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蟒蛇的方法【兄妹骨科】》 第一声惊雷 第二声惊雷 第三声惊雷 第四声惊雷 第五声惊雷 第六声惊雷 第七声惊雷 第八声惊雷 第九声惊雷 第十声惊雷 第十一声惊雷 第十二声惊雷 第十三声惊雷 第十四声惊雷 第十五声惊雷 第十六声惊雷 рō18bⓥ.cōм 第十七声惊雷 第十八声惊雷𝓅𝑜18br.𝖈ô𝖒 第十九声惊雷 第二十声惊雷 īУцzнa𝒾wц.хУ𝔃 第二十一声惊雷 第二十二声惊雷 ρáρáwц⒏𝒸ôℳ 第二十三声惊雷 第二十四声惊雷 ⑨1SнuJiā.𝖈𝖔m 第二十五声惊雷sē𝔭ō𝖗𝖓⓼.𝖈ōм 第二十六声惊雷 第二十七声惊雷 第二十八声惊雷 第二十九声惊雷 第三十声惊雷 第三十一声惊雷 第三十二声惊雷 𝓷ⅰ𝒽ö𝓷𝓰𝓰𝔢.čöⅿ 第三十三声惊雷 第三十四声惊雷 第三十五声惊雷 第三十六声惊雷 𝓱𝑒ĩsщu.𝓬õm 第三十七声惊雷 第三十八声惊雷 𝔭ô18bω.cô𝓶 第三十九声惊雷 第四十声惊雷 第四十一声惊雷 第四十二声惊雷po18b𝔯.čom 第一场暴雨 第二场暴雨 第三场暴雨 第四场暴雨 第五场暴雨 第六场暴雨 第七场暴雨 第八场暴雨 гóuщ𝓮п8.𝓬óм 第九场暴雨 第十场暴雨 毕竟时代不同,作为上司的廖远东,也不能完全地依照个人好恶,便像押解旧时的囚犯一样,给郁昌的手脚脖颈,尽数套上沉重的木枷,呼喝怒骂,威逼恐吓,拴束以精钢铁链,硬生生地把人拖拽去法场,施以大辟之刑。 大概是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对方尽数抖落完一番尖酸刻薄的奚落后,就懒得再多费半分口舌,把这头不知好歹的倔驴撇在一旁,任凭他自主决定,到底是去是留。 然而,人在做一件事时,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是很难加以掩饰的。 被领导精准拿捏,用身家性命一阵威胁,郁昌固然不敢不从,内心却十分悒郁,一张脸拉得像霜打的茄子,磨磨蹭蹭,脚上好似栓了两个重若千钧的铁球,本来十几二十分钟的车程,叫他拖延到了极致,恨不得在红灯下安营扎寨,走得比蜗牛还要慢上三分,最后到达目的地,驶进利泰的地下停车场时,离两点半的约定时间,竟只剩下最后的一刻钟—— 这种行径,莫说对面是张泽仁这种级别的人物,即使只是一次普通的赴宴,恐怕也会让做东的主持人家,觉得他不通礼数,恼火万分。 电梯行至三楼,叮铃一声轻响,两侧厢门徐徐打开。 郁昌面对着眼前熟悉的装潢,倏然之间,竟生出来一种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惊悚感。 上一次,大家扶墙而出,裹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从安康宛离开的样子,尚且还历历在目,没想到,此中的间隔还不到三天,自己就被迫再次故地重游了。 东家还是那个东家,只不过原本打杂的小厮,却颠倒了乾坤,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受邀的客人。 他深呼吸一口,正了正衣襟,将额前的碎发拢了一拢,又变脸似地,把面上的不甘尽数拂去,转而换上讨巧的假笑,才强行抚平胸腔里那一只怦怦乱跳的心脏,伸出一只垩白的手,往那方温温热热、闪烁着黄铜亮光的门把之上,施以三分力道,垂直地压了下去。 午后灿金的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尽数倾落在包厢内唯二的、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 张泽仁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衬衫,一条笔挺的西装裤,通身的好颜色,衬得那张俊雅的面庞,愈发地焕然起来。 他依旧和上次一样,倚在离窗边最近的座位上,如同一尊明亮的希腊雕塑,甫一出现,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全场焦点,星星点点极亮的光斑,便随着光线的变换,在周身的澄澈空气之中,迸跳着、耀烁着,好似一顶暖热而流动的黄金桂冠,于晨间午后的一场寻常仪式上,簌簌地降落凡尘,为偏爱者无声加冕。 “……十几年前,江对岸的那块地,还是开发区,如今的房价飞涨,也不能怪你们年轻人,时机不等人嘛。” 张泽仁微微一笑,为对面那名脸色青白,隐隐含着愁思的青年人,亲自续了一盏热茶,指尖轻轻一推,将净瓷的茶盖掩了上去,恰如其分地挡住氤氲升腾的水雾。 “青云,其实你的家庭条件,我也略有了解,看到你的样子,就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同样的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全身上下,除了漏风的荷包,也只剩下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年轻就是资本啊!” “假以时日,谁又能料定,市中心最高的几栋大楼,冠上的不是你的名字呢?” 仿佛被说中了心事,刘青云垂握在膝头上的两只手掌,用力地绞了绞,一张瘦峭的脸上,嘴角勉强地一扯,短而密的睫毛抖动一下,垂下眼,嗓音干涩地低声回道: “……张总监抬举了,我这种人,怎么能够与您相比呢?家里的那些污糟事,还劳累您脏了眼,实在不好意思。” “人生本就无常,欠债这种事情,哪里有人能够保证,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一次?” 张泽仁温言相劝,喟然一叹,目光带着几分淡淡的怜悯。 “你刚刚毕业,就经受这么大的压力,进入公司以后,业绩也是有目共睹……” “——明珠蒙尘,我实在是不忍心呐。” 郁昌屏气凝神,僵硬地立在门旁,仿佛一根梆硬的木杵,腰杆却不自觉地往下一弯,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犹如全自动接收的天线,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感觉像是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什么音乐选秀节目现场,正赶上选手导师互诉衷肠,一时很有些尴尬,准备迈出的那只脚,也踌躇不定地滞在了原地,一站,就是好几分钟。 包厢内的刘青云,坐在下席,背对着门,听不见动静,倒也正常;可是,张泽仁坐观全局,视野大好,明明一早就看见了他,却视若无睹,故意把郁昌晾在一边,打从一开始,就摆了人一道。 等到将桌上的一盅清茶,啜得堪堪见底了,他才慢慢悠悠地,扬起了那方皙白沉静的面容,眼尾一挑,招手笑道: “小郁也来了——快进来吧,今日请来的两门客,总算是到齐了!” 第十一场暴雨 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职场,都是一个个微缩的名利场。 古往今来,这个充斥着勾心斗角,满布着尔虞我诈的斗兽之所,可谓是遍生着黄金与荆棘,放诸华夏五千年的历史,不知有多少善于钻营之士,沥干了心血、耗费了神志,蝇营狗苟,汲汲营营,尽其一生,在里面滚了个来回,或是灰头土脸、潦倒无成,或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月寒日暖,冷热自知,上下求索之后,临到头了,舍不得自己一身讨巧卖乖、察言观色的好技艺,从此没落无踪,自以为寻得世间三昧,大发一场宏愿,要拿这点苦海里翻腾的手腕,来泽被天下之人,将毕生所学着书立说,洋洋洒洒几十万言,深明大义,着作等身,苦口婆心,以戒后者,不可不谓一种特色奇观。 按照郁昌的性子,自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领导同事,管他去死,平生最不耐烦之事,就是与这些厚黑学的变种打交道。 然而,抛去绝大多数毫无必要的繁文缛节,这些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之谈,也不是毫无用处。 虽然,它们有时会精益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与屎上雕花无异,但是,那几条最为重要的、沾染着前人斑斑血泪的铁律,则是亘古不变的、人际交往的真理—— 譬如,职场大忌之一,交浅而言深。 显而易见,即使在场的三人,身份地位、年龄经历,全都各不相同,却俱是深谙此道,一时之间,在利泰酒店的三楼,最大的包厢之内,有闲话家常的,有按兵不动的,有冷眼旁观的,姿态各异,仿佛黑暗的丛林之中,食物链上比邻而居的三头野兽,隐没在芜蔓的野草后,警醒地匍匐在地,伺机而动,在一种逐渐蔓延开来的、松弛而紧绷的微妙氛围里,于无数被不断高高抛起、又轻飘飘地落下的机锋之间,弓起后背,磨亮爪牙,目光炯然,心知肚明地候着一个进入正题的机会,一个自然而然的破绽。 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将近一刻的时间,就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之中,悄然地流逝了。 事实上,能靠销售起身的,忽悠能力都不错,若是做出了一番不俗的成绩,其间的口才素养,则更是出类拔萃,佼佼于人所先。 与上次截然相反,这些体贴而关切的话术,再也激不起郁昌心底的一丝涟漪。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内心深处,却很是不当一回事,表面上脊背笔挺,正襟危坐,却斜斜地瞥着一双眼,隐秘地窥视身旁的刘青云,把对方毕恭毕敬的神情,充作此间唯一的娱乐,一时又是烦闷,又是好笑。 毕竟,他们这类小职员,与肖应明之流的学术型公子哥,有着近乎本质的不同,在经受了领导的精品小班洗礼之后,郁昌不仅没怎么放松,反而心烦神乱,不得不真心地抱起了不平,为对方感到深深的屈才,甚至于,无比倏然地,竟生出了一种杀鸡焉用牛刀的心思,仿佛被镇压在如来五指山下的一只猕猴,恨不得亲自跳将出来,像一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地大喝一声,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省下一通无谓的寒暄,将开启话头的一番把柄,擦得雪亮雪亮,直接塞进张泽仁手里,好叫彼此都称心如意。 “……那位王主任,面冷心热,最好说话,不要怕他冷脸,多跑几趟,也就熟了……” ——确实,出了名的贪钱好酒,东西一提,筵席一摆,两只肿泡眼亮得比灯泡还要快,能不好说话吗? “……公司氛围很好,领导也很和善,没什么不顺的地方……” ——是啊,初来驾到,就把我的活抢了七七八八,每个月工资全部上交,领导恨不得把你当心肝宝贝。 从始到终,郁昌都秉持着一种虚假的客套,嘴角维持着上扬的状态,却笑不见眼底,像敷着一只社交专用的面具,心思游离地漂浮着,热情寥寥。 即使,偶尔地,他被迫加入交谈之中,也只是口不对心地回应一番,把二人频频丢来的话头,再毫无留恋地抛回去罢了。 或许,是他所表现出的,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 亦或许,是张泽仁认为,自己所做的铺垫,到这里,已经完全足够了。 这名从容而优雅的中年男人,终于停止了向下属提供有效信息的慷慨行为,一转攻势,开始有意无意地,以一种明显的切入方式,揭开精心准备的帷幕。 张泽仁擎起水汽凝结的茶杯,呷了一口,吐出口气,望向窗外,注视着街旁一片葱茏的新绿,好似陷入了一场回忆,良久,才转过头来,双手交叉,倚在桌前。 他的目光里面,浸着一种微微的笑意,仿佛能够凝成实质,把面前的两位青年人,高高地托举起来,捧至云端,镀上一层金身,叫人飘飘然、熏陶陶,头重脚轻、神魂颠倒,在这种无声的鼓励之中,连今夕何夕,都一并忘却了。 “……如果不冒犯的话,小郁,青云,我可以知道,在当初,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行业吗?” 这种问题的答案,无非就那么几种。 郁昌本想回答钱多,想了想,还是决定稳妥委婉一点,遂应道: “……公司待遇比较好,也有个人的提升空间。” 这厢,他倒是官方地改了口,显得不那么粗俗市井,没想到,旁边的刘青云却直言不讳,未曾有半分犹豫,便脱口而出: “我的专业对口,况且本科毕业,暂时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工作,干这一行,至少能拿更多的钱。” 张泽仁闻言,却是不以为忤,面上反而显露出几分真切的笑容,仿佛一直等待的,就是这句直白而庸俗的答案。 “青云所说的,倒也没错。” “大家都是从一线过来的,要不是为了钱,谁不愿意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而是整日鞍前马后,四处奔波呢?” 春日负喧,他周身氤氲着一片金黄而暖热的阳光,如同一罐流质的、粘稠的蜜糖,浸透在每一句话语之中,显得那些字眼香甜而迷人。 “——不过,想要挣钱,挣大钱,也并非仅仅地,只与个人的努力有关。” 不知何时,张泽仁的上半身,已经微微地倾了过来,目光专注,灼灼有神,如同一座将崩的玉山。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里,学会抓住那些绝少出现的机会,事半功倍,一本万利,做出最为明智的决定。” “比如,你们即将面对的,第一个选择。” 第十二场暴雨 “……那是上世纪末的事了。” 张泽仁伸出皙白的几根手指,仿佛禽鸟迤水的羽翮,轻柔地拂过花梨木圆桌光洁如蜡的表面。 他面对着眼前两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清了清嗓子,若有所思地,开始讲述一段多有记载的、并不算私密的往事。 “当时的我,还不到三十,刚从协和毕业……不怕你们笑话,我的老家,在一个落后偏僻的小县城,十里八乡,就没几个读完高中的,更别提考上大学,独自远赴他乡了。” “那时候,我本来可以留在首都,结果,到底是眼界不够,觉得能够回到家乡的省会发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回来折腾几年,做出了一点成绩,表面上还算光鲜,可一摆到明面上,称一称斤两,和多年前的那些老同学们相比,有的,步步高升,在卫健委扎稳了脚跟;有的,成了中科院院士,享受副部级待遇;还有的,也顺应浪潮,下海经了商,迄今为止,市值早已几十上百亿——” 说到这里,他恰好顺应时机,垂下眼帘,自嘲地一哂,“如此云泥之别,若是仍把我和他们放在一起,便完全是不自量力了。” “你们看,一步错,步步错,要是最开始的时候,畏手畏脚,选错了路,到了中年,任是再如何追悔过去,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有心而无力啊。” 郁昌面上不显,心里却打了个突。 