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瓦砾》 前来 命运转折的节点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昨夜下了一场雷阵雨,三里山上的土路烂泥一片,灌木杂草树枝上的叶子中都积存着未干涸的水珠,洗的明亮,泛着极为好看的绿油油的光泽。 城市人向往的清新山间景象,在三里山世代生存的郝家村村民们欣赏不了,还没满十三岁的郝娣来也没那份闲心。 她穿着去年爱心人士捐来的旧衣,踩着大一码的凉鞋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胳膊细瘦的好像政府明令禁止焚烧的秸秆,头发泛黄干枯,脸上是郝家村小孩常见的不均匀色块,一副邋遢样,形状精致的五官千难万难地拉回了一点美人胚子的光彩,一双眼睛细长,双眼皮褶子很窄,皮肉单薄,不是讨人喜欢的面相。 郝娣来刚给堂叔公家喂完鸡,怀里是他们做好的盒饭,让她给郝伟带回去。 堂叔公家在三里山的外围习水村,家里相对过得好点,郝家村则山沟沟里,是国家重点贫困村,脱贫攻坚点。 郝娣来挽着裤管走着,瞧见地上杂乱的车轱辘印,怀疑是村东头的郝佳丽回老家来了,因为全村有小汽车的寥寥无几,村支书和驻村干部一般不怎么出去,郝佳丽家是唯一一户搬到镇上住的,家庭条件好,有辆二手小汽车。 以前她还跟郝佳丽一起玩,他们搬走后两人已经五六年没见面了,听她父母的意思,郝佳丽去城里上学了,不是镇里,是满口县县城。 心里生出点期待,郝娣来加快了脚步。 她向来是讨厌郝伟的,她的亲爹,是全村脱贫钉子户,人家发小鸡让养殖,还能吃蛋,但是郝伟好吃懒做,不光把鸡仔宰了,还充大方送给邻里,那天饭桌上郝娣来一边吃自己亲手炖的鸡爪子一边哭,等她把碗刷完郝伟就揍了她一顿,骂她死人脸,赔钱货。 现在她大一点了,郝伟动手的时候少多了,他指望她去亲戚家干活,换口饭吃,有时候也会对她有好脸,可是随着她长大,郝伟还打了别的主意,他是个鳏夫,想娶媳妇,当然是没人看的上他这个窝囊废,但是他可以换妻,把亲闺女给同村的三十多的光棍邓高林当媳妇,自己就可以娶邓高林的二婚姐姐邓春亚。 所以郝娣来抵触回家,怕自己哪一天猝不及防就被拉去给老光棍当老婆。 这阵子她有种紧迫感,郝伟再不去死,她就完了。 胡乱琢磨着,没到中午她就到了村口。 很怪异,往常坐在村口打牌闲聊的全没了踪影,远处有热闹的动静,郝娣来纳闷着往家走,等到郝伟的破房子那排时,才发现门口围了一圈一圈看热闹的人,乱哄哄地七嘴八舌,对门家前面的空地上挤着两辆特别高的那种车(郝娣来不认识suv),庞大的车身占了一半村道。 不知道是哪个喊了一声:“娣来回来了!” 人群就像炸开锅一样,纷纷往她这边看来,马上出现个豁口,是平时眼高于顶的村支书,满脸笑容极为亲切地快步到她面前,撷住她细瘦的胳膊,往人群里拽:“来来,你舅舅来了。” 郝娣来懵着一抬眼,视线忽略二流子似的郝伟,滑过几个气度非常的中年人,停顿在人群里鹤立鸡群的那个男人身上。 是从未见识过得人,是跟郝家村完全不搭边的那类人。 他身量很高,长相是值得演电视剧的俊美,穿着考究,衣服上一丝褶皱都没有,只有光洁的皮鞋上沾了点下车踩路的黄泥,看不太出多少年纪,因为他脸上没有皱纹,皮肤紧致,看起来二十五六,可是身上却不是年轻人会有的那种气质,所以郝娣来下意识觉得他不是年轻人。 她被推着到那男人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衬衫上的扣子都是暗藏玄机,精致美丽。 他低头冲她勾起唇角:“郝娣来?” 郝娣来的注意力从扣子上往上抬,瞬间跌入那双令人眩目的瞳仁里,浅淡的茶色,是原本此生难见的美丽。 村支书使劲拍了拍她肩膀:“傻妞,你舅舅来接你了,叫人啊!” 郝娣来好像是被挖空脑子的傀儡,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愣愣地启唇:“……舅舅。” 贺钧开怀一笑,干净修长的手掌十分温和地拍了拍她的额头,却是跟身边的中年人说话,屌都不屌大献殷勤的村支书。 “见着外甥女心里好受不少,劳烦杜县长了。” 后来郝娣来才知道,贺钧废了多大劲才把她从这个穷山恶水的郝家村里接走。 没有镇长村支书带着,有些被拐女的家人来见面都见不了。 更何况贺嘉雯已经死了,她郝娣来是郝伟的种。 穿着不知哪个大学生扔掉的文化衫的她,作为郝娣来的人生,在2013年8月4日告一段落。 印象 两辆陆巡,一前一后沿着潮湿肮脏的泥路,在满山的葱郁之间,若隐若现,离开三里山。 前排只有一个微胖的司机,后排的米黄色的真皮座椅被中间的扶手分割,郝娣来占据左侧,拘束地望向窗外,树林飞快略过,积存着雨水的软枝划过车顶,水珠从窗子上滑落。 余光跟着浮动的心绪全集中在右侧正在打电话的陌生舅舅身上。 松了脊背靠在座椅里,一双长腿几乎要顶到前排的座椅,西裤服帖垂坠,浅蓝色衬衫单薄光滑,珠母贝扣子在车窗透过斑驳树影间流光暗涌,领口解开一颗,可以瞧见他喉结之下锁骨之上的肌肤纹理。 专心交流时空闲的左手会无意识地叩击扶手,指甲修剪到指缘,指头修长,手背上筋骨明显,腕子上带了块手表,钢带泛着清冽锋利的冷光。 郝娣来恍然被刺痛似的,蜷起自己藏着泥的手指。 “怎么了?”贺钧撂了电话正好瞥见她的小动作。 郝娣来也不看他,就闷声摇头。 贺钧年仅三十一岁就坐到了莱钢副总的位置,是社会这所大学的尖子生,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早就游刃有余,但对着身边这个豆芽菜似的小姑娘,怀着复杂的情感,难以拿平常心对待。 他关了后排空调,又伸手把自己放在副驾驶的外套展开盖在郝娣来光裸的麻杆腿上:“哪不舒服说话。” 他这是误以为她觉得冷了,郝娣来掀起眼皮看向他,被他正看过来的视线捕捉,又飞快地垂下。 “你对你妈还有印象么?”贺钧知道熟悉总要有个过程,忽略她的扭捏戒备,引导她跟自己聊天。 郝娣来不光有印象,而且印象深刻。 无论是记事起就被拴在墙边蓬头垢面的疯女人,还是生完郝子卓满身是血,干巴巴躺在西屋里一命呜呼的可怜女人。 她偷偷去抱她,她会流泪。 她喊她妈妈,她被割了舌头的口腔张合,咿咿呀呀地回应她。 她被郝伟打的时候,她也被郝伟打。 贺嘉雯死在她七岁时,她会记得她一辈子。 所以当万分金贵的郝子卓掉下山坡的时候,郝娣来没喊大人也没呼救,冷眼看着他咒骂自己,然后举起了石块。 郝娣来的右手小指残废,就是郝子卓死掉那年郝伟的杰作。 本来她计划着哪天趁着郝伟喝多了闷死他或者溺死他,但是命运给了她一份大礼。 郝娣来告诉贺钧:“我记得,她很爱我。” 那些阴暗往事全都留在三里山吧,她不会让他知道的。 家人 贺均作了十多年的生意人,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过“爱”这种充满感性的词汇了。 站在这个阶层的大多是中年人,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谈论的话题除了行业动态,就是各式各样的吹牛逼,纵使有人家庭和睦美满,也不会将感情宣之于口。 郝娣来一直被迫压抑着对妈妈的想念,她声音不大,普通话也很差,絮絮叨叨磕磕巴巴地跟他讲了许多许多小时候的事。 有一次她以为柳絮跟棉花一样可以做被子,就用塑料袋收集里很多,她跟妈妈叽叽喳喳地说自己的壮举和伟大规划,那时候贺佳雯精神状态还没太差,笑得眼睛弯弯,告诉她柳絮是不能用来做被子,那是柳树种子的“降落伞”,郝娣来不知道什么叫降落伞,贺佳雯就拿树枝在地上给她画,然后又帮她把种子浅浅地埋在院子里的土壤底下,让她每日浇水,母女一起看着种子发芽,矮矮的树苗伸出鲜嫩柔软的枝叉。 贺均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那年莱江大暴雨得,爸妈都是老师,还没下班,十二岁的贺佳雯去幼儿园接他,途中雨势骤大,她把他藏进衣服里抱着,两条细瘦的腿蹚着末过膝盖的积水往家走,因为力气小每隔几分钟都要把他往上颠一颠,黑压压阴沉沉的天,不熟悉的巷子,漫漫无边的脏水,漂浮着的杂物,只有姐姐的怀抱是他唯一的安全方舟。 贺佳雯按照父母的期望成长得聪明灵秀,性情温柔,会弹钢琴喜欢读红楼梦,在失踪前喜欢上花滑运动员关颖珊,刚开始学滑冰,那个周末她还跟爸爸妈妈说想要定制一双冰刀鞋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 随后猝然失踪,杳无音信,漫长的寻找无果,精神极度痛苦的两年后庄老师抑郁投湖,贺老师则在他上大学期间因为长期的慢性肾衰竭,演变成尿毒症,带着对未找回女儿的憾恨和对未长成的小儿子的牵挂溘然长逝。 贺嘉雯是会爱人的,她的爱给了爸妈,给了弟弟,也给了身边这个细瘦伶仃的小女孩。 掺杂了对那个畜生的恶恨,贺均对郝娣来的感觉是很混乱复杂的,他将她接走的根由也只是因为她是姐姐的血脉,对她本人以及以后的安排定位不甚明朗。 当下,贺均忽然意识到, 这个小女孩极可能是在地狱折磨的时光里贺佳雯救命稻草般的情感寄托, 是她留在世上的柳树苗。 直到此刻,贺均才真正决定视郝娣来为唯一的家人。 落地 后来跟满口县的县长们吃了顿饭,贺钧估计郝娣来在这种局上吃不好,就让秘书王平春带着她去附近的商场吃点孩子喜欢吃的。 郝娣来的户口、学籍、监护人变更、贺嘉雯迁坟等等事宜都会在后续有专人过来处理,这次贺钧来的急,首要任务是先把郝娣来接回家。 满口县跟莱江市一南一北,距离两千多公里,回去得先从满口县上高速开车五个小时到遂南省省会封南市,再乘飞机到虹湖市转机,最后降落莱江市。 贺钧当下的住处没在莱江市区,元盛钢铁在莱江市南津区的榆钱镇,重工业布局远离市区,元盛钢铁体量颇大,在莱江市内排第五,全国排第六,世界排第十,占地面积54公顷,员工10000余人,厂区附近建有员工宿舍楼,贺钧是副总,住在管理层的宿舍,就位于元盛钢铁气派的办公楼院里东北角的豪华高层上,配置极高,他住1508,老板住,1608,各自霸占一整层。 