮从外面进来,“怎么站在门口?都认识吧?”又扬起笑容招呼,“河州聂家的聂领事,上星期刚调回国内,往后多走动。” 靳燃客套地轻点了下头,继而垂眼,掩没情绪。 “前年的东盟国会议,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高庭申难得收敛形状。 “高检记性不错。” 石羚错开视线,偏偏只剩她旁边有个空位,聂泽元挨着她入座。 高庭申抿出笑意:“是聂领事的演讲发人深省。” 几人相谈甚欢。 高庭玉佯装坦然地吃喝,眸子却滴溜溜转:“听说泽元哥外派很多年了,怎么突然回国?” 小女孩话多,总是很快与人熟络。 “在新西兰待久了,回来陪陪家人。”聂泽元淡淡说。 她巴头探脑:“是因为你爸爸和妹妹的事吗?确实挺惨……” 话音未落,高庭申在桌下给她一脚。 “哎哟。”高庭玉吃痛,即刻哑嗓。 “她脑子不好,你别放心上。”高庭申赔笑,转移话题,“菜不错啊,老板什么来路?” 盘中残存半盘茴香根,程絮搁下刀叉,见聂泽元面上如常,暗自松了口气:“我刚去后厨打了招呼,过会儿咱们见见就知道了。” 聂泽元拿起酒杯,送至唇边,清甜酒水灌入喉头,没作声,只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 察觉旁侧灼热的视线,他投来一眼,开门见山问:“上次那局棋解了吗?” “……解了。”石羚回神。 “围棋不能急功近利,眼光要放长远些。” 聂宝言学棋时不过八九岁,成日静不下心。 那会儿聂泽元刚住进聂家,她心中不平衡,处处有意刁难。反观聂泽元却举止谦逊周到,成熟的不像孩子。 于是,聂从山便让他们结伴,切磋棋艺。 二人连下半月,棋局胶着,聂宝言总是以一子之差落于下风,难免恨得牙痒痒。 直到某日,她亲眼看见聂从山给聂泽元下的指导棋,才意识到他们实力之悬殊远不止一子。 之前半个月,完全是场笑话。 他最擅长以高傲姿态,击碎别人的自尊。 石羚轻轻一笑:“好久没听到这话,真让人怀念。” “也有人这么说过?”聂泽元意外。 她眨巴眼睛:“是啊,一个非常…非常讨厌的人。” 靳燃意兴阑珊,迭腿斜靠着椅背,只不时应付几句,倒是与对面热络攀谈的石羚形成鲜明对比。 他憋了憋,没忍住,插嘴:“你们也认识?” “见过。”石羚说。 “哦,石律师人脉颇广啊。”靳燃勾唇,阴阳道。 她稍稍抬了下眉。 抽哪门子风? 分酒器一空,主菜正式上桌,是道鳄尾炖汤。侍应生拿小碗分给众人。 味道肥而不腻,汤汁鲜美,主厨功夫一流。 程絮冲侍应生耳语。 须臾,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跨进包厢,从口袋里摸出条方巾擦汗:“程小姐。” “您就是这里的老板?”程絮犹豫。 男人憨笑:“鄙姓万,老板不在,这里的一切都由鄙人代为打理。” 石羚好奇,上下打量他一番。 “什么人这么大架子,见一面都不行。”高庭玉不满。 “诸位抱歉,这是规矩。”男人垂手,迭好方巾。 “你——” 程絮碰了碰她胳膊:“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耽误万老板了。” 男人笑意不减,欠了欠身离开。 高庭玉抱臂:“蹬鼻子上脸,以为开家餐厅就了不得,说到底不过是个一般纳税人。” “瞅给你能的,离了我离了咱爸你又算什么?”高庭申呛她,“小姑娘家家,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高庭玉登时涨红脸,眼泪汪汪瞪他一眼,又偷瞄靳燃,极快地抹了把眼尾,噌的站起来,放下狠话转身就跑。 “你敢这么说我,我要告诉爸爸。” “庭玉,庭玉。”程絮没拦住,扭头道,“你话太重了。” “随便她……” 聂泽元翻手看表:“时候不早了,令妹一人不安全,高检还是去追追看。” 高庭申长叹,似是万分无奈。 石羚差点憋出内伤,低头发了条消息。 「演技太差,看吐咯。」 靳燃拿起手机,叩了叩烟盒,眉尖一挑,顺手飞来个不屑的表情。 他没有再回复的意思,从刚刚开始就怪里怪气,石羚懒得琢磨。 “对了,高检。”聂泽元叫住他,“记得查看邮箱,有份见面礼送你。” 