他的舌尖往上一挑,不慎刮过犬齿,表皮破损,激出星点血沫,蔓延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味,好似张着口、伸着舌,在寒冬腊月时分,去舐那冻得泛着青光的铁栏杆,吃下了苦不堪言的一茎黄连,就连那深埋龈骨的牙根,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着酸,仿佛口腔后槽的几颗臼齿,在这番言语的把持之下,暂都充作了木杵,生生捣碎了几只个大皮薄、汁水丰沛的柠檬,叫人兜着一嘴难以言状的酸水,不上不下地僵在原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难受至极。 气氛烘托至此,饶是再如何经验老道的戏子演员,也没法故作不知、敷衍了事,揣着满肚子的明白,故意扮痴扮傻,装成一幅糊涂相了。 他抿了抿唇,并未贸然回应,两靥之上的眉尖,不着痕迹地一蹙,镶嵌在眉骨之下的透亮眼珠,好似湖心凫水的水禽一般,骨碌碌地转了几转,曳着两道谨慎的眼波,往旁边隐秘地一乜,想要觑看刘青云的反应,再做打算—— 然而,他所观察的对象,一张紧绷的面皮,正在抽动着,一跳一跳,好像正在尽力压抑什么激荡的心绪,却控制不了肌肉的本能反应,表情古怪,嗓音也干,仿佛抓了一把细沙,洒在声带上,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刘青云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坑了下去,颧骨上面,是两方休憩不良的青紫颓痕,眼眶里面,却燃着两盏跳动的、莹莹的碧火,给企望、不安、疑虑、渴求,炙发得愈来愈亮、愈来愈烫,灼灼炽炽,几乎像两束迸射的尖刺,要尽力地伸出去,贯穿什么东西似的。 “……张总监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被他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发得又重又沉,好似在开口的一瞬间,已经下定了某种发狠的决心: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但懂得抓住机会,如果今天能够得您指点,日后也绝不敢忘老师的恩情。” 闻言,张泽仁呵呵一笑,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也不去管一旁闭口不言的郁昌了,手指倚在桌面,饶有兴致地嗒嗒轻敲着,兴味盎然:“不错,真是个好孩子,不枉我选中了你,果然是可塑之才!” 刘青云听了这话,更是来劲,闻弦歌而知雅意,转变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他才刚刚表明忠心,便已忙不迭地献起殷勤,发射火箭似地,从座位上一弹而起,迈步过去,亲自为对方续上一盅袅袅的热茶,又抬起脚,往后稍稍退了几寸,姿态十足谦卑,躬着脊背,垂着头颅,只是笑道: “您抬举了——以后也对老师多有仰仗,能被用上,是我的荣幸才是。” 张泽仁擎起白瓷茶盖,轻吁一口气,等到一阵浓郁的沁脾茶香,氤氲了满室的芬芳,才抬起眼皮,纡尊降贵地,瞥了一眼后方那个甫一开始,就在机灵同伴的对比之下,显得过分迟疑而愚钝的年轻人。 他的心中,生出一点淡淡的不悦,净白的脸上,却是丝毫不显。 “看来,小郁之所以不愿意表态,可能还是存着几分顾虑啊……到底是年轻人,出门在外,多加防范,有警惕心,自然是好的。” 张泽仁扬起下颏,示意刘青云不必继续伺候,待人恭恭敬敬地回到座位上了,方才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咙,幽幽地一叹。 “不过,等你们听完我接下来的话,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份求不来的差事,自行掂量一番,心里也就有数了。” 下午三点,正值光照强烈,阳光斜斜地投射进来,明亮无比,在红木桌面上,闪烁着一道道晃眼的金黄光斑。 张泽仁半阖着眼,周身光影摇摇曳曳,缭绕不休。 他随手一拉身旁的遮光帘,嗤啦一声,将硕大的外窗遮得严严实实,门窗紧闭,仿佛一座秘密堡垒,连只言片语都泄不出去,一时之间,为这场私密的三人谈话,增添了许多诡魅的气息。 “公司即将推出的仿制药,你们大概都听说了吧?” 自打被领导“重点关照”后,在郁昌的内心深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便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仿佛在学生时代,被班主任阴魂不散地盯着梢,叫人坐立不安,很想豁然离席,却无法付诸行动,只好僵着一具直挺挺的脊梁,仿佛后背里面,被贴身塞进了一根梆直的铁杵。 他也顾不得装哑巴了,只好抢在刘青云之前出声:“……确实听说过。” 对方挑了一下眉毛,好像在嘲笑郁昌轻易投诚的行为,嘴角轻轻一扬,又低下头去,啜饮了一口微烫的茶水。 “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也不卖关子了。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而且,最迟在下半年,就会全面上市。” “不瞒你们说,最近几年才入行的,当真是错过了这个行业的黄金时期——在我的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业内有一句俗话,叫‘十个开学校的,都比不上一个卖耗子药的’——卖药这件事,只要打开了渠道,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暴利行业。只不过,到了如今,相关限制愈来愈多,竞品也层出不穷,你们这些还在一线打拼的,工作之余,肯定对此有更深的体会。” “赚钱不易,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做销售的,想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赚点跑腿的辛苦钱,更是不容易——不过,如果找到了方法,抓住了机会,就像十几年前的江对岸,那一大片尚且还是开发区的土地一样,焉知当年的无名荒地,日后不会万丈高楼平地起呢?” 一旁的刘青云,早听得面红耳赤,好似喝得烂醉一般,脸上泼着一层激动的赤红血色,无意识地舐着嘴唇,喉结滚了一滚,一双漆黑的眼,紧紧地盯着人瞧,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化身八爪鱼黏在对方身上。 他极力想要表现得更为稳重,勉强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嗓音却仍然含着一丝颤抖: “依照老师的意思……是想带我们入伙吗?” 孺子可教。 张泽仁吹开茶面漂浮的残沫,面上含着一抹矜持的笑容,十分赞赏地,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 “我知道,现在你们的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但是,容我自夸一句,迄今为止,我张泽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轻咳一声,视线扫过重又抿嘴不言的郁昌,继续充当在场的唯一指导老师,为二人授业解惑: “公司一贯的政策,是不拘形式,销多者先,而需要你们去做的,就是把各自的力量,凝聚成一股,相应的,我也会借着这股东风,把全部的资源和渠道,都倾注给你们……换句话说,你们出人出力,而我出钱垫资,靠着公司前期对新药的青睐、支持与投入,以其作为开路的先导,力争打下全省,乃至更大区域的医疗市场,让我们代理的品种,都变成医院里的金招牌!” “人到中年,要是再不拼上一把,可能一辈子,也就囿拘在这里了……实话实说,我是不甘心的。” 无视面前两名呆立当场的年轻人,张泽仁喟然叹息一声,双手交叉,平放桌前。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并不是心血来潮,而只要一切的流程,都按照我说的做,你们也不用担心,自己到手的收益,会不尽如人意。”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笑,“我可不是空口白话——事成之前,合同上会明文规定,你们所经手的每一单,除却必要的回扣,所得的提成,都会在五个点以上,视发展情况,还会有其他的分红,只要信得过鄙人,你们一天所挣的钱,绝对比如今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的所有工资,还要更多。” 郁昌觉得,自己可能是陷入了一场怪诞的大梦。 梦里的幻觉慈眉善目,支着双手,呵呵一笑,宛如一尊人间财神爷,朝他抛掷来漫天钱雨,天空哗啦啦作响,降下劈头盖脸的粉红钞票。 在身侧刘青云“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的认亲现场,在张泽仁夸夸畅谈、条分缕析的时事分析中,他被这种氛围所裹挟,竟也恍惚了一下,抛却逻辑,毫无理性,无比短暂地,出神憧憬了一番,未来那个遍地黄金的、美好的愿景。 ……那时候,燕燕仰着头,认真地盯着自己,对他说,哥哥,我想去仕豪看看。 他当时想着,只要有一个机会,他绝对绝对,不会再让妹妹离开自己了。 可是,此时的郁昌,就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午后,做出了那个决定。 “……那么,小郁,你想好了吗?这种事,可不是去菜市场买菜,任你挑拣,天天都有啊。” 张泽仁在笑,刘青云也在笑,两个人一团和气,笑意盈盈的,一齐看过来,目光谆谆,好似在无声地催促。 “当然,详细的内容,都会在之后给你们安排——如今,只需要你点点头,表个态,之后的大家,也能在一起愉快地合作嘛。” 郁昌拉开椅背,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用力地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在一片白炽的灯光下,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 “很抱歉,张总监……” “承蒙您的美意,但是,这件事,我可能没办法加入了。” 第十三场暴雨 六月初的天气,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月份,都要昼夜分明,世间万物,好似都沾上了一层湿湿黏黏的汗水似的,燠热无比,一切都闷燥得令人心烦。 始晖之时,一只硕大无朋的日轮,便从旸谷之下,硁硁地爬了上来,高高地垂挂在天际,仿佛把所有颜色都燃尽了,惨白惨白,臃肿地膨胀着,垩白的肥大的光线,便从万丈之上,一滴滴地流淌下来,在被烘烤得透明而稀薄的空气里面,拖迤出一道一道痴白的痕迹,软瘩瘩、齁腻腻,如同某种动物的爪痕,深深地挠抓在对流层里,皮开肉绽,像烤爆米花那样,“噼啪”一声,骤然地迸裂开来,赤裸裸的,露出一大团带着热意的、颤动的脂肪。 晚上八点,十一中仍然灯火通明,一幢幢楼宇,都燃着明黄的亮光,莹莹如豆,在沉沉的夜里,曳着濛濛的微波,好似蔚黑的大海之中,一艘艘围聚成群的、点着火把的渔船。 按照惯例,最后的两节自习之前,郁燕该去班主任那里汇报情况了。 她从桌膛里摸出一盒曲别针,把这两周整理好的所有试卷,从深蓝色的大文件夹中依次取出,抚平翘起的边边角角,一张张地压实、对齐,分门别类地别好,托拿起来,在桌面叩了一叩,才像一只轻盈的幽灵般地,反手拉开椅背,轻手轻脚,从前门一径探了出去。 这几年的夏天,实在是热得出奇,春天的一截毛绒绒的尾巴尖,方才摇摇摆摆地缩回洞里,这头可怖的巨兽,便带着一股磅礴的热气,气势汹汹地窝踞而来,再加上时不时的降雨,云蒸础润,细细密密的水珠,仿佛一张绵柔的蛛网,混合着各异的气味,在城市的一方天幕之下,声势浩大地蒸腾起来。 郁燕甫一出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意吻了一下,紧紧贴着裸露的皮肤,湿湿黏黏的,仿佛蜗牛爬行后留下的黏液。 教室里开了空调,可能害怕学生感冒,温度恒定二十八,制冷效果聊胜于无,她索性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吊带裙,此刻大半臂膀晾在外面,皓白皓白的,被热风纠缠不休,迅速发了一层薄汗,几绺黛黑的发丝,被浸得湿了,蜿蜿蜒蜒,像小蛇一样,弯曲地伏在上面。 数学是郁燕的弱项,也是付出精力最多的一门学科,奈何基础薄弱,这几次大大小小的测试,考得都不尽如人意,有时,甚至还成为了最大的累赘,拖累了进步迅速的语文英语的后腿,让总科的综合成绩,在二本线上摇摇欲坠,始终让人放不下心来。 她站在走廊上,想到班主任扶着眼镜,眉眼紧蹙起来,像一只干瘪的易拉罐,把自己的试卷看上一遍又一遍,头皮不由自主地发起麻来,心中有些瑟缩,脚步也不禁变得更为迟疑,拖拖拉拉的,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半个身子倚靠在栏杆上,准备让自己歇歇脚,稍作休息,从喘不过气的生活之中,暂时地逃逸上一时半刻。 环境潮热,蚊虫滋生,郁燕头顶着一圈走廊的灯光,不多时,就招来了一圈蚊虻,漆黑的几个小点,围绕着头顶打转,她环抱着试卷,腾不出手,只好随意扑打了几下,扇起一阵氲着温度的气浪,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赶走,只觉又出了一身汗。 郁燕抬起手臂,看到上面无可避免被叮起的一抹红痕,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久坐发僵的肩胛,扭转过头,疲惫地向外眺去。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灰黑的云层上,仿佛是用金纸绞成的,又黄又暗,曳着忽明忽暗的浊光,好像一个破掉的灯笼。一丛丛高大的树影,在婆娑的月下,沉默地在校园内直立着,抻展开的枝杈,如同一具具纸扎的假人,泼着团团污墨,无声无息,往后倒退着,直到溶进全然的黑暗里。 她望着月亮,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阒黑的瞳孔里,映着一点濛濛的微光。 在这个初夏的夜中,于接连不断的、繁忙的学习生涯里,郁燕很罕见地,沉淀下了思绪,开始思索过往几个月,那些被自己有意无意忽略的,所有历史遗留问题。 第一个问题,关乎她的理想,即毕业之后,是否能够如愿以偿,成为一名模特。 郁燕不是艺考生,如今快到高三,再大张旗鼓地转换赛道,阻碍过多,效果也不好,更何况,她怀着私心,更想以一名文科生的身份,报考综合性大学,作为最后的兜底。 