他们在莱江机场被黑色的奔驰E接上之后,郝娣来就靠着窗户打起了瞌睡,她不是没有好奇和紧张,只是旅途太过疲惫,一到车上连一开始的晕车都忽略了,直接睡着,无知无觉地流起口水。 贺钧抽了几张纸巾,给她轻轻擦了擦,郝娣来皱了皱眉,却没醒。 “明天你别来上班了,叫上几个人,把建工路的那套房子收拾出来。”贺钧看着手机上的消息,眼都不抬地吩咐王平春。 王平春刚二十七,为人机灵,原来在元盛钢铁的炼钢车间里当个小班长,某次机缘巧合之下贺钧慧眼识珠,提了他到身边,等贺钧现在的助理周利祥提到分厂当厂长之后,他有望上位成为贺钧的助理。 听话听音,揣摩领导意思,王平春马上答应了下来,顺便请示:“那先送娣来去十三中上课?” “不用。”贺钧有细致的考量:“空一礼拜,然后找各科的老师给她在家里补课,适应了再去上学。”说罢就专心浏览邮件里的生产情况日报,王平春不敢再打扰他。 奔驰e的减震一般,去元盛钢铁的乡道都被半挂大车轧地坑坑洼洼,颠簸间,郝娣来猛地撞上了车门,“咚”地一声闷响,把她疼的眼冒金星,贺钧从工作中抬起头,蹙着眉上手,给她揉了揉额角。 “不好意思贺总刚才有个坎……”司机连忙降下车速来道歉。 贺钧没有回应,哄孩子似的揉着郝娣来的头。 他的手修长干净,指腹温热,结结实实地贴在她的肌肤上,腕间的手表则是带着金属的坚硬冰凉质感硌着她。 “好点没?”贺钧问她。 郝娣来默默点头,其实车内软包,压根不会撞得太疼,主要是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还困么?”他收回手看了看表,还有三十分钟才能到公司呢。 郝娣来点点头,其实有点舍不得他手上的温度,想让他再给自己揉揉。 说来奇怪,他们刚相认没多久,她就对这位舅舅产生了点孺慕之情,难道这就是血缘的魔力吗。 贺钧闻言调整了下后排座椅的角度,伸手把郝娣来搂过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膀,他在她颈后的胳膊则是不松不紧地护着她,以防再有颠簸。 感觉小姑娘浑身僵硬,贺钧没在意,反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睡吧,到了叫你。” 看着怀里稚嫩的面庞,他没再拿起手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像是记忆里的母亲和姐姐那样,哄着小姑娘入睡。 王平春见状,在微信里跟自己老婆又强调一遍,这个刚认回来的小公主非常紧要,找各科老师一定要找好的,最好是特级教师,发动亲戚们一块打听,补课费不设上限。 毕竟他老板的税后月薪都有十六万。 他现在开一万二,等再努力努力当上助理,就能涨到两万了。 正发散着思维,又听老板开口了。 “你给我联系下五峰山那个大师。” “好的好的。”王平春瞄了眼熟睡的郝娣来,把刚点进联系人的手机锁屏。 司机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感叹,呆在领导身边的人,都是察言观色的人精,他自己笨嘴笨舌的,怪不得只能当个后勤部的司机。 望津 黑色轿车从坎坷乡道开入一条簇新宽阔的柏油路,无数半挂车、油罐车、混凝土车等巨兽在靠右侧的地方排队入厂。 越过约莫一百多辆,终于到了元盛钢铁的主大门,又在里面行驶了三百多米,拐入办公楼院里,楼前是近乎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广场,横亘的石碑上写有元盛钢铁四个大字,碑后有养护精心的园艺以及一座组合喷泉。 轿车绕过气派的办公大楼,沿着平坦的沥青路七拐八拐插进东北角,最后驶入管理层宿舍楼门禁,稳稳地停在在楼门口。 贺钧动了动被压地有点麻痹的胳膊,拍了拍郝娣来的肩头:“醒醒了,咱到家了。” 郝娣来睡眼惺忪,喉咙隐隐作痛,窝在真皮座椅里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这是跟舅舅回家了。 “……舅舅。”声音嘶哑的厉害。 贺钧头一回养孩子,只以为她这是刚睡醒的缘故,下车之后又绕到郝娣来的位置给她打开车门,大手握着她伶仃的手肘给她支撑。 郝娣来下了车还有点晕,踩在地面上仍像是坐车行驶似的,趔趄了一下。 贺钧掐小鸡崽似的给她提正,就握着她的手带她进大厅。 王平春和司机则是推着两个大行李箱跟在他们后面。 元盛钢铁的高层宿舍有点像酒店,大厅里有两个行政部分派过来的前台,穿着小西服,长相都是一等一的标准。 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个就拿着泡好的茶叶水迎上去:“贺总您回来了,先喝口水再上去吧。” 贺钧接过一杯送到郝娣来唇边:“润润嗓子。” 后者已经被这气派的大堂震撼了,光滑明亮的大理石铺地、巨大无比的水晶吊灯、繁复无比的装饰花纹,还有随处可见的花卉。 她呆呆地咽了口茶水,眼睛便黏在面前姐姐的漂亮脸蛋上,傻愣愣的模样。 贺钧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拍拍她的头:“先上去,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说罢把水杯递给前台,拉着郝娣来上了电梯,独留听者有心的前台春心荡漾,七上八下。 郝娣来没乘过电梯,在四面光滑可鉴的金色铁盒子里,一边忍不住伸头打量,一边又紧紧贴着贺钧。 等鲜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变成15,电梯平稳开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赫然出现在郝娣来的视野里。 他的头发又黑又长,穿着的短袖睡衣底下露出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能看到里面的淡青色血管,骨骼修长,鼻梁很挺,便是唇红齿白的也不叫人觉得女气。 这人藏在刘海阴影里的眼睛润亮,直勾勾地打量着她。 “望津。”她听见舅舅叫对方。 跟初恋的第一次见面,郝娣来被迷的神魂颠倒拜倒在他的条纹睡裤下,而好奇前来的初恋只嫌弃她一股子土气。 房间 贺钧打开防盗大门,领着郝娣来进屋,随意地跟那个叫望津的男孩说话:“今儿怎么到厂里来了?” “我妈找那个语文老师跟念经似的,懒得上她的课。”他跟着进门,熟练地换了拖鞋,懒懒散散地把自己摔进空旷客厅的皮质沙发中去。 贺钧从玄关拿下一双女士拖鞋,撂到郝娣来的脚边:“把鞋脱了换这个。” 她的鞋子是王平春在满口县商场里给她临时买的,她本来穿的那个早就不像样子还挤脚,也幸好是之前买了新鞋的同时还买了新袜子,不然她现在肯定羞于换鞋。 贺钧的住处在十五层,客厅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一眼望去,元盛钢铁像是盘踞在这片平原上的钢铁巨兽,高耸的烟囱里黑色的浓烟向天空弥漫,奇形怪状的钢铁设施或高或低,穿插着无数条道路,无数的运输车辆化作黑色色块,在里面游动不息,既看不见云彩,也瞧不清远处的山影,连日光都是朦朦胧胧晦暗的模样。 而这个房子却比郝娣来在电视剧上看见的还要好,客厅极为宽敞,皮质沙发与通铺的木地板一样色泽深沉反光温润,镶在墙上的电视机比三里山小学的黑板都大,从玄关往右看,能瞧见个茶室,宽大的实木桌子上坐着一整套茶具,后面是假山水瀑摆件,又有大片的绿叶延伸出来,不知道是什么绿植。 “娣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方望津,现在上初一……十三了吧?”贺钧带着郝娣来坐到沙发上去,后边的两个人则是去放行李。 “十三,贺叔。”方望津盘着腿坐了起来,视线轻飘飘地扫过她:“di lai?是哪两个字啊?” 贺钧有些困倦地捏了捏眉心:“知道叫什么就成了,过几天得改名呢。” 拍了拍郝娣来的头:“娣来,叫哥哥。” 郝娣来直觉对面的这个漂亮男孩不喜欢自己,不禁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窘迫来,还是听话地叫了声哥哥。 方望津随即笑歪进沙发里,前仰后合:“贺叔,怎么女的也有变声期啊?这公鸭嗓比我们班男的还牛逼。” 郝娣来面如火烧,默默动了动发疼的喉咙,垂着头不说话了。 “可不许欺负我家姑娘啊。”贺钧看着方望津轻笑,半真半假地道,大手揽过郝娣来细瘦的肩膀,俯身问她:“嗓子疼?” “……是有点。” “我楼上有感冒药,等会啊我去拿。”方望津说着从沙发上蹦下来,要戴罪立功。 贺钧没反对,等他出了门,就带郝娣来去看她住的房间。 房间早就准备好了,与主卧相邻,大概四十平左右,中间是个非常刻意的公主床,从天花板上坠下的床帐一层薄纱,一层丝绒点缀着流速,柜子书桌也是新买的,白色鎏金的法式风格与床头软包一脉相承,天花板上镶着小型盘状水晶灯,深色地板上还铺着柔软蓬松的乳白色地毯,简直比芭比的城堡还要漂亮,郝娣来呆呆地环顾四周,总感觉自己在做梦。 “这里面是独立卫浴,你以后洗漱都在这,别用外边的那个公卫,外人用的多,脏。”贺钧又手把手教她怎么冲水,怎么使用各种开关。 贺钧有点轻微洁癖,在钢厂供职之后已经脱敏了不少,没以前那么严重,所以忍了郝娣来身上的味道一整路,当下这奇妙的馊味又漫上鼻端,贺钧实在受不了了:“你会自己洗澡吗?” “会。”郝娣来点头。 贺钧点头:“我找人来给你搓背?” 郝娣来不懂为啥要搓背,可在他面前不敢问东问西,细长的眼睛里藏着踟蹰。 “哦,我忘了。”贺钧想起来南方人一般都是冲凉,不过他有心给包浆的外甥女洗出个底,没再问她,回客厅拿了手机给前台拨了电话。 