高庭申动作微顿,然后略一点头,匆匆追出去。 ———— 更晚了 跟踪 靳燃睇了眼聂泽元,开腔道:“什么礼物只能高检有?” “无关紧要的东西,靳处长要真想知道,可以问问他。”聂泽元抻直袖口,含笑应答。 外派这些年,他鲜少回来,向来不喜过问国内政/务,今天这出着实不像他。 石羚也摸不准。 “那我一定得打听打听。”下巴一点,靳燃似笑非笑地推桌起身,“今儿也差不多了吧?要不就先到这?明天还一天会呢。” 聂泽元将西装纳进臂间:“改天我请客,咱们再聚。” 客套完毕,石羚拽过背包,先一步跟着聂泽元脚步下楼。 靳燃正要走,胳膊却被人拉住,不由生出些许不耐,回头看:“怎么了?” “那个……”程絮连忙松手,撩了撩刘海,神色不同寻常,“我有话想跟你说。” 再下到一楼,已经见不到侍应生,周遭格外幽静。遥望去,外边院墙铺满了绿色植被。 春末,空气尚且弥漫着生冷气息。 白烟借由寒风徐徐腾起,在男人头顶打旋。 忽起忽落,飘摇不定。 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石羚愣了愣,裹紧外套,挨近他问:“不走吗?” 聂泽元侧身,唇畔溢出丝缕淡雾:“等代驾。” “哦……慕教授还好吗?”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石羚吸了下鼻子继续说,“我听过教授的课,聂书记追悼会那天我也去了。” 指间星火微晃,他垂眸:“有心了,状态时好时坏,总归要挨过去的。” “是啊,会过去的……” 聂泽元缓声道:“刚刚忘记问你的名字,他们叫你石律师?” 她朝掌心吹了口气,不敢看他,只上下搓了搓手:“石羚。” 他尤其知分寸,在任何场合都不轻易让女士难堪,于是,遵照礼节再次开口:“聂泽元。” 石羚笑:“那你慢慢等。” “再见。”聂泽元轻轻点头,目送她插兜走远。 靳燃径直踱至窗边,借玻璃上的倒影整理领扣。视线下移,落到楼下二人身上,古怪滋味再次涌上心头。 “你要说什么?” 程絮攥紧提包:“其实…我们高中是前后桌……你还记得吗?” 他不假思索,“不记得。”说完又顿了顿,抬手摩了摩耳垂,意识到什么,轻咳一嗓补充,“我不常去同学会,大多都没印象。” “原来这样……”程絮吞吞吐吐,“我从前…就对你印象很好……” 脑中警铃大作,眼下绝不是与她斡旋此事的好时机。太迎合或太冷淡都可能让手里的风筝线崩断。 思及此,靳燃浮起抹虚笑:“那是自然,我向来好相处。” 程絮咬唇,见他一派浑然不觉的模样,着急要表白。 嗡嗡—— 手机震动声适时插入,打断她急于宣之于口的情愫。 靳燃抬头示意她安静,接起电话,对着听筒那边连连应声。大约是重要政/事,一通话讲了有十分钟,随后他歪头边说边朝外走。 程絮张了张嘴,却不好出声打扰,只能作罢。 等到车前,靳燃才恍然回神,狭长瑞凤眼随之扬了扬:“抱歉,有点急事要处理。” “没事,你忙。”她自然不能这时候拿乔。 “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司机等会来接我,你快去吧。”程絮笑容体贴。 “好。” 他得逞,脚底抹油,一溜烟便没了身影。 *** 迎风骑行半小时,两边腮肉好似被刀刮过,生疼。石羚就近找到个地铁站,买了杯热果汁,站在门旁小口啜饮。 外交部和检察院交集甚少,聂泽元也刚回国,应该不是公务。 难道和爸爸有关? 路口红绿灯交替,鸣笛此起彼伏。 她重新打起精神,将衣服拉链扯到顶,遮住小半张脸。尔后脚一蹬,继续前进。 拐过几条长街,沿途路灯渐暗,愈往北走环境愈冷清。 倏地,石羚摁下刹车,橡胶轮胎擦过地面,迸出“刺啦”一声异响,在夜色里格外刺耳。 她蹙眉,回头张望。 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天下班总觉得有人跟着。 但似乎又没有异常,石羚错了错指甲盖,酝酿片刻,加快速度骑进小区。 方才不远处的拐角,缓慢迈出个身影。 他抱臂靠墙,咧嘴一笑:“好警惕啊。” 继而又仰头凝望漫天繁星。 ———— 猜猜谁第一个知道女鹅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