条条大路通罗马,她之所以想要成为模特,也是出于兴趣与自身条件的综合考量,并不是那种爱钻牛角尖,闷头选定一条道,便要不管不顾地走到黑的人——倘若十分不幸,确实在首都混不下去,也不至沦到流落街头的地步,真到了那时候,再酌情改弦更张,灵活就业就是了。 然而,有得必有失,半路出家,也就决定了高考之后,她没办法于第一时间,在选择大学的院校专业时,便能够直奔主题、一步到位,直接拿下相关资源和渠道,而必须在课余抽出空来,自行辨别甄明市场营销,从良莠不齐的机构中,挑选报考专业培训班,取得资格证书,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迈开进入业内的第一步。 如今的业界,大致分为两类方向,即平面模特和秀场模特,郁燕的身高堪堪一米七一,正好卡在两者的分界线上,不算亮眼,身材更偏向匀称,与秀场流行的超低BMI峭瘦风格不甚相符,两相权衡之下,虽然她十分向往T台红毯的热烈氛围,也只能遗憾地承认,自己可能并不是走秀的那块料。 不过,即使是相较而言,更易入门的平面模特,也并非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完全胜任。杂志拍摄、店铺展览、写真照片、私人需求,各种各样的渠道,像万花筒一样纷芜繁杂,供需波动很大。如果说,郁燕想要坚定地走衣物穿搭的路,就得学会避开其他的干扰,而要做到这一点,是十分困难的,她必须为了自己的决断,付出更多的时间成本与金钱成本。 是的,结合各种考量,囊括首都的房价、物价、培训费、手续费的全面需求,以及她今后可能会面对的一些挑战,譬如,尝试创建个人的品牌——如果郁燕仅仅地,把那十万块钱和二手名表,当成所有的小金库,那么,很有可能,它们还不足以完全填补这个空缺。 而且,钱的问题,并不是唯独体现在她身上的、单一的问题。 不知该说是心有灵犀,还是血亲兄妹之间的共通性,在郁燕反复推演规划未来账本,决定从此节衣缩食之际,她的哥哥,也相应地,勒紧了自己的裤腰带,甚至,比过往的每一次节俭浪潮,都要更甚一筹,持续至今,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方面,他的假期,似乎悄悄地变多了,几乎达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地步,完全打破了之前两年的排班规律。 虽然,郁昌依旧每天早起,开车接送妹妹上学,但郁燕回到家之后,总会发现属于对方的那床被褥,有些过分的凌乱,仿佛在不久之前,才堪堪地被人睡过似的,皱皱巴巴,尚且带着余留的体温。那只被随身携带的、原本应该装着半泡残茶的保温杯,也干干净净,明净无比,连一滴水珠,都分毫不显。 另一方面,郁昌旧习不改,再次开始了囤积行为,不过,这一次,他倒是学聪明了,不买那种体积颇大的灰白馒头,改换成硬得像塑胶模型的廉价面饼,超市批发的逾期货,被盖上了一层伪装,天衣无缝地混在原先的面桶里,直至五月中旬,才被她碰巧翻了出来,上手一摸,连渣都不掉,也不知道哥哥哪来的铁齿铜牙,能把这堆武器似的食物,统统装进肚皮里。 家中一些老掉牙的旧物,例如说,他那件穿得快要漏肚皮的睡衣,本来早已被拢作一堆,准备挑个时间,全部运去回收站,将室内空间腾出来,结果,不知郁昌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哪根回路搭错了,竟挑挑拣拣,将大部分物件拎了回来,堆砌在自己的卧室里里,死活不愿意扔了。 他的房间本就偏小,被这些玩意儿一占,更显得狭窄逼仄,一张陈旧的小床,还得可怜巴巴地挤在里面,视觉效果十分惊悚,与睡在垃圾堆里也大差不差了——好歹,平时的郁昌,还算是个爱干净的人,如今做起事来,却埋汰得惨不忍睹。 郁燕不想表现得自己像个火眼金睛的名侦探,但是,现在想来,这种奇怪的趋势,好像是从四月末尾,就逐渐开始的。 事实确乎如此,想要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对人而言,多多少少具有挑战性。 不过,基于那次前车之鉴,她也只好把疑问藏在心里,不好贸贸然地,就去询问郁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藏着掖着,不愿意和再过上几个月,便达到成年标准线的妹妹倾诉—— 毕竟,从始到终,原先那个最爱在茶余饭后抱怨工作的哥哥,在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从来没有向郁燕透露过半个字。 第十四场暴雨 po18 w.vi p 天底下,分明有那么多的坏事——拱桥下面,缺胳膊少腿,拿着破碗乞讨的;工地里,搬扛水泥袋子,把肩膀磨得脓肿的;半生劳碌,好不容易攒来的一把家产,叫骗子全诈了去的;一向健硕,以为只是普通的头疼脑热,检查显示却是癌症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坏事,多得就像银浦里奔腾的星斗,恒河里烁白的细沙,藏匿四方,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甚至于,只需转过身来,把专注的目光,从川流不息的繁华街道之上,短暂地挪开那么一刻,就会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些仿佛四处逃窜的耗子一般,细细的、悲戚的哭声,若是稍一迟疑,那些黯淡潮湿的角落里面,所伸出的无数将断未断、破烂老旧的隐形丝线,便要席卷上来,淌着粘腻而黢黑的毒汁,攀附纠缠,牢牢地拴住脚踝、融入皮肤,如坠梦魇,逃无可逃。 一个多月以来,偶尔的,于某些梦醒时分,郁昌也会睁开眼睛,侧过脸去,面对着墨浓深夜,在那间同时杂糅着浓郁的薰衣草洗衣液香味、以及迭放堆砌的旧物所散发出的陈朽气息的狭窄之地,那间独他一人的冰冷卧室里,朦朦胧胧、心不在焉地想着……所以,为什么呢?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la yuzh aiwu.x yz 他以为,自己已经熬过去了,熬过了无能为力的童年,熬过了焦头烂额的成年,熬过了几十上百次虚情假意的人情客套,熬过了一场接一场浊臭逼人的喧嚣酒宴,熬过了无数的拒绝、嘲笑与闭门羹,熬过了日升星落,春去秋来,月月年年——直到一切都归于秩序,尘埃落定。妹妹在自己的悉心呵护之下,逐渐长高长大,即使偶然叛逆,也只是青春激素作祟;目前的工作,虽然无法满足他的野望,诸多事务繁杂难缠,但仍能够勉强糊口,横向对比一番,那点万年不变的薪资,也不至过于微薄难堪,叫人沦落底层。 可是,郁昌忘了一件事,一句最为重要的诫言,一条比起所谓的努力与天赋,都要更为残酷的真理—— 这世上的苦与难,从来都不是秩序的,而是混乱的;不是单程的,而是并行的。 它们并非那些位于道路中央的显眼之处的,铺上干草与诱饵的拙劣陷阱,只要处处凝神、有心规避,就能片叶不沾;更多的时候,这更像是一场无人生还的扫雷游戏,在一望无际的柔软沙滩之下,遍布着大大小小、连绵不绝的空隙,地基早已被海水蛀啮得千疮百孔,即使多么小心翼翼、再三思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时间正在流逝,秒表仍在跳动,那么,无论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尝试自救,迈开步伐,所迎来的最终结局,也并无半分仁慈的不同:与活埋无异的地陷。 他忘了,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在社会上,哪里会有那么多耐心,对他淳淳地加以解释,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为什么……是他。 一只蚂蚁,一夕之间,被收走了面包屑与清水,失去了赖以为生的依仗,只因为,在四月的中旬,那个和煦的午后,他自以为拥有着选择的权力,在面对胜券在握的张泽仁时,无比狂妄地,扬起了自己忤逆的触角。 于是,属于郁昌的那一块窄小逼仄的滩涂角落,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完全坍塌了。 某种意义上,他可爱的小妹妹,在庸俗不堪的大众群体之中,确实是优秀而突出的,甚至于,还具有着一些神奇的预知魔力。 譬如,三个月前,曾经让她羞恼不堪的那次错误猜测,到了如今,却一语成谶,以一种吊诡的方式,无比准确地,变为了铮然的现实。 是的,严谨地说,郁昌的确还没有失业。 公司人力部门十分忙碌,HR尚且还没有来找他谈话,所有的资料履历上,也仍然显示着“在职”的状态信息,他更不可能,递交任何与自掘坟墓无异的辞职信。 但是,只需要按照眼缘,随心所欲地,从科室里面,挑出那么一个或两个人选,询问那些几乎要忍不住幸灾乐祸的同事,他们身边,那个平素最为孤僻自大、傲慢不逊的年轻人,到底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祸事,不过一朝的光景,竟被一个冒上来的青瓜蛋子顶替了位置,抢走了全部的客户与地盘,沦落到一个三不管的地步,每日游离徘徊,形单影只,仿佛一尾苍白的幽灵的话,他们准会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乐不可支地大为嘲笑—— 稍微用脑子想一想,这种事情,还能是为什么? 毕竟,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出两个月,这个阴沉沉的讨厌鬼,大概就要被迫收拾那点细软,卷起自己的破烂铺盖,灰溜溜地滚回老家了吧。 第十五场暴雨 凌晨五点零三分,窗户外边,濛濛的一方窄天,已经浮起了几绺鱼肚白。 一捻苍白的光线,被微凉的空气,漂涤得又锋又锐,好像一片薄薄的瓦,斜斜地刺将过来,哐哐地撞击着玻璃,震颤不休,催促着床上的郁昌,从骤然瓦解的黑暗中苏醒。 夏日夜短,他近期又失眠,满打满算的睡眠时间,也不知有没有四个小时,意识逐渐清明,不情不愿地掀起眼皮时,两只斑布着细细血丝的眼球上,都像蒙了一层翳,粘黏不清,仿佛摇散的生鸡蛋一般,黑的白的,混在一起,含着一股煞人的浊气。 他刚刚醒来,头脑有些发昏,躺在被褥里,一时之间,也不怎么想动弹,瘫了一会儿,摸索着伸出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如同在和某种看不见的存在作斗争似的,郁昌揿亮屏幕后,面对着花花绿绿的图标,足足捱了半分钟,才败下阵来,最终,还是动了动手指,点进了工商银行的APP界面。 近段时间,几乎每隔几小时,他就要往自己的账户看上一眼,盯着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存款金额,仿佛一种新近染上的强迫症。 十七万六千九百八十七,其中的绝大部分,在不久之前,刚从一年定期里紧急取出来,小数点的后面,跟着聊胜于无的两位数字,九毛四分,接近一元,放在当下,也算是一笔巨款。 这是郁昌迄今为止的全部存款,靠着日复一日的省吃俭用,从手指缝里面,硬生生地扣了下来——对一名高中学历的、尚且不满二十三周岁的年轻人来说,考虑到他毫无依仗,在独自工作的同时,还全力供养着胞妹的事实,于情于理,这都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 当然,如果说,再加上那笔可能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到来的赔偿金,在他八月末的生日那天,账户里的余额,也许会大为变动,哗哗上跳着,为自己带来一份不得不接受的惊喜礼物,突破二十万人民币的“大关”。 这并不是白日做梦,或者空穴来风。公司的相关事物负责人,已经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了口风,只需要郁昌自觉一点,不争不辩,保持着当下的现状,对决策顺从而妥协,那么,他仍能获得较为体面的离职,甚至地,可谓是一次风光大葬了——按照三年的工龄来算,N+1的赔偿金,再加上年终奖,去除掉三倍平均工资以外的个人税务,加加减减之后,他差不多能够一次性进账六万,完全值得在酒余饭后,从口袋里掏出来,用作吹嘘的资本,让那些与劳动仲裁缠缠绵绵的倒霉蛋,为此而嫉妒得发狂。 几天前,就连因为职务范畴拓展,像个不停打转的陀螺一样,忙碌不休的刘青云,都从百忙之中,抽出了宝贵的时间,专程找到郁昌,进行了一次不怎么愉快的简短谈话。 当时,郁昌正坐在工位上,翻看着妹妹的朋友圈。 他现在没什么工作,来公司也只是例行打卡,像个透明人,有他没他都一样,无所事事之下,也懒得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两条长腿岔开,大喇喇地抻着,懒懒散散的,像古人所说的簸箕,迥异一众摸鱼都小心翼翼的同事,显得很不雅观。 妹妹久未更新动态,照片说说的相关消息,都是停留在几个月前,郁昌从最新发布依次往下翻,直到再也加载不出更多的东西之后,再从底部翻回来,反复十几次,快要把所有文案倒背如流,连图片上的一个小像素点,都能背板似地默出来。 他不禁为此烦恼起来,怀疑自己早已被无知无觉地打进了冷宫,分进了“该组用户暂不可见”的组别,在聊天栏踌躇徘徊了良久,到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等到郁燕放学之后,再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当郁昌短暂地抛开种种现实,沉浸在视奸之中时,那个在五月初期,便与自己动若参商的、久违的老熟人,竟然再度现身了。 “郁哥。” 刘青云弓着背,显得有些不安而局促,两只凸显着骨节的手,好像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似的,一时垂在身侧,一时紧贴裤腿,不自然地频频扭动着,仿佛被双盘吸虫寄生操控的僵尸蜗牛。 “这些天,你应该也知道赔偿的事了……” “实话实说,能顺顺利利拿到这笔钱,真的不容易,张老师他虽然不高兴,但在这方面,已经很照顾你了——唉,郁哥,你别怪我,都是打工的,老板说什么,我们照办就是了,怎么挣不是挣,何必跟他们犟着来?” 不知为何,在抢走所有资源后,对方仍然把他当做前辈来对待,放在如今来看,竟虚伪得有些真诚。 “说真的,要不,那天商量的事,郁哥,你再好好想想吧,毕竟,他也不是眼里揉不得沙的人……你要是想通了,改了主意,直接联系我就好了。” 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妹妹之外,郁昌唯一偏爱的颜色,就是百元大钞上彤彤的红色,唯一主动的事务,便是核算到期存款的金额利息。做了将近三年的销售,钱把他的自尊心压了一头,即使人前背后两模两样,又卑又亢,转头就上演川剧变脸,表面上,也得做出一副好看的样子,阿谀一番,至少要哄人高兴,饭碗所在,由不得任性。 照理说,这种看家功夫,郁昌不说炉火纯青,也算得上游刃有余——至少,以平素的水准来看,那一天,即使心存再多顾虑,在随手就能捏死自己的张泽仁面前,他也会委婉一点,绝不会像个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的傻小子一样,拒绝得那么快,那么生涩笨拙,几乎让对方下不来台。