郝娣来探头,看见他的背影。 贺钧没换衣裳,仍是衬衫西裤,站在窗前抬手拿着电话,显得双腿修长,平肩窄腰。 偶然间侧头,半边脸被经由雾霾散射过的日光模糊照亮,光影雕刻下更为棱角分明,发现外甥女看着自己,便冲她轻轻挑眉,无声询问。 十二岁的郝娣来还不懂欣赏成年男人的肉体之美,美丑的概念来自于电视机里帅气单薄的少年偶像,只单纯地觉得舅舅看着不壮,但应该是很有劲的那种。 那时她脚下踩着宋美晗的拖鞋,心里为取笑她的美少年荡起涟漪,因自己是贺钧的外甥女雀跃欣喜。 正无知无觉地站在歧路伊始,怎么也想不到这段亲缘带来的快乐,会在不久的将来让她以百倍的痛苦来偿还。 生病 在前台姐姐帮忙洗了个澡,搓出来的泥快要在地漏上堆出一座小山,郝娣来窘迫地想连同这些泥一块钻进下水道。 前台姐姐不仅漂亮,还很温柔,还安慰她:“小孩子新陈代谢旺盛,我小时候每回也搓出来好多的。”她帮郝娣来冲干净,然后上沐浴露,滑过小女孩脊骨突出的背:“你上几年级了?” 郝娣来回答说该上初一了。 “初一?你几岁啊?这么小就上初一?我有个表弟,也跟你差不多大,上五年级。” 郝娣来迟疑了一下:“十三吧……?” “吧?”前台姐姐把泡泡揉进她的腋窝,引得她抿着嘴唇僵着身子。 “自己不确定年龄呀?那你告诉姐姐,你是哪年出生的?” “二零零一年十一月七号。”郝娣来乖乖答道。 她有点喜欢这个姐姐,她的手很柔软,像妈妈一样。 “那你还是十二岁呢。”前台姐姐下了定论。 “哦……村里大人说算虚岁。” 女人让她闭眼,挤了一大坨绵软的泡沫给她洗头发:“咱们这不这么算。” 郝娣来没再说话了,她闭着眼,水汽从四面八方涌来,令她感到一丝眩晕。 比手掌还大的莲蓬头出水温热,柔和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光溜溜的香波顺着双腿流下,等再无滑腻之感之后,又细致地冲了好久,这次彻底的清洁终于结束了。 女人用大毛巾包住她的湿发,又用另一个毛巾把她身子擦干,涂抹上一层油润的身体乳,给她披上浴巾,总算出了淋雨玻璃间。 郝娣来这才好受些,她安静地在镜柜前站着,从镜子里看女人细致地帮她吹干头发。 “别着急啊,这个吹干很快的。”女人捕捉到她的视线,笑了一下。 “嗯。”郝娣来其实有点站不住了,伴随着耳边嗡嗡的吹风筒声,她又开始发晕了。 到底年幼,到了陌生的环境,怀着不敢麻烦别人的心态,默默憋着,仔细打量自己浴室的装潢。 “我叫柏丽,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直接跟你舅舅说。”女人忽然开口,还是很亲和的态度。 郝娣来应了声,她忽然没那么喜欢这个姐姐了。 她天性敏感,从小就能透过大人们的言谈举止,瞧出来他们的意图,然后仍保持沉默,习以为常。 这是她的生存技能之一,让她得以在郝伟的奴役下还能生活、上学。 郝娣来能看出来,柏丽想亲近舅舅。 她好像没有表现得那么喜欢自己。 柏丽把新衣服给郝娣来换上之后才走,走的时候身上的制服上氤氲着大片水痕,头发也有点湿了。 郝娣来开了一条门缝,看见她对方望津说想跟舅舅说一声。 漂亮的男孩窝在沙发里玩手机,仿若未闻。 柏丽在客厅僵持了一会,然后甜美地笑了一下:“那我先回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呼前台哦。”说罢扭头走了。 郝娣来忽然有点心疼她,觉得她即便是利用自己亲近舅舅,其实也不是很过分。 “di lai!”方望津着看着那条门缝里露出的眼睛,逗小狗似的冲她招手:“在那儿干什么呢?过来,我给你拿了药!” 郝娣来就推开门,趿拉着凉拖鞋,带着一串水痕脚印到他跟前。 方望津忽然扳住她的肩膀,郝娣来激灵一下绷紧了身体。 逐渐有了少年轮廓的男孩顶着漂亮的脸蛋凑近她,刘海下的眼珠亮了亮:“你长得也不丑呀。” 郝娣来又有点呼吸不畅了,她感觉自己脸颊在发烫,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出来。 方望津攥着自己的头发给她看:“你得养养头发。” 郝娣来晕乎乎地点头,跟他比起来,自己的头发可不是跟稻草一样嘛。 “你脸红了。”他告诉她。 “……热的吧。”郝娣来操着一口公鸭嗓狡辩。 “那去天台吧,我的地盘,凉快得很。”方望津说。 郝娣来本想点头,但是她感觉对方有点怪异,对她的态度截然相反不说,还透着难以忽视的兴奋感,她有点怕他整自己。 “我舅舅呢?”她没接话。 “他去现场了吧。”方望津随口答道,然后又问:“走不走啊?” 郝娣来不懂什么是“现场”,但是舅舅不在,她更不敢听他的了,更何况他还这么急切,估计真有坏心眼。 “不了吧,我有点困。”郝娣来拒绝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失落。 方望津拉下了脸,扳住她肩膀的手指用力:“你怕我?” 郝娣来赶紧摇头,人在屋檐下,肯定不能跟原住民硬碰硬。 “我把你当朋友的。”他说。 郝娣来视线落在他的睡衣纽扣上:“谢谢。” 这个回应很无聊,方望津翻了个白眼,看她油盐不进的木头样,想打她一下, 但是他怕贺钧知道,找方鹤正告状,然后他罪加一等,要被停卡的。 郝娣来半晌没听他说话,就偷偷抬眼,撞上他若有所思的视线。 方望津忽然笑了下,倾身使劲在她脑门上亲了一口,声音特别大。 郝娣来吓了一大跳,直接惊呆了,兔子一样惶恐地看着他。 “真把你当好朋友哦。”比她高了一头半的男孩笑嘻嘻道。 郝娣来血气上涌,头脑一热,没等说什么,两眼一翻,竟然晕过去了。 方望津眼疾手快接住她,被她的体温烫了一下,张大了嘴巴:“晕了?!你骗我呢吧?” 郝娣来满脸通红,眯着眼不说话。 “卧槽……”方望津把她放进沙发里,飞快找到自己的手机,给贺钧拨电话。 “贺叔!你外甥女昏倒了!” 送医 贺钧在元钢主管炼钢、安全、工程、采购四个部门,涉及生产的各个环节,地位卓然。 方望津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贺钧正在兴建的冷轧厂里视察,冷轧厂的管理归属未定,其他两位副总均是虎视眈眈,贺钧自然不肯退出角逐。 他主管工程部,此时来厂房视察设备和建设情况最正当不过,了解的详细,可以顺势在和方鹤正的沟通中体现出来,作为一个分量不轻的加码。 贺钧过分年青,多年前从炼钢一厂副厂长提上来时众多不服,其他的副总甚至部长更是轻视,背后议论者、不配合者繁多,后来在方鹤正的信任和自己灵活的手腕下,让这些杂音逐渐消失在了时光里。 当下的元钢四位副总中,他像是一只由青年迈向壮年的雄狮,在上坡路的途中逐渐吞噬正走下坡路的老狮子们的权力,到如今,在元钢是毋庸置疑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些成果离不开他工作狂的作风,方鹤正在老家际陵也有产业,涉及房地产、铝土矿、铝管生产等,所以大多是际陵莱江两头飞,其他的副总或者部长基本上都在莱江的南津区市中心安了家,从榆钱镇开车到市区只需要五十分钟,即便是同在这栋管理层大楼里有宿舍,也没人会长期住在宿舍里,仅仅算作值班时的睡处。 只有贺钧,称得上全年无休,总是坚守在元钢。 出现任何情况,他永远是第一个到现场的管理层。 处理工作上的事情,熬好几个大夜后连轴转去酒局依旧能保持状态,深得方鹤正欣赏。 因为前阵子接到姐姐的消息,加之接郝娣来回来,他请了有半个多月的假,当时方鹤正表现得很随和,表示让他放心去完成这个多年的夙愿,但贺钧清楚,他的时间紧迫,绝不能离开太久。 所以今天刚把郝娣来安置好,他洗了个澡之后就匆匆回归到工作当中,晚上还有酒局等着,方鹤正的小舅子胡连帅要给他接风洗尘。 若单单是胡连帅自己张罗的,他大可以婉拒,空出些休息时间,但是此番是远在际陵的方鹤正属意,胡连帅代理,所以他不能缺席。 贺钧挂了电话之后,立刻开车返回办公大院,他想起郝娣来干哑的声音,为自己的粗心懊悔。 到家时,郝娣来还在沙发上躺着,烧的满脸通红,眯着眼睛无意识地哼哼,方望津正拿着根冰棍按在她额头上,看见他回来了,透出几分慌张。 贺钧只以为他是吓着了,没做深究。 外甥女细瘦伶仃,蜷缩在皮质沙发上,可怜地像是一只刚出生便被抛弃的小奶狗,贺钧生出一股子焦躁,猫腰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试温,果不其然,烧的滚烫。 郝娣来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脸侧的清凉,本能地贴上去,压在自己脸颊下,不肯让它离开。 贺钧顿了顿,任她压着,看向方望津:“我带她去医院,望津你先去找二舅,他现在到办公室了。” 说完左手穿过郝娣来的腿弯,把她一把抱起,带了手机和车钥匙就往外走。 热烘烘的小脑袋倚靠在他颈侧,电梯光滑的镜面反照中,郝娣来在他怀里显得脆弱极了。 “舅…舅……”贺钧垂头,看见郝娣来迷蒙的眼睛,浮肿地细长的双眼皮都变得明显起来,鼻子里呼出的全是热气。 “别怕,舅舅送你去医院。”贺钧大步流星带着她出了电梯,将她放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刚启动车子,就见她难受地歪着头从椅背上滑下去,眼疾手快地托住她,调低副驾驶椅背让她躺着舒服点,又塞给她一瓶矿泉水抱着贴着脸,这才踩下油门。 天色渐暗,柏油路上半挂大车挤挤插插,车况十分复杂,贺钧握着方向盘聚精会神。 郝娣来费劲地睁开一只眼睛,反应了半天,意识到自己在车里。 太阳已经落山,窗外天色蓝的像是一片深海,视野里贺钧变为一座模糊的剪影,轮廓描绘出长直的睫毛形状。 郝娣来充斥着一种漂浮在梦里的不真实感,他真的是自己的亲人吗?她真的离开郝伟了吗? 嗓子好痛,像是吞咽着沙漠里干燥的砂砾。 捏着的水瓶好像都被她熨烫得温热了,没了最初的凉爽。 郝娣来没由来的感到委屈,她想让他理一理她,这样她才可以放心,这个舅舅是真的。 对向的车灯和两侧的路灯相继打亮贺钧的面容,她呆呆地看着。 注意到他坚硬的骨骼,清俊的皮肉,利落无比的线条,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干净分明,衬衫袖口露出清冽的一角,是他的腕表。 舅舅跟别人不一样,不像电视里的明星,不像郝伟,不像方望津。 无论是躯体,还是精神,似乎都蕴藏着无穷的能量,暗含能够让她去附着、依赖的信号。 浑身发疼,头脑昏沉,郝娣来无声地张了张口,嗓子发不出声音来,眼角沁出了生理性的泪珠。 下了外环,贺钧松了口气,他有八十度的散光,不喜欢夜间开车,今天情况紧急,连眼镜都没带,面对混乱的路况,不得不全神贯注。 驶入市区时正好八点,避开了晚高峰,路宽车少,终于可以分神,就看看外甥女情况如何。 瞥向副驾驶正好撞上一双湿润黑亮的眸子,女孩安静地伏在椅背里,像极了一头期盼母亲归家的幼兽。 打开车内照明, 这才瞧见她眼周晶亮的泪痕。 “难受吗?”他空出来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仍是烧的厉害。 郝娣来说不出来话,点了点头,感觉更委屈了,又有眼泪从眼角流下。 继而被盖在脸上的手指擦掉。 鼻尖还被他腕表的钢带刮了一下,在迟钝的感知里带来一股微微的刺痛。 郝娣来把脸埋进他的掌心,有点呼吸不畅,又侧了侧脸,留出鼻腔呼吸的余地。 贺钧的脸色很不好看,郝娣来看着有点害怕是他觉得自己麻烦,尽力抬起头想靠回椅背里。 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往上握住她的下颌,他唇线平直,撇过来一眼:“就这么托着吧。” 郝娣来试探着放下力道,就见舅舅熟稔地单手打着方向,前方有刺眼的灯光照过来,他的眉头拧的更紧。 她连忙强撑着躺回了椅背。 在进入七院的院区,贺钧随着导流线开向急诊楼,收回手没再管她。 郝娣来又想哭了,她刚才觉得贺钧才应该是她爸爸,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贺钧也不是她爸爸,他没那么在意她。 贺钧心情确实糟糕,不过不是郝娣来以为的嫌她麻烦,他只是自责着急。 急诊门口停了两辆救护车,抬下去了两个担架,依稀可以看见血肉模糊。 贺钧停了车,把郝娣来抱起来。 捂住了她的眼睛。 尿液 郝娣来夹着水银温度计趴在贺钧怀里,感受到脑袋紧贴着的胸腔在微微震动,他在跟医生说话。 嗡嗡的交谈声停了下来,他掌住她的下颌,轻轻掰到正面,凉丝丝的手指贴着她的皮肤,很舒服。 然后又有一双带着消毒水气息的手,依次撑开她的眼皮查看瞳孔。 郝娣来难受得想扭头,可惜受制于托着她的大手。 好在医生很快就撒开,从她腋下拿出体温计. 39.1°,高热。 开了好多单子让做检查。 贺钧把郝娣来放在值班室的检查床上,大步流星地去缴费,打电话让王平春过来,又抽空给胡连帅回了个电话。 回去之后,抱着郝娣来先去验血。 小姑娘半点没喊疼,贺钧担心她烧傻了:“娣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告诉舅舅抽血疼不疼?” 郝娣来耳朵胀痛,但是能听见,几不可见得点了点头。 她不怕疼,她已经习惯了,因为总挨郝伟的打。 生病了在村医那儿买盒药要被骂赔钱货,浑身难受也得坚持着做饭洗衣服,如果想偷懒,要挨打的。 不过她已经离开那里了。 现在是舅舅接管她了。 他一手托紧她,一手用棉签压着她胳膊的针孔。 郝娣来太喜欢这个舅舅了。 昏昏沉沉地窝在贺钧的怀抱里,她感觉自己是一条洄游的小鱼, 终于抵达了基因指令中的温暖栖息地。 胸片和心电图出结果很快,所以验了血之后先行去验尿。 贺钧抱着外甥女,手里拿着尿杯和试管,在卫生间门口犹豫。 他看了眼卫生间的隔间,没有马桶,全是蹲厕。 尝试放下她:“还能站着吗?” 郝娣来腿软头晕,压根站不起来。 贺钧找值班护士,但是赶上车祸的重伤人员急救,护士不够用,听他说是要帮小女孩验尿,急匆匆地撂下一句“这点小事家长自己解决吧!” 贺钧抿唇,看着怀里的外甥女。 她已经十二了,却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看起来像八九岁的样子。 像个小老鼠,紧紧阖眼蜷缩着,鼻腔里时轻时重的热气不断呼到他肌肤上。 贺钧转瞬间就做了决定。 自家孩子,情况紧急。 到时候她介意的话,他再跟她道歉。 贺钧趁着现在卫生间没人,带郝娣来进了其中一个隔间。 一手抱着她,一手褪她的九分裤。 然后是新换的内裤,贺钧尽量不去看,手指从她的腰际滑下摸到内裤边,然后往下拽。 指尖拽完一边往另一边转移之时,无意中戳到了一片柔软,烫了手似的抽开,他条件反射地垂眼。 女孩的内裤半挂在臀上,肉粉色包裹着,方才戳到的地方,不敢细想。 贺钧吐出一口气,利落地把另一边拽下。 裤子和内裤堆在腿弯,女孩未经晒黑的雪白屁股蛋坦露了出来。 郝娣来感觉到他的动作,不安地哼哼两声。 “接个尿,好去做检查。”他不大擅长哄孩子,却也有模有样。 把尿杯悬在她屁股底下,也不知道位置正不正。 “娣来,尿尿。”贺钧说着才想起来太过着急忘了问她想不想小便,好在郝娣来很配合,知道要给自己治病,对他言听计从。 然后贺钧就感觉到一股子热液顺着她的腿根往下滑,浇在了他抱着她的手上。 “不是——”他慌忙调整了一下角度,急中生智把郝娣来当成婴儿似的背对靠着自己胸膛,把住一条腿,拿着尿杯的手臂撑着她另一只腿窝里伸过去,分开两腿,终于接上了少半杯。 代价是他的手指和西裤全沾湿了。 眉峰前所未有地聚拢,贺钧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 用干净的手给郝娣来拽上裤子后,就把她放回到外面的休息椅上。 又回到洗手间,把淡黄色的尿液倒进试管里,然后洗了三遍手。 自己和外甥女衣服上的,只能先不去想。 贺钧不放心把郝娣来自己放在这,又把她抱起来,去检验窗口放试管,再折回放射科拍胸片。 把郝娣来放进去之后,王平春正好来电话说到急诊了问他在哪,贺钧让他先去商场准备换洗衣服和住院用的东西。 不到九点,夏天商超关门晚,还能买得到,要不然就得让人从厂里送过来。 后来去做其他检查项目依次取结果非常顺利,大夫比对着看了说是急性咽炎伴随支气管炎,肺部暂时没事,打个退烧针然后入院挂水观察就行。 贺钧长舒一口气,听大夫在给住院部打电话说床位的事,立刻开口:“有单间吗?” 大夫看他一眼,刚才就寻思这个家属应该是个高富帅,果然对环境有要求,随即问电话里的同事:“还有单间吗?” 要是七院没有单间贺钧就打算找卫健的领导帮忙协调一下,一般都有特殊空余。 那边等了会,大夫抬头问贺钧:“880的没了,1600的还有一间。” “就这个。”贺钧把手机放回西裤里。 单人间也叫特需病房,在住院部的次顶层,套间配备会客室、独立卫浴还有微波炉、冰箱等家电,家属陪护床够大,能睡得舒服点。 服务也便捷,护士人手充足,刚带郝娣来办好入住,就有护士过来给她打退烧针了。 有了之前验尿那一出,贺钧没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看着护士拉下外甥女的裤子,用酒精棉球擦拭白皙的屁股蛋,然后一针扎下去,郝娣来只微微攥了攥手,一声不吭。 护士推尽了药液,用棉球按着拔了针,也跟哄孩子似的夸奖她:“真勇敢,一点也怕疼。” 贺钧代替护士给她按着,没对护士的话产生共鸣。 郝娣来应该是怕疼的,只是故意憋着罢了。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依旧干燥。 手掌下缘感觉痒痒的轻扫,倾身一看,郝娣来睁开了眼,是睫毛在忽扇着他。 贺钧拍拍她滚烫的脸蛋:“睡吧,一会叫你,睡醒再吃饭。” 郝娣来动了动屁股。 贺钧估摸着时间,撒开了手,把她塞进被窝。 奉承 意识混沌间,有人探的她的额头,郝娣来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舅舅穿着睡衣,坐在床边,见她醒来,拿过床头的保温杯:“喝点水。” 郝娣来皱起脸,吞咽了一下肿痛的喉咙,渐渐脱离睡眠状态,朝他伸出手。 贺钧调高病床角度,令她靠起来,把水杯拧开,递到她唇边。 郝娣来睁大了眼,一边抱着杯子喝一边打量这个神奇的病床。 退烧针起了效果,她现在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贺钧心里松快了不少。 “踩这个,可以调节角度和高度。”他接过她的保温杯,修长的大腿动了动,示意她看床下的踏板。 郝娣来好奇地盯着上面的按键,从被子里伸出了光裸的脚丫,发现自己够不着,又马上缩了回去。 贺钧把床头的面板掰到她面前:“你自己弄用这个。” 郝娣来看着,指尖在屏幕上悬空,迟迟下不了手。 贺钧往床内倾身,把面板稍微掰回来点,给她示范:“下边这栏不都是缩略图么,第一个就是刚才说的调节,第三个体重秤,看看我们娣来多少斤。”他说着点开天平的图标,上面显示30.2kg,由于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没有概念,贺钧不清楚这是否健康了,随即打算让王平春给她约个全面的体检。 “玩吧。”他摸摸外甥女的脑袋,离开房间到起居室。 王平春早前来了一趟,送过来住院的必需品,还有他老婆做的家常菜。 贺钧一直没睡,洗了个澡后抽空在起居室用笔记本看今天的生产日报,每过半个小时就去看看郝娣来,体温一直在降,他也就放了心。 头一回养孩子,贺钧稍稍体会到了有别于工作的殚精竭虑。 从冰箱里拿出来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顺手合上茶几上的笔记本,贺钧回到病房内,开了顶灯。 