就算,当时所谓的在场观众,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后生,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已确然地落了人家的面子,依此来看,如今的结果,着实如同刘青云所言,是对方心存慈悲,网开一面了。 不得不说,人是一种无序的动物。 至少,郁昌在午夜梦回之际,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偶尔地,也会一阵恍惚,像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大戏。 他眼睁睁地,看着回忆之中,那个与本人一般无二的青年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未来,心里却十分麻木,无波无澜,死水一般平静,仿佛一个高高挂起的、漠然无比的观众。 郁昌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着了什么道法,入了什么魔障——无论是敏锐的危险直觉,还是不愿就此沦为提线木偶,亦或者,干脆承认,在那个时候,就是脑子一时抽风,连富贵险中求的道理都忘却了,临门一记窝心脚,把财神爷踹出八里地,亲自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只能说求仁得仁,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分不清,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到底有没有真正为此后悔…… 亦或者,从另一方面讲,在此时此刻,还没有出现足以推动郁昌孤注一掷的真正动力,一次绝对无法承担的巨大代价。 大雪皑皑,蚂蚁趴伏在地下巢穴之中,迟钝地抽动着触角,少见地怠懒下来。 它没办法依照原来的方式获取更多的资源了,不过,万幸的是,看上去,洞穴里储存的食物,似乎尚能扛过这个寒冬。 只是,它再次犯了相同的错误。 自然,那时的郁昌,并没给刘青云什么好脸色。 毕竟,自我反省是一方面,真要遇见了,没问候对方八代祖宗就算不错的了。 更何况,到目前为止,面前之人,与其口中亲亲热热的“张老师”,已经荣誉并列郁昌心中“最讨厌的人”榜单第一名—— 要知道,这份桂冠的潜在争夺者,可谓是人山人海,能够一路踩着竞争对手的尸体高歌猛进,足以证明他们非凡的实力了。 郁昌抬起头来,扯动嘴角,冲对方笑了笑,有些阴阳的味道,咖色的眼珠往上翻了泰半,半隐不隐的,一句暴躁的“快滚”,在舌尖溜了几溜,好悬才忍了下来,将脏话忍气吞声地收回去。 但是,在最终,他还是拾起理智,想起某种程度上,对方作为下放的耳目,也代表着张泽仁的态度,要是再得罪狠了,之后发生什么事,譬如一纸离职文书上,到底写着非自愿还是自愿,就不好说了。 于是,他能做出的所有反抗,也只是那一声冷笑而已。 第十六场暴雨 半个月之前,那座位于她们所居住的城市CBD中心区域,市内地位相当于北京SKP或上海国金的恒达大厦,在商场的负一层,新开了一家灵异主题的密室逃脱。 它的噱头很大,广告打得铺天盖地,据说老板为了取经,不惜花费重金,远渡重洋,以一部爆火的校园恐怖电影为蓝本,邀请日本的原班人马,全程参与相关制作,从妆效、氛围、道具与剧情上面,狠下了一番苦工,野心勃勃,力求达到国内业界的顶尖水平,目前开业酬宾,只要是结伴来的,都能享受原价的五折优惠,如果愿意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好评,价格还会更优。 于是,在周末的上午十点半,郁燕随同三位小姐妹们,一起去了一趟江对岸的恒达大厦。 不同于其他三人的兴奋与激动,对此类“找刺激”的娱乐活动,从小到大,郁燕向来秉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毕竟,为了放大游客心中的恐惧感,市面上那些密室逃脱的环境,绝大多数都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一直到初三为止,她和郁昌还睡一张床,从来不被允许独自去危险的地方,即便后来分床分室,也有小熊陪伴,实话实说,假如专攻恐怖的心理阈值,也有专门的排序,身处其中的郁燕,绝对算不上高手之一。 黑灯瞎火之下,如果在走廊的角落,突然出现一个脸色惨白、染着血迹的鬼魂,她不能保证,自己在骤然惊吓之际,会不会身体快过大脑,左右开弓,抡圆了两只臂膀,蓄意殴打可怜的工作人员,最后被怒气冲冲的管理人员拎出来,作为游客的负面典型,尴尬又羞愧地逐一赔礼道歉。 因此,在反复进行的“燕燕,去试试嘛,我们会保护你的!”以及“真的不用,你们玩吧,我在外面逛逛”的循环对话之后,作别了三位仿佛钟馗捉鬼一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双眼冒着绿光的壮士们,郁燕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看时间,再次婉言谢绝几位店员的挽留,从印刷着巨幅阴森海报的密室逃脱入口离开,准备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去上面的楼层随便走走。 一方面,她确实很久没来商场了,如今给自己找点事做,放松放松心情,至少能从高压的学习环境中,解脱上那么一会儿; 另一方面,她也想把与哥哥有关的所有事情,刻意地屏蔽掉,像应对一场疲惫的马拉松一样,短暂地忽略不计,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不过,很显然,根据脑海之中,那些正在不断涌现的纷乱心绪来看,针对第二点,她的尝试失败了。 郁燕从来都十分清楚,迄今为止,哥哥做过的所有工作,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无论是什么类型的劳作,他都不甚感冒,干活只是为了钱,价值导向市侩而庸俗,根本没有常人所谓的“兴趣所然”“工作爱好”。 只不过,碍于自身有限的学历,郁昌一直被局限在低级劳动层面,选择范围狭窄,像一尾被卡死在石缝里的鲤鱼,翻不了身,更跃不了龙门,时日一久,怨气自然就大,日复一日累积,仿佛滚雪球似的,若非他早已养成不良习惯,每天回家之后,惯常要跟妹妹大吐一番苦水,叫心里好受一些,消融几分厚厚的积雪,怕是早就要憋得炸了。 这种行为,几乎从他十八岁那年,正式进入职场的伊始之时,就没有消停过。 放学之后,在饭桌之上,伴随着饭菜的诱人香味而升起的,除了蒸腾的袅袅白雾,便是郁昌关不住的闸门,职场那点翻来覆去的破事,到他嘴里,竟变得惊心动魄起来,好似一部砖厚的鬼谷子,勾心斗角、风云诡谲。一旁的郁燕听得两只耳朵起茧,只觉得哥哥很有茶馆说书的天赋。 即使如此,她也忍了下来,任由对方自顾自发表恼人的演说,进行惯常的每日新闻播报,如同一台设置了自动程序的机器人,像四季不绝的蝉鸣一般,足足地聒噪上十分钟,才会舒畅地吐一口气,面色终于多云转晴,减淡几分不虞之色,决定不再继续絮叨,转而调换当下目标,瞄定桌上的菜肴,运筷如飞,殷殷切切,往她碗里不停夹菜,直至堆成山高的一个小尖。 她知道的,哥哥没有朋友,这么多年独来独往,联谊能推就推,嘴上虽然不承认,实际上孤单得都快要长蘑菇了——要是有一天,连作为妹妹的自己,都不愿意倾听这些污糟的烂事,对方失去了唯一的发泄渠道,还要勉强提起一副笑脸,日日应付那些群魔乱舞的魑魅魍魉,那群被描述成牛鬼蛇神的领导同事,内心该窒闷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似乎是从去年年底开始,郁昌再也没有像曾经那样,在自己面前口无遮掩,滔滔不绝地抱怨不止了。 不知为何,慢慢地,他逐渐对工作三缄其口,无论同僚的冷嘲热讽,还是领导的独断专行,亦或客户的贪婪无耻,统统从饭桌上消踪灭迹,直到杳无音信,仿佛海面上消失不见的一座座冰川,沉默得让人心惊。 几天之前,当哥哥在厨房之中,忙碌地备着菜时,于郁燕的内心深处,毫无理由地,突然涌起一阵碳酸饮料般绵密的泡沫,声势浩大地膨胀着,简直快要把瓶盖给顶翻了——毕竟,结合对方的一系列异常行径,她实在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心念一转,几番思量之下,便决定抛弃上次乌龙所致的羞耻感,主动出击,想要打探出一点内情。 她发誓,至少,在那时候,自己的心中,并没有夹杂任何其他的自私企图,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向哥哥昭显自己的成长,想要让郁昌明白,他的小妹妹,也可以积极地参与家庭决策,为之做出一份不可忽视的贡献。 郁燕很富裕,可以说,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作为妹妹的她,都比郁昌幸福得多—— 她有真心交好的朋友,有秘密的小金库,有指点迷津的长辈,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正在为之努力的、无限光明的未来。 只要郁昌坦诚相待,她愿意把一切都和哥哥分享,像一个亏本甩卖的小商贩一样,将它们从口袋里一股脑掏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地摆放好,涂抹上芬芳的精油,擦拭得洁净无比,锃光瓦亮,任君挑选,并无比热烈而诚挚地期盼着,这些五彩缤纷的小玩意儿,可以及时地发挥作用,帮得上对方的忙。 可是,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郁燕再度撞上了南墙。 她大胆地开口,绞尽脑汁地旁敲侧击之后,只得到了哥哥的一番含混的敷衍,作为最终的结尾。 到最后,那颗从胸膛里面捧出来的,热气腾腾、赤红跳动的心脏,直至冷却僵化,变得黯淡无光,也没能成功传达出,那点并不算复杂的、简单的心意。 第十七场暴雨 开春至今,由于种种不可抗力,譬如说,校内愈加繁忙的学业,这还是郁燕第一次算得上“逛街”的出行。 因此,哥哥那顽固得令人生厌的身影,尚未能够在女孩的脑海之中,像一只阴魂不散的鬼魂似的,晦气地晃荡满一炷香的时间,其间的意志的主人,便兀自摇了摇头,仿若道士做法一般,屈起指节,微微一弹,将它完全地驱散了。 恒达大厦的外观设计,类似一个巨大的倒U型航站楼,通体皆是炫目的银白色,中间的镂空部分,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圃,团团围簇,春光澹宕,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候,其上横亘着一条半透明的玻璃长廊,两旁连接处形如竖琴,被阳光焙得波光粼粼。 这种类型的商场,就算是浅浅地吸上一口空气,都会比外界贵上三分。 郁燕从负一层逛到三楼,依次历经了一枚泡芙单价六十八的杀人不见血面包店,奢牌扎堆的性冷淡风装修立面,以及最新引进的一些国际名表专柜……其中一家的标识还颇为眼熟。她路过之后,才慢半拍地想到,那只仿佛一直萦绕着挥之不散的酒臭气味的二手表,大概可以在这里认祖归宗。 密室逃脱的正常流程,大约是两个半小时左右,郁燕素知朋友秉性,心下十分笃定,依照那几位入场之前,宛若被钟馗、赵公明、孟元帅齐齐附体般的勇猛程度,怕不是室内的每一片砖、每一条缝,都要细细地摸排过去,就连NPC脸上的、涂抹着道道红漆的面具,也难逃她们好奇的魔掌,且不提临场退缩的可能性,到了最后,别因为集体超时,被工作人员亲自请出来,已经算不错了。 时间较为充裕,她步伐轻快,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就着人流涌动的方向,顺势去相中的女装店铺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翻了翻几件衣服的吊牌,余光往下一瞥,触到那些动辄四位数的价格标签,又默默地把它们放下了,踏着风一样的步子,维持着一脸的云淡风轻,赶在店内蹬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正准备迎过来的导购之前,飘飘曳曳地出了门。 就这样,郁燕一路走,一路看,从A栋跨到B栋,大饱了一场眼福,钱包却是捂得死紧,不知受了多少柜哥柜姐的白眼,连半个钢镚都没花出去——不过,人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全程步行,没吃没喝,毫不停歇地逛下来,再怎么热衷逛街,也无法长久地坚持下来。 日头渐渐上移,约莫过了一个多钟头,被过度使用的小腿部位,传来一阵阵酸痛的麻痒感,像无数只啃啮不休的小虫,她只好止住脚步,掖了掖膝下的格裙,坐在中央大厅的公共休憩区,暂时放松紧绷的肌肉。 正逢周末,客流量达到顶峰,商场内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休憩区自然也座无虚席,在郁燕的左手边,原先坐着的一名中年男人,方才起身离开座位,立马就被虎视眈眈的后来者添补上,嗖嗖地抢身上前,动作幅度颇大,连手中拎着的迷你包包,都不小心蹭上了右边女孩的衣角。 郁燕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骤然之间,大腿上被轻轻地触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蹙起眉,抬起了头,却迎上对方歉意的眼神。她眨了眨睫毛,很快明白过来,宽慰地笑了笑,眼神一转,看到身前还有老人颤颤巍巍地等待着座位,心下登时生出几丝不好意思。 恰好,十几分钟过去,双腿的不适感大为减轻,郁燕休息够了,正要站起身,给人腾出空位,视线不经意地往旁一乜,却突然发现,身边的那只草绿色的挎包,在光滑的皮革表面,正顶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巨大的金属logo。 那是来自哥哥的昂贵礼物,一只乳白色的同款包包,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品牌之一,却被塞进衣柜的最底层,严密地封存起来,寂寥地委身冷宫,再也没能重见天日,不意再次相见,千万思绪涌动,恍若隔世。 郁燕心中五味杂陈,在原地很是伫了一会儿,才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认命般地挪动脚步,走到巨大的中央指示牌前,抬起头,于那些紧挨着的、密密麻麻的店铺指引之中,很是费力地寻找了一番,记下具体的位置,转过身去,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踏入了上行的自动扶梯。 那家品牌专柜,开设于恒达大厦的A栋,位于玻璃长廊的另一端,想要过去,还得从商场的五楼绕过,在各式高级餐厅的包围之下,兜上大半个圈子。 