郝娣来已经玩地不亦乐乎,把床调成一个V形,左右翻转角度,顽皮地随着地心引力滚来滚去,刺眼的灯光甫一亮起,就老老实实地收了手,定定地趴在那儿,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舅舅。” 贺钧听她公鸭嗓费劲吐出的这两个音节,忽然笑了下:“一会吃个饭,吃完了护士姐姐给你擦擦身上就继续睡。” 郝娣来将近十个小时没进食,确实饿了,闻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贺钧打开病房的电动窗帘,七院外的莱江市夜景映入眼帘。 已经过了午夜,外头灯光熄灭了不少,游龙一般的路灯蜿蜒交错,高楼交错只有零星的格子依旧亮着。 稍稍开了个窗缝,夏夜晚风吹进安静舒适的病房内,郝娣来闻到了清新的空气。 男人的灰色睡衣下摆被微微掀起,露出紧实劲瘦的腰腹,他转过身,看着呆头呆脑的外甥女:“娣来。” “改姓贺怎么样?” 郝娣来滑稽地歪倒在多功能床上,闻言不假思索地点头,用公鸭嗓费劲应和:“好啊!跟妈妈姓很好。” 继而不忘表忠心:“也想跟舅舅姓。” 因这幼稚的奉承,贺钧心情好得不得了,笑着揉揉她的脑袋。 觉察到本来认生的外甥女开始跟自己亲近,空缺的位置被种子般的希望填满。 在世界上还有亲人的感觉真是, 久违的美好。 剃须刀 次日早晨八点,郝娣来还在睡梦中,病房门被敲响,贺钧刷着牙从洗手间出来打开门锁,是医生带着护士过来查房。 简单漱了口,贺钧带他们去里间病房。 郝娣来迷迷糊糊地被床撑起来,看了看舅舅,乖乖回答医生的问诊。 特需病房的大夫负责的病号少,所以工作起来特别细致,问完问题,就开始跟贺钧交流,包括这个急性炎症为什么用这个药不用那个药、治疗期间的饮食、活动量等等,细致得郝娣来听着跟念经似的,未消的困意又涌了上来,昏昏欲睡。 “小姑娘别睡呢,咱们先做个皮试。”旁边的护士姐姐赶紧点了点郝娣来的肩膀。 “……啊?哦。”郝娣来激灵一下撑开眼皮,不明白什么是做皮试。 “一会方便了我们呼护士站。”贺钧打算先外甥女吃个饭。 送走了查房的医护,郝娣来也睡不着了,爬下床解决三急。 贺钧给王平春打了个电话,让他把早饭送过来。 七院特需病房这边有食堂,贺钧以前吃过,味道非常寡淡,想来生病的人本来就没什么进食的欲望,再吃点没滋没味的,更没胃口了。 王平春老婆是个家庭主妇,平时在家带孩子,用自己的做饭手艺支持王平春献媚职场,很有效果。 贺钧随手点开新消息提醒,是方望津,说是想过来看看郝娣来。 元钢老总方鹤正家庭情况复杂,长子出于已离婚的原配,现在而立之年,在际陵老家管铝土矿;二女跟三女均出自现在的妻子刘玲杰,跟其母一块在际陵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任职;四子在平京上国际高中,亲妈黄莉莉跟在方鹤正身边,只有个秘书身份。 小儿子方望津是方鹤正春风一度的产物,亲妈早就放弃抚养权换取了一笔不菲的生子费移居海外。 方望津名义上是交给刘玲杰养着,不过方鹤正老妈担心后妈虐待小孙子,就在临终前嘱咐方鹤正带在身边,方鹤正当然听老妈的话,只是自己日理万机,最后还是扔给了元钢这边的秘书带,久而久之就让贺钧多照料些。 私生子的情况过于复杂,贺钧对他有所保留。 但是想到郝娣来初来乍到,确实需要同龄人陪伴,让这俩小孩亲近亲近也无妨。 就给方望津发了门牌号。 郝娣来也从卫生间出来了,嘴角还残留着白色的牙膏。 贺钧不让她上床,拉着她到卫生间的镜柜前,洇湿了毛巾,给她擦脸:“怎么不洗脸呢?” 偷懒被发现,郝娣来瞬间红了耳根。 贺钧知道习惯不是一时半会能纠正过来的,其实没怎么介意,趁机教育外甥女:“每天洗漱都要洗脸刷牙,饭前便后洗手,吃完饭用漱口水漱口。” 说着想起来个事,酘了毛巾挂起来,就用湿着的大手捏着外甥女湿着的两腮,指尖点了点示意:“仰头张嘴,看看你的牙。” 郝娣来依言长大嘴巴,被他大手托着调整角度仔细打量,眼瞧着近在咫尺的俊颜蹙眉,心里立刻紧了紧。 “是不是爱吃甜的?”贺钧撒开了她。 “还好……”郝娣来腮帮子酸疼,自己伸手揉了揉。 “肉眼来看就有两个龋齿,这两天正好看看牙。”他一锤定音,重新拿起卫生间的电动剃须刀,刮净这两天新长出来的胡茬。 郝娣来没走,就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盯着看。 贺钧觉得好笑:“没见过男人刮胡子?” “见过。”她见过郝伟刮胡子,用一个噪音很大的剃须刀,使用时要绷紧下巴撇嘴皱眉,显得非常滑稽。 但是舅舅不一样,他手持亮银色的小型仪器,身上是新换的衬衫,撑在洗手盆前凑近镜子,神色平淡,非常随意地把原本淡青色的下颌处理的光洁干净。 有种说不出来的美感……或者说是质感。 “别想着睡了,你望津哥哥一会过来看你。” “……啊??!” 眼看着外甥女的脸蛋变成个红番茄,贺钧稍稍扬了扬眉,却没说什么。 作为新手家长,刚熟悉照顾孩子起居,小姑娘少女怀春这种事对目前的自己来说,还是太高阶了,掌握不好处理的度。 在贺钧眼里,郝娣来对长得好看的方望津有好感很正常,跟小孩过家家没两样,没什么必要干涉。 王平春来的极快,大大小小的便当盒摆满了桌面。 莴笋粥一提,小笼包两屉,枣糕一盒,糖醋萝卜丝一碟,还有沏好的甘蔗马蹄水,不可谓不费心。 郝娣来风卷残云,很快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贺钧无心跟外甥女挣食,就喝了半碗粥,然后呼了护士台。 做皮试的白衣天使进门时,郝娣来还没意识到危险。 直到她亮出了注射器,银色的针筒反射着冷光,就要往自己腕子上扎。 “为什么要打针……”随着明显的疼痛,郝娣来生生忍住了应激的眼泪。 “做皮试都是要打针的。”护士耐心地跟她解释。 “做完皮试不过敏就能输液了。”王平春在一旁搭话,随即看了看推车上的药液:“哎呦,这要挂四袋呢?” 郝娣来听着没什么实感,看了看腕子上的小鼓包,又看了看舅舅。 贺钧本打算上午回厂里处理一下工作,先让王平春在这盯着。 接收到外甥女可怜兮兮的眼神,只好取消了原本的安排。 于是通知另一个助手,把会推迟到下午。 他这一上午全得交代在这。 更名 托郝娣来的福,贺钧有了一小段较为闲暇的时光。 皮试观察期间,随手点开个电视连续剧解闷。 他的消遣方式很单调,在贺老师确诊尿毒症之后,他年纪轻轻就着了魔似的满脑子想着如何赚钱了。 整个学生时代连谈恋爱的经历都没有,就算当时的恩师看好他走科研的路子,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这些年钱越赚越多,全堆在银行卡里,形成一串串令人欣羡的数字,却早就没了去处。 可即便如此,他也难以停下脚步,或许是习惯使然,亦或许是由于那时难以支付换肾费用留下的阴影。 陀螺一样旋转不停之下,贺钧的生活里完全没有探索新事物的空间,儿童时期被庄老师逼着学会的钢琴,在双亲离世之后反倒是变成了实用性极佳的情绪的宣泄口,不费时间,不搭精力,随时中断,是他现在少有的爱好之一。 工作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几乎成为他所有情绪的源头。 之前跟宋美晗结婚,这个情况也没有好转。 那段失败的婚姻中,宋美晗指责他冷心冷肺,对家庭的关注太少, 他则是厌烦宋美晗以及她娘家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 加之宋美晗婚后才坦白她打算丁克,贺钧对这段关系的印象只剩下欺骗以及疲劳。 他们结婚半年不到就离了婚,宋美晗分走了他市值六百多万的婚房。 恢复单身这几年,方鹤正有意撮合他和二女儿方爱媛,不过贺钧暂时对婚姻提不起兴趣,更不可能蹚方家的浑水把自己变成打白工的女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在短暂的紊乱之后,他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 倒是把郝娣来接到身边后,他才找到了工作之外的乐趣,从波涛汹涌的事业中稍稍抽离出来,走一走神。 昨天晚上看见病房起居室里的海岛度假广告,他认真地算了算自己的假期,争取在外甥女上学前带她出去玩一玩。 考虑到郝娣来以后上学方便,他有了购置一套新房的意愿。 还有自己的车,带孩子的话最好换个舒服的商务车。 总而言之,现在他的钱有了去处。 贺钧看电视剧完全是囫囵吞枣式的消遣,口味庞杂,连流行的日漫都看过几集。 现在看的是个美食纪录片,因为早晨吃的少,他有点饿了。 换了个姿势拿手机,就看外甥女一眼不眨地歪着身子张望着手机。 贺钧看了看时间,把手机递给她,自己去起居室行李箱里找王平春带过来的平板。 其实病房里有电视,贺钧刚才是懒得开,当下则是觉得郝娣来应该更新奇这种触屏交互的电子设备,就拿着到里间,教她怎么用。 郝娣来上手很快,没一会就抱着不撒手,完全沉浸在植物大战僵尸里。 贺钧在备忘录里打下新的一行字:给娣来买手机。 觉得屏幕上的“娣来”两个字过于碍眼,贺钧切到微信,问让王平春联系的那个大师。 大师早就拿到了郝娣来的八字,但是他看人都是八字紫薇加上点相面,所以就等着郝娣来出院当面看看呢。 贺钧发现光这两天得叫八百遍外甥女的名字,忍不了那么久,直接说打算现在改名,有什么说法没有。 大师总做生意人的生意,跟他也算是熟悉,当即就说找一些草木有关的字就成。 郝娣来的豌豆射手正被僵尸啃,着急攒太阳买新的,却被贺钧抽走了平板。 她看向他,不敢露出幽怨。 “反正要改姓,名字就一块改了。”贺钧看着外甥女,发现她鼻尖有颗褐色的小痣,早晨给她擦脸时光线暗都没仔细看。 郝娣来乖顺点头,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三里山的无数的女孩们有类似的名字,暗含指责与嫌弃,时时提醒她们的降生是不被期待的。 