与服装店截然不同的是,五楼的食物香味萦绕不绝,仿佛一根丰长的羽毛,无形地搔刮着郁燕的鼻尖,残忍地撩拨早已消化得空空荡荡的肠胃。她闻得快要走不动路,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意志薄弱地犯下错误,飘进最近的一家日料店,结果,恍惚地掏出手机,搜了搜人均价之后,仿佛一盆冰水泼下,又瞬间清醒过来,拖着一副饥肠辘辘的身躯,只好努力做到目不斜视,忍气吞声地继续前行。 大概是为了保护客人隐私,凡是靠近走廊的透明墙壁,都安置有暗红色的哑光绸面遮光帘,一路走来,满目都是黯淡的赭红,如同置身一座座幽闭的私人剧院,很少看见愿意将自己的用餐过程与路人慷慨分享,敞开豁达的怀抱,大喇喇地真人出镜的。 所以,当她路过角落里面,一家装修十分低调,门口却摆着米其林推荐招牌的法式餐厅时……出于某种淡淡的好奇,以及人皆有之的窥私欲,郁燕不自觉地,放慢了脚下的步伐,像垂涎火鸡的卖火柴小女孩那样,十分隐秘地偏了偏头,往其中唯一没有拉上遮光帘的,于窗明几净之下,显得格外突出的那桌客人,瞥了那么一眼—— 然而,看清之后,还没过一秒,她就后悔了。 那是两名男性客人,面容十分相似,大概是一对父子,一左一右地分坐两端,正在交谈着什么。 也不知是受了哪股神秘力量的驱使,年轻的那个男孩,本来垂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诸多路人来来往往,也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偏偏在郁燕望过去时,却正巧抬起了头,目光散漫地曳了过来,以一个完美得令人生疑的时机,严丝合缝,不偏不倚地,与墙外的女孩对上了视线。 男孩歪着头,略略睁大了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惊讶地挑了挑眉,十分开心似的,倏地冲她一笑,举起左手,并拢起五根洁白的手指,礼貌地晃了一晃。 他眨眨眼,无声地咧开嘴,做了个口型,对一脸白日见鬼,仿佛看见了什么瘟神似的郁燕,打了个久违的招呼: 嗨。 “……让你挑个靠里的包厢,坐在这种地方,你倒是不嫌吵。” 张泽仁抿着嘴,揉着眉心,看着对面越长越混不吝的大儿子,怎么瞧,怎么不满意,自觉寻遍对方的浑身上下,也找不出半个优点,满心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那几所学校,你选好了没有?这么大了,自己的事,还这么不上心,连小三岁的弟弟妹妹都比不过。要是拿不定主意,就请你的杨阿姨帮忙掌掌眼,她在美国那边待惯了,又知道你的秉性,干脆……” 张天凌望着窗外,目光也不知道游离到了哪里,懒洋洋地倚着靠背,好似一条没骨头的蛇,坐没坐相,十指交叉地支起手,很不礼貌地出声打断对方的训话。 “爸,您说什么呢。” 他黑鸦鸦的睫毛沉了下来,面上似笑非笑: “杨阿姨又不是我的谁——就像您说的那样,我都这么大了,这种事情,还没必要由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来管吧。” “反正,她现在也有两个亲生的,大概根本不稀罕当我的妈,您何必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呢?” 张泽仁无言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如同放弃了沟通的欲望一般,疲惫地别过脸去。 “……算了,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国内,不要惹是生非。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可能会很忙,你想要什么,直接跟程叔叔说,别一天到晚往外跑,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也不要再交了。” 张天凌噗嗤一声笑了,眉梢一挑:“好像您什么时候闲下来过似的——啊,对不起,应该还是有的,要陪杨阿姨和我那优秀的弟弟妹妹嘛,理解理解。” “行了,别这么跟我说话。” 他的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脱下手表,放在餐桌上,指尖轻轻一送,将它朝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推了过去。 “你上次说想要的……对了,刚刚外面那个女同学,你们认识?” 张泽仁的记忆一向很好。 如果不是因为,窗外的郁燕,脚底开溜的速度比兔子还快,那么,他只要随意地扫上一眼,就会发现,这个拥有一头黛黑长发的漂亮女孩,正是自己那名倔驴似的顽固员工的妹妹。 男孩歪歪斜斜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那块表,对着父亲含糊其辞地,小声咕哝了一声。 “也谈不上认识……” 话音未落,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一笑,眼睛弯起来,十分情真意切,与之前的阴阳怪气大相径庭。 “——不过,可能确实有点缘分。” 第十八场暴雨 po18v s.com 傍晚的时候,那张在客厅摆了二十多年的红木餐桌,突然之间,仿佛一个骤然倒下的衰竭病患者,毫无征兆地,就这么崴掉了一条腿。 这段时间,郁昌没有正经事干,天天空闲得发慌,在公司待不了几个小时,就一把抄起钥匙,早早地回了家,挽起袖子,变着花样地给妹妹做菜。 他仿佛是一个不久之后便要宣判死刑的重犯,焦虑和麻木两相拉扯,竟然奇异地暂时平静下来,一身力气全使在了家务上,进了厨房之后,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更为勤奋卖力,好像这个世界即将迎来末日,手上所清洗的每一颗葱、每一瓣蒜,作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种子,全部都弥足珍贵,见一面少一面,马上就要消踪灭迹,从地球上完全绝版似的。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 wennp.m e 天色将晚,还剩几十分钟,妹妹就要放学了,郁昌也终于大功告成,打开冰箱,拣出大包小包的菜后,在厨房里面叮叮咚咚,鼓捣大半天,全程盯着火候,浸了一脊背的汗,成功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汤。 他在家主炊这么多年,早已是是个中老手,一摸到锅碗瓢盆,心里就有杆天然的秤,几个小时过去,把菜肴搭配得尤为丰盛,很是有模有样,食材水陆俱全,出锅以后,香气扑鼻,色彩协调,无论味道还是摆盘,都丝毫不输市中心几家老招牌的家常菜馆。 沿海一带,夏季多有潮热,各类蚊虫滋生不绝,嗡嗡嘤嘤,盘桓不休,不仅在室外叮咬啃啮,稍不注意,还会不请自来,登堂入室,着实十分扰人,郁昌关掉灶火,端起瓷盘,将它们依次摆放,精心地调整碗筷的角度与间隔,结果,等到方才把煲的最后一锅椰子鸡汤放上餐桌,脱掉围裙之后,就听到一阵阵的昆虫振翅声。 他机敏地竖起耳朵,条件反射似地,反手便将纹格网牢牢实实地罩了上去,又检查了一圈纱窗,上上下下仔细梭巡一番,拧紧其中老旧脱落的螺栓之后,才循着声音来源,抬头一看,眼尖地发现,墙灰斑驳的天花板上,有几个细小的黑点,正萦绕着发亮的灯管盘桓飞舞,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椭圆,随即皱了皱眉,转过身去,抄起一只淡蓝色的苍蝇拍,准备以三两下的功夫,了结这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来的大胆蝇虻。 所以,此景此景之下,当郁昌像只进入捕猎状态的家猫一样,睁大一双浅咖色的眼睛,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几只讨厌的飞虫,绷紧了小臂肌肉,攥紧手中的武器,正要瞄准靶心,一击而中时,那对素来灵敏的耳朵,因为被当下正在移动的首要目标,分散走了太多的注意力,十分合情合理地,在某个既定的时刻,松懈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就像每一条被判定为次要的讯息那样,它从不会大声宣告自己的重要性,也不会举起一块亮黄的事故告示牌,使用鲜红的油漆,写下一行尖锐的大字——“嘿,别去管那些该死的虫子了,看着我,你要有麻烦了”。 与之相反,它仅仅是隐秘地划过了郁昌的耳畔,像一只消弭于天际的的冷酷飞鸟,毫不起眼,一掠而过,只留下一根警醒的灰色羽毛。 兄妹二人住的地方,还是父母刚刚谈上的时候,为了将来结婚生子,而共同置办的婚房,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现在,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岁数,房子老,家具也老,许多的大件家私,还摆在原先的位置,款式陈旧,土里土气,带着一股在时光里发了霉、落了灰的气味,静静地矗在原地,蒙着一层岁月的蜡,无可奈何地,被一窗之隔的房间以外,那些日新月异的现代高楼大厦,衬得愈发格格不入。 于是,在一个蚊虫飞舞的夏夜,作为一个仿佛天生地长的摆件,一个亘古有之的遗迹,那只比郁昌的年纪还要大的,随着逐渐流逝的时光,而一同枯萎、圆寂,最终完全坐化,成为与老房子浑然一体的部分化石的古旧餐桌,十分突然地,从左后方的桌腿连接处,发出了一声沉闷得出奇的异响。 或许,是他在动作的时候,没控制好幅度,不小心挨蹭了上去;或许,是那张业已泛黄的木质桌具,早已迎来了自己的大限,内部纤维松软腐烂,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壳,勉力强撑到这一刻,才油尽灯枯,无法继续承担负重,轰然地坍塌了下来……不过,无论如何,其实都不重要了。 身后传来重物倒塌的声音,随后,则是哗啦啦的一阵脆响。 先是一下,两下,打头锋似的,啪嗒地急坠下来,锋锐到刺耳,仿佛揭开序幕的惊雷,紧接着,便接二连三,连作一阙,骤然间倾泻而下,疾风骤雨地炸作一团,在五次清脆的爆裂之后,是一声重而沉的撞击,没有破碎,却也咕噜噜地滚出老远,在地板上刮擦出几道油渍的污痕—— 多亏了那些摆盘,就连迸破的声响,也是格律森严,井然有序。 直到一切重归寂静,脚下弥漫开温热的汤汁,郁昌才喘出一口气,缓慢地松开紧紧攥起的拳头,大梦初醒一般,迟疑地转过身去,怔怔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一片的狼藉景象。 那些精心准备的菜肴,如今全部砸在了地上,黄黄绿绿,脏污不堪,与破碎的碗碟细末混在一起,汤水四溅,流得到处都是,油星迸溅出不规则的放射状,仿佛枪击后炸裂出的一蓬蓬血痕。 至于罪魁祸首,则已经咔哒一声,折成了两节,裸露出粗糙的截面,沉重的桌面失去支撑,倾斜成陡峭的断崖,边缘堪堪触地,浸泡在一堆冒着热气的食物里,沾满污秽,如同一颗低垂的、断裂的头颅。 今天,哥哥来接她的时间,比往日迟了很多,甚至等到人群快要走得差不多了,才姗姗来迟,十分反常。 不久前,郁燕方才度过一个不甚愉快的周末,心中像是被迫粘了一块嚼过的口香糖,仍然残存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倒也没怎么在意,只觉得郁昌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像是去哪家酒店的后厨滚了一圈。 她刚刚生出些许淡淡的疑惑,就听见驾驶座上的哥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既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郁昌按下车窗,在徐徐向内涌入的晚风之中,突兀地开口道。 “……燕燕,明天早上,哥哥还是带你出去吃吧。” 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十九场暴雨 傍晚十点,郁燕正在房里抄写课后布置的英语作文。 她习惯不好,回家之后,卧室门一关,好好的书桌不用,专爱拽过枕头,歪歪斜斜地倚在上面,半坐半卧,排开纸笔,趴在大床上读书写字,完全沿袭了以往玩手机的姿势,不仅姿态别扭,用眼也很不健康,还没看上半个小时,迫于自身体重,手肘就被压得僵麻一片。 因此,当楼下骤然爆开一阵尖锐刺耳的哭喊时,她被唬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手腕不由一抖,笔尖往右一宕,作业本上,一个小写的“g”的下半截竖钩,便被拉得老长,跋山涉水,背井离乡,横跨三条基准线,斜喇喇的,洇出一线突兀的黑墨。 一楼长期出租,新近搬来的住户,是一对外地的夫妻,三四十岁左右,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早出晚归,在外打工,白天的时候,家中两个年仅几岁的孩子,就全部扔给奶奶带,这么多天,郁燕也仅仅地见过几次,当她拾级而上,从狭窄逼仄的楼道之中,匆匆地闪身而过时,那只青黑色的防盗门,永远都门栓紧闭,芜蔓着污黑的铁锈,牢牢地上着锁,只有内里的一只木门,偶尔会半开着,透出嘈杂的电视节目声,屋内的小孩被拘在沙发上,看得半懂不懂,根本坐不住,在客厅跑来跑去,踩得啪嗒啪嗒响,腰背佝偻的老人,便随着他们的脚步,在身后急急地追逐着,苍苍的白发,像一团焦枯的蛛丝,摇摇晃晃,从窄窄的门隙里面,艰难地攀了过去,想要网住两只年轻的猎物,将它们安安生生地,团团包裹起来,却已经力不从心,只好等到天色将黑,结束了一日辛劳的儿女归巢之后,再向他们告上一状,激得大人火气上来,操起拳头,把孩子打得吱哇作响,鬼哭狼嚎,才感到心满意足,姑且了账,算是结束了这场隔辈的战争。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今天晚上,这户人家打孩子打得格外狠,大声呵斥,又摔又踹,唾骂不休。郁燕家住四楼,都能听见对方把碗筷掼得粉碎的声音,伴随着那些近乎狂怒的嘶吼,声音响彻在整座小区里,像一把恐怖的锤槌,震荡得人心头发紧。 她半个字都写不下去了,草草地将东西一收,膝行过去,想去把窗户关上,往下一望,看到好几幢单元楼的楼道声控灯层层亮起,在茫茫的黑夜里,鬼魅般地燃着,仿佛坟头跳动的磷火。然而,一刻钟过去,偌大的一个老小区,却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不见出门劝阻的身影,黑阒阒的,像墓地一样空旷无比,所有人装聋作哑,紧闭门窗,习以为常地漠然着,不言不语,任凭邻舍如何不宁,只是作壁上观。 一楼的动静愈来愈大,那一对中年男女,像是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发了疯、发了狂,咬牙切齿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尽数倾倒给家庭中最为弱小的存在,声音狠厉得刺耳,满含着浓烈粘稠的仇恨,浑似在上辈子被自己的孩子杀了全家,今生好同态复仇,使出各种手腕,纵情折磨投胎错地方的仇人,泼尽各种恶毒肮脏的诅咒,生殖器官满天乱飞,骂到最后,也不知到底是想咒小孩,还是咒无能的自己。 