她刚意识到的时候介意了一阵,不过有着郝伟这样的爹,名字上的委屈只能算是细枝末节了。 郝娣来看过一本小说,是混在捐赠旧课本里过来的,全班都在轮着看,她也喜欢。 里面的女主叫叶冰灵颜,简直太好听了,一听就知道是美女! “我想叫贺冰灵颜……”她鼓起勇气提议。 舅舅的表情明显空白了一下,随即弯了眸子,捏了捏她的脸颊:“给你算过了,就叫贺莱吧,莱江的莱。” 舅舅可真会图省事,改名也不改全了,就把中间的字去掉,她好想要四个字的名字…… 郝娣来失落的很,点了点头做回应,也不关心莱江是哪个莱,注意力又放在了贺钧手上的平板上了,估计可怜的杰夫已经被吃掉了脑子,她垂着唇角叹了口气。 黄片 皮试没问题之后,护士姐姐就过来娴熟地绑起她细瘦的腕子,握着晒得发黄的小手稍微使劲拍了拍,瞄着鼓出的血管一边转移她的注意力:“你这小细血管,还挺考验技术呢”,一边利落地扎进去,然后迅速粘好输液贴。 调了调流速,就见她盯着自己看,遂眨了眨眼:“不疼吧?” 小姑娘立刻点头:“一点也不疼。” 以前郝家村的村医手法很粗暴,她少有的治病体验都算不上好,当下在宽敞舒适的单人病房,医生和护士姐姐都很温柔,饭也好吃极了,她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抵触治病了。 “贺莱。”守在旁边的男人拿着平板:“还玩不玩?” 床上的小女孩一愣,显而易见地不大适应新名字,但是转瞬就被他手上的电子设备吸引了注意力:“玩!” 贺钧把病床上的支架拉过来,拨弄了一番把平板放上去,给她调了合适的角度,然后点开植物大战僵尸。 贺莱立刻沉浸到游戏里去,把一会方望津要过来看她这回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专心致志跟戴着路障的僵尸搏斗。 贺钧收回了自己的手机,没再看那些电视剧,忽略几个未接来电,先点开已经消息99+的冷轧厂施工管理群,滑到最上面,极快地浏览了个大概,蹙起了眉。 郝娣来又闯过一关,开心地正想跟人分享呢,刚扭过头就见舅舅已经从沙发上起身,俊美不羁的面容阴沉沉的,气场凌厉,不知道拨通了谁的电话,压低了声音出了病房,还给她掩上了门。 无意中窥见他工作的一面,贺莱心头猛猛一跳,有点畏惧,也有点好奇。 被找回的这几天,贺钧待她称得上是无微不至,也正因如此,她才这么快地跟他熟悉亲近起来。 她隐约地意识到,舅舅对她好,好像并不是因为他本身是个温和的人。 贺莱没再点开新的一局游戏,而是伸着耳朵听起居室的动静。 可惜特需病房的隔音效果不错,她全神贯注地贴近身后的墙壁,只能听出来他的语速很快,心情很差的样子。 贺莱决定要表现地更乖一点,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容易挨骂挨揍。 虽然舅舅肯定不会这样对自己,但是她想更讨贺钧喜欢一点。 没一会,贺钧穿好了外套,推开门到外甥女床边,边戴手表边跟她说话:“莱莱,公司那出了点事,得去处理,一会等你小春叔叔到了我就回公司,有什么事跟小春叔叔说,知道吗?” 郝娣来看着熄屏的平板,乖乖的点了点头,她抬起眼帘,润泽的眸子和微微下垂的嘴角都表现出了对他要走的抗拒,不过刚刚才决定了要尽量讨舅舅喜欢,现在只能憋着,不能给他添麻烦。 贺钧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外甥女在他面前就跟白纸一样,失落的小样简直太明显了。 知道她对自己有雏鸟情节,留她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没有安全感,贺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忙完舅舅第一时间赶回来,行吗。” 贺莱惊喜地抬眼,鼻尖的小痣都生动起来:“好!” 王平春来的很快,还带了司机,所以贺钧回公司不用再自己开车。 “有新名字啦?”王平春跟哄小孩似的引她说话。 贺莱比一般孩子早熟,但是不反感他这么对自己,不光不反感这个小春叔叔,同样这样对她的护士姐姐、前台姐姐,她都很喜欢来着。 因为,确实没怎么尝过被人疼爱的滋味。 “舅舅起的。”她一边游戏一边答话。 “莱江的莱,贺总这是把咱们市的运引给你啦,蒸蒸日上,多好多疼你。”王平春笑着夸赞,生意人都有点迷信,加之之前贺钧让他联系那位大师,他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 莱江市这几年的发展势头迅猛,煤矿资源很丰富,企业工厂林立,还有临海港口,整体的经济水平很高,在全国的前列,现在的莱江人出门都不提所属的岳东省,只说是莱江人,更有甚者连莱江都不提,一开口自我介绍就是南津的、普渡的、桥东的……只说区县。 撷了这座明珠之城的光,贺钧这名起的,也不怕外甥女承不住。 郝娣来全然无知,听也听不太懂,就对这个小春叔叔咧嘴笑了笑。 王平春决定这段时间就往小公主身上使劲,肯定比在公司里面对那些烂摊子强,简单又容易出效果,事半功倍。 他一边教贺莱打植物大战僵尸的套路,一边盯着她所剩不多的第一袋液,适时呼叫护士来换液。 没一会,外头门铃响起,王平春赶去开门,一眼瞧见护士身后的方望津。 愕然往后边看了看,确实就他自己,背了个鼓鼓囊囊的纪梵希Antigona,没有司机或者保姆跟着。 “望津怎么来的?” “开车啊。”方望津随口应了句,熟门熟路地往里钻。 他身体素质一般,莱江的各个好点的医院都住了个遍,所以很了解这些病房的布局。 郝娣来垂着脑袋还在攒阳光买爆炸樱桃,晓得是护士姐姐来换药,也不抬头,对其他动静充耳不闻。 正要点新生出来的阳光,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有一只手抢先帮她点了。 她吓了一跳,顺着漂亮白皙的手指头往上看,方望津那张帅气的脸蛋撞入眼帘。 “di lai,感觉好点了吗?我特意过来看你,怎么都不肯赏个眼神?”方望津眼神闪烁着暗暗发问:“该不会生我气了吧?”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靠近,郝娣来只觉得头脑发昏,呼吸不畅,她顶着红红的双颊,迟钝地开口:“……我改名了。” 瞧见她这花痴样,方鹤津就放心了,知道她肯定没告状。 作为从小到大一直极受欢迎的大帅哥,他对拿捏对他有好感的一方这件事,过分游刃有余。 遂起身把包卸一边的沙发上,食指穿过车钥匙环,懒懒散散地转着玩:“真的吗?叫什么呀?” “贺莱。”她看着已经显示游戏失败的平板,正输着液的手微微动了动。 “咱莱江的莱。”王平春给方鹤津倒了杯茶放在跟前,插话补充。 “哇,好听诶。”方鹤津弯了弯眼,看起来不太真诚。 他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小勾子,贺莱愈发不敢跟他对视。 脑海里浮现昨天响亮的亲亲,当下就感觉吊瓶的走液的速度太快了,令她好心慌。 “贺叔呢?” “刚走不久,他回厂子里了。”依旧是王平春搭话。 方望津看着小土包子手里已经熄屏的平板,起了坏心。 他扭头毫不客气地对王平春提要求:“想喝贡茶了,贺莱应该没喝过呢,你帮我买两杯回来吧,红茶基底就ok。” 就算是私生子,也是大老板方鹤正的儿子,王平春早就习惯了他这样,只能乐呵呵地去当小少爷的搬运工。 离六院最近的一家店在万达,根据网红饮品的德行,肯定要排队,王平春来回一趟至少得四十分钟。 他临走的时候特意嘱咐一下:“望津,帮贺莱看着点液啊。” “没问题。”身量不低的少年满口答应。 等王平春一出门,方望津就一屁股坐到了贺莱的床边。 “你还难受吗?” 贺莱摇了摇头。 “那咱们看片子吧,省的无聊。”他提议。 贺莱寻思一块看点电视剧之类的,肯定比现在跟他这样独处自在点,赶紧点头同意。 方望津唇角泛起弧度,拿过支架上的平板,点进浏览器,轻车熟路地输入一个网址,点了进去。 贺莱正好奇他打算看什么,等着网页跳转,瞬间瞳孔地震,睁大了眼睛。 黄网首页赫然映入视界。 上面小图赤裸裸的肉体纠缠姿势狂野,文字标题全是诸如“无套内射小姨子”、“干了一个大奶学妹”这样的低俗露骨描述。 猝不及防直面丑陋的欲望的成人世界,她一时失语,连害羞都忘了。 然后就见方望津堂而皇之地点开其中一部,还没忘开启全屏。 探索 贺莱在平板播放的淫声浪语中看向方望津。 修长的眼睛里盛满了震惊。 后者毫无异色,依旧笑嘻嘻地:“你不好奇嘛?” 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他的胳膊撑在她身后,两个人离得很近,贺莱细瘦的身子几乎被他投下的阴影吞掉了。 “不看了吧。”贺莱略显惊惶地张开手指挡住屏幕。 她还没学会怎样暂停,也不知道怎样关机,连扎着针的手都一同用上了,企图阻隔淫秽不堪的画面。 方望津瞄着她通红的耳根重复发问:“你不好奇?还是害羞?” 贺莱摇头:“不好奇,不害羞。” 叁里山那样的地方,男女交媾简直太常见了,这家寡妇那家小叔,连半大的孩子都能偷来光碟趁着大人不在家聚众观看。 贺莱早就不好奇了,她看方望津没有罢手的意思,小声补充:“有点恶心。” 漂亮的男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指尖恨恨戳了几下屏幕,嫌她扫兴:“真没劲。” 说完长腿一撑,起身回到沙发上,去摆弄手机。 惹人不快,贺莱看着手中回到桌面的平板,忽然不想点那个代表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图标了,她将隐隐作痛的那只输着液的手放回原位,歪头看他,苦思冥想找话题:“你在做什么?” 方望津眼皮都不抬:“搞对象。” “哦……”话题终结,贺莱不知道接什么了。 方望津却忽然起了兴趣,嘴角噙着坏笑:“你交过男朋友吗?” 贺莱摇头:“没有,我还小呢。” 方望津蹙眉:“你床卡写12,不小了。”把手机放一边:“在古代女的12岁就要找婆家了。” 他长得太好看了,贺莱很愿意跟他多说说话:“好早呀。” 方望津又到床边,跟她面对面,顶着给人冲击巨大的漂亮脸蛋:“不早哦,因为现在你已经发育了,对不对?” 贺莱不知怎么接话,晕乎乎地看着他,一点警惕都提不起来。 “怎么呆呆的?是不是呀?”他笑的很纯良,仿佛只是单纯好奇这个问题。 贺莱羞于启齿,她的胸口坟起了小小的弧度,穿着小背心,确实是发育了的,只能点头。 他摆出一副授课似的姿态:“人发育是干嘛的,你知道吗?” “长大。”贺莱乖乖回答,她余光看着自己吊着的那瓶液,还剩少半瓶。 方望津却摇头,他郑重其事地纠正她:“发育就是为了做爱,做爱人才能代代繁衍,所以做爱不恶心,你得习惯。” 贺莱睫毛眨地飞快:“你别说这些了。” 方望津看她脸蛋都红透了,心底浮现出恶劣的成就感来:“我只是怕你变成性冷淡,我们是朋友,我关心你啊。” 贺莱不肯直视他:“哦。” “我帮帮你好了。”他忽然凑的很近,小声引诱:“让我亲亲,检验一下你是不是性冷淡。” 贺莱细长的眼睛瞪圆,看看他不似开玩笑的神色,又看看他的嘴唇:“不用。” “你讨厌我?”方望津长发从肩膀垂下滑过她的手臂内侧。 “没有……”她当然不讨厌他。 方望津的吐息都喷在她脸上了,热热的:“试试嘛……” 他软着声音撒娇似的低语。 贺莱不说话,方望津就当她默认,急冲冲地衔住她的嘴唇。 贺莱眼睁睁看着他闭眼亲过来,自己的嘴唇被人含在嘴里吮吸,他柔韧的舌头还舔她! 这是一种全然新奇的感受,她被他扳着脑袋躲不开,男孩子的上半张脸近在咫尺,漂亮的睫毛根根分明垂着,两人相接的嘴唇中传来咂咂作响的嘬吸声,热闹极了。 他像很享受似的,呼吸变得紊乱,贺莱承受着他的动作,心里有点失望,原来亲嘴的感觉是这样的啊,像是活鱼在蹭她嘴唇。 方望津气喘吁吁地掀起眼帘,就看见她憋着气一双眼睁着骨碌碌地转。 牙关作势压了压她的唇肉,威胁:“呼吸,然后闭眼。” 贺莱才想起来可以呼吸,听话闭上眼,有点好奇他还有什么招式。 方望津完美继承了他爸好色基因,从小学开始“谈恋爱”,上初中以后对上床这事一直跃跃欲试,可惜现在跟他谈着的那个小姑娘很害羞,家里管得也严,一时约不出来。 青少年的身体在抽条,一周长一厘米,心理也逐渐变态,他真的很想试试,做爱的滋味,满脑子黄色废料,放了假被发配到厂区住之后更是如此,在聊天群里跟那几个狐朋狗友臭味相投,天天话题除了打游戏就是妹子妹子妹子。 他极为娴熟地叩开她的牙关,同时手也不老实,想伸进她衣服里去。 贺莱吓了一跳,使劲按着领口,开始挣扎。 方望津只好暂时放弃了进攻,搂着她亲嘴的间隙又哄又求:“我想摸摸,就一下……” 贺莱的态度很坚决,都不想给他亲了。 方望津只好另寻出路,握上她的小手:“你真小气,那你来摸我吧,我对你大方。” 说着就带着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裤裆。 贺莱不愿意他摸自己,但是摸他,倒是不抵触。 紧张地神经触觉集中在贴着他小腹的手指上,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手探进了他的内裤,然后捱到了个温热的棍状物。 方望津激动地像狗儿似的舔她脸颊在她耳边吭哧吭哧地喘气,带着她攥上去,上下撸动。 贺莱压根握不住,头皮发麻地感受着跟其他皮肤不一样的质感,突突跳着仿佛活物似的肉茎,还有混乱动作间搔着她的柔软毛发。 方望津没再亲她,把头埋在她肩窝里,弓着后背,全心感受两人忙活的地方,轻重不一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好似闷雷又像是痛呼。 贺莱发现自己对这事没什么抵触心里,甚至很喜欢他的喘息,跟刚才接吻毫无波澜的体验不同,她感到一股子满足,带着点愉悦。 在他皱着眉加快速度的时候,贺莱犹豫着开口:“内个……我能看看吗?” 话音刚落,只见方望津一个哆嗦,呼吸急促地快速顶胯几下,肉棒吐出黏腻的液体,浇了她一手。 他被她刺激射了。 底色 烂杏仁的味道充斥鼻端。 粘稠,温热的感觉缠绕指尖。 贺莱抽出手来,推开猫儿一样在颈侧平复呼吸的方望津。 后者顺着她的推拒拉开距离,呼吸的热气一同远去。 眼角眉梢尽是潮红愉悦的漂亮脸蛋上浮现困惑和几不可查的沮丧:“……干嘛。” 她的中指无意中搭在了男孩脖颈上,喉结滚动牵动那处单薄的皮肉,令她的指尖随波似的涌了涌。 敏感的视线攫取到了这一片段,她泛起点好奇,想戳一戳。 但是贺莱只是收回了手掌,纤长幽黑的眸子看着他:“我该换液了,你帮我叫一下大夫吧?” 方望津这才扭头看到上面悬着的,所剩无几的药液,匆匆忙忙地起身按了呼叫铃。 他的长发凌乱纠结在脑后,内裤勒在纤细优美的胯骨上,露出杂草似的阴毛和肉粉色的半软柱身。 他看向贺莱,眼神之中莫名带了点同党似的亲密,胡乱从纸抽里薅出一大把面巾纸,一半塞到她垂在身侧的手上,一半胡乱擦了擦自己下腹,就要拽上裤子去卫生间收拾。 贺莱及时出声:“这还有呢。” 她指着床单和被子上沾染的液体。 方望津脸色又浮现出几分潮红,他罕见地乖顺听话,把自己吐出的黏液拭去,看着白色床品上遗留的水痕顿了顿,不等她在说什么,风似的冲进卫生间。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贺莱擦净了手,把被子遮在有痕迹的地方。 方望津从卫生出来时,护士刚换完液。 瞧见这个多出来的美少年,眼里滑过一丝惊艳,直觉这个新的陪床人选不靠谱,临了嘱咐坐在床上的单薄女孩:“药液到瓶塞还有两指的时候就要叫我,不能等滴完了哦。” 方望津略显心虚,拿过沙发上的手机拨弄起来,直到护士离开才抬起头,正对上贺莱的视线。 “你看我干什么?”他扬起一个笑,照旧带了点轻佻的感觉。 贺莱眉头稍动,点了点自己的颈间示意:“你这还没擦净。” 是她刚刚推他的时候碰到的。 方望津腾地红了脸,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自己的脖子,美丽的眼睛明亮锐利,像是恼羞成怒又像是被冒犯生愠,他瞪了眼这个黄毛丫头,拎起自己的黑色挎包:“你不会告诉贺叔吧?” 又补了句:“是你勾引我的。” 他这句稚嫩慌乱的找补不仅是当下推锅的借口,也构成了贺莱对他这个人的认知底色,往后再怎样轰轰烈烈,痛彻心扉,不过是在这不值得信任的、岌岌可危的地基上添砖加瓦、东涂西抹罢了。 后来贺莱自省,为何总对方望津这般狠戾, 大概是源自此时,她窥见美少年身上的恶劣之处,潜意识将他划归到“不值得诚心对待”的分类之中。 而当下,在莱江七院还未搬迁的病房里,小小的贺莱丝毫没有纠结这无端的指责,她只是抱着平板,像是舍不得玩伴一样问他:“你要走了吗?” 方望津顺了把自己的长发:“我还有约会呢。” “不喝贡茶了?” “早喝腻了。” 贺莱点头:“好吧,拜拜。” 夜来 直到半夜,贺钧才回到七院病房。 贺莱白天喝了两杯奶茶,毫无睡意,依旧不知疲倦地在植物大战僵尸里激战。 外头打了几个闷雷,王平春半睡半醒地起来,及时将阳台窗子关了一半,看着荧光映着的小脸:“莱莱,明天玩一样的,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贺莱点头,听话地熄了屏,做出一副乖顺闭眼入睡的模样,在王平春回外边后,竖着耳朵听着动静,打开平板静音游戏继续沉浸。 窗外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冷风夹杂着湿意吹进静谧的房间里。 大门忽然被敲响,听着王平春又起来去门口,贺莱赶忙把平板关掉,塞到枕头边,一双眼睛在黑夜里贼溜溜发亮。 外间一阵动静,男声低沉, 随后她的门被再次推开,探入一方亮堂。 贺莱偷偷睁开一条缝。 光亮里,男人站在门口,模糊的剪影修长有力,身姿如松,带着平日里少见的风流落拓之意。 贺莱眨了眨眼睛,身影的主人便走近。 贺钧坐到了病床边上,令她肩侧微微下陷。 “感觉好点没?” 他没开屋内的灯,贺莱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闻见隐隐约约的酒味。 她惯是熟悉酒味的,郝伟酗酒,发酒疯揍她时酒臭味也跟痛一样浓烈。 可是舅舅身上的酒味不臭,还很香。 舅舅也不会打她。 贺莱往贺钧的方向蠕动几下:“好多了……” 她听见舅舅轻笑了一下,声音带了点说不清是疲惫还是惰懒的意味:“没睡还是被吵醒了?” 贺莱撒谎:“被吵醒了。” 贺钧忽然倾身,抬手越过她的脸。 短暂地瞬间之中,男人带着酒气的身躯抵达了贺莱的上方,强盛的、迫人的感受扑面而来,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借着门口的光看清了舅舅棱角分明的侧脸,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和在光影里分外有存在感的喉结。 她的手指发麻,白天想摸方望津喉结的冲动在此刻排山倒海般再临,却只僵硬地贴着床板,忘记了呼吸。 贺钧摸到她枕头边平板的温度,微微挑眉:“骗舅舅干嘛。” 他回到原位,带着雨夜微凉的指尖拍了拍她的脑袋:“想玩就玩,我不管你这个。” 贺莱点头, 外边忽然打了个闪,电火行空映亮了他困倦的脸。 方才怪异玄妙的感觉仍在,贺莱紧张地一个激灵,像是夜间窃粮的小老鼠被手电光当场捕捉。 贺钧却以为是小孩怕打雷, 抬手环着外甥女的肩膀哄:“舅舅陪着呢,咱不怕啊。” 贺莱想解释,自己一点也不怕打雷下雨。 但是她是个爱撒谎的小孩,舅舅的怀抱太温暖了,她的脸贴着他小臂,安心地泛起困意来,就这么默认了。 确定外甥女睡着了,贺钧去卫生间快速洗了个漱,躺在她身边的陪护床上,定了早上五点半的闹铃。 