他们将东西摔得惊天动地,乒乒乓乓,阵仗活似要杀人,郁燕蜷在床上,攥着被子的边角,坐立不安地听了两分钟,发觉其中两个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哑,心头翻滚得像被火烧一般,再也坐不住了,双脚一探,踩进两只拖鞋,不顾方才洗好了澡,胡乱地套上外衣,拢了拢湿漉漉还带着水汽的头发,拿起手机,调出报警电话的界面,伸手一拧门把,推开卧室大门,就要往楼下冲。 “——燕燕,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客厅的灯光昏黄,孤孤单单地,照着一个桌边的人。 郁昌坐在玻璃餐桌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闻声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脸色垩白,猛一看去,几乎不像活物,而是一个架起来的纸扎人。 说起来,近段时间,这人确实怪得出奇。 几天之前,他不声不响,就换掉了家中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红木餐桌,拖回一张新的,摆在客厅里,只说是东西旧了,不得不扔,卧室里面的那堆破烂,却是丝毫不动。 不仅如此,郁昌做饭下厨的兴趣,似乎也随着那只老旧餐桌的递换,而渐渐消失了。 他不再让妹妹打下手,独自一人钻进厨房鼓捣,全程寡言少语,与以往大相径庭,菜肴端出来,也只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既不自得,也不喜悦,好像这些惯常的家务,再也无法让他汲取任何获得感,只是演变成了一次必要的工作,一场不得不做的任务,毫无价值意义。 似乎在突然之间,那些维持了十几年的习惯,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常,无因无由地,就这样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厌倦。 郁燕整天待在学校,不知道其中缘故,也不明白哥哥的转变从何而来,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生出一种莫名的惧怕,沉甸甸地坠着,仿佛一只千斤重的铅球——可能基于某种捉摸不透的第六感,她每次想要开口询问,就像被胶水粘住了嘴巴,只能惴惴不安地,眼看着哥哥日益消沉下去。 有心无力之下,双方的交流,更是因此而少得可怜。 这几天里,像过往时日,那些一人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恨不得将口袋翻倒出来,掏得老底朝天,另一人被迫倾听,无论有的没的,全都灌上一耳朵的场景,早已从此消弭无踪,再也不见身影了。 所以,此时此刻,她甫一听到哥哥开口,声音沉沉,语调压得又低,仿佛一只收拢着翅羽,藏于暗处的黑乌鸦,竟是脚步一顿,头皮一麻,突兀地打了个寒颤—— 从小到大,将近十八年来,被郁燕完全忽略、不屑一顾,来源于年长五岁的成年男性的,所谓“哥哥”的威压,毫无征兆地,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夏夜里,像一只冰冷而无形的幽灵,悄悄地攀爬上了她的心头,伸出漆黑的手,虚虚攥住了那只滚热跳动的脏器。 况且,打孩子这种事,多多少少,也能算得上是中国的一个特色传统,棍棒底下出孝子,人人如此,习以为常,只要不闹出人命,在成年人看来,根本算不上事。 无论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都提醒着郁燕,当下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像那些装死的左邻右舍一样,默不作声,忍上一会,等那对父母累了,歇了手,也就罢了,若是依照哥哥的性子,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大概要被归类进“多管闲事”的范畴里。 她想到这点,竟出奇地嗫嚅了一阵,语句在舌尖滚了一滚,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抿着嘴,眼睫低垂,带着点不自知的示弱。 “……楼下的动静太大了,我怕出事,想去劝劝他们。” 楼道里面,仍然回响着令人烦躁的背景音,连绵不绝,嘈杂无比,客厅之中,却是一片全然的寂静。 郁燕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心脏扑通扑通,狂乱地跳着,越来越疾,越来越快,莫名其妙地,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郁昌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楼下的污言秽语穿耳而过,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苍白的雕塑。 他的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双眼仿佛两颗透明的玻璃珠,凝着一泓幽谭,隐在黯淡的光线里,莹莹如波,闪烁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盯着她。 不知为何,过了半晌,郁昌才收回了那种复杂莫名的,杂糅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 他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披上外套,站起身来,原先那层诡异的、蜡一般的外壳,也随之应声而碎,迅速地消融于空气之中,变得无影无踪。 “我去说吧,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一刻钟之后,郁昌再度推开大门,带入一室微风。 他的谈判显然卓有成效,楼下的那户人家,在几分钟前,像被集体按下了消音键,大人不吵了,小孩也不闹了,只传来簌簌的打扫声,大概在清理鸡飞狗跳的战场,算是还给佳宛小区一份应有的清静。 “还好,那户人家也算讲道理……哥哥可真厉害。” 这一次,郁燕算是打心底里佩服对方了。 行行出状元,郁昌做了这么久销售,确实锻炼出了一副好口条,要不是他平时懒得管闲事,或许能在居委会闯出一份名堂。 “事先录了音,要是他们再吵下去,我就报警找业主。” 郁昌揉了揉太阳穴,蹙着浓黑的眉,显然被闹得不轻,“毕竟初来乍到,他们也怕被赶出去。” 楼下的喧嚣告一段落,可聊的话题终结之后,那种难以忽视的、几乎让人难堪的寂静,便再度浮现了出来。 郁燕磨磨蹭蹭,在外面捱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心念一动,故意打了个哈欠,乌溜溜的眼睛一眨,像两丸流转的水银,转过身去,便要脚底开溜。 “……既然已经没事了,我有点困,就先回去睡觉了,哥哥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然而,她刚刚迈开腿,右侧的肩膀上,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力道轻柔,又不容忽视地按住了。 对方弯着腰,垂下臂膊,蜷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裹住女孩的手,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之下,低下头,直视着面前显得有些慌乱的小妹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在做什么无比重大的决定。 “燕燕。” 在说话之前,他十分珍惜地,在郁燕的额前吻了一下。 唇角微凉,带着小苍兰和茉莉花的气味,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郁昌低低地开口。 他心中百转千回,仿佛早已将话语排练了一万遍,脱口之时,却仍觉艰难。 “我们换个房子吧。” “……哥哥带着你,去别的地方,离开这里,好不好?” 第二十场暴雨 最开始的时候,在他的脑海之中,最先浮现出来的那份托词,是“东山再起”——如同一汪碧滢滢的泡沫,浮在海潮浪尖上,映着一转烁金的阳光,流光溢彩地闪耀着,脆弱,空虚,一击即溃,却足够好看,仿佛只要一惯地占上这些口头的便宜,使用着徒有其表的夸耀与诡辩,便能够死撑起那点所剩无几的面子,让自己不堪的失败,显得不那么无力而苍白似的。 只不过,很快的,郁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他还更进一步地,为着其中所包含的那份近乎无耻的自信,而感到了一种出奇的、深深的厌倦,就像一头嗅到了死亡气息的社会性动物,站在黑白交界的灰色地带,猝然转过身去,回望一生的征程时,不免产生某种从未有过的迟疑与内省。 如果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无端磨难——当然,也可以换个说法,使用那些备受青睐的、更具正面含义的词语,譬如必然途经的九九八十一难,成大事者共有的历练和磋磨——作为敲打年轻人的当头一棒,究竟带给了他什么,除去可预见的贫穷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麻烦,便只剩下了一种堪称顿悟的醍醐,一份仿佛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的自知之明。 东山再起……不,不对,我不该这么说。 郁昌如此想着,以一以贯之的、刻薄而嘲弄的口吻,满不在乎地,将一柄闪烁着雪亮寒光的利刃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正确的用法,应该是扫地出门。 某种意义上,囿于适应环境的天性,仅仅依靠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人就能轻易变节,仿佛一只见风使舵的猕猴,于香蕉和水源的两难抉择之下,毅然决然地爬回树干,陷入一场食不果腹的睡眠。 假如抛却一切伦理道德规范,将这串连环撞车一般的祸事,视作一次独具匠心的行为学实验的话,那它已经无比接近成功了:在接连不断的碰壁之后,被视作万物灵长的人类,与一只原地打转的苍蝇的行为,相比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差距。 第一次的,他对这种狂热的人生追求,生出了类似怠懒的情绪,原因多样,既有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也有两相权衡之后的妥协与退缩,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失意之人那样,面对着陡然降低的自我期许,不得不被迫改弦更张,寄情别处。 自然,郁昌无法与那些一朝落魄的达官显贵相比,也提不起什么巡山觅水的文人雅致,不过,说是清醒也好,逃避也罢,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地,对过往的那份宗教式的狂热,产生了一丝动摇和怀疑。 这是个复杂的论题,要是执意往下深究,就算搬空整座市图书馆,从今往后不理世事、埋头苦干,誓要于浩如烟海的哲学着作中求真问道,恐怕也得不出什么创新性的结果。 但是,抛开那些概念和意义,在郁昌的内心之中,真正想要询问对方,却不愿说,更不敢说的,也只有那一句而已—— 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想说,对,是哥哥没用,混到现在,手头的钱还凑不够本市的一套首付,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丢了饭碗也是咎由自取。 他想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卖掉老房子,再加上公积金贷款,在物价不那么高的城市,也能换来一套新的住所,干净、明亮、整洁,不会有刷满牛皮藓广告的斑驳墙体,不会有充斥着消防隐患的逼仄楼道,不会有隔叁差五就停电短路的老旧灯泡,不会有打开窗户就能闻见的飞尘和尾气,更不会有深更半夜扰民的邻居,对此置若罔闻的物业,任凭哭闹与咒骂响彻整个小区。 没错,他承认,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根本匹配不了原先的野心和抱负,泥鳅跃不了龙门,爬不上通天梯,那就换个环境,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无论是后厨帮工,洗车助手,还是老本行销售,随便哪些工作,郁昌什么都能干。 是的,只要妹妹还在身边,一切都无所谓,仍然有回寰的余地,即使往日种种已成灰烬,那些大富大贵、地位显赫的妄念,到了如今,都成为了独木桥另一边的某种危险的幻象,虎视眈眈,心存险恶,咧着盛气凌人的血盆大口,只待他浑浑噩噩地踏上那根朽木,跌进黑魃魃的万丈深渊;即使他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头脑愈发麻木,像个被戳破漏气的扁平车胎,软趴趴地瘫在路上,无心行驶;即使搬家之后的道路,可能会变得泥泞不堪,颠踬流离,较往日困难百倍……没关系,都没关系,他会努力寻找机会,从这座城市的阴影中重新振作起来。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而眼前的这条路,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条无解的死胡同,兜兜转转,再无任何可留恋的地方。 郁昌想,也许换个城市会更好。 来日方长,就算现实不是童话,各处也有各处的烦恼,可是,只要郁燕能够和他在一起,只要她不嫌弃那个无能的哥哥……他便能够借取妹妹的饶恕,为自己这场逃兵似的溃败,祈求一份赖以赎罪的宽慰。 所以,他就这样出口询问了,带着几分近乎鲁莽的突兀,几分迂回的小心翼翼,仿佛一个垂死挣扎的溺水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抻直了僵硬的手脚,竭尽全力地扑腾着,期冀这些无声的战栗,能够激出几星皓白的水花,引来救援队的瞩目。 然而,那些不想说、不愿说、不必说、不能说的背后原因,郁昌却始终守口如瓶,缄默地等待着,期盼对方给予的最后通牒。 发酵变质的孤独就像一仓腐烂的果子,将他沤得敏感而懦弱,闷着头,一意孤行地钻进牛角尖里,无比执拗地,寄希望于所谓的“羁绊”与“信任”上。 