雷声又响,女孩翻了个身,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呼吸绵长。 贺钧起来,把窗子全部关上,探了探她的额间,才放心地沉沉睡去。 小指 Ⅼasнцщц.Ⅽöм 贺钧一大早去元钢开早会,将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才又回到七院来。 王平春帮护士把刚送来的七八个小碟子摆满了贺莱床前的桌子。 贺钧推门进来,后边还跟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贺莱立刻放下右手的勺子:“舅舅!” 又看着他身后的人,不知道要叫什么。 贺钧到她床前,摸了摸她的头顶,掀起眼帘扫了眼吊着的液:“这是最后一袋了吧。” 王平春紧赶着回话:“对对,这袋输完了莱莱就解放了。” 舅舅穿了件淡蓝色条纹衬衣,上面还带着元钢的标,显然是工作装,他的手沉沉撂在她的头上,那个熟悉的手表钢带凉丝丝地贴着他的额头,眼前是衬衫布料形成的淡蓝色的海洋,贺莱歪了歪头,亲昵地抵在他的腰间,随即感受到他投下来的目光。 “净在床上待烦了是不是?”大手摩挲着底下外甥女的脑袋瓜,贺钧看向王平春:“去沙发上吃,把前边的桌子挪过来点。” 王平春跟那个年轻男子赶紧忙活起来,贺钧把扎在怀里的小家伙推出去:“吃完饭再撒娇,来下床。” 说着起身将输液袋拿下来举高,等着她穿鞋挪到沙发那边。 动作间,贺莱扎着输液针的左手本小心翼翼地悬空着,下一刻,就有修长温热的手掌托起她,贺莱立刻想到了电视剧里太监扶着太后娘娘的情节,忍不住仰头看着舅舅笑。 贺钧俊逸的面容也浮现了笑意:“高兴舅舅伺候你呢?” 贺莱抿着唇,抑制不住俩颊鼓起,弯了细长的眼睛。 贺钧拉过天花板上的移动架子,把输液袋挂在上面,就坐在沙发上,看外甥女一点点吃饭。 王平春说让他们再送过来饭,贺钧摆摆手,他暂时没胃口,就让王平春带着司机去吃点,自己留下来陪着贺莱。 “好吃么?”他仰躺进沙发里,半合着眼帘。 贺莱努力咽下嘴里的荷兰豆才开口说话:“好吃!”又热情地邀请他:“舅舅……一起吃吧?” 贺钧摇头:“我不喜欢清淡的,你自己吃吧,谢谢莱莱。” 贺莱这才低下头继续进食,落地窗前的轻纱悠悠飘起,上好的阳光落到地板上,面前的食物花样繁多,色泽可爱,舅舅在身边守着她,简直太幸福了。 “昨天太晚了没问你,跟望津相处的怎么样?” 贺莱笃定地向着他点头:“挺好的。”都让她摸了,肯定不讨厌她!本文首发站:③0𝓶ⓒ.ⓒ𝖔𝓶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贺钧放了心,看样子那个吊儿郎当的小霸王没欺负自家小姑娘。 “慢点吃,吃有吃相。”贺钧抽了张面巾纸擦掉她下巴上的油光。 贺莱暗自赧然,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生怕舅舅嫌弃自己。 一阵静默之后,贺钧才再次开口:“咱们家人都爱吃辣来着,你妈以前也是。” 贺莱侧头看他,不知道接什么话。 贺钧却无所谓她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讲给她听:“你姥的手艺没你姥爷强,你姥爷是湘城人,做湘菜一绝。” 对上外甥女一眼不错的视线顿了顿,挑眉:“忘了告诉你,你姥爷姥姥都没了,咱俩相依为命。” “舅舅没遗传你姥爷的手艺,等你身体好点咱下馆子,尝尝湘菜,看看喜不喜欢吃。” 贺莱点头,听他轻而易举地说出双亲早已不在人世这事有点惊讶,还是依着自己的想法,放下筷子去握他搭在腿上的大手。 ——我陪着舅舅。 她没好意思说出口,但是稚嫩的脸庞上早就写得明明白白。 贺钧心上涌出一股暖流,揉了揉她的脑袋:“吃饭吧。” 贺莱这顿饭吃的煎熬极了,自从舅舅提醒过她的吃相之后,她就有意识地慢慢咀嚼缓缓吞咽,原来香喷喷的菜都变得没那么好吃了。 吃完饭输液袋里的药正好快要见底,贺钧叫护士过来拔掉针头。 他让贺莱自己摁着针孔处:“活动活动左手手指。” 他这养孩子养的,自个儿快成老妈子了。 贺莱听话地抓了抓手指,但是明显在避着他视线。 贺钧皱眉,没问她,直接握着她细细仿佛柳枝般的手腕发号施令:“动。” 贺莱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 被晒得黄黑的小手上细细的指头缓缓弯曲摆动,只有小指僵直微颤,十分突兀。 “多久了?” “好几年了。” “……怎么弄的?” 贺莱撇嘴,不知为什么,感觉很委屈,再回话都带了哭腔:“我爸打的。” 她抬起潮湿的羽睫,看向面前的舅舅, 像是一头走失的小狗,在流浪后很久才被他找回来。 贺莱 后来贺钧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没再说旁的。 贺莱病样的差不多了,就开始陆续做体检,头一次扫核磁的时候躺在冰凉的承载床上,雪白的仪器像个山洞的洞口,贺莱闭上眼睛,等着漫长的扫描结束,大门打开,等在外头的却并非是陪她来的王平春。 “舅舅——”她喊着跳下承载床跑过去,搂住男人的腰身,细长的眼睛载满了喜悦。 贺钧托着她的后脑勺囫囵揉了揉细软的发丝:“走罢,中午吃海鲜!” 贺莱的头从他腰腹间离开,被舅舅牵着走。 这阵子他特别忙,他们已经有三天没见面了,贺莱走着路,身子却像朵向日葵似的侧着身偏向舅舅,想说点什么却也找不到话题,只能不停地问去哪吃,都有谁,下午他还回不回公司之类的。 贺钧噗嗤一笑:“学螃蟹横着走呢。” 说罢扶着她细瘦的肩膀转正:“明天休假,今天下午也不去公司了,你不是还有两项就做完了么,做完体检咱们就出院回家了。” 贺莱一听回家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可以天天看见舅舅了,瞬间弯了眼。 等把贺莱的病号服换下去,贺钧就开着一辆跟之前去三里山接她时那种越野车带她沿着车流左拐右拐。 他开车,贺莱低头玩平板,开心消消乐卡关就去玩天天酷跑。 没一会就晕起了车,扒着车窗呼吸新鲜空气。 “坐车盯屏幕,这回难受了罢。”贺钧单手握着方向盘,视线往她这边扫来,语气不咸不淡的,还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在。 贺莱胸腔一阵难受,感觉酸水都堆在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等好受点,又把窗户关了上去,窝回座椅里,不敢再看平板了。 “我是不是也应该检查一下鼻子啊……” “嗯?鼻子难受?”贺钧应着踩了脚油门,别开旁边要加塞的车。 贺莱:“就是,总觉得呛得慌,以前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看了眼外甥女,挑挑眉:“应该不是你的问题,莱江这边都是钢厂,空气里的粉尘肯定比遂南那边多。” “那也检查检查。”说着手边的手机有人打来,随即接通了蓝牙。 车载蓝牙直接外放,贺莱竖着耳朵听地清清楚楚。 应该是王平春,告诉他房间还说x总到了之类的。 等挂了电话,贺莱就忍不住提问:“今天还有别人吗?” 贺钧打着方向,应了声。 贺莱才发现当下已经拐入一条安静车稀的窄道,两边都是两三层的低矮小楼,绿化很多,却不见什么门市。 “今中午是我在莱江的朋友们,把你接回来了,跟他们正式认识一下,晚上还有一顿,都是公司那边的人,待会儿进去了记得叫人。” 他说着停在其中一幢小楼前,刚熄火,就有人从里头出来,接过钥匙帮他去停车。 贺莱被他牵着走进这个没有名字的饭点,拐了几个弯,视野瞬间宽敞起来,里头是仿古装修,中庭还有一方池塘,池水清澈极了,十几尾金红锦鲤聚成几拨,灵动游弋。 身着旗袍的漂亮服务生为他们引路,穿过几个玛瑙隔断,终于到了地方。 里头人听见声音纷纷坐了起来,房间很大,同样的仿古建筑,里头还有个精致的绣屏,上头一只梅花鹿屈膝伏在草茵之中,惟妙惟肖,流光溢彩。 贺钧的手原本搭在她肩膀上,一面跟其他人寒暄,一面托住外甥女的面颊,指尖提醒地点了点她的脸蛋:“贺莱,叫人。” 贺莱赶紧回神,看着站着的一群男人们,目测着他们跟舅舅年龄的大小,出口的全是“伯伯好。” 其中一个光头胖子哈哈一笑:“管我叫叔叔就成,你舅比我大六岁呢!” 其余人就开始打趣说他秃瓢,又捧贺钧长得帅,身材好显年轻。 贺钧只笑了笑,半点不谦虚,招呼落座。 王平春把樟木桌上的白酒拿过来开了瓶,给这个给那个倒。 贺莱紧挨着舅舅,他还同别人说这话,手上已拿了她面前的青花瓷杯,倒了甜甜的玉米汁。 出来一开始的叫人,基本上没贺莱什么事。 他们喝酒,她就跟着举起自己的玉米汁,咕咚咕咚下去,人中多了一圈淡淡的黄色,自己还没意识到,勤勤恳恳地吃舅舅剥好的甜虾。 一整场下来,舅舅喝酒吸烟跟这个说话跟那个说话,没吃几口菜,但是她盘子里的海鲜从没空挡过。 还有一道舒芙蕾,送到她餐盘边,是王平春特意给她叫的,贺莱吃了个爽,咽的开始打嗝,赶紧喝果汁,又想上厕所。 卫生间就在包厢里头,贺莱洗完手,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就听桌上王平春说她这个新名起得好,带上了莱江云云。 明明喝多了的男人们说话声音又高又响,嘈杂的很,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能听清舅舅那道不大不小平淡疏沉的嗓音。 “当时想的是我贺钧找到亲人了,庆贺她来到我身边,大师说最好带草带木,到来的“来”加个草字头,正好是咱们莱江的“莱”。” ——“那真是有缘!” ——“外甥女这是有福气啊,有个当闺女似的舅宠着!” 耳边是其他人此起彼伏的热闹囔囔, 她握着门把手, 鼻子大抵是真的还不习惯钢铁城市的气候,开始发堵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