可是,事实上,连郁昌自己,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分明说了那么多,却没有一句沟通能真正起效,他为现状而感到愧疚,却从未考虑过郁燕的感受。他以为爱就是这样的,一场所有与被所有的战争,被爱者眼不必视,鼻不必嗅,耳不必听,口不必言,不要问,不要想,我不会告诉你前因后果,但我需要绝对的忠诚与服从。 这是郁昌平生之中,最大的一次盲目与任性。 “……哥哥,虽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会帮你的。” 他听到了自己的妹妹的声音,语调是刻意放缓的柔软,带着犹疑不定的周旋与顾虑,似乎在尽力照料年长者的情绪。 它从漫长的煎熬等待中,将郁昌的思绪一把拉了回来,仿佛一根系在心尖上的渔线,紧紧地勒住那颗跳动的供血器官,让他胸腔里的呼吸,都随之而暂时地停滞了。 “……我在用功读书,成绩有了很大的起色,我会努力,努力去首都的大学……” 可是,她在说什么? “……你先不要着急做决定,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去大城市做兼职了,那里机会很多,我还认识了厉害的大人,她们都很热心……” 厉害的大人—— 哈,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到了如今,在妹妹心中的地位,连外面的陌生人都比不过。 “……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养你……” 听到了吗,她说要养他。 小自己五岁的妹妹,竟然要供养那个窝囊废的哥哥。 他失败到如此地步。 “……所以,我们没必要那样做……假如有什么紧急情况,我——” 夜色已深,在一片阒静中,郁燕不安地动了动手指,咽了口干干的唾沫,将后半句“我还有十万块钱能拿出来应急”,倏地吞回了肚子里。 她从来不习惯这种长篇大论,更遑论将计划和盘托出,掏心掏肺,全部摊开来讲,从可能性、合理性、有效性上一通分析,只为打消哥哥那份藏着掖着的顾虑。 可是,事急从权,依照他先前那副游魂似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仿佛就差跳江自戕了,她再不透露点什么,彰显自己的用处,恐怕对方转手就能把房子卖掉,卷上一堆破铜烂铁,遁入某个犄角旮旯里去。 而面前的郁昌,则一直安静地听着,始终不发一言,甚至地,到了最后,他的脸上,居然挂上了一丝隐隐的、怅然的笑意。 这实在是件稀罕事。 要知道,近一个多月以来,与笑容相关的类似表情,出现在那张憔悴而阴沉的面孔上的频率,就和窗外突然下起了纷飞的鹅毛大雪差不多。 “是这样啊。” 他如此说道。 “燕燕真的长大了。” 时至七月中旬,十一中人去楼空,迎来了夹杂着蝉声和热浪的暑假。 郁燕的期末考成绩不错,或许是因为题目更加侧重基础,她竟破天荒地冲上了一本线,被各科老师好一阵叮咛嘱咐,让她戒骄戒躁,不要假期一过就被打回原形,下学年更要抓紧,拿着一份增加高叁晚自习的“自愿参加知情同意书”,硬是逼着女孩签了字。 强买强卖也就算了,这种惺惺作态的表面功夫,竟然还假模假样地要求家长签名。她被逼无奈,只好拿着那张白纸黑字的A4纸,去叨扰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哥哥。 放学回家以后,郁昌盯着纸上的签名栏看了半晌,在下笔之前,最后问了她一句话。 “燕燕已经决定了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的。” “……好吧。” 对方笑了笑,平静地低下头去,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样的话,我也决定了。” 第二十一场暴雨 天气好极了,晴得过分,几乎演变为过犹不及的暴烈。柏油路面上蛰伏着噬人的光亮,白腾腾的一片热气,在郁燕的视网膜上燎出几个火星。 秋老虎咬断武松的脖子,她揉揉眼睛,晃了晃头,怀疑自己是否即将近视。 能与提前开学的高叁生媲美的,可能只剩下黑煤矿里的劳苦工人——或者更胜一筹——期末周前量子复习的大学生。 签完军令状,郁燕立即沦为比二者更加低劣的物种,周考、月考、模拟考、联考,纷飞的试卷如同飞雪,从六月一直落到如今,却没有窦娥出来喊冤。她的暑假缩短了一个月,被班主任破格塞进火箭班旁听,由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桌面上格格不入的装饰物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摞摞纸质的高墙,筑起一道封闭的长城。 课间铃打响,郁燕偶尔从伏案疾书中挣脱出来,扭动酸痛的手腕,发觉小指早已浸透油墨的刺鼻气味,就像某种特殊的标记,标本间里总是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 即便如此,她的成绩仍然忽上忽下,在一本线附近走着悬而又悬的钢丝,视难度而左右摇摆,简单时能够勉强保持,困难时跌回原位,由于某些心理因素,甚至还要摔得更惨,几乎要使郁燕患上神经性头痛。 加油,她总在心里默念。加油,加油,加油…… 可能,除了这句鼓励,其他再也无法可想。 于是她只说加油。 在那之后,郁昌又问过她一次。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家里的桌子坏掉后一直没再添置,原先摆放的位置便空余出来,呈现出突兀的丑陋。郁昌拖来一床凉席填补缺位,冲凉后光裸着上身躺过去,成为一尊美丽而无用的装饰物。他的头发还在滴水,在瓷砖上顺着裂纹洇开小小的图腾,眼睛望着天花板,双手归拢在肚皮上,像是小学生睡午觉,很乖的姿势。 他说,燕燕啊,哥哥问你一件事。 如果……对,如果,只是如果啊…… 哎,算了,算了,其实也没什么。 后面的词被吞下去好几次,反反复复,像一枚咽不下吐不出的枣核。 光线从窗棂慢慢爬进来,拉扯出蜜糖般的丝线,逐渐烘干对方的头发,末梢一缕一缕翘起来,柔软得像鸟儿的尾羽。 郁燕不接话。 她对待郁昌的态度已然转变为一种半心半意的随性,便只是不言不语地等待。 等待那枚枣核自己骨碌碌地滚出来。 要是……哥哥做了一些事情,咱们以后的生活可能会变…… 变得……有点不一样,你愿意吗? 咳,不会的,不需要卖房子车子,不是那样,哥哥不能那么没用啊。 郁昌语气轻飘飘的,甚至连动都不带动弹,视线始终投向上空,凝视着角落里的陈年霉菌,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 ……也许不是全然的好事,但世上哪有白得的馅饼呢,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试一试,就这一次,如果我能提前抽出来,说不定……说不定呢。 既然说不定,她自然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郁燕耐心听完,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以示尊重,不愿再干涉哥哥无常而诙谐的人生。 她转头关上房门,和老师交流即将到来的补习计划,并不在意对方罕见地没有追上来问询的反常状况。 不久之后,房间外传来一声轻微的落锁声。 郁昌出门了。 这次交流,如同一枚古怪的句读—— 与之呼应的是,他们短暂的假期,也就这么潦潦草草地结束了。 第二十二场暴雨 “哟。” 刘青云说:“稀客呀,郁哥。” 久别重逢,这小子话里带点毕恭毕敬的刺。郁昌被抢了话头,噎得不上不下,像只当头被啄去几枚鲜艳尾羽的公鸡,酝酿的说辞都缩进了肚子。 不愧有从龙之功,首功之臣的办公室鸟枪换炮,直接升级为单人间,显得自己先前的忸怩可笑极了。 他心里暗腾腾地升起一股窝囊邪火,后槽牙都痒了起来,好悬没忍住给人一脚。 郁昌面色不善地僵在门口,与对方相对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觉得气氛实在恶心得浑身难受,一脚迈进门槛,坐进皮质沙发里,直截了当道:“咱们重新加个好友。” ——几个月前,以为快被开除之后,他第一个删除的联系人就是刘青云。 当时还挺解气,谁知造化弄人,风水轮流转。 面前之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键盘,说:“行了。” 又说:“我把以前那些过期文件和日程表给你转了过去,张老师估计两周后就要从总部回来,咱们得快点准备了。” 手机嗡嗡地震个不停,新加好友的聊天框迅速窜至顶部,未读消息一条条接踵而来。郁昌的眼皮随着小红点的明灭一抽一抽,也分不清是跳财还是跳灾。 这间新办公室处于公司最僻静的角落,独门独户,向来只与冰冷的日光灯与消毒水味作伴,人迹罕至得金贵极了。 他往走廊外望了一眼,掩起隔音的铝合金大门,清清嗓子,捧起茶啜了一口。 “你也是果决。” 郁昌盘起腿,语调多少带点报复的嘲讽。 “这个年纪,当真一点不害怕?” 伴随着最后的咔哒一声响,大概是结束的空格键,刘青云敲击的动作停下来。 他伸手扶了扶新配的眼镜,扭过头,动作幅度颇大,银白袖扣在灯光下一闪,让人得以窥见其物本貌—— 阿玛尼新款,能抵他初进公司全身的那套破烂西装了。 “合同都签了,现在说什么怕不怕的……” 出乎意料,刘青云很给面子,居然煞有介事地沉思了十几秒,方才开口回答。 “最初的时候,心里确实没底。张老师私下里明明白白地说过,这件事不止是灰色地带,已经沾着黑了,要是哪天东窗事发,咱们首当其冲。” “郁哥,我比你还小几岁,怎么能不怕呢?” 夕阳西下,他往窗外投去斜斜的一乜,将半掩的卷帘彻底拉下。 “不过嘛……可能情况不太一样,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是我修了半辈子福分,才能撞上的。” “咱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也不瞒郁哥了……光就这两个月,我跟着张老师,赚了这个数。” 刘青云伸出手指,对着郁昌晃了一晃,嘴角微微一提。 “张老师说过,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数都数不过来。想要把新药铺进去,就得走一个明面的路子,我们只不过是当上了代表的代表——咱们可是在一条大船上,一杆子下去没人是干净的,谁会傻到自毁前程,来探,来查?” “所以,即使怕,我也必须干。” 那双眼底明晃晃地燃着火,仿佛一面镜子,将郁昌的心思照得雪亮。 它说,我知道的。 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有所欲,有所求,即便前方等待自己的是蛇蝎虿盆,也要咬着牙,闭着眼,纵身往里跳—— 否则,你就不会回来了。 第二十三场暴雨 十月初旬,郁昌拥有了一个新账户。 叁天之后,其中的存款,便达到了七位数。 张泽仁从总部回来后,他和刘青云便像被无形的鞭子驱使着的两只陀螺,在对方一改往日风格的急迫之下,真正地忙碌了起来。 这与过往的工作经历完全不同;或者,他应该说,与自己前二十叁年所活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同。 如今的仿制药市场,早已趋近饱和。然而,就像对方曾经承诺过的那样,只要能见到负责人,那些冷冰冰的止步标识,便全化作了废纸——张泽仁毕竟神通广大,往日那些见不到的,想不到的,通通都涌了上来,像被腐肉吸引的、源源不断的虫豸蚊蝇,要来挨个分一杯羹。 总会有方法,总会有手段,总会有资源,总会有人脉。 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比起轻飘飘的天地良心,一切都显得重若千钧。 很多次,郁昌坐在会所卡座里,盯着灯光下群魔乱舞的各位宾客,有老有少,既有尚显青涩的二代,也有须发斑白的主刀,科室里挂满“悬壶济世”“救死扶伤”锦旗的名手,挂专家号要靠黄牛高价抢的教授。那种地方,权钱交易总是和色分不了家,酒酣耳热,便有女孩子进来斟茶,谁若是看上了,就直接带走。她们大都年轻,像勃勃初发的柳条,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过来,竟有几分妹妹的影子,刺得郁昌心中一窒。 他一边陪着笑举杯,一边想着,世界上哪还有什么人,都是畜生罢了。 老畜生,小畜生,一窝一窝,死也死不绝。 还有自己和刘青云,也是混账东西,是两个崭新出炉的、昧良心的王八蛋。 恍若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如此过了两月,张泽仁带刘青云去参加临省会议,原本只有两个名额,被郁昌婉言谢绝后,他竟丝毫不愠,不仅一口答应了下来,还煞有介事地表扬他这段时间贡献良多,是该放个假了——话说得好听,却总有一股借坡下驴的味道。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先前的投诚时机已经成了无法弥补的劣势。 显然,在扩大版图方面,对方更属意另一人选来露脸。 那都无所谓,倒不如说正合了郁昌的意,他根本懒得沾这份光,维持纯粹的金钱关系才是最终目的。何况节气已过大雪,将近年末,算下来,已有好一段时间没与郁燕聊天,更别提更进一步的亲昵。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钱包如同充气球般地鼓了起来,阴霾扫去大半,自觉获得了某些资格,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想要蠢蠢欲动地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只是,自从高叁后,郁燕似乎又变得对人爱答不理,让郁昌遍寻共同话题而不得,即使挑选出当季衣物首饰的广告让其选择,往往也只嗯嗯啊啊地敷衍一番,仍然把房门一关,琢磨新发下来的试卷去了。 ——好吧,妹妹的娱乐换了种类,他也只能被迫接受。 开拓一番眼界后,对着妹妹现在的卧室,郁昌心中很是发愁。虽说它比自己住的那间大上不少,可把面积单独拎出来一看,就有些寒碜的意味,放完大床和衣柜,便不剩多少地方。再加上老小区的通病,总体采光也不尽人意,郁燕的坐姿不甚端正,总窝在狭小的地方,怕要折腾出高度近视。 说来也巧,郁昌刚冒出一点想法,廖远东就给他发消息,声称被张总监吩咐过,为弥补这次缺位,要带自己去看房子,有瞌睡递枕头,仿佛肚里蛔虫一般。虽然对方讨巧似地卖了个关子,地点暂时保密,但张泽仁指缝里漏出来的,肯定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有便宜不占叫傻瓜,郁昌欣然同意,又特意约定这周末带郁燕同去,带着期冀和不安,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妹妹。 第二十四场暴雨 廖远东的车是辆新提的宝马七系,内饰带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中央后视镜上吊着一尊红玛瑙观音像,被光浸润透了,在转弯处倏忽一晃,仿佛要溅出几滴血珠。 郁昌坐在副驾驶位上,骤然被晃了眼,眉头几不可闻地一皱,对方却不以为忤,颇为爱怜地抚了抚垂坠的丝络,笑道:“几年前,张总监陪我一起去云南请它回来,开过光,保人一世平安,怎么样,成色不错吧?” 听说掘人祖坟的也爱求神拜佛,他内心一嗤,嘴上仍答:“确实漂亮。” 语毕,郁昌侧过头,望向后座上小憩的妹妹,想着,若是菩萨识相,合该保佑这趟行程平安无虞。 暮月轻寒,内里开了暖气,郁燕抱着胸口,半倚着柔软的靠枕,精神被接连不断的考试折磨得疲累非常,只好见缝插针补觉,昏昏沉沉地睡了半路,待到醒来,发现车已经停了。 咔哒一声,哥哥拉开后侧漆亮车门,摸摸她的额头,又顺手拢了几拢,将碎发妥妥帖帖地抿至耳后,眼睫一压,弯成柔和的弧线:“燕燕,燕燕?……到啦,来,哥哥牵着你。” 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手上暗撑,轻巧地往外一跃,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激得彻底清醒。 而这份难得的清醒,在环顾一圈之后,则变为了彻头彻尾的惊愕。 如果不是身后洒落着粼粼金波的江面,以及远处本市标志性CBD建筑的尖顶,她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草木繁茂的私家园林,小桥错落,流水潺潺,怪石嶙峋,道路却宽如秦岭国道一般,极尽精巧与大气。 她蹙起眉头,摸出手机悄悄查询地名,被屏幕上显示的详细信息狠狠地噎了一下。 郁燕转过头去,避开廖远东,盯着显而易见有些亢奋的哥哥,低低地问:“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郁昌听后,眨了眨眼睛,粲然一笑。 他露出两颗有些尖的小虎牙,仿佛十分自得,又因邀功而羞赧。 “燕燕,我们说好的呀,带你来看房子呢。”哥哥柔声道。 天阙府,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顶级楼盘,如今开放二期,所售户型均价,便达到了每平六位数。 ……她发现,自己似乎根本就不了解哥哥。 自从那天暑假之后,郁昌在做什么,想什么,和谁结交,与谁应酬,所有的所有,自己已经全然不知了。 一向好懂的人,如今仿佛缺失了一块最为关键的拼图,设下了“不可展示”的禁区,闭口不言工作生活中的一切变故。 对方不说,她就不问。 到了现在,面对如此诡异的局面,郁燕竟无法质询出口—— 频繁出差,奢侈礼物,乃至如今的天价楼盘…… 哥哥做了什么,是非法摘取人体器官,还是去贩毒了? 她不安地想着,又希望只是自己胡乱猜测:也许郁昌只是单纯地走了运,发了家,像千千万万个幸运儿一样。 这世上的路如此之多,哪里会那么巧,偏偏让自己的蠢哥哥,挑了其中最泥泞的一条呢? 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张总监在这里也有一处房产,你倒是好运气,我没摇上号,做邻居的机会先被你撞上了。” 廖远东酸溜溜地嘀咕着,走了几步,才猛地一拍脑袋。 “哎呀,瞧我这记性!看你妹妹一路上累了,前面有一处凉亭,紧挨着鹿菀,小孩儿都喜欢去那玩。要不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暂时歇歇脚,等我们回来?” 言外之意,怕不是有事商量,要把人支开。 郁昌心里不乐,却也无法抗旨不从,怏怏地向妹妹说明了情况。 她倒是通情达理地应了,只留得自己心中万般不是滋味,不舍地一步叁回头,颇有种放假被老板叫出来加班的痛苦。 目送哥哥的身影渐渐远去,无论先前在想什么,莫名地,郁燕终于松了口气。 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沐浴着清朗微风,孑然一人,走走停停,在附近饶有趣味地欣赏风景。 不愧是顶级小区,来时路过的喷泉里嬉戏着一对黑天鹅,仿古做旧的凉亭下,居然还有专门开拓出来的兽园。叁五只梅花鹿皮毛整洁鲜亮,安静地匍匐在假山荫蔽之下,嘴角一动一动地咀嚼着草料,没有外人打扰,呈现出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看着看着,居然让郁燕生出几丝羡慕。 四周僻静无比,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也不知道这里的小孩是不是都已经看到发腻。 正因如此,当郁燕摒弃繁芜杂念,出神地探着脑袋时,来自身后的一声骤然响起的快门,就显得极为突兀了。 “——哎呀,拍糊了。” 偷拍被当场抓包,高挑的男生遗憾地“啊”了一声,居然毫无愧疚情态。 他放下手中的相机,一双狐狸眼半眯,甚至十分友善地,冲她遥遥挥了挥手。 “好巧,咱们又见面啦。” 第二十五场暴雨 寒风拂过,一片尚且碧绿的落叶打着转儿,飘飘悠悠地荡下来,落在眼前之人的头顶,又被不甚在意地伸手拂去。他嘀咕了一句“好冷”,长腿一迈,不由分说地挤过来,无比自来熟地,与郁燕在不算大的凉亭面面相觑。 过往的记忆从脑海深处霎时鲜活地跳出来,给了她一记猝不及防的上勾拳,郁燕坐在长椅上,保持着动物僵持对峙时的姿势,无言地与身旁兴致勃勃撑着头的张天凌对视良久,仿佛刚刚被偷桃的弼马温施予了某种定身术法。 她内心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是: 晦气。 “哎,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张天凌歪着头看她,没骨头似地倚在靠背上,手里把玩着相机盖,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每次都能在家门口附近遇见你诶。” ……这里也是他家吗。 郁燕别过脸,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远处的大平层,牙根酸了一下。 “被人莫名其妙地凑过来,也能叫缘分?” 她不耐地眯起眼,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心中的无名之火像被顷头浇了一桶汽油,火舌腾跃,烧得更为旺盛:“把照片删掉。” 对方倒是毫不忸怩,把相机递过来后,还十分贴心地为她打开了相册,翻阅时某些貌似室内装潢的缩略图一闪而过,郁燕甚至看到了如同男孩卧室一角的球星海报,各种随手拍乱糟糟地堆迭在一起,生活碎片大喇喇地满溢出来,好像压根不在乎自己的隐私会不会被他人窥伺。 不过,平心而论,在张天凌方才展示出的一大堆“作品”之中,那张偷拍的水准居然是最高的,让郁燕都有点惊讶。 天空呈现出冬日难得一见的澄澈,世间万物纷纷地失了景深,拭去了一层浊雾。层峦的假山怪石荫蔽着其下的梅花鹿,淙淙流水飞溅,晶莹的露珠悬落在草食动物柔软的皮毛上,折射出细密的、团团相簇的毛绒纹路,唯独位于画面左上方的女孩被拍得有些模糊,她安静地侧身而坐,撑着双臂遥望鹿群,身后长发垂落,仿佛一抹浓烈到飞白的水墨。 “虽然糊了点……但你刚刚真的很漂亮。” 他遗憾地摊开手,眼里闪过不似作假的惋惜神色。 “要不,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张天凌伸出白皙的指尖,轻轻地弹扣着相机价值不菲的漆亮外壳,在小小的凉亭里荡出清脆的一声响。 “再让我拍一次吧,有偿的,你提条件。”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奇妙,冷不防地,就会从犄角旮旯里面,冒出来那么一两个脑回路搭错的金主——可能人品存疑,不过确实闪耀着24k足金的辉光。 郁燕没想到自己的模特事业会以如此意料之外的方式起步,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对方,总觉得不太对劲:“你认真的?” “怎么,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的钱?” 张天凌很好笑地扬起嘴角,抬头看了眼天色,满意地哼了一声。“这个光线刚刚好……要是不想在这拍,咱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不用了。”哥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她果断拒绝,想了想,又略带讽意地开口。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摄影发烧友。” “活得无聊,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嘛。” 对方皱着眉,仔细地调试着光圈,十分业余的样子,摆弄了一会才停手,浑然不在意表现得多么像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怎么样?不作他用,单纯练手,而且绝对比市场价高哦。” ……现在,郁燕是真的产生了些许好奇。 她想知道,在毕业之前,自己到底能从对方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富家少爷身上榨出多少零花钱。 “成交。” 半小时后,作为甲方的张天凌终于心满意足,连带着看向郁燕的表情,都变成了黏糊糊的、稍显恶心的柔情似水,几乎可谓陶醉。 “你有没有兴趣达成长期合作关系?”他直截了当地问。 “加个联系方式,等你有空,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路费我出——你太上镜了,相比起来,我的那些朋友只能算初具人形。” 想起某些往事,郁燕脸色一僵,最终还是盯着最新的转账金额,硬生生地吞下了一口气。 她最终同意了对方的好友申请,对后续要求却没有贸然应答:“再看吧,我可能有课。” 面前之人出乎意料地挑起眉毛,仿佛很惊讶“有课”两个字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挺勤奋啊……行,我联系你。” 说完,又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只要别把我免打扰就行——那么,上次的事,就算翻篇了?” 郁燕重新回到凉亭。 她望着张天凌渐行渐远的背影,安静地等待着哥哥。 今天的事情,放到任何人眼里,都是足够烂俗的少女漫画情节:来到富人区,遇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少爷,被追着称赞,甚至主动提出发展长期关系……然而,郁燕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 不仅是因为糟糕的初遇,也不仅仅是目前单纯的金钱交易。 在拍摄中,对方望向她的眼神,与那些投向梅花鹿的、假山亭榭的、甚至相机的目光,并没有什么不同——欣赏、趣味、打量……玩味。 像是人类对待一只漂亮的小猫小狗,一个上好的、消磨时间的玩具。 她摩挲着手机,叹了口气,还是给郁昌打去了电话。 所以说啊。 最讨厌有钱人了。 第二十六场暴雨 “张总监的意思是,这房子最后归谁,就看你俩年末了——哎,你家里的那个,看着还挺乖的,要加把劲啊。” 廖远东是个老烟枪,车上有外人时,还能意思意思克制一下,出来后放飞自我,指尖夹着一截将熄未熄的烟屁股,一路上云雾缭绕,扭头冲人说话时,吐字含含糊糊,喉头仿佛滚动着一团陈年老痰,随时会像豌豆射手一样喷人一脸,煞为恶心。 郁昌今天要与妹妹出门,很是打扮了一番,特意换了一身新浆洗的衣服,如今被熏得半透,又嫌又恼,憋着一股气,恨不得一拳攮上那张肿泡脸;听到对方咳嗽,心下更加厌恶,脚步不动声色往后一撤。 “廖哥,你少抽点吧。” “怕什么?” 对方不屑地嗤笑一声:“我老家的大舅吸了一辈子烟,不照样活到八十八?” 和任何有点权势的中老年男人一样,大概是觉得刚爬上来的小年轻尚且不配教育自己,廖远东乜斜着眼,眉毛一挑,挑衅般地猛吸一口烟屁股,吐出半个残疾烟圈,通体舒畅地叹了口气,用力一清嗓子,倒被激起了几点训人的兴趣。 “小郁啊,你别不服气,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的,论起身体素质,恐怕还真比不过我这个老骨头。那个刘青云,黑眼圈都快垂到人中了,天天还早到晚退,也不知道吊的是哪一口仙气;你嘛,你就更不行了!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就一个字,虚!……哎呀,现在的小孩儿,为了挣点钱,一个个都把命往里搭呀……” 郁昌见他说得口沫横飞,很是得意,也不再反驳,皮笑肉不下地应下来,内心呵呵冷笑:要不是你们这些老东西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何必这么拼命? 不过,对方嘲笑自己虚,却正好戳中他的一桩心事。 自从工作之后,郁昌讳疾忌医,有些什么小伤小病,全都不甚在意地扛了过去,乃至于虽然他的工作性质与医院密不可分,然而掐指算来,除了入职的那次强制检查之外,公司的员工年度体检,他竟是一次也没去过。 最近的酒局,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张泽仁自然不可能失却身份,推杯换盏由二人全权代表,刘青云又滑不溜手,借口花样百出,主要火力便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喝得苦不堪言,好不容易躲进卫生间,头昏脑涨地掏嗓子眼,吐得他产生错觉,仿佛快要把心脏都完完整整地呕出来,死在一堆散发着酒臭味的呕吐物之中。 他不是没看过社交媒体上各种耸人听闻的报道,也惧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震惊!二十叁岁小伙饮酒过量竟不治身亡》之类的公众号爆款文章的主人公,毕竟,肝功能这玩意,谁也说不准还剩几斤几两可供来生糟蹋,说不定,下次他也能像刘青云一样,变魔术般地把白酒从桌沿倒下去,了无痕迹,不沾湿哪怕一丁点衣裤…… 又是一阵熏人的尼古丁气味,像是恼人的柳絮,轻飘飘地黏在人的衣领、发丝,皮肤上。 郁昌浑身麻痹一瞬,后脑勺泛开针尖般的刺痛感,毛都奓了起来,决定不再管那劳什子的上下尊卑,几步迈上前去,徒留廖远东一人在下风口吸他心爱的二手烟。 别人的死活与自己无关,他冷酷地想,爱死不死吧,等干完这一票,自己就带妹妹休养生息去。 国内风水不好,人情关系还复杂,干脆直接出国好了,若是能考察一番,遇见合适的,在当地定居下来也未尝不可。人生地不熟的,就两个人过,郁燕语言不通,没办法到处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思及此,郁昌望了一眼身后的楼盘,对成为张泽仁的邻居更加没有好感,只是在心底盘算,要是这房子真给了自己,该怎么最快转手,方便他们夜黑风高携款潜逃,不由在白日梦中痴痴笑了起来。 受回程路上的小小插曲影响,顺理成章地,他再次忽略了心脏周围萦绕不去的阵阵隐痛。